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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幸福

八月的最後一周,母親不用看醫生門診,所以讀書會可以在父母家裡舉辦,而父親在辦公室。

八月末的一天,我過去幫母親做點事。做完之後,我坐在母親身邊的沙發上,開始準備看書。首先,我得幫母親找到她看書用的眼鏡,她不知道放在哪裡了。她總是用廉價藥房出售的眼鏡,母親去世後,道格、妮娜和我在公寓整理她的眼鏡,一共找到了二十七副,它們散放在各處:墊子上、小櫃子裡、抽屜裡、口袋裡、花瓶後面和書架後面。每次找不到眼鏡的時候,她都會再買一副。

今天,我找到了一副。她很興奮地要看《斯必迪汽車廠奇案》,那是亞歷山大·麥考爾·史密斯《第一女子偵探社》系列的新懸念故事。母親很快找出她要給我看的一段,然後遞給我,手指著那個段落:

「馬庫茨(拉莫茨維小姐的秘書)關於村莊的想法是對的,哪怕是那些比較大的村莊,像莫丘迪。那是拉莫茨維小姐出生的地方。這些地方仍舊太過親近,所以無法用足夠粗暴的語言來描述。如果有人寫了封信,收信地址是『博茨瓦納,莫丘迪,那個戴帽子的男人收。他是個礦工,很懂牲畜』。那麼毫無疑問這封信會準確無誤地送到她父親的手裡。」

這段話讓我忍不住微笑起來。我知道在我讀它的時候,母親在觀察我的臉,等待我露出喜歡的表情。但這還不夠,我們需要討論這本書。

「太好了。」我說,「真的讓人感覺,你知道那個地方。這是非常棒的描述。」

「我在非洲的時候,去過許許多多像這樣的村莊。」母親說,「他描寫的一點沒錯。」

我看著母親的時候,沒有把她當作一個病人,但也沒有當作是我的母親。我們一起讀了很多的書,一起在醫生辦公室度過了很多的時光;我感覺我遇到的是一個有點不同的人,一個全新的人,一個思想有點古怪但非常有趣的人。我會深切地思念我的母親,也會同樣思念這個全新的人,思念這個逐漸深入瞭解她的過程。

那天,母親還給我看了另外一件東西。而在我離開之前,她告訴了我另外一件事。我朋友在喀布爾拍的視頻有了一個新的剪輯版本。視頻以一托盤的書被放進汽車後備箱開始,而這輛汽車頂上捆綁著一個松木的書架,然後汽車駛入喀布爾邊界。鏡頭裡一群阿富汗女孩愉快地看著書,互相指出書中的段落;她們對站在一旁的南茜·哈奇·杜普利露出開心的笑容。她們真的在看書,是真正的書。這六千名學生只有五百本書,但以前一本都沒有。

母親想要告訴我的另外一件事兒是:

「在我走後,絕對不能把我積攢的飛行里程浪費掉。我會給你我的密碼。達美航空的給你;英國航空的給你哥哥;美國航空的給你妹妹。」

月底,我們為父親的八十二歲生日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晚餐派對。我出門的時候,母親叫住了我,要我記得打電話給她的一個學生,那個學生搬去了紐約,希望得到一些工作上的建議。我說我記得。然後她帶著一種惡作劇的笑容,小聲地對我說了句悄悄話:「一個朋友給了我一些草本植物,為了幫我恢復食慾。我按她說的泡了茶,但我不喜歡喝,並且再也不打算喝了。」

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母親說的是大麻。我們偶爾會逗她和父親。他們是60年代在劍橋認識的人裡面,唯一兩個從來沒有嘗過大麻的進步民主黨人。有一次,我問她為什麼從來沒有吸過大麻,她說是因為從來沒有人給過她大麻。我很難相信這是真的。

現在我們看完了厄普代克、《大機器》,還有麥考爾·史密斯的書(好吧,母親看完了,我還沒看完),是時候選一本新書了。

兩本書備選:雷諾茲·普萊斯的《心靈盛筵》,美國著名小說家的短篇選集,從1995年起,就被國家公共廣播頻道播放;還有愛麗絲·門羅的新故事選集《太多的幸福》。當時這本書剛剛在英國出版,還沒有美國版本;母親的一個朋友幫她買了一本。

我們與奧賴利醫生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11月1日。我想不起那天我們都說了些什麼,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第二天,我和母親一起吃午飯,其實只有我在吃,母親坐在一邊看著我。她的體重已經降到四十公斤以下了,雖然仍在努力進食,但除了幾口食物,一點湯,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下個星期,我本應飛到舊金山出差幾天,但我根本不知道是否要去。去舊金山的原因是,我要去矽谷的砂山道與一些投機資本家見面,看看我是否能說服其中一位為我的冒險事業投資。烹飪網站運營得不錯,但我們急需現金。母親堅定地勸說我去出差,讓我不用擔心她,說她感覺好一點了。

那天,我們聊了家人、計劃,以及嫂子即將要開的繪畫展覽。印度第二首富請南茜畫一副巨大的壁畫,放在他們在孟買的世界上最高的私人房屋的舞廳裡。南茜想在壁畫裝船運出之前,在工作室裡為家人以及幾個朋友展示一下。母親不想錯過這個展覽,我也不想,於是準備及時飛回來看。妮娜幾天後會來看母親,這樣她也可能趕上展覽。我和母親討論著南茜的展覽以及其他事情,就像一個普通的家庭日,不談文學或者憂鬱,只談後勤的事宜,好像母親是負責展覽的調度中心,指揮家裡人往返來去。她仍然在計劃著未來,我也從她那裡得到了線索。她想要談談她感覺怎麼樣嗎?今天不用,因為她想要做計劃。

她甚至都計劃好了要讀的書。我把普萊斯的書帶在飛機上,母親已經快看完了;她想在我離開的時候看門羅的書,然後再把它借給我看。

那個星期一是勞動節,我飛去了舊金山,住在大學時期的老朋友家裡。我根本不知道會累成那樣,尤其是第一個晚上。我在他的客廳裡一邊看書,一邊打瞌睡,聽著他的魔鬼立體聲音響。第二天,我給母親打電話,她只說了幾分鐘就掛斷了,她感覺不太舒服。

我看完了雷諾茲·普萊斯的五十二個短篇故事。普萊斯描述了自己不同尋常的童年,回想自己是一個穿著西部牛仔服,拿著秀蘭·鄧波兒洋娃娃的男孩。他描寫了英國,以及母親熱愛的50年代,那時候的「專業劇院非常精彩,而且票價低廉得可笑」。書中還有對教師們令人動容的讚頌。他寫到自己對於準時的偏執,以及對不準時的人們瘋狂的擔憂(已經變得讓他惱怒了)。他通過一般的主題來反映世界,寫疾病,像艾滋病帶來的損毀和悲傷,坐在輪椅上的人,還有死亡。「在我們所處的美國歷史上的這個階段,死亡幾乎成為最後一件污穢的事情。你是否注意到,許多人拒絕說『某人死了』,而是說『某人去世了』。儘管在最先進的設備下,死亡已經成為一個無菌過程,隨之而來的是收縮包裝,然後是快速運輸。去哪兒?其他地方。簡單說,死亡是我們不願公開討論的話題。」這一頁被母親折了角。

我與創投公司的第一天會面並不愉快。我從一個滿是書本的世界裡來,這對我是個大大的減分。這就好像走進波音公司面試,卻帶著一份滿是與馬和馬車有關的工作簡歷一樣。那天下午,我又給母親打電話,我們快速地聊了一下。她聽起來沒有任何好轉,但她告訴我,已經好些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很早就醒來了,趕去開會。我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她的聲音裡有明顯的痛苦,只說了幾分鐘的話。她想知道我的會開得怎樣,說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提前飛回來。我還有兩天的會議。當我在那天晚些時候再打電話給母親時,她說她已經停止進食了。我取消了所有會議,直接趕去機場坐紅眼航班飛回了家。

當你害怕你愛的人死去,飛奔著要去見他時,沒有任何地方比午夜機場更讓人感覺孤獨的了。我喝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吃了一片安眠藥,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紐約。我打了出租車,直接去父母的公寓。

我打電話給父親,說我正往家裡趕。他並沒有阻止我,這本身也等於告訴了我需要知道的信息,在過去的四十八個小時裡,有多少事情急劇惡化了。妹妹在我到家之前幾個小時趕到了父母的公寓。我走進房間的時候,妹妹坐在母親身邊,而母親正半坐在臥室的床上。我看見母親的臉上掠過一絲惱怒。

「你來這裡幹什麼?」她說。她不只是生氣,已經怒不可遏了。

「會議進行得不太順利,所以我決定提前回來了。」我說,「我這個星期還有很多事要做,明知道沒有任何結果,還待在那裡浪費時間開會,實在是太瘋狂了。」

我們就此不提出差的事情了,但母親仍然生氣地看著我。我放棄了原本的計劃,是母親生氣的原因之一。但我相信,母親生氣的主要原因是她對於死亡的憤怒。她還沒有完全準備好要離開,仍然有很多事情想要做。而我匆忙趕回來,讓她無法說服自己還有很多日子可以活。那天,我一直待在公寓裡,跟父親和妮娜在一起。最後,母親的臉色緩和了下來,不知道是不再對我生氣了,還是忘記生我的氣了。我們在餐桌前一起吃晚餐,她穿著最喜歡的襯衫,繫著一條綠松石色的圍巾,脖子上還戴著珍珠項鏈。她仍然在做安排,包括南茜的畫展開幕儀式。但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得用輪椅了。我自告奮勇地說,要找一輛可以承載輪椅的出租車或租賃用車。那個時候,她的體重已經不足四十公斤了,但在我看來,她還是她自己,只是更蒼白瘦小了而已。她是那麼孱弱,但又那麼堅強。

我帶回了雷諾茲·普萊斯的書,並把它放回母親的書架。那個下午,在妮娜出去跑步的時候,我與母親坐在她的臥室裡。

「最近沒有聽到帕特裡克·斯威茲的消息,是不是?」她問。他是一位在母親之後被診斷患有胰腺癌的演員,曾經做過一次讓母親非常欽佩的電視專訪。

「沒有聽說什麼。」我說。

「我估計他的情況跟我一樣糟糕。」

然後我們開始談論書。母親已經看完了愛麗絲·門羅的故事選集。她很喜歡那些故事。「這些故事令我這一個星期都很高興。」她說。她希望我能讀一個故事。故事發生在門羅的故鄉加拿大,名字是《自由基》,講述了一個熱愛讀書的女人——尼特將要死於癌症的故事。

門羅是這樣描述尼特看書的樣子:

「她不是把書看完一遍了事的讀者。《卡拉馬佐夫兄弟》、《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鴿之翼》、《魔山》這些書,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會拿起一本書,想著是否只是把特殊章節看一看就好,但發現自己無法停下來,直到整本書又被再次『回味』了一遍。她也看現代小說,總是看小說。她痛恨人們用『逃離』這個詞來描述小說。她可能為此與之爭辯,不是調侃而已。逃離本身就是真實的生活。但這一點太過重要,所以根本不能用來鬥嘴。」

在故事中,尼特虛構了一個關於兇手的故事,並因此身陷致命的與癌症無關的威脅之中,但最後她設法挽救了自己。這是一個黑暗滑稽的有著毛姆式結尾的故事,是我和母親都喜歡的題材。書拯救了尼特的靈魂,那個故事拯救了她的生命,至少暫時的拯救了。

那天晚上吃完飯後,我回到家裡立刻就睡了,但在半夜裡醒來,然後一直讀《太多的幸福》到天亮。我沒看標題的故事,更準確地說,我留下標題故事以後再看。尼特與母親截然不同,除了都是天生的閱讀者外。但我能夠明白母親為什麼最喜歡這個故事。所有的閱讀者都同樣在閱讀。

第二天是星期五,9月11日。我又來到父母家,想與母親多待一會兒。她幾乎整天都在床上。父親、道格、妮娜還有我,都跟母親在一起。她已經看過了放在床邊的《每日的力量》,用一個色彩鮮艷的手工書籤標記著看到的地方。那個書籤是她幾年前訪問一個難民營時帶回來的。

我用了幾個小時忙著找能夠承載輪椅的租車服務公司。但母親想要在壁畫運往印度之前去南茜的工作室欣賞似乎是不太可能了。那天晚上,我們全家人圍桌而坐,一起吃晚餐,母親也參加了。她幾天沒有進食了,已經無法集中注意力交談。但她一定要與我們坐在一起,她也做到了。我們講了一些小時候的滑稽故事。母親偶爾有痛苦的表情,儘管她說只是不太舒服,但一些故事還是讓她笑了,特別是涉及鮑勃·查普曼的那些事。鮑勃是她在哈佛讀書時愛過的劇院總監,日後也成了我們家的第六位家庭成員。

那個早晨,我第一次更新了一篇由我親自撰寫的博客。

我把文章拿給母親看,希望得到她的同意。她建議我加上關於奧巴馬的句子。文章如下:

「從上週一開始,母親感覺身體越來越差,很難再打電話,所以給她寫電郵要比電話好得多。她閱讀所有的電郵,但可能無法一一回復,因為她現在臥床的時間越來越多了。過去幾天,她的精力也越來越差,但意志力還是很堅強。

妮娜也從日內瓦趕回來,我們都很高興。。

母親看了奧巴馬的演說,深受鼓舞。她認為奧巴馬的演說非常精彩。這個秋天如果一些衛生保健改革方案能夠出台,將會幫助我們所有人,這是這個國家迫切需要的。

祝願所有人勞動節快樂。我們也會隨時與大家保持聯繫。」

星期六,母親的病情更加惡化了。她整天臥床,不時失去意識。過去的幾天,我們一直與凱西·弗利醫生(她是妮娜的朋友,一位臨終護理專家)以及臨終護理人員保持頻繁的聯繫。現在她們派來一位名叫蓋布瑞爾的護士,告訴我們一些必須知道的信息,比如如何在母親需要的時候餵她一片止痛片。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守夜開始了,我們所有人開始輪流陪護母親一個小時,在她清醒時與她說話,在她失去意識的時候握住她的手。正如我們被告知的那樣,她的呼吸開始變得越來越費力。

那個下午我又更新了博客,但沒有把這篇博文讀給母親聽:

母親的疾病惡化迅速。她在安靜地休息,她的痛苦也已經被控制。她不再接聽任何電話,不再與任何客人見面,也不再查收她的電子郵件。我們會每天更新博客,並感謝每一個朋友的好意體恤。

對於我們來說,也很難再接聽電話或回復電子郵件,所以請持續關注這個博客的更新。

再次感謝所有人的關心。

晚上,母親的痛苦似乎加劇了,於是我們給了她一片嗎啡。她不時失去意識,不斷低語地說:「就是這樣。」我們每個人,包括大衛和南茜,都跟母親進行了一次很好的交談。她跟道格討論了想要的儀式。道格還問母親是否有什麼遺憾。母親說她希望能在蘇格蘭有一個城堡。我並不認為這是胡話。我想母親真的想要這麼一個城堡。母親的牧師來了,道格與牧師同坐在母親身邊一起誦讀了主禱文。在牧師來到的時候,母親變得非常激動,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在牧師走了之後,她的想法看起來改變了一點,可能輕鬆了一點吧,儘管她仍然不時地失去意識。

可是事情急轉直下。

電影裡經常出現的老橋段,劇中人物在深愛之人垂死之際,坐在他們床邊,說話、握手,然後說:「沒關係,你可以走了。」可是沒有一本書、一部電影告訴大家那個場景的漫長沉悶折磨人。妹妹和哥哥也都有這樣的感覺。我們握著母親的手,餵了她點水,告訴她我們是多麼愛她,傾聽她費力的呼吸,留心呼吸是否變得更加沉重。五分鐘過去了,再過五十五分鐘,另一位親人將會進來替換。

很快地,一位臨終護理的護士過來與我們坐在一起。只要我們需要,護士會一直在這裡幫助我們保持母親的清潔和舒適。我目睹護士幫母親調適枕頭、擦拭眼角、溫柔地喂母親喝水。那是不同尋常的一幕。一個陌生人在無微不至地護理著母親。大衛和我跑出去買那種預先備好牙膏的小牙刷,這樣就能保持母親的口腔清潔。沒有輪到我陪護母親的時候,我會去做這些事情,否則就只能在客廳裡來回踱步了。

一種無意識的殘忍事物是電話。當地的選舉正在進行,父母家的電話在每一位政客的自動撥號裡。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尊重我們對於安靜的需要,但電話還是不停地響啊響。我們會去接聽,以免那是母親的牧師或者護理服務機構打來的,但應答錄音總是告訴我們,電話是遊說我們為某位候選人或另一位候選人投票。

一度我們發現所有人都在陽台上,那是在只有護士護理母親的短暫時刻。天氣很涼,紐約的秋夜。我們都精疲力竭,但都強打精神,為了將要來臨的一切。哥哥說的一句話,極大地改變了我的想法。那也是母親總在說的話:她是多麼幸運。

「你知道。」道格說,「如果把一切看成一個交易。如果有人對母親說:『如果你現在死去,那麼你會有三個健康的孩子;有一個共度了將近五十年幸福生活的丈夫一切安好;有五個你愛著,也同樣愛你的孫子孫女。』所有人都這麼幸福,那麼,我想母親會覺得這個交易不錯。」

星期天,母親沒有一刻是清醒的。大衛走進房間的時候,母親坐了起來,微笑著。她也會在我們問她問題,表達對她的愛的時候微笑。我們一直陪在她身邊。我第一次把她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那件奶油色毛衣穿在了身上。我想她能夠認得出來。當我坐在她身邊時,她用手撫摸著毛衣笑了。當然,她的眼光很好,那是我所有毛衣裡料子最好、最合身的一件。不止如此,那也是一件很美的毛衣。

那個週末,我本來要去參加一個年幼教子的成人禮,還打算念一段瑪麗·奧利弗的詩作為儀式的一部分,最後只能由我的朋友代勞了。由於母親喜愛瑪麗·奧利弗的詩歌,我決定給她念詩。詩名為《廟宇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寫於2004年:

有些事情你無法觸及,但你可以把手伸向它,一整天地伸向它。

像是風、飛走的鳥兒,還有上帝的旨意。

尋找這些事物,讓你的生命更充實、更幸福。

蛇滑行走開;魚兒跳躍,如同幼小蓮花,探出水面,又鑽回水裡;

金翅雀唱著歌,在你夠不到的樹梢。

我看著,從早到晚,永遠看不厭。

不只是站在一旁看,而是正如你張開雙臂那樣站著看。

我思考著:也許什麼東西將會來臨,一些閃亮盤旋的風,

或者幾片古老樹木的葉子,

他們都在其中。

現在我要告訴你真相。

世間萬物,

即將來臨。

至少,將離你我更近。

真摯地靠近。

就像小口吞食的金絲眼睛的魚兒,不再盤旋的蛇。

就像金翅雀,金色的小東西,

在天邊振動羽翼

那是上帝的天邊,藍色的空氣。」

念誦這首詩,我感到一陣羞澀,好像戴著耳機的人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地鐵上放聲唱歌。但我願意相信,在聽到我念出「上帝」的時候,母親的眼睛激動地眨了眨。

念完詩,我看了看母親的臥室,看了看母親,她現在似乎比較平靜地休息著,但她沉重的呼吸預示著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的身邊都是書,一整面牆的書、床頭櫃也放著書,枕邊也有。這裡有思特格納、海史密斯、托馬斯·曼、拉森、班克斯、芭貝裡、斯特勞特、內米洛夫斯基、《禁忌祈禱書》和《聖經》。書脊五顏六色,有平裝、精裝,還有沒了書皮的,以及從來沒有書皮的書。

這些書是母親的陪伴者,也是母親的老師。它們指引著母親。看著這些書,就像看到了自己,她知道前面等待著她的會是永生。我那無生命的電子閱讀器,能夠為母親帶來這些安慰嗎?

我還注意到一堆特殊的書。它們應該是為我們下次的讀書會準備的。它們放在一排,與其他書分開。

妹妹進來替換我,這對母親會是很大的安慰。妹妹和母親的關係已經超越了母女關係,那是她們一起在泰國難民營工作時建立起來的。哥哥為母親念誦聖經,他和妹妹都告訴了母親孫子孫女的情況。父親花了大量的時間與母親在一起,他說他和母親回顧了兩人在一起的時光,說與她在一起是一場多麼了不起的冒險,他從來未敢夢想與母親能有這樣美好的生活。母親已經陷入昏迷,大多數時間很平靜。

在我陪著母親的幾個小時裡,我跟她談論我們一起讀過的書,書的作者以及書中的人物,最喜歡的段落。我向她承諾,會與其他人分享這些感受。我告訴母親我愛她。

母親死於9月14日凌晨三點十五分。牧師告訴我們,母親很願意在半夜離世。我在凌晨兩點左右回家洗澡。母親停止呼吸時,是妮娜陪著。妮娜打電話給我,我沖了回來。哥哥也趕了過來,他剛吃了一片安眠藥,神色很憔悴。但他一如往常,一直待在那裡。

我們分別與母親的遺體待了一會兒。早晨,妹妹和我等待著來人將母親的遺體送走。道格和父親不想在場,所以他們出門去小餐館吃點東西。妮娜和我打開窗戶,讓母親的靈魂散去。那時,我注意到一束光線照在一張小的菩薩畫像上,那是妮娜畫的。母親把這幅小畫掛在一個能夠被光線照到,並且躺在床上就能看見的位置。那是一尊美麗的青綠色菩薩,閃閃發光。

母親的床邊放著那本《每日的力量》,書籤還夾在9月11日星期五那一頁。我先看那一天《聖經》的段落。那是整本書中最簡短的,只有四個字:

天國降臨。

然後我又把那一頁剩下的內容看完。頁末是約翰·羅斯金的一句名言:

如果你不願祝福他的王國,那麼不要為之祈禱。如果你願意,不能光靠祈禱,還必須為之工作。

我相信這是母親最後閱讀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