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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克林

在醫院輸一次血花了八個小時後,母親回到了姑媽的鄉村小屋。輸血過程中因為母親高燒的緣故,被迫中斷了兩次。她的一個朋友全程陪著她。那天晚上,我問母親感覺怎樣時,她說:「輸了那麼多血,感覺有點罪惡,好在這五十年來,每次看見紅十字協會的采血站,我都會獻血,所以可以要點回來。」

母親回到鄉村小屋的前幾天過得還算順利,只是每天都撐得很辛苦。但是只要坐在七月的陽光下,看著孩子們,有精力的時候唸書給他們聽,這樣就足夠了。母親被診斷患有癌症以來,已經過去了二十個月,將近兩年的時間。

她非常清楚自己活得已經比預期久得多。有一天,她醒來後發現自己在發燒,而且越燒越厲害,那時妮娜、薩莉和孩子們都在外面游泳,母親就自己打電話叫車送她回城裡,但出租汽車公司只剩下加長禮車了,母親不想麻煩任何人,就叫了那輛禮車。禮車半小時後到了,母親說服了妮娜讓她自己一個人回紐約。她坐著禮車離開時,所有人都向她揮手作別。

母親已經到了進醫院之後就出不來的階段。她是如此虛弱,體重已經不到四十五公斤了。後來,妹妹說如果孩子們對祖母的最後記憶,是看著她進一輛豪華禮車,不知道那是否是最糟糕的事情。父親和我在醫院裡等母親,醫生讓她躺在病床上,我看見她的胸腔上用做化療的人工血管在她的皮膚下凸起來了,這個再無任何用處的外來之物就像是公寓裡廢棄的煤氣管道,但現在的公寓已經採用蒸汽和電了。

之前母親體內的支架,是為了讓她的膽管與肝臟保持暢通而裝置的,但現在出現了炎症,必須更換支架,這讓她在醫院住了三天。妹妹迫切地想要跟孩子們一起回到城裡,但母親不准,說不可以,他們要享受郊區生活以及游泳池,她出院後會再回去,父親也會陪著她。

我第二天去醫院看望母親,問她是否有書可以看,她說有。她輸液的時候,我拿起放在她枕邊的《每日的力量》來看,那天的內容是:「意義重大,現在我是如此衰弱,千萬注意不要讓自己過於勞累,因為這樣我將無力再對他人的愉悅做出貢獻;一張恬靜的臉,一個溫柔的聲音,是我讓家人更加快樂的最佳方式。可惜有些時候,我們的意志會影響這些義務的履行。」(伊麗莎白T.金)

母親四天後回到了郊區小屋,她不想錯過與孩子們共度時光的機會。她回來得很及時,正好趕上她組織的生日派對,慶祝米洛六歲,尼科十七歲,還有我的四十六歲生日。我們三個人的生日都在七月,母親希望為我們一起辦一個大派對,然後再分別為我們慶祝。

那天父母為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包括給我的兩個。我打開第一個禮物盒,裡面裝著一件奶油色的毛衣。毛衣很漂亮,只是不像是我會穿的樣式,我謝過母親之後就把毛衣塞回盒子裡了。她還為我買了好多好書。因為她自己都還沒有看過,所以另外加買了其中一本自己看。這本書是愛爾蘭作家科爾姆·托賓剛剛出版的小說《布魯克林》。我們決定,把它作為我們下一次讀書會的閱讀書目。

我們都已經看過了托賓的其他幾本小說,《大師》、《夜的故事》、《黑水燈塔船》等。托賓對於描繪男同性戀與他們母親之間的關係,是我和母親從未討論過的主題,可能是因為太像我們之間的關係了。二十歲的時候,我向父母坦白了我的性取向,當時我是休學一年的大一學生,在洛杉磯的一家電視台工作。上大學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了所有人我是同性戀,但過了兩年才告訴父母,因為我擔心那會改變我與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但最終,我覺得無法再等下去了。在洛杉磯的時候,我寫了一篇同性戀的短篇小說,投到一家全國性的同性戀文學雜誌並被採用了。我想在雜誌出版之前,讓父母有個心理準備,因此寫了一封信給他們。

由於我是寫信,所以母親也寫信回復了我。她在信裡承認看到信的第一反應是生氣和不安,但是接著她又氣自己為什麼會生氣。她說結婚並有自己的孩子是她最大的快樂,她也希望我們都能獲得這種快樂。但她也知道在這個充滿歧視的社會,作為一個同性戀意味著我將面對更為艱難的人生,沒有人希望他們的孩子擁有艱難的人生。她補充說,如果我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希望我當個作家就好,不要做同性戀作家。

父親對此能夠接受,母親寫道,他唯一的擔憂是我是否會到處宣傳。來信的結尾,他們說愛我,我們以後可以再就這個話題多聊一聊。但我們再也沒有聊過,在一小段的彆扭時期之後,我堅持他們對我的愛與支持和原來一樣。當我把大衛介紹給他們的時候,他們立刻接受了他。母親大概始料未及,妮娜在大學畢業幾年之後,也向他們坦白自己是同性戀。

一直以來,我都指望書能夠讓我的人生充滿意義。對我意義最重大的一本書是《克裡斯托弗和同類》,作者是克裡斯托弗·伊捨伍德。這本回憶錄記錄了作者在1929年搬去巴黎(正如他所說,主要是為了遇見男孩子們)到1939年搬去美國這段時間的人生經歷。在那段時間裡,他與同校的朋友、詩人W.H.奧登廝混在一起;體驗柏林臭名昭著的夜生活;愛上了一位德國男人,然後為了躲避追捕他們的蓋世太保在歐洲到處流浪;寫下了經典作品《柏林故事集》,這部作品之後被改編成為舞台劇《我是一部照相機》、百老匯音樂劇《酒店》和同名電影。

我不知道托賓更願意被稱為同性戀作家,還是作家。你可以爭辯說《布魯克林》的作家擁有同性戀的敏感度,但它的故事情節可一點都不同性戀。

2009年8月,妮娜和薩莉以及她們的孩子回到了日內瓦。母親和我以及其他家人回到了紐約,那一整個月都過得很焦慮。我們的讀書會在等待見奧賴利醫生的時候又開始進行了。那天母親和我都比預約時間早到了一小時。

我們並肩坐在斯隆—凱特琳紀念醫院候診室的椅子上,看著《布魯克林》。小說講述了一位名叫依麗絲的年輕女人,如何在20世紀50年代的布魯克林勇敢地建立了新生活,卻在回愛爾蘭之後發現自己的內心有部分希望留在故鄉。

我忍不住把我喜歡的段落指給母親看。在依麗絲去往布魯克林之前,她看著姐姐做著日常的工作,托賓這樣寫道:「她突然感覺,她將永遠記住這個房間、她的姐姐,還有這個畫面,好像她的人已經在遠方了。」我把這一段指給母親看的時候,突然感到很震驚,因為我也像依麗絲一樣,試圖活在當下,努力想要留住此時此刻腦海中的畫面,就像兩年前,在緬因州我試圖用拍照來凝固住時光,要拍下母親與她所有孩子們在一起的照片。

對於依麗絲,托賓寫道:「在她離去之前的那個清晨,她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只有微笑,這樣她們就會記住她微笑的樣子。」

奇怪的是,在候診室的另一邊,一個女人吸引了我的視線,她站起來,似乎想要上前來和我們說話,她也真的開口了。

「打擾了。」她對母親說,「我以前在這裡見過你。我只想要告訴你,你擁有最美的笑容。」

母親看起來有點驚訝,然後綻放出了笑容。

「這是您的兒子嗎?」女人繼續問道。

「是的,這是威爾,我的二兒子,我還有個女兒。」

「你的母親。」她對我說,「有最美麗的笑容。」

然後她走了。

我們繼續看書,讀到「有一些人很友善……如果你與他們好好地說話,他們會更加友善」。

「她真好。」母親說,「那位女士,她太好了。」然後母親走向她,在她身邊坐下。她們拉著對方的手,繼續交談,或者說,母親在傾聽她說話。

她們聊天的時候,我繼續看書。我很快讀到了書中非常生動的部分,依麗絲在橫渡大西洋的艱難旅行中,嚴重暈船,吐得到處都是。

當然,閱讀到這一段,周圍又都是做化療的病人,但我和母親聊的時候都沒有覺得不自在。

父親在要見奧賴利醫生之前到了醫院。母親現在已經正式在家裡養病,意味著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母親盡可能地感覺舒適,而且最好是在家中離世。專門從事臨終護理的人會在她需要的時候來家裡提供服務,無論何時。她如果想要重新恢復治療,可以隨時提出來。妮莎已經過來與我們所有人見面了,她向我們說明母親在家治療應該注意的內容以及方法,包括按摩、冥想、使用醫院病床、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家庭護理,以及在冰箱裡存儲的藥物,幫助母親瀕臨死亡時減輕痛苦。母親毫不懷疑在家養病對她來說是最正確的選擇。她總是說時間到了的時候,會讓我們知道。現在,就到時候了。

這一次將是意義非常不同的回診。似乎是因為這一點,檢查室都是以前從沒去過的。雖然房子看著差不多,但感覺上不同,並且更小了一點。外面下了一天的雨,我手裡拿著一把一直滑落的雨傘。父親和我有點擁擠地靠近在一起,好讓奧賴利醫生能夠拉上簾子為母親做檢查。

為什麼那把該死的雨傘總是滑落?

母親問了跟以前一樣的問題,包括腫脹、利他林、類固醇、改善食慾的甲地孕酮。奧賴利醫生逐一回答了問題,然後告訴了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腫瘤的增長非常迅速。

我看著母親記著問題的單子。單子上最後一個問題不是字,而是標點符號:一個簡單的問號。

「媽媽。」我提示她,「還有什麼問題想問醫生嗎?」

一片沉默。

「好吧,首先現在我已經在安養階段,她們說我還是可以來見你。我想知道這樣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奧賴利醫生說,「我們可以預約下次掃瞄的時間,然後你九月的時候再過來。」母親的呼吸很淺,聽到醫生的話之後,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現在我們正在計劃九月的活動。

「關於在家安養,我還有個問題。妮莎很棒,但我還是想再問一次,我死了的時候,我的家人應該怎麼做?」

「嗯,他們要先打電話給殯儀館。我們可以給你安排一個,你也可以通過教會自己找。」

「還有。」母親說,「我還想要一份安樂死的複印件。」

奧賴利醫生建議母親簽一份新文件,重新填表再簽名即可。她馬上請幫母親做過治療,且她很喜愛的護士送了一份新表進來。母親讓我幫她填表,於是我拿起筆開始寫:

M-A-R-Y-A-N-N-E。

母親仔細看了一遍,臉上有一絲慌張,說:「寶貝,你寫錯了,最後沒有e,應該是MaryAnn。」

「但你總是會在末尾加一個e啊!」我說。

後來我知道了,在母親還是個小姑娘時,就喜歡在名字「Ann」後加一個「e」(可能因為她更喜歡英國式的Anne,像是安妮皇后的名字),但她的名字其實是瑪麗,中間的名字是Ann,沒有e。我竟然搞不清母親的名字。

我想起瑪喬麗·摩根斯坦,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莫寧斯坦。我草草地用鋼筆劃掉了那個e,所以這份安樂死的同意書上還可以看見有個被劃掉的e。從那時我就開始擔心,他們會因為這個無視母親的心願,為她插上各種各樣令人生畏的管子,而這只是因為她的兒子不知道母親的名字。

門診結束後,母親照例問了奧賴利醫生她通常會問的問題,包括她的家人會怎麼樣,旅行如何,在看什麼書。但這一次,奧賴利醫生向母親問了幾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你介意給我一個擁抱嗎?」她問母親。

她們兩個輕輕地擁抱彼此,持續了足足一分鐘。她們一樣高,奧賴利醫生穿著白大褂,金色波波頭的短髮輕撫著她的衣領。母親的頭髮因為停止化療長長了一點,穿著一件珊瑚色的中式絲質上衣。父親和我尷尬地坐著,不知道該看向哪裡。當你的治療醫生給你一個告別的擁抱,這並不是一個非常好的暗示,這一點我以後才知道。這是一個無比甜蜜、充滿感情的擁抱,兩個人互相安慰,就像是即將分開的姐妹,其中一人要離開,踏上遙遠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