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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們這樣的女孩

我的成長過程中,有一部超越了種種社會限制而著名的電視劇——《全家福》。其中一集裡有一個難住了劇中所有人的謎語,也難住了所有觀眾。謎語大概是這樣的:

「有一對父子發生了一場嚴重的車禍。父親當場死亡,兒子雖沒死卻危在旦夕。他被緊急送到醫院的手術室時,只有一名醫生在值班,可是醫生一看見這個男孩就說,我不能給自己的兒子開刀!」

這怎麼可能呢,男孩的父親不是已經死於車禍了嗎?

這部劇在1971年播出的時候,大家到處找人討論,還想像各種不同的情況,「可能這位父親有一個雙胞胎兄弟,他誤以為自己就是男孩的父親……」

每次走進奧賴利醫生的辦公室,我都會想起這個劇情。那個說「我沒法給自己的兒子動手術」的醫生當然是孩子的母親。但直到今天,還是有很多人猜不到謎底。

過去兩年來,時間也許真的走得比較快,滴答聲似乎也更加響亮,很多書我們只能同時看。所以在我們看完《脫韁之馬》(這是新近出版的一本精彩離奇的書,講述了一個自私、緋聞不斷的女人的真實故事,故事背景發生在20世紀初的英國和肯尼亞)之前,已經開始看其他書了,其中一本是蕭伯納1923年的戲劇《聖女貞德》,我們看的版本附有他在戲劇上演後撰寫的長達六十餘頁的前言。

蕭伯納讚美貞德「拒絕接受身為女性的命運,她穿著男人的衣服,像男人一樣作戰,像男人一樣生活。」母親指出一句蕭伯納的名言,他說任何貞德的傳記作者都「必須擯棄對性別的偏袒以及自身的浪漫,將女人看作人類的女性,而不是帶有某種魅力以及某種愚蠢的另一種生物。」

我的母親認為自己是一名女權主義者。作為美國第一代可以按照自由意願工作,而不是迫於生計而工作的職業婦女,她意識到她們那一代人中的先行者讓一切成為可能,並為此而驕傲,母親也用她自己的方式,成為了那代人中榜上有名的「第一」——第一位哈佛教員俱樂部的女主席,哈佛與拉德克利夫學校的管理總監。父親也是一位女權主義者,雖然他更願意將自己描述為無政府主義者,因為他認為所有人都應該有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們在結論以及方式上達成了一致,但父親對於討論特定的理念沒有什麼興趣。

伊蒂娜·薩克維爾,是《脫韁之馬》的主角,在傳記作者弗朗西斯·奧斯本(也是主角的曾孫女)的筆下,她熱切卻理性地提倡女性選舉權。奧斯本寫道:「伊蒂娜並非激進的女權運動者。」她在英國東格林斯特德的組織是全國婦女參政權協會聯合會的分支,他們相信婦女選舉權應該通過和平的方式取得。」但組織裡的成員還是無法避免遭到各種恐怖威脅。

《東格林斯特德觀察家報》曾報道「一千五百名反對婦女投票的暴徒包圍了他們,向他們投擲泥團、熟透的西紅柿和發臭的雞蛋」。

反對的暴徒們朝著第一家收留女性參政倡議人士的房屋大肆攻擊,直到前門因扭曲而變形。警察只好把倡議人士從後門帶走,送往協會設在多賽亞姆酒吧頂樓的分會辦事處,在那躲了幾個小時,聽著外面的人群持續不斷地叫嚷著要讓他們見血。

在長達六周的運動中,這是唯一一起暴力事件,艾黛娜和其母親的參與,足以證明社會對於艾黛娜的不滿。」

父母都很喜歡《脫韁之馬》——父親喜歡它的原因主要是因為他對那個時代的癡迷。而對於母親來說,令她感動的是堅強的女性在那個時代、那次事件中的所作所為,也因為會讓她想到自己而產生極大的共鳴,反正由女性作家或者以女性為主的書,她都會找來看。

我不確定她是怎麼找到蘇珊·佩德森的《埃利諾·拉斯伯恩以及良心政治》的,不過那就是我們下一次要看的書。拉斯伯恩是一位英國女權主義者和國會議員,母親對這本新傳記如醉如癡。全書講述了拉斯伯恩的政治生涯,也提到了他與另外一個女人終生的感情。當我問母親最喜歡這本傳記裡的哪個部分時,她說:「她必須找到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東西是伸手即來的,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而且這本書讓我看到,婦女投票權運動涉及了多少工作、機構和計劃,一切都太讓我著迷了。現在有太多的年輕女人把投票當作理所當然的事情,每當我看到有機會但怕麻煩不願去投票的女人的時候,我都會感到非常不安。她們應該要瞭解這些女人的故事,去瞭解前人耗費了多少努力才爭取到了投票權,這樣她們就不會覺得一切理所當然了。」

有趣的是,我們同時找到的下一本書剛好也是女性系列的。《像我們這樣的女孩》,作者是記者希拉·韋勒,全書記錄了創作女歌手卡羅兒·金、瓊尼·米歇爾、卡莉·西蒙的人生。我從沒聽說過母親是她們中任何一人的粉絲,不過我想她應該喜歡她們三個,而且我還記得以前在收音機播放《你有一個好友》和《從上看從下看》時,她跟著音樂哼哼的情景。而且我確定我妹妹聽過幾千遍卡莉·西蒙和詹姆士·泰勒唱的《知更鳥》,那也是母親喜歡的歌之一。這些女歌手跟母親處於不同年代,至少年輕十歲,出生於二戰末期而不是經歷過二戰時代的人。但母親對她們,就像對與她共事過的年輕女同事一樣,投注了慷慨的大姐姐般的情感。

母親覺得自己這代人與下一代女性之間有特殊的隔閡,因為她們享有前所未有的機會和選擇,而母親那代人從未有過輕而易舉獲得的任何權利。韋勒描寫了這一代女性共有的「傷害、憤怒、更高的自我認識,以及更高的期待,束縛了上一代婦女人生的東西,不再能夠束縛她們,她們不願像以前一樣被排擠在人生機遇之外。」母親是第一代開始謀求新生活的女性——她已婚,有子女並且有事業。她說自己已經太過忙碌,無法停下來想一想有過怎樣的期盼,或者有沒有過期盼。

「我想到過去。」她告訴我,「想起我在布裡爾利唸書時的女校長,她太棒了,就是她告訴我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她總是說,姑娘們,你們可以有丈夫、有家庭、有事業,你們可以兼顧一切。你們三個還小的時候,我總是盡量參加你們所有的學校活動,為你們準備義賣的東西、照顧你們和你爸爸、做晚飯、整理家務,還有其他所有的事,我真的精疲力竭,但每次想起學生時代校長說的那些話,就又咬緊牙關撐下去了。多年後在一次校友會上,我告訴校長我真的應付了所有的一切——丈夫、事業、三個孩子,但總覺得疲憊不堪,甚至精疲力盡。她說:「哎,親愛的,我是不是忘了說,你可以擁有一切,但是,你需要很多幫助!」

母親把這個故事分享給向她求助的年輕女性,也告訴她們,幫助有很多種形式:一個大家庭、夫妻間有一個人待在家裡、請朋友幫忙,除此以外,如果負擔得起,還可以請人整理家務。

她也告訴後輩,她對於自己的事業或者家庭生活都沒有遺憾,那些對此有遺憾的朋友是因為她們沒能努力做到一切,往往全身投入婚姻,最後卻勞燕分飛,或只專注於事業,卻在上了年紀後被事業拋棄。

2009年4月7日,星期二,我和母親又坐在了斯隆—凱特琳紀念醫院的候診室裡,讀書會又如期舉行了。母親雙腳浮腫,我問她是不是很疼。

「不會。」她說,「不疼。就是不太舒服。」

有兩個原因讓她不太舒服,首先是塞伊(母親最小的孫子)的四歲生日,另外就是今天會確認母親的情況是否符合實驗治療的資格。

被叫進奧賴利醫生辦公室之前,我問母親是否記得《全家福》裡的那個謎語。「當然記得。」母親說,「我認為那個小故事改變了許多人的觀念,哪怕是那些自以為思想先進的人,也會在冥思苦想答案後幡然醒悟,他們已經毫無疑問地先行確定:醫生一定是個男人。」

我想著《像我們這樣的女孩》中的女性,還有跟我同時代的女性和她們的女兒,便問母親:「你想過女性的一切會變得與你那個時代如此不同嗎?」

「當然想過。」她說,「你看看六七十年代大學裡那些傑出的年輕女性,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她們。那是個激動人心的年代,有許許多多的討論、聚會,還有書。但我覺得現在的人們恐怕理解不了當時的危險。我認為女性應該有很多選擇的機會,她們有能力做她們想做的事情,留在家裡撫養孩子和開拓自己的事業都是有意義的決定。只是我不是很贊同高學歷的人窩在家裡。社會給你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你在競爭激烈的大學裡佔據過一席之地,就應該善用你所接受過的教育去幫助別人。我知道很多人不贊同我這一點。」

我正要說點什麼,母親稍微轉換了一下話題。

「但我也同樣不贊成那些職業女性的母親鄙視全職母親,指責她們過度保護孩子。但職業女性跟全職母親一樣都會溺愛孩子,沒準會更嚴重,為了彌補負罪感。對任何人來說,能夠教給孩子的最好東西,就是讓他們知道人與人之間必須負擔責任與義務,這絕不是誰專屬的能力。」我有種感覺,母親一定跟許多年輕女性多次表達過這種觀點。她跟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的光彩又回來了,我強烈地感覺到,她絕不會就此放棄,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完成。

奧賴利醫生也是如此。

我們被叫進辦公室時,奧賴利醫生已經在裡面了。她靠著檢查台,先告訴了我們一個好消息。母親的檢查結果顯示,最近的細菌感染已經消失,抗生素起效了。母親的腳要做超聲波,如果沒有血塊阻塞,利尿劑就能夠緩解腫脹。腹部不適只是局部的腸胃毛病,與癌症沒有直接關係。奧賴利醫生對母親的高燒也沒有過分擔心。

「至於化療……」奧賴利醫生開口說,然後她停頓了一下,雙眼沒有離開過母親。「我想還是得放棄一些實驗性治療,因為需要再做一次切片檢查來確定你是否適合。我們本想用之前的採樣,但採樣太小無法確切檢驗。你的身體已經沒辦法再做一次新的切片檢查,所以我不建議你做。」

「當然。」母親立刻表示,「我不想再做新的切片了,絕對不做。」

「現在有一些有希望的藥品實驗,可能你會適合其中一種,我會把你放進名單裡,如果你符合標準,治療又還有名額的話,你可以考慮要不要做。現在我想我們可以嘗試絲裂黴菌,有些病人跟你一樣做過好幾種化療之後再用這種藥,發現腫瘤的生長速度減緩。一個月只要進行一次治療,我們可以在等待測試名額的時候,試用幾個月。」

奧賴利醫生隨後描述了常見的化療副作用:噁心、口腔疼痛、脫髮、疲勞。但母親對此已經不在乎了,她現在已經習慣了這些副作用。

下一次掃瞄在兩個月之後。

「你感覺怎麼樣?」奧賴利醫生問,「胃口好點了沒有?覺得累嗎?」

「我讓自己盡量多吃點。」母親說,「但什麼都不合胃口。所以我就吃很多果凍。我還有力氣見朋友、聽音樂會、看書。不管我有多疲勞,我還是能夠看書。可能是過去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養成的習慣,我想我已經習慣了總是精疲力盡。如果要等到休息好了才去看書,那就什麼書也看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