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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

許多人會送給母親書籍。那些書她大多數都已經看過了,但她從不對送禮物的人這麼說,她認為那樣很不禮貌。如果收到重複的禮物,她就會把多餘的那份送給別人,但絕不會告訴送禮物的人她已經有這件東西了。聖誕節的時候,同樣的書母親會收到好幾本。她會寫一封熱情的感謝信,再把書送給朋友和護士,或是放在公寓裡的圖書交換區。

沒看過的書她也會收到很多本。她會送給我一本,自己留一本,看完後也許再送給別人。

一月的讀書會以三十七歲的作家莫欣·哈米德的《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揭開序幕,莫欣出生於巴基斯坦,後在美國就讀於普林斯頓大學和哈佛法學院,畢業後擔任管理顧問的工作,於2001年搬去倫敦。有兩個人都將這本書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了母親,儘管這本書已經是出版一年了,但很顯然,這本書像是為她寫的。母親一口氣看完了,又跟我討論了幾個小時這本書謎一樣的結尾。這本書講述了一個來自巴基斯坦的普林斯頓大學的年輕學生,他想盡辦法融入紐約生活,最後還是不得不返回巴基斯坦的故事。這本書的獨白部分很對母親的胃口,讀者可以透過主人公自己的話來瞭解他們的內心。「9·11事件」在書中也佔據了大量的篇幅。所有人都想找回某件東西——死去的男朋友、一個可以接納他的地方——然而回到過去已經不可能了。我們這個時代,已經發生太多的事情了。

對於小說令人費解的結尾,我和母親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我們再次回到了斯隆—凱特琳紀念醫院的門診中心的時候討論了這本書,候診室裡擠滿了人,我們只在電視區找到座位,我們壓低嗓音,以免吵到別人看電視。當電視屏幕上充滿世界各地金融界噩耗的時候,我和母親也會看一眼。

我們對《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的意見相差很遠,那年我們常常爭論很多事。在小說的結尾,可以很明顯看出兩個人物會死掉一個,只是很難判斷是哪一個而已。我認為只有一個結局,只是現在還無法想透徹。但母親認為這種模稜兩可的答案是作者故意安排的,因為你的選擇會暴露出你內心的想法。我現在相信母親是對的,但那時候挺不高興的。

儘管用了點時間我才接受這種模稜兩可的結局,哈米德的小說讓我重新對自己審視一番,哪些值得相信,偏見又是如何造成的。在我們看這本書的時候,大衛·羅德仍然沒有音訊,這讓人感覺尤其傷感。母親告訴我,大衛並不愚蠢,他不會跟一個他不信任的人出去,而且他對當地的瞭解和直覺都是一流的。儘管如此,一個人還是可能因為不小心而犯下大錯。如此說來,政客們怎麼知道在這個地區可以信任誰?軍官們知道嗎?當地的人又怎麼知道我們中的哪個人值得相信?俄羅斯人?德國人?法國人?還是美國人?即便選擇相信美國人,那麼又該去相信哪些人?

我跟母親說起我小學二年級時的班主任,威廉太太。那是1969年,當我們吵鬧不休的時候,她就會對我們說:「孩子們,如果在這裡你們都不能彼此好好相處,又怎麼跟那些在越南北部的同胞們和平相處?」儘管我才讀小學二年級,也覺得這句話有點太天真了。不過,威廉太太確實是對的。

我問母親阿富汗和鄰國還有沒有希望,「當然,只是不能光用嘴巴說。這是我們學到的一課。你必須跟大家一起努力,通過與人共事的方式瞭解對方,你可能還是會判斷錯誤,但這個方式會讓你瞭解更多。這個是真的,無論你身處何處都適用。」母親回答。

「可是你怎麼才能知道哪些人值得一起共事呢?怎麼才能在開頭就避免犯錯?」我想起母親作為婦女委員會理事長期間的旅行經歷——在查爾斯·泰勒的叛軍進攻時前往蒙羅維亞,去塞拉利昂、幾內亞和科特迪瓦,在旅途中,她和同事必須判斷該相信誰,該相信哪些決定。

「你無法總是正確判斷出該相信誰。有時你以為你做了正確的決定,往後還是會錯。但當你與他們一起旅行、與他們一起工作、發現他們的人性,就會留心他們想找出什麼樣的信息?會不會跟別人說?然後你還要自己判斷,他們做的這些有意義嗎?如果你還不能完全決定,就再多瞭解一點。你不能什麼都不做。」

2009年1月中旬,奧賴利醫生的檢查室裡傳來一個壞消息--腫瘤再次快速增長。儘管它們仍然沒有為母親首次治療時那麼大,卻也表示新的化療藥物已經無法阻止癌細胞,該換另一種治療方法了。檢查室中沒有太多的傢俱或裝飾,沒辦法讓人分散注意力。地板上鋪著地毯,椅子是塑料的,有個放置用過器具的容器,上面印有生物性危害字樣,一個金屬的洗滌槽、紙巾、檢查台、簾幕。當聽說了壞消息時,母親靜靜地看著奧賴利醫生,好像在說:「沒關係,我承受得住,這不是醫生的錯。」

他們準備當天就開始新的治療。奧賴利醫生告知了我們治療的副作用,聽起來與之前治療的副作用相差無幾:手指麻木、皮疹、腹瀉、口腔潰瘍、脫髮。母親寫了張紙條,提醒自己記得從幫她修改假髮的朋友那裡拿回假髮。

「但我們要調整好劑量,我覺得副作用不會太嚴重。應該不會像在希羅達時嘴皮破得那麼嚴重。你也不用取消去佛羅里達的原定計劃,我知道你有多麼嚮往那裡的天氣。」

「太好了,我還能去佛羅里達。」母親說,然後她又補充道:「我很高興嘴巴不會破得那麼厲害,我真的很不喜歡。」她說得好像口腔疼痛是某種口味,好像有什麼人會喜歡似的。

「這次不會了。」奧賴利醫生笑著說,「太難受了,對吧?」

「不過你給我的漱口水很有用。」母親說。

「你還有其他要問我的問題嗎?」奧賴利醫生問。

母親搖了搖頭。

「那好,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奧賴利醫生說,「你的孫兒會從日內瓦去佛羅里達看你嗎?」

母親笑了起來:「哦,是的,巴黎和紐約的那幾個也會去。」

回去的時候,母親說她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她能感覺到腫瘤在增長。所以她現在只希望能去佛羅里達,大家會去看她,她還可以和那邊的朋友聚聚,再享受一下溫暖的天氣。

那天在化療室裡,我們又再次談起了《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的結尾。「我已經把結尾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真想知道最後死掉的那個人是誰。我最討厭搞不清楚狀況。」我說。

「我也是,所以我總是先看結果。但有時,人生就是沒辦法預知結局,即使你知道了全部的過程。所以只能做最壞的打算,但盡最大的努力。」

我們最後離開斯隆—凱特琳紀念醫院的時候正值寒冷的一月,天氣不太好。但母親堅持要坐公共汽車,於是我陪她一起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