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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的代價

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用筆名在1952年出版了《鹽的代價》,這本書創造了超過一百萬本的銷售佳績。海史密斯(根據她的後記)三十歲之前寫了她的處女作《火車上的陌生人》,這是一部懸念小說,後來被希區柯克搬上了電影螢幕。出版社希望她再寫一本類似的書,然後才有了《鹽的代價》。從某種角度來說,《鹽的代價》也有懸疑之處,基本上她完成了出版社交付的任務,但這本書主要講述了同性之愛。原來的出版社拒絕出版這本書,然後改由另一家出版。此後不久,海史密斯就要推出最為人所熟知的雷普利系列小說。我看過《天才雷普利》,但卻對派翠西亞·海史密斯一無所知。母親很喜歡派翠西亞的書,但從未看過這本《鹽的代價》。

2008年12月,在等待奧賴利醫生的時候,我才拿回《鹽的代價》,母親已經看完了。每次當我放下書去買一杯摩卡、查收一下我的郵件,或者打個電話,回來時我都會看到母親偷偷地把書拿起來,如饑似渴地閱讀著書裡的內容,好像我放在那裡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包餅乾,她趁我不在使勁偷吃我的餅乾。

《鹽的代價》講述了一個名叫特雷莎的年輕女人,她最初的願望是成為一名舞台設計師,但她最終卻在一家商店做了一名臨時售貨員,那是一家賣洋娃娃的商店,與海史密斯經歷的一樣。她孤獨而百無聊賴,她有一個男朋友,但不愛他,她和一位同在店裡工作的老女人打發了鬱悶的一晚,她悲傷地想著,也許這就是自己一生的寫照。

我們開始討論時,母親說:「當你在紐約或者其他地方漫步,你能看到許多人與書裡這個年輕女人很像,不算絕望,但依舊悲傷、孤獨。這是好書的過人之處。它們不僅讓你看到不一樣的世界,還讓你用不同的角度觀察身邊所有的人。」

在小說中,顧客們來來往往,但有一個人突然對特雷莎說了一句改變她們兩個人命運的話:「聖誕快樂。」從來沒有顧客對她打招呼,畢竟她只是一個在櫃檯後面賣東西的姑娘。但一位美麗迷人的已婚婦女對她說出了這句善意的問候——聖誕快樂。從此,特蕾莎開始了一段自助旅行,在旅途中,她將找回自己,發現真愛。

看完這一段後,我放下書,開始思考母親對待別人的態度。每一個進入她所在的化療室的人都會受到她溫暖的注視或是一句感謝,無論是那些幫她拿來果汁、圍巾、枕頭和檢查化療藥物的人,還是拿著儀器匆匆進門的護士,或者那位幫助母親確認門診日期的接待員和保安先生,母親都同等對待。

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母親一直強調感謝的重要性。我們有三個很疼愛我們的姨媽,她們總是覺得每當給我們寄禮物,感謝信就會馬上從信箱裡蹦出來。如果沒有馬上寄感謝信,全家所有的近親、遠親都會知道你不知感恩(這也將意味著以後再也收不到禮物了),而且這件事還會傳到你的耳朵裡。感謝信也不可敷衍了事,必須得盡心盡力地為每一份禮物寫一封有針對性和說服力的說辭。所以,聖誕節下午就意味著要加班趕點地寫感謝信。作為小孩子,我們痛恨這個差事,但當我看著母親在醫院裡滿面笑容地感謝別人時,我意識到她一直試圖教給我們的事:感謝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愉悅。

在《鹽的代價》中,小說開頭描寫的聖誕節是特雷莎人生重要的一刻。在我們家,聖誕節永遠是件大事,我們會相互祝賀,但有時確實很累。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幾乎沒有聖誕節的一年。

在我八歲,哥哥九歲,妹妹四歲的那年,我們住在漂亮的劍橋街上一棟木式閣樓裡,頗有風情。當時在下雪,我們點起了壁爐,聖誕襪懸掛在壁爐前。我們本該會坐在客廳裡,周圍滿是書籍,高高的聖誕樹下放著一堆禮物,稍後聖誕老人還會送來一些。

只要從壁爐前稍微離開一點就會覺得冷,因為父親覺得多穿衣服比開暖氣實在,所以我們家的溫度一直處於冷藏和冷凍之中。

每年母親都會在睡覺前讀聖誕故事給我們聽。她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上,舒服地蜷著腿,妮娜坐在母親身邊,道格和我坐在另一個有繡花靠墊的矮凳子上。

這一年,一如往常,母親開始讀到:「那些日子裡奧古斯都·凱撒下了一條新命令……」

由於我在出版業工作了幾十年的緣故,我有很多機會聽人唸書,多半都令我生厭。很多作家喜歡用那種虛假或者唱歌似的朗讀方式,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像唸咒一樣。當然會有例外--托尼·墨裡森、戴夫·艾格斯、大衛·希德莉斯、尼基·喬凡尼和約翰·歐文讀《為歐文·米尼祈禱》時,簡直令人陶醉,那是我和母親喜愛的書。大多數文學活動最糟糕的一點是,幾乎沒有作者知道什麼時候該停止朗讀,什麼時候該閉嘴坐下來。

但母親有一把好嗓子,不僅因為她是我的母親,還因為她的聲音真的很悅耳,她唸書時,是真的在講故事,也許是她在倫敦受過表演課訓練的緣故吧。我想她對自己的唸書技巧感到很自豪,她的聲音聽起來兼具英、美風格,清晰而響亮。

母親朗讀的時候,壁爐裡火光熊熊,我們三個小孩都圍著她。突然,其中一個孩子開始傻笑,我不確定是誰了,好吧,其實我知道,哪怕事隔多年說出這個名字還有點背叛兄弟姐妹的感覺。母親繼續讀著,我不清楚當時她是否聽到或者注意到這個笑聲,可能她只是想專心唸書,不想打斷情緒。

然後,另外一個又開始傻笑,接著是第三個。我們知道不該這樣,但就是忍不住。我們並不知道在笑什麼,僅僅是因為過度興奮、傻氣、期待……也許都有。我們越是努力想要停止就越笑得厲害,最後我們笑開了鍋。

「啪」,聖經被用力合上了,笑容僵在了我們的臉上。屋裡的空氣瞬間凝結,我們從未見過母親如此生氣。

「也許今年不該有聖誕節。」

聖誕節每年都有,但是那年的聖誕節,我們是在惴惴不安和極度緊張中度過的。我們既擔心聖誕禮物沒了,也為毀掉了聖誕夜後悔萬分,更怕母親的那股怒氣。

「媽媽,你還記得我們對著聖誕故事大笑不停,你把我們都轟回去睡覺的那次嗎?」在討論《鹽的代價》時,我這樣問母親。

有些回憶會讓人不禁微笑,這段可不會。

孩子們會在事後透過父母的行為進行分析,得出自己的想法。有兄弟姐妹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可以跟大家一起分析。成年後我與妹妹談論過這件事,得到了以下結論:

1.母親認為哪怕是小孩子,也要教給他們負責任的態度,讓他們認識到:言語、笑聲,甚至隨便的一瞥,都會產生某些後果。

2.母親認為宗教不能拿來開玩笑,儘管她覺得沒必要下這種禁令。

3.母親不喜歡裝白癡的行為。

4.無論是寫下來、印在紙上還是讀出來的文字,都應該給予極大的尊重。

讓母親如此勃然大怒的事情沒有幾件,但我還記得另外一件。大概是我9歲時,被一個調皮鬼慫恿,把一張印有納粹黨徽的刺身貼印在了手臂上。母親看到後氣得渾身發抖,她給我講了這個標誌所代表的歷史,並告訴我,那些經歷過大屠殺或有親人死於那場浩劫的朋友如果看到我身上這個邪惡的標誌,心裡會有多難過。母親用力擦洗我的胳膊,疼得像刷到了骨頭上一樣,在所有的痕跡完全消失之前,我別想離開房間半步。

「你會跟家人一起過節嗎?」十二月的時候,有陌生人這樣問我很正常。認識我的人也會這樣問,然後再詢問一下母親的情況。當遇到關於母親的疑問,我讓他們去看博客——仍然用我的口氣,但卻是母親寫的。通常我只是說:「整體來說還不錯。」或者類似的話,然後我會補充兩句:「所有的外孫都要過來,母親高興壞了。」再熟點的朋友可能會問:「你過得怎麼樣?」這讓我難以回答,於是我會說母親希望我說的話:「我們很幸運,能得到這麼好的照顧,還有這麼多時間,這原本都是奢望啊。」

朋友問的第二個問題會讓我注意到語調有些不同,尤其當他們的父母中有人剛死於癌症的時候,就像我們在看同一本書,有人速度快,早早就看完了,而我剛看到一半,那句「你過得怎麼樣?」的真實含義是「我大概瞭解你現在的感受。」

母親還沒有死,我不該表現得太悲傷,好像她要不久於人世似的。母親不是第一個要死的人,我也不是第一個要失去母親的人,就好像我們在看同樣的書,但我們中有人趕在了其他人之前:他們可能已經看到了結尾,而我仍然身在書中的某個部分。一句「你怎麼樣了?」真實含義是「我想我應該瞭解你現在的感受。」

然而大多數時候,當朋友問我對母親生病的感受時,我總是覺得不自然和尷尬,立即轉變話題,即使只是一些單純的問候。還有就是,只要碰到某個人快死了這個話題,人們的態度都會很奇怪,好像即將死亡的人只該在醫院或私下說起,而且沒人願意詳細深究。

過度依賴母親在過去的校園裡還被視為一件恥辱。現在可能不像我小時候那麼嚴重了,但依然存在。我認識的大多數男人都承認自己喜歡看父子言歸於好的書,像提姆·拉瑟特的《父親教我的事》、傑弗利·沃爾夫的《騙子公爵》、派特·康洛伊的《偉大的桑蒂尼》等。但如果這些男人喜歡詹姆斯·麥克布萊德的《水的顏色》或J.R.莫林格的《溫柔酒吧》,會略感尷尬。也許談起《水的顏色》會說這是一本關於種族的書,談起《溫柔酒吧》會說它是對酒吧生活樂趣的描寫,但這兩本書實際上講的是母子之間強烈而深刻的感情。坦率地說,兩本書的主題都被認為有點同性戀的味道,應該歸於科爾姆·托賓或安德烈·霍勒倫的作品。這個觀念可能也是讓我談論悲傷之情時感到不舒服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傾向於回答:「是的,我會跟家人一起過節;總的來說,母親非常好;我也很好。」

2008年的聖誕前夜,母親帶著所有的孩子們去了教堂(他們都來到紐約過節),最小的那個坐在聖壇台前的地板上,滿臉驚恐地聽著牧師講著聖誕故事。感謝上帝,沒有一個孩子在中途傻笑。哥哥和南茜準備了聖誕晚餐,像往年一樣,甜點也是自製的英式葡萄布丁。一百多年來,母親家的所有女性每年聚在一起,嚴格按照家傳的手寫菜譜一起來製作聖誕布丁,母親已經參加過六十幾次了,今年也不例外,但她做了一點小變化:所有的男士也被邀請進來了。她希望自己的兒孫都能參加這個活動,如果小男孩都能參加,那麼男人也應該可以。

新年夜比聖誕夜要安靜一些,我們在父母家早早地舉行了慶祝,還吃了一大桶母親的學生(現在是母親的朋友)寄來的魚子醬,這個學生從伊朗來哈佛讀書的時候住在我們家。母親總是告訴學生們,她會在高中和大學期間好好照顧他們,等他們長大後,不需要什麼物質感謝,只要買東西給她吃就可以了。學生們不僅僅好好照做,還寄給母親無數的卡片和各式各樣的禮物,整間公寓都被塞滿了。

新年夜前夕,母親說起自己能在確診後奇跡般地挨到第二個新年,她感到很幸運也很感激。然後母親說了我從未聽她說過的話:

「我不在之後,我不希望你們任何人悲傷。但我希望你們能夠互相照應,如果我聽說你們中有任何人吵架,我會非常生氣。如果有任何人搗亂的話,我會從墳墓裡爬出來教訓他。」

像往常一樣,母親送出去許多聖誕禮物,有送給醫生、護士和醫院工作人員的緬甸難民做的袋子;她和父親一起送給我一套名牌古董玻璃杯,讓我裝我最愛的威士忌。節日結束後,我坐下來給母親寫感謝信,雖然不像小時候被教育的那樣在聖誕節的下午寫,但也沒隔很久。我發現這比之前的感謝信都要難以下筆。我想要感謝他們的太多,遠遠不止玻璃杯而已,那封信越寫越長,無法收尾。我打了很多草稿,越看越覺得是寫給母親的悼詞。母親已經清楚地說過,她還活著,沒有死去,不管還剩下多少時日,都不要用哀悼的心情來過。可我還有多少機會能夠感謝她為我所做的一切呢?

我忽然明白,感謝信不是你接受禮物必須付出的代價。許多孩子這麼認為,但其實,感謝信是最微小的回報。感恩並不是指一定要回饋一些東西,而是當你得到祝福時的感受。感受家人與朋友對你的關心,希望你得到幸福。感受到這些,你的心裡會充滿喜悅。這就是感恩的真諦。

卡巴金的書和正念的概念躍入我的腦海,我也因此想到了大衛·K.雷諾茲的書。大衛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了「建設性人生」的概念,這個概念結合了西方思想和兩種日本的心理療法,一個是讓人們停止利用感情作為行為的借口,一個是練習感恩。感恩療法來源於吉本伊信提出的「內觀」思想,內觀提醒人們對萬事萬物心懷感恩。如果你坐在椅子上,你應該想到有人做出了這把椅子,有人銷售它,再把它運到家裡,現在,你才能坐在這把椅子上享受所有這些付出。雖然並非特意為你而做,但並不意味著你在使用和享受之時沒有得到祝福。意思是說,當你做了建設性人生內觀練習,你的人生或充滿一連串的小奇跡,你也會開始注意到生活中的一件順利的事,而不只是去注意那些壞的部分。

我又抽出一張新紙,開始重新寫下感謝的文字:

「親愛的媽媽、爸爸,我真的很幸運……」

有趣的是,我越是回想起所有幸福的事,我的感激之情就越強烈,悲傷感也會越來越少。母親也許跟大衛·K.雷諾茲一樣,也有心理治療師的特質。

當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碰巧拿起《鹽的代價》,裡面夾著母親寫的一張紙條:

「我們生活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受到其他人的恩惠。但這並非像是負債於某人,我們擁有的一切都應該歸功於每一個人。人生可能會在一瞬間改變,所以每一個讓你人生步入正軌、穩步向前的人,都值得感激,無論他們扮演的角色多麼卑微。只要給予他人友誼與愛,你身邊的人就不會輕言放棄。任何一個友誼與愛的表達都能讓一切變得美好。」

我不知道這張紙為何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