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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紗

在生病之前,母親並不喜歡看醫生。當她的家庭醫生退休後,她就向新醫生放話,說等她快死了她才會再來。沒想到一語成讖,新醫生曾幫她做過體檢,但她第一次去找他看病是從阿富汗剛回國的時候,那時她確實患了不治之症,雖然她自己當時並不知情。

母親的身體一直非常健康,自從幾年前的膽囊手術之後她很少生過大病,只有出差時偶爾會出現咳嗽、皮疹或腸胃炎的情況。儘管她沒有參加過為癌症患者舉辦的活動,也沒有聽過她自稱乳腺癌的倖存者,但她卻把這件事視為生命中的重大事件,母親慶幸自己能夠克服乳腺癌,說這是自己的福氣,她並不覺得那次經歷是一場厄運。

現在母親必須常常看醫生了:奧賴利醫生、家庭醫生、幫她做血管支架的醫生、突發高燒時幫她看診的急診醫生,以及各種各樣的專家。

2008年4月初,她要做這個月唯一的一次治療,所以我們下一次的讀書會也在那時。此時距離她確診患有癌症已經過去六個多月了,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化療,從未停頓過。她覺得「不太好」的時候越來越多,所以奧賴利醫生決定暫緩一段時間,讓她的身體休息一下。

在斯隆—凱特琳紀念醫院裡,母親和我經常不自覺地把話題引向醫生和書籍。在這次的讀書會中,我們談論的是書裡的醫生。只要談到薩姆塞特·毛姆,這個話題是避免不了的。我看完上次在維羅海灘圖書中心買的那本毛姆短篇故事精選集後,就把它給了母親。

毛姆的短篇故事讓我們回想起他的經典小說。毛姆接受過專業的醫學訓練並行醫六年,因此,他對於醫生的刻畫極為出色。我們不打算再看一次他的第一本成名作《人性的枷鎖》,而是決定重讀一次《面紗》。《面紗》講述了一個醫生和他不忠於婚姻的妻子凱蒂由於種種理由,來到中國鄉間治療霍亂的故事。毛姆在1925年寫下了這本書,時年五十一歲。小說的部分靈感來自他在香港旅行期間聽說的一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女人身陷背叛丈夫的醜聞。此外,據毛姆所說,他也受到了但丁《煉獄》的啟發,在書的第五部分,一個懷疑妻子與他人通姦的男人將妻子帶到城堡,打算藉著城堡周圍飄出來的「敗德氣體」把妻子毒死。

《面紗》是一部故事情節極其精彩的巨著。書中講述了不忠、寬恕、美德,以及勇氣。這本書最讓人感動的地方是,讀者能夠跟著凱蒂一起發現她潛在的勇氣,看著她逐漸意識到,勇氣並不是與生俱來或無法改變的,勇氣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給你看我最喜歡的那段話。」說著,母親把《面紗》遞給我。她坐在治療室裡那把舒適的椅子上,手臂下放著枕頭,旁邊還有一杯果汁。母親指出一段凱蒂目睹了修女們工作後的感慨:

「在修道院目睹的一切,讓我感動得無以復加。這些修女們太偉大了,讓我自慚形穢。她們放棄了一切,遠離自己的家庭、國家、愛情、孩子、自由,以及所有我覺得難以割捨的瑣碎事務,比如鮮花、翠綠的田園、秋日的散步、書本、音樂、舒適的生活……她們對這些毫不留戀。她們沒有絲毫慾望,甘願獻身人群,過著犧牲、貧窮、服從、勞作,以及祈禱的生活。」

我曾背誦過這段話,至今仍沒有忘記接下來的情節。因此,我對母親說:「但凱蒂也懷疑修女們是否被洗腦了,如果沒有永生怎麼辦?修女們做的這些犧牲意義何在?」

母親皺起眉頭,然後像書裡另一個角色開導凱蒂一樣開導我。在小說裡,有人勸凱蒂先去體會一下修女們的生活美學,不管日後發生什麼,這個生活方式本身就是完美的藝術品;然後,那個人又告訴凱蒂從交響樂的觀點來看,假想交響樂團中每一個樂手都努力演奏一場輝煌的交響樂,不管有沒有人傾聽,他們的勁頭絲毫不會衰減;最後,那個人讓凱蒂想想「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的道理。

「凱蒂欽佩修女的勇氣,其實她自己一點也不遜色,甚至更強。修女們的這些行為是出於無懼,而凱蒂是在明明害怕的情況下卻仍要堅持下去。所以,我覺得這也是她的朋友提到『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的原因。還有,不管是這一世還是下一世,修女們的奉獻都會得到獎賞,她們一點也沒有被洗腦或被騙。」

感謝毛姆,也感謝凱蒂,我和母親又能夠繼續談論一般人的勇氣了,特別是母親的。而這,也是我一直想談的話題。當其他人稱讚母親勇敢時,她都會立即否認。人們經常問她哪裡來的勇氣去波斯尼亞等武裝突擊區或麻風病院。

「最後那個問題最讓我生氣。」母親說,「每個人都應該知道麻風病不容易傳染,而且是完全可以治癒的。與得了流感的人接觸才需要更大的勇氣!」

「所以你才會送給別人麻風病人做的工藝品嗎?這樣你就有機會告訴他們這些?」我問。我和哥哥都曾跟母親開過這個送禮的玩笑。

「不,完全不是這樣。」母親的語氣有點憤憤不平,「我把麻風病人的手工藝品送給人們,是因為它們做得非常美。」

現在人們經常不斷地讚美母親面對疾病的勇氣,對她說:「你真勇敢。」有時也會對我們說同樣的話,簡直讓我們抓狂。

「嗯,當大家稱讚你與癌症鬥爭勇氣可嘉時,你有什麼感覺?」

母親不假思索地說:「像上次想買藥卻買不起,又不願讓她母親知道的年輕女人,才是真正勇敢的人。」她說的應該是她上次在醫院幫忙付藥費的女人,她們現在還保持著聯繫。「我得到了世界上最好、最昂貴的治療,我不認為這是勇敢。如果我真的勇敢,就應該放棄治療,把這些錢用在醫學研究上。」

那天不管我如何嘗試,就是沒辦法讓母親承認她自己表現得勇敢。她認為勇敢的人,都是她主動幫助和服務的人。母親經常提到一個在阿富汗醫院裡遇到的男孩,他因為地雷失去了一條腿。母親告訴他,她為他帶來紐約學校孩子們的問候,「告訴他們別為我擔心。」小男孩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對母親說,「我還有一條腿呢!」

母親也會談起約翰,她在一個難民營認識了他,並為他拍下了照片,他是一名利比亞的難民。一年後,當約翰得知母親將要再次回利比亞探訪時,他擔心母親找不到他,因為他已經被轉移到了另一處營地。於是,他偷偷溜出了營地,跑到蒙羅維亞機場希望能見她一面。他努力說服封鎖線上的駐軍,謊稱他要去接自己的母親,希望士兵們允許他進入戒備森嚴的航站。士兵們警告他,一旦發現他說話,立即槍斃。當母親一下飛機,一個聲音對著她大喊:「媽媽!」她立刻就察覺發生了什麼事,她也對著約翰大喊:「兒子!」並上前擁抱他。在母親的幫助下,約翰來到美國攻讀刑事司法。

母親還不忘告訴我另一個波斯尼亞家庭的英勇事跡,這家人是她去這個國家擔任選舉監督員期間遇到的。他們不畏險阻,穿越地雷遍佈的危險地帶,只為了投下一張選票。母親與一個年輕的荷蘭志願者搭檔,他們想走前面,讓這家人隨後。可是,這家人堅持不依,「不行。」他們說,「我們要走在前面,你們是來幫助我們的,不是接受我們幫助的,如果有地雷,一定要先炸死我們。」

接著,母親又說起她的朋友朱迪·馬約特,朱迪在大學期間患上了小兒麻痺症,她靠著自己的毅力再次站了起來,在經歷了十年的修女生涯後,她成了世界知名的難民專家。她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一直擔任流浪婦女兒童委員會的主席。

1993年,朱迪在蘇丹南部幫助一個急需食物的社區。當時已經規劃好用空投的方式進行援助,沒想到飛機沒按照指定的路線駕駛,從另一個方向來了。一袋重達九十公斤的食物從空中落下,狠狠地砸在了朱迪的腿上,整條腿當場碎成十截。幸運的是,一位做救援工作的醫生剛好在場,馬上進行急救,朱迪當時流血過多,一度停止脈搏。後來,朱迪的小腿在非洲做了截肢,等到了美國的梅奧診所時,她的大腿部分也無法保留了。但朱迪活了下來,又繼續為難民工作。

「真好,被砸中的是我那條患過小兒麻痺症的壞腿,我總是這麼幸運。」朱迪這麼告訴《芝加哥論壇報》的記者。

所有上述這些人,都是母親心中的勇者。

「我理解,媽媽,我也同意這些都是勇氣可嘉的感人故事。但是,難道你在阿富汗全境封閉時穿過伯爾山口,不需要勇氣嗎?你搭著裝滿圓木的直升機離開佛羅里達時,看著沒有被綁緊的圓木在機艙裡滾來滾去,難道不需要勇氣嗎?」

「不,那其實不算。」母親堅決不承認,「我只是想要去那些地方而已,那怎麼能算勇敢呢?我說的那些人,她們做了自己並不想做的事情,只是因為他們覺得那麼做是正確的。那個小男孩或者波斯尼亞那家人,還有約翰和朱迪,這些人才叫真正的勇敢。」

「好吧,那你在阿富汗的一家小招待所與二十三個聖戰士合住一個房間怎麼說呢?」

「那二十三個聖戰士比較勇敢。」母親笑著說,「我覺得他們很害怕我。」

天色漸漸暗了,空氣也變得寒冷,這次化療花了很長的時間。我們兩個人同時抬頭檢查生理鹽水是否足夠。生理鹽水和化療藥像是兩條小溪,匯合交融之後一起流入母親的身體。護士告訴我們,如果生理鹽水在化療藥物之前滴完,化療藥物單獨流入時可能會產生灼燒感。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但卻讓陪護者很感謝可以有事可做。我盯著塑料輸液管,不時檢查生理鹽水,感覺自己也為母親做了點什麼似的。這就像幼兒園聰明的老師會交給每個孩子一個小任務一樣,讓這個人去擦黑板,請那個去餵兔子。於是,我猜護士故意把這些小事分給家屬來做,我們覺得自己有點用處。看好輸液管,不時檢查。鹽水就快滴完了,化療藥物也差不多快沒了。

「我覺得另一些真正勇敢的人,是那些敢於站在不同立場,提出不同主張的人。身體的勇敢是一個方面,但有時,過分好勝逞強反而是愚蠢的行為,尤其為了救一個魯莽的人,反而讓其他人陷入危險之中。無論哪次,只要我去難民營行動,我總是會與當地的同事確認好避開沒必要的冒險,也絕不讓他們做任何為難的事情。這一點非常重要。」母親接著說。

很快,化療藥品和鹽水都滴完了,護士走過來拔掉母親手上的針頭。通常母親會立刻站起來,拿好自己的東西就離開,可今天她卻沒有這麼做,她繼續坐在椅子上。

「你還好嗎,媽媽?」我問。她看起來有些憔悴。

「我感覺有點難過。我相信有永生這回事,可是我這輩子還有好多事情想做。」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說:「我知道。」

「不過,我有種強烈的預感,我很快會有很好的消息。」

母親最近與她的哈佛老友聯繫日漸頻繁,就是那位送給她《每日的力量》的朋友,這是他送給母親的第一份禮物。接下來幾個月,母親跟他說起阿富汗的故事以及她對教育的熱情,他大為感動。他也像母親一樣深愛書籍,也許比母親更甚。有一天,他提出一個建議:如果他為建造阿富汗圖書館捐點錢的話,母親能否多休息一下,不再讓自己那麼辛苦?

當然,她這麼向他保證。

在讀書會討論過《面紗》之後,隔了幾天,母親給我打電話。一般都是我給她打電話,但這次她等不及要跟我分享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你肯定不敢相信。」她在那個早晨的電話裡告訴我,「你肯定不敢相信這個,你一定會嚇得說不出話,那個不想讓我為圖書館的事太操勞的朋友……」

「對,我記得,怎麼了?」我說。

「他剛剛告訴我,他打算捐一百萬美元建阿富汗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