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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普通讀者

2008年1月開始,母親對她的倫敦之行充滿期待,這是她知道診斷結果之後的第一次旅行。出發前的那個星期,母親的病情很不穩定,但她堅持了下來,讓自己能夠承受飛行之苦。由於母親身體不佳,奧賴利醫生在母親出發前,為母親重新安排了化療,把週五要做的化療提前了一個星期,調至週二,也就是母親出發的前一天。母親擔心她能否度過在倫敦的一個星期。但我確信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止母親去倫敦。

1955年,母親前往倫敦學習戲劇的時候就愛上了它。我想這是因為母親在這個地方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成年人了。瑪麗·安當時二十一歲了,離結婚生子還有七年。她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寫道:「我在這裡感受到徹底的快樂,永遠也不想再放棄我的自由了。對於像我這樣被保護、被寵愛的孩子來說,獨立自主實在是太棒了。我真的希望我的一些朋友也能到這裡來。每當我看見了美好的事物,想著能找人一起分享就太好了。」

另外一封信中寫道:「倫敦是個有魔力的城市,至少我這麼認為。不管天氣多寒冷、多惡劣,街上的人總會對你微笑。當你向人問路時,他們不但會告訴你怎麼走,如果可以,他們還會帶你過去。沒有人匆匆忙忙地趕路,每個人都出奇地禮貌。還有好多神奇的地方可以去,有讓你喜愛的演唱會,每週還有許多的藝術展覽,我每個禮拜天都會去教堂,在那裡做禮拜太美好了,唱詩班都經過良好的訓練,在那裡你可以感受到真正的平和安詳。」

你喜歡上的第一個城市總是會對你有著非凡的意義。正因為如此,母親之後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到倫敦。父親也同樣喜愛是一大因素。我九歲時,父母利用休假帶著我們在倫敦住了一年,後來幾乎每個夏天,我們都會去英國,當然也不會錯過倫敦。

重回倫敦除了給母親帶來愉悅,也許還有讓她一直懷念的事情。母親的初次到訪似乎相當浪漫,她覺得那裡的每個人都對她友好,可能是因為倫敦的確生機勃勃,但也可能是二十一歲瑪麗·安的青春與美貌。

這次時隔半個多世紀的旅行有一個非常折騰的開始。母親剛到倫敦,就發起了高燒。父親直接帶她去醫院,但一到醫院,高燒就退了。在醫生還沒來得及量體溫就退燒的母親,雖然鬆了一口氣,但感覺很鬱悶。儘管對於正在進行化療的人來說,這種情況並不罕見,但母親還是擔心別人會以為她得了臆想症。我們討論過這個,我試圖告訴過她,既然真的患有病,就不要擔心別人說她是在幻想。她是個很能忍耐的人,但還是擔心有人以為她抱怨的病痛並不存在,只是她的臆想。

餘下的倫敦之旅變得好了起來。妮娜和薩莉帶著孩子從日內瓦飛到倫敦來看她。母親還去參加了一位朋友七十歲的生日派對,還去見到了一堆好朋友。她寫了兩篇熱情洋溢的博文發給我,說她正在倫敦與國際救援組織的同事開會。她十年前發起建立的國際救援組織倫敦分部,現在每年為國際救援組織貢獻三千萬英鎊的資金,並且還能獨立執行自己的項目。

母親回到紐約時,是我們的讀書會該要選一本新書的時候了。我們決定選一本背景設在不列顛群島的書。最後選了愛爾蘭短篇小說家威廉·崔佛的《弗莉西亞的旅行》。這本1994年出版的傑出的小說,講述了一個懷有身孕卻一無所有的年輕女人,從居住的小鎮逃離去找尋讓她懷孕的男人。她在英格蘭中部到處遊蕩,絕望地尋找著男人說的割草機工廠,卻錯誤地信任了一位肥胖孤獨的陌生男人的善意。這個陌生的男人生活在自己的記憶中,大腦裡面都是他過去認識的一些女子。

我和母親一口氣讀完了這本書。

「如果你去了其他城鎮,你總會見到一些人。」母親這樣說。我們在醫院裡碰的面,母親剛從倫敦回來沒幾天。「你並不會多想她可能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他可能是挨家挨戶試圖說服人們皈依宗教的人,或者剛與一個年輕女人一起喝茶的男人。這本書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崔佛不僅僅向你介紹這些人,還向你清楚地介紹了這些人是如何變成那個樣子的。」

母親給我看折起來的那一頁:「街上那些人躲起來,也許是因為酒精誘惑,也許是因為絕望,才陷入沉睡,夢著他們曾經的生活。」

「我覺得這本書太可怕了。」我一時忘記了母親那個古怪的閱讀習慣,「這樣的結尾把我嚇著了。你覺得呢?」

「當然不,我先看了結尾。我覺得我肯定承受不了懸念的折磨,所以一定要先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然會擔心得不得了。」

顯而易見,母親不是一個懸念小說迷,她喜歡的那些故事場景都設在某個特定的地方,比方說唐娜·列昂的威尼斯,丹尼斯·利漢蓋爾的波士頓,柯林·科特裡爾的萬象,亞歷山大·麥考爾·史密斯的博茨瓦納和愛丁堡。在每個作家的作品中,無論是犯罪還是破案,地點都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這也要求作家對當地的特質和奇聞有著非常深厚的知識。母親喜歡的偉大的懸念作家,都是有能夠對一座城市、一個小鎮賦予性格的能力,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可以藏人,有錢時可以去那裡,沒錢的時候也可以藏在那裡,那裡可以讓你銷聲匿跡,也可以讓你鶴立雞群。

繼續我們的英國主題,我們選的下一本書是《非普通讀者》,這是作家艾倫·班尼特在半年前出版的書。母親注定是要愛上這本書的,她不可能不愛。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位作家之一。故事的背景設在倫敦,主角是英國女王。但書中真正吸引母親的是作家對於配角的塑造,特別是那個讓女王迷上閱讀,「染著黃色頭髮穿著工作服的男孩」,還有讓女王獲得新生活的克勞德爵士,以及最後出人意料、極富魅力的結尾。

而且,一個愛書之人怎麼可能不愛上這本愛書之作呢?在我們都看完了小說後,母親坐在家中,指出她最喜歡的三個段落給我看。無論何時,當母親發現她喜歡的一段話,她不會念給我聽,而是把整本書遞給我,用手指指著示意我從哪裡開始讀到哪裡。這時會出現半強迫的情況,母親確定我的眼睛找到了書中正確的位置,她才會抬起手指。就好像跑接力賽時,確定交棒後才會放手。

「當然。」女王說,「但聽取摘要不是真正的閱讀。事實上,摘要與閱讀是兩碼事。摘要是濃縮、切割、要言不煩;而閱讀是博采廣納、鋪陳擴散,並且持續不斷地增長和延展。」

「打發時間?」女王說。「看書不是用來打發時間的。

看書是為了接觸其他生命和其他國家的。我不是為了打發時間才看書的呀,凱文爵士,我還苦於沒有更多的時間看書呢。如果想打發時間,不如去新西蘭好了。」

女王想,閱讀之所以對她有吸引力,在於它的中立:這正是文學最尊貴之處。書不關心是誰在閱讀它們,或者有誰沒看它們。所有的讀者都是平等的,包括她在內。

在班尼特的書中,一個備受矚目的人物最終請辭。好幾個月以來,我都在想著辭職創辦一個網站,就在母親去倫敦的前夕,我終於鼓起勇氣準備辭職,雖然我還不知道究竟要辦一個什麼性質的網站。直到最後一分鐘,我還在糾結著是告訴老闆我要離開一段時間,還是告訴他我一定要辭職。最後我選擇了後者。

「這真是個好消息。」當我告訴母親時,她這樣說。

「是的。」我說,「我很害怕,又很興奮。諷刺的是,從圖書出版的工作崗位辭職後,我發現我有更多的時間看書了。」

「也許還能寫點什麼?」母親建議。

「那我倒不覺得。」我說。

跟母親聊過艾倫·班尼特之後的幾天,我們在侄女的四歲生日會上碰面。我和大衛到達的時候,現場已經是一片歡樂了。大家正在玩「釘驢尾巴」的遊戲,這是專門為孩子們設計的遊戲,因為無論有沒有釘到,孩子們都會爆發出歡笑聲。現場為大人準備了很多酒水。紐約的父母們穿插其間,啜飲著葡萄酒或咖啡,孩子大的就鼓勵他們去玩遊戲,孩子小的就讓他們站在一邊,嘴裡吸著一隻大拇指,另一隻手抱著媽媽的大腿。

母親站在人群中,頭髮明顯地稀少了。儘管室內很熱,她還是穿著兩件毛衣。過生日的小姑娘露西有點發燒,但仍然拚命地在派對裡玩個痛快。她的祖母跟她一樣在硬撐。每個人都警告母親,作為一個正在接受化療的人,她不該跟感冒的人待在一起,打招呼的時候最好不要親吻或者擁抱,也不要坐地鐵或公交車。但母親不想那麼活著,她還是跟一群孩子混在一起,儘管有一半的孩子流著鼻涕,咳嗽個不停,她還是玩得很開心。

過了一會兒,我知道母親開始疲憊了。她在電話裡告訴過我她的腳疼,不管是站著還是走路都很不舒服。她從孩子堆裡出來,朝著父親、大衛和我走過來。

我們一如既往地談論著各自的計劃。母親正在準備去維羅海灘的旅行,簡直是迫不及待。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五我要陪她一起去見醫生、做化療。我們還談了談倫敦。

母親說,在倫敦她和父親去一些她喜愛的地方,都是盡量走路去的。她甚至還去看了看考特萊特街20號,她在20世紀50年代住過的房子。她還去見了她最大的教子和他的家人,以及在那裡第一年就認識的朋友們。這位教子的母親患有早期老年癡呆症,看到家人們給予這個老人的關心與愛,母親深受感動,因為要照料一位患病的母親非常不容易。

「我覺得自己好幸運。」母親對我說,「我無法想像,如果記不住我愛的人、不能看書、不記得我看過的書、不能去喜歡的地方、記不得發生過的所有美好。」

我們看著露西玩耍了一會兒,還跟她七歲的哥哥艾德裡安聊了聊。小男孩作為今天派對的娛樂總監,剛剛才從工作崗位上下來休息了一小會兒。

「只有一件事讓我感到遺憾。」當艾德裡安回到孩子群裡時,母親說,「那就是不能看著這些小傢伙長大。我很想帶他們去百老匯看音樂劇,去倫敦旅行。」

母親最近從電視裡看到了電影《歡樂梅姑》,這是由她之前的老闆羅莎琳·拉塞爾及其好友皮帕·斯科特主演的。皮帕在劇中扮演天真的少女。我猜母親會這樣想的原因是,小說中梅姑帶著她的侄子踏上奇妙的世界旅程,並對她說:「生活是一場宴席,大多數的弱者卻餓得會死。」

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在母親即將離開人世的過程中,令我們難過的不只是她的離去,還有我們未來夢想的破碎。已經走了的人,你並不會真正地失去他,因為你擁有與之相關的所有回憶。我會永遠記得六歲時在英國戈德爾明學會了繫鞋帶;在英格蘭的那年,妮娜喝了太多的利賓納黑莓加侖糖漿,被大家取了個綽號叫妮娜·利賓納;還有我和母親在倫敦看《吉賽爾》,那是我第一次看芭蕾舞表演,巴裡什尼科夫和格爾塞·柯克蘭的舞姿無與倫比,現場觀眾起立鼓掌整整七次,母親和我站在一起,因為激動而淚流滿面;還有我們一起看過的戲劇,珍妮特·蘇斯曼出演的《海達·高布樂》以及保羅·斯科菲爾德出演的《狐狸》。我甚至會記得那些當時覺得很糟糕但現在回想起來很搞笑的日子:我們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到達威爾士的時候,我跟兄妹們坐在汽車後座,我已經吐得不行了,還弄髒了哥哥和妹妹的衣服,卻發現沒有預訂酒店,沒有房間可以住了;我們把車子開到凱裡風景區時,妹妹幾乎把膽汁都吐出來了。

但我們只能放棄夢想了:帶孩子去看百老匯表演,去泰特美術館,去哈羅德百貨那令人驚歎的食品大廳和玩具店;不能讓小傢伙們回憶起他們的祖母只有稍縱即逝的印象或來自照片的想像;不能讓母親參加他們的派對,不能為他們買衣服,不能看他們帶回家的男朋友或女朋友。

我們終將放棄夢想:不能讓孩子們享受祖母給予的愛;不能讓他們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如同他們的父母一樣深愛著他們,那就是他們的祖母,她全心全意接受他們的一切,認為他們是世界上最棒的孩子。這是我對未來比較理想化的預測,雖然只是腦海中的想法,不過我想哥哥、妹妹、父親以及母親自己,應該都跟我想得差不多。

我明白了一點,當深愛的人將要死去時,可能同時要做的是慶祝過往,活在當下,並為未來哀悼。

但還是有一個念頭能讓我微笑。我會記得母親喜愛的書,當孩子們長大了,我會給他們看這些書,並告訴他們這些是他的祖母喜愛的。小傢伙們可能沒看見過不列顛群島,但可以從作家的眼中看到。孩子們很快就能夠閱讀伊迪絲·內斯比特的《鐵道兒童》、亞瑟·蘭塞姆的《燕子號與亞馬遜號》,最後是愛麗絲·默多克以及艾倫·班尼特的書。他們都會成為閱讀者,甚至不是普通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