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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

十一月,我第一次陪母親做化療。這讓我有機會和她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談論家人和每一件事。

幾天前,母親給我發來看病的時間和地點。我們約在東五十三街區紀念醫院的門診中心見面。街對面有一家書店,如果我到得早可以去那裡打發時間。萊辛頓大道有很多小吃店,如果想買零食也可以去逛逛。母親覺得沒必要,還告訴我門診中心有椒鹽卷餅和全麥餅乾。我坐電梯到四樓,想要在母親到之前就佔下座位。她喜歡椅子,不喜歡候診室後邊的長沙發。

醫院像是專門製造干擾的車間,總有人突然讓你去幹這個或者那個,叮囑、詢問、檢查、提醒……第一次陪母親來醫院,我們都得拿出足夠耐性面對這些。母親抽完血後,我們來到治療室,那地方讓我想起學校宿舍那幾乎夠得著天花板的小房間。隔幾周,醫生會幫她看診,其他的時間只需要抽血和化療。母親在小房間的時候,有一名護士會來問些治療方面的問題,也會盡量讓她舒服一些(比如問她需要在手臂下放個枕頭嗎?需要毯子嗎?再來點果汁嗎?)。接著她會問母親在醫院登記的基本資料,比如姓名、出生年月等。在找血管扎針的酷刑之後,會有第二名護士確認病人的身份以及使用的藥品。

還不止這些。尤其在最開始的時候,不但有社會工作者、研究人員,連負責收集參與研究同意表的工作人員也都會不時過來問東問西。母親不喜歡被煩擾。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已經習慣在早上八點打電話給母親。雖然不是每天都打,但是大多數日子都是如此。她和父親習慣保留通話,然後再接第三個人的來電。即使這樣,她也會覺得很煩躁。有時候我跟她講到一半,之前保留的通話突然斷掉,她會很苦惱地說:「哎呀,我都忘了我還有另一個通話呢。」

我也不喜歡被打擾,但我會打擾別人。我經常會忽視其他人說的話,搶著說自己的事。因為我覺得我的故事更為有趣、更為精彩、更重要,常常忘記他人的故事也可以讓我從中獲益,值得不斷推敲品味。母親則恰恰相反,她很少打斷別人,更不會貶低別人的故事。她更願意傾聽,然後提問,不是提那些敷衍的問題(比如:你在鳳凰城待了幾天?)。她的問題總是能夠讓人們說出自己的很多感受,並從中得到的收穫、遇到印象深刻的人,以及感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我陪母親到門診中心的第一次,已經是母親來的第三次,她已經熟到能跟那裡的工作人員和其他病人點頭打招呼了。有一個她特別喜歡的護士,一下子就能找到血管,另外兩名護士就沒轍。還有,她似乎有些不太在意那些干擾。

那天早上,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感覺極度煩躁。我努力不去想那些事。身處與癌症奮戰的一群人中,還抱怨工作顯得很奇怪。於是我和母親沉默地坐著。

「你真的不必陪著我,威爾。你還有太多事要忙。」

「但我想陪你。」我說,「除非你想一個人待著。」

就在那時,母親說她在看華萊士·斯特格納的《終得安全》。那本陪著我飛越世界各地,至今卻還原封未動的書。我說這次我一定會看。

「如果我們總在差不多的時間看同樣的書,就跟一個讀書會很像啊。」我補充道。我曾經參加過一個傳統讀書會,不過母親從未參加過。

「你沒有時間總去參加讀書會!」母親說。

「我有時間讀書,而且我們總在談論書。所以如果我們讀同樣的書,又一起討論,這不就是個讀書會嗎?」

「讀書會不是都要帶東西吃嗎?」母親問。

我大笑:「那我們就組個世上獨一無二的、不吃東西的讀書會吧。」

通常在第一次讀書會時,大家都會講述彼此的童年經歷。

我對母親提到這點的時候,她半信半疑地笑了,然後我要她把童年故事講一次給我聽。我從未直呼過父母的名字,所以很難寫出「瑪麗·安出生於1934年」(而不是「母親出生於1934年」)這樣的句子。當然,那時她還不是母親,只是瑪麗·安。

瑪麗·安和弟弟有一位美麗但憂鬱的母親,在美國出生,巴黎長大。他們的父親是位英俊的男子,經營著家族紡織生意。他在年輕時把生意賣了個好價錢。人人都說,那是一樁非常不幸的婚姻。苦苦維持了三十年後,他們以離婚悲慘收場。母親很少開口談及她的童年,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母親透露她的父母對彼此的怨恨很深,這也讓她下定決心,如果她有幸擁有自己的家庭,絕對不會抱怨任何事。瑪麗·安早先就讀於公立小學,接著在紐約上東區的著名女子學校念中學。在那裡,母親結識了她的畢生好友,也受到了米爾德麗德·唐娜珂的啟蒙。

唐娜珂喜歡大家叫她的小名——米莉。她是一位戲劇教師,受到學生的無比愛戴,當時已經是有名的舞台劇和電影演員。後來,她還在百老匯演出阿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角色是威利的妻子琳達·洛曼,接著在1951年的同名電影中出演同一角色,並得到奧斯卡提名。瑪麗·安熱衷於舞台劇。她看過米莉的那次表演,說那是她看過的最激動人心的一次演出。於是,在米莉的指導下,她決心做一名演員。

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學校對她們的教育是她們之前聞所未聞的。女校長告訴瑪麗·安和她的同學們:除了結婚生子之外,人生還可以更美好,女人可以做任何她們想做的事。這些話是她們之前聞所未聞的。

當時的年代,大部分人和教育機構都不會這麼說。瑪麗·安在上哈佛女校期間,去哈佛紀念教堂做禮拜的時候,必須戴著白手套待在樓上的座位區裡,不允許跟男人們一起坐在教堂的長椅上。難怪我們住在劍橋的時候,母親總是堅持坐在樓下的長椅上,而且一定要在最前排。

這些我差不多都聽過了。當母親和我坐在治療室等待下一個干擾到來時,我想讓她再多說一些。

「好吧,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嗯,說說你那時候最喜歡的書吧。」

「什麼時候?」

「在你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

「《少女妙探》。我看了一堆那個系列的書。我特別喜歡女偵探這個想法。」

「除了這個呢?」

母親毫不猶豫地說:「《飄》。」這可是個新鮮事,我從來不知道母親喜歡《飄》。「我愛死這本書了,現在還是那麼喜歡。」母親補充道。

「還有其他的嗎?」

「赫爾曼·沃克的《初戀》。」

直到母親去世之後,我才開始讀《初戀》,所以不知道書裡寫的是一個想要當演員的猶太姑娘,如何在一個夏季劇場邂逅了一位作曲指揮家,並與他墜入愛河。赫爾曼·沃克1915年生於紐約,寫了好幾本受到大眾關注的暢銷書,包括獲得普利策獎的《嘩變》,以及《戰爭風雲》等。《初戀》像《飄》一樣營造了一個包羅萬象的故事世界,讓讀者沉浸其間。書中的女主角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甜美到讓每個人都期望她找到真愛、事業成功、生活美滿幸福。老實說,《初戀》裡的瑪喬麗在故事開端比《飄》裡的思嘉麗可愛多了。她起初的名字是瑪喬麗·摩根施特恩,後來自己改名為瑪喬麗·莫寧斯坦,因為這樣更像個藝名,也不那麼猶太味兒。

我可以理解母親那代人喜歡這本書的原因。故事的背景是20世紀30年代後期,那是外祖母生活的年代,不僅僅是美國,也是整個世界即將發生巨變的前期。沃克把瑪喬麗的生活從紐約的猶太家庭轉移到更為頹廢的戲劇營地,然後又轉向巴黎和瑞士。在瑞士,瑪喬麗認識了一個協助受迫害的猶太人逃離歐洲的男人,並愛上了他。這個人物似乎是以真實人物瓦瑞安·福萊為原型創造出來的。瓦瑞安曾是國際救援組織早期的核心人物之一,後來母親也為這個組織工作過。

沃克和《追風箏的人》、《燦爛千陽》的作者胡塞尼一樣,都是極受歡迎的當代作家。他總能寫出那些令人回味無窮的作品,讓讀者在看故事的同時,不自覺地融入書中。這兩位作家都非常擅長記敘文體,聚焦於現代題材。兩人講故事的手法同樣非常老派,即便背景不同、年齡迥異的讀者們也都喜愛他們,因為人人都愛聽故事。《初戀》是一本關於同化、反猶太主義以及女權的書。故事以瑪喬麗令人失望的苦澀結局告終,讓眾多讀者為之扼腕,但我相信這個結局正是沃克對瑪喬麗成長環境批判的重要部分。書中的結尾,瑪喬麗終究無法實現眾人對她的期望,這比她成為大明星帶給讀者的衝擊要大得多。

我看得出,瑪麗·安在年輕的瑪喬麗身上看到了自己。大學期間的暑假,瑪麗·安與幾個朋友去了馬薩諸塞一個叫作「高地」的夏季劇場。一雙活潑的棕色眼睛,總是面帶微笑,這個人見人愛的美麗姑娘很快成為眾人的焦點。她人生中最深厚的幾段友誼就是在那時結下並鞏固的。在我小的時候,母親每次提到高地的時光,總會說出一些深奧的話,臉上的微笑既頑皮又有些憂傷。我十五歲時也去了夏日輪演劇場當學徒,母親還親自開車送我去宿舍,我得和另外四個人一起合住。路上母親說希望我像她一樣在劇場盡情享受快樂,然後她又用不太有說服力的口吻說:「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讓別人產生誤解。」我總覺得這句警語背後一定有故事,但無論怎麼追問,母親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說到學校就不同了,母親講了許多關於大學的故事。她說得最多的是她如何瘋狂地愛上了一位叫作鮑勃·查普曼的教授。他英俊非凡、充滿魅力。鮑勃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執教於伯克利大學,二戰時曾擔任駐摩洛哥以及巴黎的海軍軍官,並與菲茨傑拉德夫婦的女兒斯科蒂交往過。他還曾是一位劇作家,與一位朋友一起為百老匯改編了赫爾曼·梅爾維爾的《比利·巴德》,並為1962年的同名電影改編了劇本。

母親對鮑勃的迷戀雖然得到了回應,卻只能維持柏拉圖式的關係,因為鮑勃是單身主義者。鮑勃把母親介紹給他的朋友們,這些人也成了母親的朋友。母親在訂婚後把父親介紹給鮑勃,而父親與鮑勃一起工作了十多年。他們一起經營哈佛劇場,交流彼此對於馬丁尼酒和明信片的看法。鮑勃也是我姐姐的教父,幾乎算得上我們的家庭成員(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鮑勃在場時,我們從來不敢互相爭吵或者惡語相向)。鮑勃是我們所有認識的人中最有智慧的。他博覽群書但從不炫耀,總是對他人抱有強烈的好奇,讓身邊的每個人覺得自己挺聰明,看過挺多的書。他隔幾天就會來我們家吃個晚飯。我們也與他一起去北非和亞洲旅行過。2001年,鮑勃八十一歲,突發嚴重的中風。在他彌留之際,母親和我飛去佛羅里達陪伴他。

家裡沒有一個人真正面對鮑勃已經過世的事實。我們每天都在談論他,回憶過去的事情,想像他對某一本新書、某一個事件的反應。雖然他已經不在人世,但他會永遠留在深愛他的人的生命中。就像你鍾愛的書,無論距離上一次讀完它已經過了多少時日,它都會陪你到永遠。當我與母親談論鮑勃的時候,我也在想,當母親不久於人世後,我是否能夠同樣談起她。

趁著休息的間隙,我試著把話題從鮑勃和沃克轉移到她的夏季劇場上。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母親說。她不打算告訴我更多。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是絕不會透露任何口風的。

也許高地沒有什麼稀奇的秘密,那只是母親想獨自珍藏的一段時光。

母親喜歡《初戀》,我就知道這麼多。至於她與瑪喬麗如何相似或如何不同,那是她的秘密。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聽著四周的聲響。有人拽著輸液架去洗手間,路過我們的小治療室時,碰到隔間的窗簾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母親的點滴在繼續著,還需要兩到四個小時才能輸完。我想起了水刑,這是一種古老的刑罰,受刑者會因苦等每一滴落在額頭上的水滴而發瘋。我們這裡的點滴應該可以讓人舒服一些。母親聽到我這個想法之後面露不悅。這個表情,在父親和哥哥三杯馬丁尼下肚後吵吵嚷嚷時會出現;跟妹妹一起去買鞋時會出現,因為母親討厭購物,而妹妹每次買東西時都會猶豫不決。母親會賞我這個表情,是在我說了奇怪的話或講話挑錯了場合的時候。

所以我立刻把話題重新轉到書本上,開始談論大衛·哈伯斯塔姆的《最寒冷的冬天》以及接受他訪談的退伍老兵們。「媽媽,你知道嗎?幾乎沒有一位老兵與自己的家人談論過朝鮮戰爭。這是我聽他們說的。他們的孩子和孫子也說這是第一次聽到父親和祖父提起戰爭。我還聽說有人把這本書拿給自己的孩子和孫子看,因為他們還是說不出口。」

「這也是書的功能之一。書能幫助我們訴說,讓我們在不願談及自身的時候,有話題可以聊聊。」

我們坐在那裡時,母親說她真的覺得一個人的生活純屬私人領域。她認為秘密在現實生活中解決不了什麼,也沒有什麼值得好奇的。人們說得太多,而不是太少。她認為一個人應該對自己的私人生活保密,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她甚至認為政客也該有自己的隱私,只要他們不是偽君子。如果對如果對別人的過去刨根問底,可能永遠也找不到一些足夠正直有趣的好人來做事了。

母親也相信好秘密是存在的。也許你為別人做了件好事,可你不想讓他知道,因為不想讓他覺得難為情或感覺虧欠於你。我想起了母親在哈佛的一位學生。他曾是一位有抱負的劇作家,以為得到了暢遊歐洲的獎金,事實上根本沒有這個獎金,這筆錢是母親匿名給他的,讓他有足夠的資金奔赴這個可能會改變他一生的旅行。我把這件事寫出來,是因為幾年之後,有人告訴我,這個學生去查都有誰曾贏得這個數目可觀的旅行獎金時,發現除了他沒有別人,才知道了真相。

就在我和母親聊天的時候,一個社工帶著問卷走了過來,說:「瑪麗(母親的名字是瑪麗·安,可他們一直叫她瑪麗。我覺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母親從來不請他們更正),有時間做這個問卷嗎?」他們正在做一項研究,想知道母親的情況是否合適作為研究對象。

「當然。」母親說。現在離化療至少還有一個小時。

「太好了。」問話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她穿著幹練的裙子以及一件V領毛衣。她的臉清瘦熱誠,看起來很友好。

「好,那我們開始吧。」她開始了熟練的解讀,「我們在做的這項研究,對象是那些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其他器官或全身,也就是第四期癌症,正在接受治療的病人,其心靈健康與支持系統的調查……」

當這個年輕的女人解釋說參加調查的病人會被分為兩組時,我開始走神。一組病人接受心理咨詢,另一組沒有。調查會在治療的開始和結束進行評估。他們還希望能與病人的家屬進行交流。母親需要把表格帶回家,閱讀後簽字,父親也得簽字,其他願意參加調查的家庭成員也得簽字。接著她又問了幾個問題:我母親的宗教信仰(基督教);她禱告的頻率(每天);是否覺得幸福(是的,儘管她不喜歡身患癌症這件事)……母親的回答讓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但還是有點緊張。

「好吧。」母親在她離開後說,「這可真驚訝,我猜你爸爸肯定也會覺得驚訝的。」

「關於調查?」

「不。我的癌症已經是第四期,我之前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