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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空性論

「嗨,媽媽,我回來了,你感覺怎麼樣了?」

「好多了。」

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我剛剛從法蘭克福回來。電話裡的下一個話題一定是問我的航班有沒有延誤,在飛機上讀了什麼書。一如往常,我得花點工夫才能把話題轉移到母親身上。她的大部分活動以孫子孫女們為中心。她說妹妹妮娜都快搬去日內瓦了,但是她並沒有好好準備。在母親確診癌症之前,妮娜爭取到全球疫苗免疫聯盟的職位,可以參與全球疫苗政策的制定。此時距離妮娜與她的伴侶薩莉以及兩個孩子搬去日內瓦的期限只剩數日,可是妮娜猶豫了,想留在紐約,陪母親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

「你妹妹不想去。但我告訴她必須去。」

母親的黃疸越來越嚴重,但這根本阻止不了她的腳步。在一位朋友的引薦下,她去拜會了一位高僧,地點在非常不搭調的華麗炫目的超級娛樂場所。她在那裡得到了一本小冊子,想要借給我看。冊子裡包含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以及龍樹大師的《七十空性論》。我問她會面的感覺如何。她說見到那位高僧,聽了他的演講,非常感動。不過說老實話,他的許多話都讓她感到困惑。但即便這樣,還是帶給她許多思考——特別是當她讀到小冊子裡跟演講有關的經文時。

我也發現那本小冊子裡有許多值得深思的地方,不過直到現在仍然有很多部分我無法體會。那些經文並不容易懂,需要好好研究。《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強調空性的概念。1907年,中國西部發現一塊記載著公元868年的木刻《金剛經》,是世界上最早的印刷品。《七十空性論》撰寫於公元200年,作者龍樹大師出生於印度南部婆羅門教的上層階級家庭。我和母親即使聽了演講,仍然無法參透這些著作,這讓母親感歎人年紀越大才越發現自己的知識有多匱乏。《七十空性論》中的一句由葛雷·斯巴漢翻譯成了英文,母親特別在下面畫了線:「Permanentisnot;impermanentisnot;aselfisnot;notaself(isnot);cleanisnot;notcleanisnot;happyisnot;sufferingisnot.」(非常非無常,亦非我無我,淨不淨苦樂,是故無顛倒。)

這一句讓我印象深刻,我常常看著一遍遍回味。儘管我並不確定它的意思,但它能讓我的心平靜下來。

週五那天,我從德國回來的前一天,母親告訴我她和我的妹妹一起去看另一位腫瘤醫生——奧賴利。醫生說了這樣一句話:「可以治療,但無法治癒。」這讓母親備感安心。光是「可以治療」幾個字就讓一切顯得不同,似乎意味著母親不止可以活六個月。只要她的病可以治,那麼就還有希望。

「等你見到奧賴利醫生你就知道了。」母親說,「她很嬌小、很年輕,而且絕頂聰明。她非常有效率,又非常和氣。你肯定會喜歡她的。」母親認為讓全家人喜歡她的腫瘤醫生非常重要。

在從法蘭克福回來的飛機上,我開始閱讀《荒野偵探》——智利詩人、小說家羅貝托·波拉尼奧宏大雄偉的小說。故事以西班牙布拉瓦海岸為背景,充滿了磅礡的創作力。波拉尼奧為賺錢支持兒子,從寫詩歌轉而寫散文。此書最初出版於1998年,但直到2007年才在美國出版英譯版。那時,波拉尼奧已經因肝臟疾病去世四年了,享年五十歲。這是我從書展上帶回來的,我想在送給母親之前先把它看完。母親剛看完邁克爾·托馬斯的《沉淪之人》。作者是來自波士頓的年輕作家,現生活並執教於紐約。《沉淪之人》是另外一部同樣宏大雄偉的小說,觸及種族、美國夢、父權、金錢與愛。雖然母親還沒看《荒野偵探》,我也沒有開始讀《沉淪之人》,但交換閱讀筆記後,我們發現這兩本書有許多本質上的相似處:視野寬廣、寫作大膽、令人著迷、精彩絕倫;在內容上,兩人都提到挫折、寫作和逃跑(對於波拉尼奧來說,奔跑是象徵意義;對於托馬斯來說,奔跑不僅僅是象徵意義更是現實,托馬斯書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慢跑者)。

我一看完波拉尼奧的書,就和母親交換她手上的書。母親非常喜歡《荒野偵探》,儘管它的信筆由疆偶爾會讓她抓狂。我想她喜歡《荒野偵探》的最大原因是,這是一位熱愛寫作的人以作家為主題寫的書。書中用的文學暗示手法對母親也充滿吸引力,我們對波拉尼奧提到或大加諷刺的多數作家的名字或作品也非常陌生。這次閱讀體驗激發了她的好奇心,就像你在火車上和咖啡廳裡偶爾聽來的陌生人的故事,雖然不認識故事中的人物,但要是講得足夠活靈活現、妙趣橫生,也會讓人深深著迷。

與波拉尼奧不同,托馬斯書中提到的人、事、物是我們熟悉的。托馬斯的書幾個月前才出版,母親很高興我也在讀這本書。《沉淪之人》用童年與成年交叉敘述的手法,描寫了波士頓的一個黑人孩子,在雖然已經強制廢除了種族隔離的學校,卻依然遭遇著由此引發的種種暴力;後來,他來到紐約,與一位白人女子結了婚,並有了三個孩子,卻面臨著重大危機,只有短短數天挽救家庭分崩離析的命運。

「你一口氣就會把這本書看完的。」母親說,「它是這個國家這個城市最真實的寫照。」

波拉尼奧和托馬斯如今成了我心中永遠的回憶。並不是因為他們都寫了有關傷痛的故事,而是他們的書,是母親生病後和我第一次一塊閱讀的書,而且帶來了某種希望,與奧賴利醫生帶給我們的截然不同。這兩本書告訴我們不必退縮和孤立自己;即使母親和我行走在不同的人生旅途上,我們仍然可以分享彼此的閱讀心得;在閱讀這些書籍的時候,不必在意生病與否,我們只不過是一個母親和一個兒子攜手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此外,閱讀提供的沉著力量是我們迫切需要的,尤其是在母親生病後出現的恐慌和巨變。

然而,我後來才意識到這一點。我記得當時很忙,總覺得跟母親一起看書太消耗時間,而且對她也沒什麼好處,而我自己不能看一直想看的書。但如果我沒有看她認定我會喜歡的書,她的聲音都會流露出失望之情。於是,我只好繼續看她推薦的書,我也同樣推薦給她我認為她會喜歡的書。客觀地說,我倆的讀書會是母親在無意間成立的,而我是勉為其難地加入的。

我很想做一些能幫得上忙的事,所以提出了兩個想法。第一個想法是讓母親寫博客。她的朋友很多,來自四面八方,如果跟所有人通報近況,會讓她精疲力竭。所以當我建議母親寫博客的時候,她和父親立刻表示贊同。但她覺得自己的文筆不好而不想自己寫。除此以外,我猜她可能覺得寫博客是很不得體的自我意識產物。

「你為什麼不幫我寫博客呢?」她提議。我想想,當然可以。

我的第二個想法是讓母親跟我們的朋友羅傑談談。他有五年照顧胰臟病人的經驗,而且那個病人我們也認識。我們家的學習能力一向很強,就像去哪個國家就學那裡的語言一樣。現在母親生病了,所以我們要學習的就是關於病患的相關用語。我相信跟羅傑談談會帶給母親希望。羅傑熱心又慷慨,他是身高近七尺的極限運動員,曾擔任過核潛艇軍官,也曾是抗擊艾滋病的領導人。他還曾出過一本如何照顧患者的書。

當羅傑告訴我他已經和母親談過了的時候,我立即打電話給母親,想知道效果如何。

「怎麼樣,跟羅傑談過有幫助嗎?」

電話那頭是很長的一陣沉默。我不確定她是否聽到了我的話。但她還是開口了:「我不喜歡這次談話,有點讓人沮喪。他說我做化療的時候會非常痛苦,什麼事都不能自己來,需要別人晝夜照護,而且還會有強烈的疼痛感。」

阿拉伯神話中的妖怪一旦從魔瓶中被放出來,就很難再把它關回去了。我認為讓母親跟羅傑談話是個好主意。我非常確定羅傑知道什麼該講,什麼不該講,我認為他會給母親帶來希望。那是母親知道她的病情後第一次哽咽。她一直告訴自己和全家人她有多幸運,有醫療保險、美好而精彩的人生、可愛的孫子孫女,以及有意義的工作、傑出的醫生以及充滿愛的家人,還有在醫療行業工作的侄女幫她安排就診。可就在她重複這些讚美的時候,我從她有些哽咽的聲音裡察覺到了不一樣的情緒——恐懼。這一切究竟會變得多悲慘、痛苦?

為什麼我沒想到這一點?!為什麼我不先跟羅傑聊聊,看看他要說些什麼?為什麼我老是做這種事,把一個人推薦給另一個人,自以為能幫上忙,但有時還不如不做?我懊悔萬分,幾乎啞口無言,只能含糊地說:「我很確定(我怎麼那麼確定呢?)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那個癌症患者過世得早。現在的醫療技術一定比幾年前更好更有效,不會那麼痛苦。」

你應該跟這個人談談;你應該讀下這個說明書;你應該去這個飯店嘗嘗;你應該點這道菜……我的生活中總是充斥著建議和推薦。建議很棒,但有時卻很糟糕。我回顧過去,懷疑自己是否在推薦之前深思熟慮過。那個燒烤餐廳真的是奧斯汀最棒的嗎?還是因為我在那裡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你後悔跟羅傑談話嗎?」我問。

「不。」母親的語氣不再像往日那麼確信,但還是說,「我們盡人事,聽天命吧。」

第二天早晨,父親告訴我,母親一晚上都沒睡好。羅傑的那番話讓她忐忑難安,父親也感覺到那難安的氛圍。羅傑說她的頭髮會大把大把地脫落;她的消化系統會徹底紊亂;她會嚴重嘔吐,虛弱不堪,病得下不了床;她還要吃止痛藥和一大堆的藥丸,整個人就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父親既難過又擔憂,同時也很生氣。於是我決定去跟母親聊聊。

「你沒睡好嗎?昨天你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這樣問我。

我說我睡得很好。當然是騙她的,一半是因為我有習慣性失眠,一半是因為我對安排母親與羅傑談話的事感到自責。

那天是我兩個侄子的受洗日,全家人都聚在了一起。妮娜和薩莉沒有早一點想到讓孩子們受洗,現在母親病了,她們又要去瑞士,所以只好趕快安排四歲的米洛和兩歲的塞伊受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母親說,「這下我所有的孫子都受過洗了。」

她還有其他事情要跟我談。接下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她得癌症,所以要按順序讓所有人知道,並且傳遞正確的信息:可以治療但無法治癒。她希望每個人都知道,現在為她掛輓聯弔唁還為時過早,因為她決心與癌症抗爭到底。她要告訴大家,有他們的祈禱以及一點好運氣,她應該能撐很久。不過,她也要大家明白,這個病無法避免,是貨真價實的胰腺癌,而且不必期待奇跡出現,只要禱告就好了。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向眾人解釋,母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其他器官了,不能做胰腺切除手術。

我的表哥和他的妻子寫了一封讓母親發笑的信。信上說,他們不信上帝,但還是會替她禱告。母親很喜歡這封信。她跟我們說,不信仰上帝的人很少禱告,偶爾難得的禱告也許比基督教、猶太教或者伊斯蘭教更有效呢。

當家裡開始收到各種食品的時候,我們知道母親得癌症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有人帶來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有人開車帶來了自製的湯和鬆餅;一位跟母親要好的小學同學花錢請廚師一周為母親做一頓晚餐,讓她不需要勞累就能舉行一個小型聚會,或者跟父親享受一頓美味的家庭大餐。

一些人打電話給我,問我的意見。我理解他們的處境,他們不知道該對一位剛剛發現罹患癌症的人說些什麼好。

在美國,每年有超過三萬五千人死於胰腺癌,它是第四大癌症死因。但可能是因為患此病的人死亡率高,所以它只佔用了美國癌症研究中心2%的經費。大多數患者在癌細胞擴散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患了胰腺癌,因為它的病發症狀通常出現得很晚,在已經危及其他器官的時候才出現。此外,胰腺癌的症狀又與其他疾病類似,比如體重下降、背痛、作嘔、食慾不振,很多病因都有這些症狀。黃疸引起的眼睛和皮膚泛黃是另外一種症狀,但這又與病毒性肝炎極為相似,因而被耽誤治療的也不在少數。

在母親確診後,我在網上搜索胰腺的圖片。它外表凹凸不平,呈圓錐狀,藏在腹部深處、胃部後方,依附著小腸,後面有脊椎支撐。胰腺是生產酶和胰島素等激素來幫助我們消化食物的腺體器官。膽管與肝臟和膽囊連接,所以癌細胞很容易從胰腺擴散到身體的其他部位,接著利用血液循環從胰腺跑到淋巴系統。

85%的病人沒辦法開刀切除腫瘤,只能嘗試各種化療,母親就是其中之一。這是常規的保守療法,只能減緩病情惡化的速度,但無法阻止癌細胞的擴散。

在母親確診的那段時間,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們都知道胰腺癌的致命性,除非能及時開刀切除它。但是所有被診斷出患有胰腺癌症的病人,包括那些做過腫瘤切除手術的人,也只有不到5%的人多活了五年。那些像母親一樣癌細胞擴散後才確診的人,一般只有三到六個月的時間可活。這僅僅是一個平均數字。聽說有些人在一個月內就去世了,還有些人能活兩年甚至更久。

對於那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人,我建議他們說什麼都好,只要別裝著什麼事都沒發生就行。直覺告訴我,母親知道大家都還在想著她應該會感到很欣慰。這次我做對了。朋友們的問候讓她很開心,她還會跟我一起分享。我的一位多年好友寫了封信,按編年體細數她與我們家庭幾十年的友誼,並邀請母親參加她的生日會,或去她家共享一頓安靜的晚餐。母親最早收的養子有個姐姐,寄來了一張非常可愛的照片:畫的是「紙船漂在鹽與沙的河流上,它帶走你的苦痛。」還有些人在信裡提到母親給他們的人生帶來的影響。還有些歌功頌德的話讓我心頭一驚,現在說這些話有點太早了,這些都是葬禮上的頌詞啊。但母親卻沒有計較這些,她似乎很愛聽。話說回來,有什麼不好的呢?為何不在有生之年,在知道你還可以觸動他人的時候享受這一切呢?

母親做到了,不過她也承認,在看到或聽到有人表示「我相信你很快就會痊癒」的話時,心裡會有一絲不悅。

也有人會與母親分享陪伴患有胰腺癌的親朋好友們的經歷。我漸漸對這些故事厭倦了,但母親似乎沒有,她總是提出各種問題以免遺漏一些對她有幫助的信息,又或者僅僅是因為她更喜歡做安慰別人的角色。母親告訴朋友,她現在更喜歡考慮自己和家人,不再像往常一樣滿腦子想的都是工作。脫離了慈善事業和學校,讓她感到既如釋重負又自責。她的朋友反對地說,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想法很正常,一點都不自私。可話音剛落,母親又建議要為國際救援協會的九十三歲高齡的老同事舉辦一場派對,並自告奮勇地要籌劃一個代表團前往烏干達。雖然她無法親自陪同,但認為非常有必要做這些事。

後來,由於胰腺中腫瘤的壓迫,母親的膽管變得腫脹堵塞。那個星期,她不得不去醫院裝支架,讓黃疸透過膽汁引流,減緩黃疸症狀。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忙著接各種電話,安排派對事宜,籌劃去烏干達的代表團,以及安排我們的生活。

隨著母親病情的加重,妹妹對於搬去日內瓦的事越來越猶豫。新工作讓她有能力去影響相關政策,幫助拯救全球無數兒童的生命。但她真的希望能夠留在母親身邊,陪著她去做化療,讓她跟祖孫們有更多的時間相處。可母親一點都聽不進去。

「我會跟這個病好好奮戰的。妮娜想什麼時候回來看我都可以。我也可以常去日內瓦。但她和薩莉,還有孩子們必須得搬去日內瓦。」如果妮娜和她的家人違抗母親的意思,堅持留下來,那麼就等於暗示母親沒有多少時間可活了。母親在許多事情上很依賴妹妹。如果妮娜在搬去日內瓦的前幾天取消所有計劃,這對母親來說意味著什麼?還有所有那些伴隨著搬家而做的計劃呢?任何一點細微的日程行程變化都能讓母親的焦慮爆棚,那麼這下該讓母親如何是好?

但妮娜仍然想要留下來。雖然她只是單純地不想離開,但留下來會讓母親覺得快死了而感到更加沮喪,這樣行嗎?我忽然想起來那段經文:「非我,無我。」

「你真的不想我留下來嗎?」妮娜問母親。

「當然想,但我更想讓你去日內瓦。」母親回答。

「如果病的是我,你也跟我一樣面臨選擇,你會走還是留下來?」

「親愛的,這是完全不同的。你還有一輩子的大好時間呢。」

「你會選擇留下,對嗎?」妮娜問。

母親沒有說話。

於是妮娜給我打了電話:「我到底該怎麼做呢?」

母親新近給了我一本《燦爛千陽》,這是胡塞尼繼《追風箏的人》後的新作。2003年《追風箏的人》出版不久,母親就發現了這本佳作。她愛極了這本書,逢人就強烈推薦。她對這本書和作者深深著迷。胡塞尼1965年出生於喀布爾。他早年就讀於阿富汗的小學,十一歲時,隨外交官父親搬往巴黎。1991年蘇聯解體時,胡塞尼全家以難民身份留駐美國。後來,他成為一名醫生,並利用每天上班前的時間寫下了《追風箏的人》。在作品即將完成之際,「9·11事件」發生了。恐怖組織襲擊了美國五角大樓,這讓胡塞尼出現了放棄的念頭。但他的妻子支持他堅持下去,因為這本書會讓世人看到「阿富汗人充滿人性的一面」。母親認為胡塞尼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因為她瞭解,也喜愛阿富汗人。她在阿富汗見到的人都像書裡寫得那樣可愛。她不再需要費力解釋她喜愛的那個被一再誤讀的國度,只要去看《追風箏的人》就好了。

我並不完全贊同母親對《追風箏的人》的評價。我當然也很喜歡這本書,但我覺得它的情節有點過於誇張。有必要把惡毒的塔利班人描寫成納粹嗎?書中還有個使用彈弓的關鍵場景,也讓我很難信服。只要我對母親喜愛的書有意見,她就會皺著眉頭。並不是因為她覺得你不該有不同意見,只是覺得你過分地強調這一點,而沒有把重心放在其他的事情上。就好像她討論的是某個餐廳食物的好壞,而你卻忙著對那些裝潢表達不滿。完全沒有交集。

當母親把《燦爛千陽》放在我手中的時候,我們正站在她和父親居住的紐約公寓的客廳。陽光透過法式大門照進來,室內一片燦爛。她告訴我她喜歡這本書甚至超過了《追風箏的人》,因為這次胡塞尼寫的是女性。母親深信,如果阿富汗的女性能夠獲得教育、閱讀書籍,那麼她們將會成為那個國家的拯救者。「這本書裡沒有納粹。」她強調說。她還記得我先前對於《追風箏的人》的批評。

書一看完,我就跑去找母親討論這本書。父親還在辦公室裡,母親在家等著電話會議。我們討論這兩本書裡出現的三種足以改變命運的人生選擇:一種是角色最終明白他們永遠無法重頭來過;第二種是角色原本以為還有退路,直到最後才發現已到盡頭;第三種是角色認為自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事後才發現,最初以為沒辦法改變的事其實本可以改變,可是卻為時已晚。

母親一直教我們在做決定的時候,先想想做了決定後還有沒有可以反悔的機會,要懂得做兩手準備。當你陷入兩難的抉擇時,選擇那個在必要時能重新再來的一個。不要選擇少有人走的那條路,而要選擇有逃生出口的那條。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不假思索就願意搬去異國他鄉住一段時間的原因。如果你只待在家裡,就沒有機會去其他地方。但不管你去了哪兒,總還有機會再回家。

母親借給我《燦爛千陽》的同時,還給了我許多其他的書,其中一本是《疾病的禮儀》,該書的作者是心理治療師蘇珊·哈爾彭。她是一名抗癌勝利者。副書名是《無話可說時要說些什麼》。這本書主要講述了如果你出現「做了某件事後反而適得其反,不如什麼都不做」的情況時,你應該怎麼做。近幾年來,母親和父親一直都很關心臨終關懷的題材,包括姑息療法。臨終關懷不僅僅可以減輕病人的痛苦,同樣能夠幫助病患和親屬在整個病程中盡可能地保持高質量的生活。很久之前,在母親得知自己生病的時候,她就列了一個寫滿了她生前和死後的願望的單子。她總是這麼跟得上時代。這並非是她杞人憂天,也不是因為她異常憂慮。她說這僅僅是為了在她無法表述的時候,避免我們因為搞不清楚她的心願而爭論不休。

《燦爛千陽》和《沉淪之人》是母親讓我一定要看的書。而《疾病的禮儀》,母親說這是她希望我去看的書。我把這本書在床頭擱了幾天,碰都沒碰。我覺得我不需要看這種書,用自己的常識去判斷就可以了。

我喜歡紙質書的原因之一是它們有真實的存在感。電子書沒有形態,也不容易讓人記住,但印刷出來的東西是佔據空間的真實存在。當然,書有時會非常討厭地藏在讓你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裝滿舊相框的盒子裡、洗衣籃、包在T恤衫裡。有時很久沒想起過的大部頭的書,就那麼面對面地向你挑戰,讓你絆一個大跟頭。我經常也會找電子書看,但必須主動去尋找,因為它們從來不會在我的屁股後面叫囂,引起我的注意。而電子書你摸不到,也感受不到,它們像一些沒有血肉的靈魂,沒有質地,沒有重量。它們可以鑽進你的大腦,但無法讓你心馳神往。

作為一個失眠症患者,我在凌晨三點鐘和工作時間想看的書差別很大。幾個難眠之夜過後,我看完了《燦爛千陽》。某夜伸手關燈時,不小心碰掉了《疾病的禮儀》,便撿起來想隨便翻一下,結果看了三個小時才把頭從書中抬起來。大衛和我住的公寓並不是很大,但景觀很好,南面與五角大樓遙遙相望;東面是布魯克林大橋;西面是哈德遜河對岸名建築師理查德·邁耶設計的玻璃大廈,我們公寓和河水之間的地帶還分佈著一些低矮磚房建築。

我停下來休息的時候,看到天色微亮,從我家窗戶可以隱約見到哈德遜河東面的點點橘色燈火。我還有幾個小時可以把書看完,正好來得及上班。這本書深深地吸引了我,讓我意識到疾病確實也是有禮儀的。其實我沒有必要知道疾病的禮儀,但是現在卻找不到拒絕學習的借口。

哈爾彭希望讀者區別兩個問題:「你感覺怎樣?」與「你希望我問你感覺怎樣嗎?」即使被問的是自己的母親。第一種問法顯得咄咄逼人;第二種則溫和多了,讓被詢問人有選擇說「不」的權利。因為她可能那幾天感覺不錯,不想被當作「病人」;或者是狀況非常糟糕,不想把注意力放在病情上;也有可能是那一天已經被問過很多次了,不想再回答了,即使問話的人是自己的兒子。

我把書裡的那個問題和其他兩件事記在了一張小卡片上,以便時刻提醒自己,然後再把這張皺巴巴的小卡片放進我的錢包。我寫的是:

1.提問:你想談談你的感覺嗎?

2.不要問你能做什麼,直接提一些建議,如果不冒犯的話就直接去做。

3.不必滔滔不絕地說話。有時只要陪伴就夠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醒來就給母親打了電話。

「早啊媽媽,你想談談你今天感覺如何嗎?」

那天母親正好想談這個。她說她感覺好些了,裝入的支架幫助很大,她的黃疸症狀幾乎消失了。父親全程都在陪著她,他一點也沒覺得噁心。她為他感到驕傲。(每當別人詳細描述手術或者疾病的情況時,父親就很生氣,我現在意識到他可能覺得這不是什麼好話題。)母親的食慾似乎變好了,但她在剛結束第一個療程的化療時,嘴裡疼痛不堪。奧賴利醫生給她開了類固醇,可以幫助她恢復體力。她很擔憂類固醇的藥效退後,疼痛會再次襲來。她一直在考慮我提出的關於寫博客的建議,堅持讓我從自己的角度來寫。於是我們給博客起了個直白的名字——「威爾的瑪麗·安·施瓦爾貝新聞」。

不過,母親覺得自己起個頭比較好,但是要用我的口吻,假裝是我寫的。她口述,我負責幫她打出來。下面這篇就是母親借我的名義寫的博文:

「從昨天開始,母親每週都要到斯隆—凱特琳紀念醫院就診。她說那裡的人都很友好,她對那裡的一切都非常滿意。

許多人問母親、父親、道格、妮娜,還有我,該如何保持聯繫——這也正是我開始寫這個博客的原因之一。有任何新消息,我都會在這裡發佈,包括母親去倫敦、日內瓦等地方的行程。所以,想知道近況的朋友們可以隨時上網查詢。

而且,我想大家已經猜到,給母親寫電子郵件或者郵寄信件比給她打電話要好得多(我父親從來都不喜講電話)。當然,由於需要接受治療還有外出行程,她可能無法立刻給大家回復,所以如果沒有收到回復也不需要擔心。

最後,感謝大家的關心和祝福。母親非常感激,我們也是。」

母親說我可以任意修改這篇博文,但她認為文中提及的旅行計劃很重要,這樣大家就不會覺得她時日無多了。我沒有對這篇博文做任何修改。母親對我說了好幾次:「很抱歉,你有那麼多工作要做,我還要求你做這麼多事情。」我向她解釋,更新一個博客的工作量非常微不足道,但她依然要我向她保證我會好好休息。

母親還有另外一件事要我幫忙,希望我陪她做下一次的化療,我向她保證以後一定會盡量陪著她做化療。母親生病期間,會讓我們所有人陪著她去就診,她得經常去醫院。我很快意識到,這是母親在以自己的方式與我們相處,並且給我們陪伴她的機會,這對她來說非常重要。這個方法也為父親節省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因為未來他還要陪母親做大量更為複雜的治療和住院陪護。幾個禮拜過去了,陪母親做化療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母親也急於跟我分享她的兩個新計劃:第一,她打算多做瑜伽。她喜歡瑜伽,瑜伽讓她放鬆;第二,她決定趁自己還有精力的時候好好整理一下她的書桌。母親最想做的是清除通訊錄中重複的部分,我對此不明就裡,不過看到她如此興奮,也就沒有多問。「淨不淨苦樂,是故無顛倒」,我想起了這句話。我覺得,是不是整齊清潔,看你用什麼眼光來看。清除掉不需要的東西,不也是如此嗎?

母親還想看更多的書。她當時已經看完了波拉尼奧的那本。我把胡塞尼的書還給她時,給她帶去了大衛·哈伯斯塔姆的最後一本書——《最寒冷的冬天:美國人眼中的朝鮮戰爭》。這是一本關於朝鮮戰爭的史詩著作,也是我剛剛編輯出版的一本書。哈伯斯坦姆是母親大學時的朋友,曾與母親的閨中密友交往過,那位女士非常迷人。我幫哈伯斯塔姆出版過多本著作,也有幸和他以及他的妻子珍成為朋友。六個月前,一位實習記者自告奮勇地開車載哈伯斯塔姆奔赴一次採訪,不幸途中遭遇車禍,哈伯斯塔姆當場喪生,而就在幾天之前,他剛剛完成這本耗費了十年心血的無與倫比的著作。

哈伯斯塔姆去世之後不久,我飛去納什維爾出差,那裡是哈伯斯塔姆報道民權運動的成名地。我本來心情還不錯,但繫上安全帶的那一刻,我徹底崩潰了。搭飛機總會給我帶來分離和悲傷的感覺,彷彿是聚焦在放大鏡下的陽光,灼熱難耐。坐在那,在等待如平常一般的起飛時,淚水瞬間潰堤,在哈伯斯塔姆去世後第一次傾瀉而下。

那個夏天,母親和我看的都是比較薄的書。可現在我們開始一本接著一本地看長篇巨作。或許,那意味著另外一種表達希望的方式。你需要很多時間才能看完波拉尼奧、托馬斯或哈伯斯塔姆的書,連胡塞尼的也屬於這類。我跟母親說,我們看的這些書不僅都是大部頭,還有一個相同的主題:人們對於命運承擔了選擇後的結果。

「我覺得大部分好書都是關於這個主題的。」母親說。

母親還在擔心妮娜不肯搬去日內瓦。「告訴她,她去了可以隨時回來,但她必須得去。」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掏出《疾病的禮儀》中記下的三條注意事項,然後決定什麼也不說。接著我給妹妹打了電話。

「我會去的。」妮娜說,「我每天都會打電話給她。我們會帶著孩子常回來看她。她也說了會經常來找我們。需要我們時,我們可以隨時回去。媽媽堅持讓我去,如果我不去,她會很不高興的。」就這樣,妮娜決定去日內瓦。

「淨不淨苦樂,是故無顛倒。」無論如何,妮娜決定按照原計劃搬去日內瓦,這不僅讓母親高興,也讓我們大家感到欣慰。母親病了,但生活仍在繼續。至少那時候是這樣的。當需要做改變的時候,我們就會這麼做。

非常,非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