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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與獵艷 忒修斯

關鍵詞:超匪,牛人,失憶

彷彿要和赫拉克勒斯比賽似的,忒修斯的故事也同樣豐富而傳奇。開篇就是神話和民間故事常用的「尋父型」結構,或稱為「生父情節」,這也是現代電視劇慣用的套路,類似《血疑》那種「爸爸是誰」的故事。而忒修斯的父親最終也不是十分明確。

雅典國王埃勾斯膝下無子,而兄弟帕拉斯有五十個兒子,這讓他十分煩惱。為此他去德爾斐請求神諭,但神諭讓他百思不解:在回雅典之前,不要把酒袋的嘴看得那麼緊。他沒有意識到神諭對性的隱喻。路上,他向聰明的特洛曾國王皮透斯求教。皮透斯也正為一則神諭犯難:女兒埃特拉沒有婚嫁之運,卻將生下偉大的兒子。兩相巧合,皮透斯暗喜,他把埃勾斯灌醉,安排女兒埃特拉伴眠,果然一夜就珠胎暗結。但有的神話說,這段時間內海神波塞冬曾經在這一帶頻繁出沒。就在這一夜或前一夜,波塞冬也曾與埃特拉共眠,所以忒修斯可能是波塞冬的後裔,否則何以成為超人!也有學者考證,埃勾斯可能就是海神波塞冬的地方性別名。埃勾斯臨走時,將劍與鞋壓在一塊巨石下,囑咐埃特拉:待孩子長大,讓他取出劍與鞋為信物去雅典相認。忒修斯名字的含義就是「有物為證」。

《火堆中的赫拉克勒斯》

焦爾達諾

西班牙埃爾埃斯科裡亞爾,聖洛倫索修道院

綠林與迷宮

轉眼間忒修斯已經十六歲,他高大英俊,富有膂力與智慧。聽了母親的敘述,他輕鬆地一下推開了巨石,拿起寒氣森森的寶劍,穿上了父親留下的鞋子。不過,他沒有聽從母親和外祖父的指點,從海上去雅典,而是選擇了艱險的陸路。就是這條路,使少年英雄嶄露頭角,殺死了幾個奇怪而有趣的強盜。

棒子手佩裡斐忒斯在厄皮道羅斯附近剪徑。他是火神的兒子,與乃父一樣跛一足,但身材高大,似乎專攻打擊樂,善使一根鐵(或銅)棒,喜歡聽到旅客頭顱被擊碎的聲音。忒修斯初試身手,就打死了這個強盜,並把那根系出名門的鐵棒作為自己的戰利品和武器。

扳松賊辛尼斯是抻人匪達馬斯特斯之子(或說是海神的後代),有物理學的天賦和愛好,他在科林斯附近的伊斯特摩斯地峽中攔路綁架,但不謀財,每天頻繁進行兩個實驗:一個是把巨大的松樹扳彎,將客人放在樹梢上,然後突然鬆手,可能是拋物線研究;二是把兩棵松樹相向扳彎,把行人的頭和腳分綁在樹梢上,然後突然鬆手,這涉及彈性力學了。忒修斯擒住了辛尼斯,選擇了兩棵巨大的松樹為他送行。但他溫柔地對待了辛尼斯美麗的女兒珀裡古娜。

斯卡戎是踢人匪,研究項目類似中醫保健,兼顧自由落體原理。在墨伽瑞斯邊境,在海岸邊高高的懸崖上,他強迫過往行人為他洗腳,差不多的時候抬腿把人踢下海中喂大海龜,然後換人再洗。忒修斯假裝順從,突然把洗腳水潑在斯卡戎頭上,然後抓住他的腳踝扔進了大海。

在厄琉西斯附近,強盜刻爾庫翁是個摔跤愛好者,他逼著路過的行人與他摔跤,然後將他們摔死了事。摔跤是忒修斯的強項,所以摔死刻爾庫翁沒費什麼周折。

強盜中第一奇葩當屬達馬斯特斯,人稱普洛克汝斯忒斯——抻人匪。或說他是火神的兒子,扳松賊的父親。這位機械工程專業出身的完美主義者,是否是處女(室女)座無可考證,但無疑患有強迫症或虐待狂,或有領袖情結。他對錢財毫無興趣,酷愛整齊與秩序。他在克菲索斯河谷開了家客店,備有一長一短兩張鐵床(或說一張,用法一樣)。旅客住到店裡,如果身體比床長一些,他就很不安,真誠地表示抱歉,然後就砍掉(或用鐵錘砸碎)客人的一段腿。如果客人比床短,他同樣不舒服,就把客人像抻面一樣抻長。忒修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他殺死——那時代沒辦法鑒定和諒解精神疾病問題。「普洛克汝斯忒斯之床」類似歐洲中世紀的拉肢器和當代中國的增高床,作為典故的意義近似於「削足適履」。

完成了剿匪工作,忒修斯到達雅典,洗去征塵與血污,穿著愛奧尼亞式長衣,披著長長的鬈發,進入了父王埃勾斯的宮殿。他沒有表明身份,但女巫美狄亞識破了他。美狄亞是從伊阿宋的故事中跑到這裡來的,她許諾用魔藥恢復埃勾斯的青春,因此成了埃勾斯的妻子和宮廷的真正主宰。她意識到忒修斯的威脅,就慫恿埃勾斯以毒酒害死不速之客。然而在宴會上,當忒修斯抽出寶劍切割烤肉的片刻,埃勾斯又驚又喜:寶劍是他當初留下的信物,眼前的青年正是自己的兒子!女巫美狄亞趕緊逃之夭夭。

《埃特拉指示她的兒子取出父親遺留的寶劍》

Nicolas-Guy Brenet(1728—1792)

洛杉磯藝術博物館

《劫走希波達彌亞》

魯本斯

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

《菲德拉與希波呂斯托》

蓋蘭(Pierre-Narcisse Guerin,1774—1833)

在雅典期間,忒修斯打敗了來搶班奪權的叔叔及其五十個兒子,生擒了橫行馬拉松平原的野牛(有神話認為此牛即赫拉克勒斯曾經制服過的那頭)。但面前有項更艱險的使命。此時,強大的克里特國王彌諾斯第三次派使者來催繳貢賦,悲愁籠罩著整個阿提卡地區。原來,十八年前,雅典人殺害了彌諾斯的兒子安德洛革俄斯,於是彌諾斯(或說神意)強迫雅典人每九年(或一年)向他進貢七對童男童女,作為迷宮裡的怪物彌諾陶洛斯的食物。

「牛人」彌諾陶洛斯牛首人身,系出名門。其父是波塞冬派到克里特的神牛,但彌諾斯卻未遵守諾言將神牛獻祭給波塞冬,於是神牛為禍,赫拉克勒斯和忒修斯都曾與它打過交道。更壞的是,波塞冬還讓彌諾斯的妻子帕西法厄愛上了漂亮的公牛,並生下了牛首人身的怪物彌諾陶洛斯。讓這樣的怪物享有公民權,既不安全,也不雅觀,彌諾斯國王只好把它囚禁在一個非常複雜的迷宮裡,但必須定期為它提供食品——童男童女。

童男童女經過抽籤選定,大船已經掛上了表示哀悼的黑帆,雅典城一片哭聲。忒修斯毅然決定與獻祭者同行(或說作為其中之一),要進迷宮除掉妖牛。年老的埃勾斯十分擔憂和悲傷,為了盡早得到消息,他與兒子約定:平安返回雅典時,將船上的黑帆換成白帆。

克里特國王彌諾斯對神威凜凜的忒修斯充滿敵意,他要求忒修斯從大海裡撈出一枚戒指,以證明是波塞冬的兒子(這個血統顯然更有威懾力)。忒修斯輕鬆地完成了大海撈針的難題,海王波塞冬和美麗的海後安菲特裡忒都欣喜地在海底宮殿裡接見了他。有這樣強大的後盾,還有征服過妖牛的父親,殺妖牛不是問題。但還有一個困難:怎樣走出迷宮。迷宮乃建築大師代達洛斯的傑作,異常複雜,還是動態的,與中國古代的八陣圖相似,只有代達洛斯本人才能走出來。

就在這時,童話、神話中經典的情節再現——情慾戰勝血緣,即女兒為了愛情背叛父親。忒修斯離開雅典前,曾向愛情女神阿佛洛狄忒獻祭。如今忠心誠意開始生效,彌諾斯的女兒、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愛上了忒修斯。女兒早晚要背叛爸爸,堡壘容易從內部攻破。聰明的阿里阿德涅給了忒修斯一個線團(纏線軸)以及一把寶劍。忒修斯採納了這個「有線制導」的絕妙辦法,把線的一頭拴在迷宮門口,拎著線團走進迷宮,一番惡鬥,殺死妖牛,然後順著線輕鬆走了出來。

據說又是阿里阿德涅的主意,忒修斯偷偷在克里特人的戰船上鑿了洞,借此擺脫了彌諾斯軍隊的追殺。阿里阿德涅徹底背叛了父親,隨忒修斯逃走。但到達那克索斯島宿營時,一樁悲劇發生了,阿里阿德涅一覺醒來,發現孤島上只剩下了自己,她被忒修斯遺棄了。在無邊的孤獨與恐懼中,不知她是否意識到這是出賣父親利益的報應,「情慾戰血緣」一般都沒有好結果。對於忒修斯的行為,有的神話為他辯護說,酒神狄俄尼索斯向他托夢,強迫他把阿里阿德涅留下。但即便如此,忒修斯犧牲一個女子來保全自己也非英雄所當為。若聯繫以後的行為來判斷,可知風流而無情乃是他的一貫作風。

扔下一個癡情的女子,凱旋的戰船輕鬆多了。黑色的帆飄揚在蔚藍的海洋上,阿提卡的海岸已進入視線。但忒修斯或由於悲傷,或由於興奮,或者乾脆就是報應——因為背叛了一個女子的恩情,忘記了出發前與父親埃勾斯的約定,沒有將黑帆換成白帆。海岸邊懸崖上,翹首張望的埃勾斯看見兒子的大船歸來,卻是黑帆,以為兒子必死無疑,絕望之中投入了大海。後來人們用他的名字命名了這片海洋(還有其他說法)——埃勾斯海。中文譯成「愛琴海」,美麗而不靠譜。至於將愛琴海與浪漫愛情聯繫到一起,其來有自,但與海的名字無關。

1900年代初期,英國考古學家阿瑟·伊文思在克里特島上的克諾索斯挖掘出了一座約有4000年歷史的宮殿遺址,其建築理念十分優秀,鬥牛壁畫生動而鮮艷。但克里特米諾斯文明突然中斷的原因至今未能有明確解釋。

墮落的英雄

無情的情人倒可能是一個好領袖。忒修斯就任雅典國王期間,大力實行政治民主化和管理現代化的建設,表現了作為政治領袖的卓越才能,這是比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特出的方面。同時,忒修斯也沒有荒廢武功霸業,他仍然喜歡冒險活動。在「會獵卡呂冬野豬」、「阿爾戈船奪取金羊毛」等群體英雄故事中,都曾「友情出場」,但表現泛泛。他也曾經幫助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奪取阿瑪宗女王希波呂忒的金腰帶,結果除了獲得阿瑪宗三女王之一的安提俄佩(有時混同於希波呂忒)作為妻子,也未有什麼建樹。即使這唯一的收穫,後來也帶來了災禍。勇敢的阿瑪宗女戰士為了救出她們的女王,曾經大舉進攻雅典,一度攻入城內,雙方死傷慘重。有一種說法是,美麗的安提俄佩在這場戰鬥中不幸被自己的同族戰士誤傷致死。她與忒修斯生下的兒子名叫希波呂托斯。

也許是果報,也許是中年危機爆發,此後的忒修斯開始走下坡路,且波折不斷。在安提俄佩死後,他娶克里特公主菲德拉為妻。菲德拉並非別人,正是不幸的阿里阿德涅的妹妹,她似乎有責任為薄倖的忒修斯帶來災難,當然開始她並非故意,有人說這是愛情女神的惡作劇。希波呂托斯是忒修斯與前妻的兒子,一位優秀的青年獵人,他崇拜貞潔的月神,厭惡男女之情。愛神十分惱火,就讓繼母菲德拉對他產生了愛情。但希波呂托斯正直耿介,堅拒不從。菲德拉備感羞辱,自縊身亡,並留下一封信給丈夫忒修斯,誣陷希波呂托斯行為不軌。忒修斯色令智昏,不聽兒子的解釋,反而用波塞冬(父親?)給他的三個咒語之一製造交通事故,害死了兒子。那天,希波呂托斯駕駛戰車疾馳在海岸上,突然一隻海怪躍出水面,馬匹受驚狂奔,希波呂托斯死於非命。但據說月亮女神或神醫阿斯克勒皮俄斯使他復活。

但忒修斯的狂妄與荒唐並未稍減。他有一位臭味相投的年輕朋友,名叫佩裡托俄斯,是忒薩利地區拉庇泰人的首領,著名的惡棍伊克西翁之子。此人也是豪傑,聞聽忒修斯的威名,就故意入侵馬拉松平原,掠走了忒修斯的牛群。忒修斯前去追趕,兩人一照面,各自甲冑生光,威風凜凜,竟然互生敬意與愛慕。佩裡托俄斯伸手求和:「由你裁決吧,你需要什麼賠償?」「你的友誼」,忒修斯慷慨作答。兩人遂成生死莫逆之交。此後不久,佩裡托俄斯與阿爾戈斯王國的公主希波達米亞(與珀羅普斯的妻子重名)結婚,他的奇怪的親戚馬人們來參加婚禮。酒到半酣,馬人們心猿意馬,其中最強悍的歐律托斯衝上去就抱住了美麗的新娘。其他馬人受到啟發和鼓舞,也要各自搶個女賓回去。宴會變成了戰場。忒修斯大顯身手,幫助朋友佩裡托俄斯打敗了兇惡的馬人。

但美麗的希波達米亞不久夭折。佩裡托俄斯傷心過去,色心復起。他來找忒修斯共謀大業,兩人一拍即合,都要娶宙斯的女兒為妻。這本來算不上大事,因為宙斯的女兒很多,幾乎每個村子裡都有。但哥倆的眼界很高,要娶宙斯最漂亮的女兒。第一個目標就是海倫。

海倫是宙斯與斯巴達王后勒達的女兒,後來成為天下第一美女,並引發了著名的特洛伊戰爭。但此時她還是未成年少女,十歲或十一歲。這一天,忒修斯和佩裡托俄斯趁海倫在月神節跳舞的機會,將她劫持,帶回了雅典。海倫果然美麗,哥倆心旌搖動,都想據為己有。爭執不下,只好抓鬮,海倫歸了忒修斯。但二人有誓言在先:即不論誰得到海倫,都必須幫助另一個人獲得如意的妻子,對方指定誰就去搶誰。可能是佩裡托俄斯心裡不平衡,人間也找不到比海倫更美麗的女子了,於是他竟然提出到冥府裡劫持冥後珀爾塞福涅。

無論多麼英雄蓋世或色膽包天,兩人都不免心裡哆嗦,因為他們的行為超越了神為人類規定的界限。他們從雅典附近的科隆村的一個地縫中偷渡到冥界,也不敢直接動手,商量了一下,互相壯膽,決定通過政治解決、外交談判達成目標。冥王接見了哥倆,很客氣,問二位英雄到寒舍有何貴幹。二位立刻信心大漲,說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希望將冥後轉讓給他們。哈得斯憤怒到了極點,但還是沒有驚訝多,幾乎是三觀盡毀!冥後是他驚天動地搶來的,如今兩個凡人竟然敢來分享!他強抑怒火,請兩位英雄坐在石椅上等候。結果,兩個人牢牢長在了石頭上。更糟糕的是,那椅子名為「健忘之椅」(或說在勒忒河——忘川的旁邊),忒修斯與佩裡托俄斯逐漸忘了自己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幸虧二十年後,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到冥界執行任務,順便解救了忒修斯。

忒修斯回到人間,陽光依舊,人物皆非。當他在地下那段「忘我」的時光裡,海倫的哥哥卡斯托爾和波呂丟刻斯(合稱狄俄斯庫裡)救走了妹妹,並洗劫了雅典城,將忒修斯的母親埃特拉劫去做海倫的奴僕。雅典人民也拋棄了荒唐墮落的國王,忒修斯的仇敵墨涅斯透斯成為雅典新的統治者。

英雄末路,人神共棄,殺妖除怪的大英雄忒修斯流落到了斯庫羅斯島,這裡曾是他(或其父)的領地。但國王呂科墨得斯嫉妒及害怕他的聲名,更不願將王位拱手相送。有一天,他將忒修斯騙到懸崖上,突然出手,將忒修斯推到懸崖下(或大海裡),忒修斯摔得粉身碎骨。偉大的英雄就這樣卑微地死於一個懦夫之手,不知道那一剎那他是否想起了當初把踢人匪拋下懸崖的往事。失落的晚節使他沒能像赫拉克勒斯那樣脫盡凡胎,晉陞仙界。不過,他倒因此成為半神話半歷史的人物,他的骨灰最終以神聖凱旋的姿態回到了光榮的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