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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 步

蟬聲不知何時停止了。也許正因為這樣,在外頭玩耍的小孩的聲音顯得更大了。為趕在天黑以前,我便和母親、由香裡以及淳史一起出發去為大哥掃墓。他的墳墓蓋在可以俯視久裡濱海岸的高台公墓中。

去墓地的路上,母親一邊走,一邊跟我講在我小時候就死去了的爺爺的事,然後又聊起關於大哥的往事,時而歡笑,時而哭泣。如果坐車的話,是不會有這種時光的。也許正因為她知道如此,所以我們總是花上二十分鐘的路程,慢慢走上那不算平緩的上坡。我們在靈園管理室旁買了供奉用的花和香,一共八百圓。

「這種花,以前才賣三百圓。」

母親一邊將找的零錢放入錢包,一邊又抱怨起來。坡道兩旁種著櫻花樹,到了春天會形成一條美麗的粉紅色隧道。甚至有很多人為了賞花大老遠來這邊。但因為除了大哥之外,葬在這裡的爺爺奶奶忌日都在冬天,所以其實我也沒看過幾次這裡的櫻花。父親打從心裡瞧不起賞花這種行為:「只不過是喝喝酒,唱唱卡拉OK罷了。」所以他從來沒有帶家人來賞過花。諷刺的是,父親正是在櫻花盛開的季節過世的,所以每次來為他掃墓,我們都必須先經過來賞花的擁擠人潮。

從墓地可以俯瞰到很美的海景。也許正因如此,這裡的墓碑上刻的文章才與眾不同,比如「伴海長眠」或是「回歸海洋」之類的。

有的墓碑上還刻著魚或帆船的圖案。淳史看到這樣的墓碑就會靠過去,邊走邊逐個念著上面的文章。海風吹上來翻弄起樹葉,形成了一道道淺色的波浪。每當我看著樹葉如同活生生的動物一般搖動,就會想起小時候看的宮澤賢治31 的童話。

「欸?這是誰供的花?」

最先抵達墓碑前的母親驚訝地回頭看我們。墓碑前供奉著的向日葵,隨著海風激烈地搖動著。事務所旁賣的全是菊花,所以想必是有人特地去花店買來的吧。

「該不會是幸惠……」

母親疑惑地說出了大嫂的名字。

「她要是都來這兒了的話,應該也會來家裡吧?」

「也對……」母親繼續思索著。

「可能是良雄吧……」

我說出了被大哥救起的少年的名字。雖說是少年,但已經過了十五年,現在他應該二十五歲了。

「他才沒這麼懂事呢……」

母親冷淡地脫口而出,接著用雙手取出向日葵,丟在一旁的草地上。

「就這樣丟掉嗎?」

我不禁訝異地問她。

「不然我們的插不下啊。」

母親指著墓碑不耐煩地說,然後從我手中的水桶裡取出菊花,細心地分成兩束,供在墓前。母親的表情僵著,像是不喜歡自己的兒子被莫名其妙的人碰到。從她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了她對大哥那強烈的執著,不禁毛骨悚然。

「母親,讓我來點香……」

由香裡伸手接過香,試著點燃。在那期間母親用長柄勺在墓碑上澆水32 。

「今天一整天都那麼熱……這樣是不是舒服點兒?」

勺子裡的水順著墓碑流下來。灰色的「橫山」兩字在一瞬間變回了亮黑色,然後水又繼續流下,最後積在墓碑旁,反射著太陽西照。母親的眼睛散發出溫柔的光芒,與其說是在看墓碑,更像是在看大哥。而她的話語,若閉起眼睛聽的話,恐怕任誰都會以為她是在跟一個活生生的人講話。仔細一看,母親唇上還塗著一層淡淡的口紅。她出門前一直在煩惱究竟該戴哪一頂帽子,所以是在臨出門的最後一刻,匆匆塗上的口紅嗎?簡直像是和戀人久別重逢的女孩似的。我不禁撇開視線。人家說兒子是母親一輩子的情人,我想對母親來說,大哥正是那樣的存在吧。尤其是在失去對父親的愛意與信賴之後,她的那種感情似乎更加強烈了。淳史站在由香裡旁邊,靜靜地看著那個模樣的母親。我無法從他的表情窺知,拒絕寫信給死去的兔子的他,到底是在用怎樣的心情凝視。

由於風太強,浪費了好幾根火柴後,由香裡總算把香點著,交給母親。

母親蹲著把香插在墓前,才剛雙手合十拜了一下,就馬上閃到一旁讓我們繼續,出人意料的乾脆。

就像在佛龕前做的那樣,我們三人閉上眼,雙手合十。包圍著墓地的樹木又發出「沙沙沙」的恐怖聲音。從風來的方向,傳來電車奔馳在軌道上發出的「匡匡、匡匡」的聲響。轉頭一看,我們早上搭乘的京濱急行紅色列車,正從海岸線前方的陸橋經過。那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熟悉的景色。

「來掃自己兒子的墓……沒有比這個更心酸的了吧……我明明沒做過什麼壞事……」

母親背對著我們,拔著墓碑周圍的雜草。我看著被母親丟掉的向日葵,鮮艷的黃色令人炫目。雖然母親為之不悅,但我卻相反。在大哥不算長的人生中,想必存在著某個我們不認識的人,在那個人心中也存在著我們不認識的大哥。也許大哥曾經告訴過那個人:「我喜歡向日葵。」或是大哥曾跟那個人說:「你就像向日葵一樣。」抑或是大哥如此被別人說過。然後,那位某人也許想起了大哥的笑容,特地到街上買了花來到這裡也說不定。我也沒什麼憑據。只是如果真有這麼一回事,那也算是個不錯的人生。

「我們去掃墓吧。」

當我在廚房如此邀請母親時,她問姐姐:「你不去嗎?」

「我不用啦,盂蘭盆節33 才剛去過。」

姐姐邊把吃剩的飯菜裝進保鮮盒邊這麼回答,於是母親就說:「那只好我去嘍。」

然後就開始不安地準備起帽子和薄外套之類的。

「『只好』?什麼叫『只好』啊?」

姐姐憤憤不平。想必她是發現母親想要跟我說些悄悄話吧。姐姐的第六感總是很靈的,果然不出所料,當我們獨處時,母親就開始跟我商量起關於改建和同住的事情。

「別跟千波說啊……」

我倆並排走下坡道時母親再三強調。

由香裡撐著白色洋傘,和淳史走在前面一點的地方。白色的百褶裙微微透著陽光,隨風搖曳。可以暫時從家裡那喘不過氣的境況中解放,看來,由香裡也正享受著這段散步的悠閒時光吧。

「您想怎麼辦?」

我這麼問母親。

「你覺得怎樣才好?」

她卻反問回來。她是個好惡分明的人,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是因為老了嗎?這兩三年,小到日常瑣事,大至這類的事情,她都越來越依賴我的判斷。但她真的會照著我的話去做嗎?不見得。這就是最惱人的地方。

「信夫這人倒也不壞……但想到這把年紀還要跟別人住在一起……而且小孩子又很吵。」

母親衝我皺起眉頭。不論是非常照顧她的信夫還是她疼愛的孫子,都可以割捨得如此一乾二淨,我的母親對人一貫如此冷淡。

「所以你不願意嘍。」

我揶揄她。

可能還是有所顧慮,母親似乎不敢當著姐姐的面說不。在姐姐搬回來住這件事上,她甚至拿可能因改建而失去診所的父親當借口。

「我是怕你爸不願意啦。」

她不斷重複這一句。

「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把爸搬出來。」

姐姐曾經生氣地如是說。

平時對父親嫌這嫌那的,這時卻搬他出來擋槍,的確是很卑鄙的做法。看來這場爭論姐姐會佔上風了。

「我還怕……萬一變成那樣,你不就很難搬回來住了……」

母親的聲音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我想起剛才她對大哥說話的語氣,下意識窺探起她的表情。

「我是不可能了。」

我先下手為強,粉碎了她的幻想。

「等你爸死了不就沒事了……」

母親說得稀鬆平常。我大概可以想像出她在腦中描繪的未來十年的景象。而不管那是什麼,我只想極力跟那十年撇清關係。

「我又不能代替大哥。」

「這我都知道。」

「知道又何必……」

走在前面的淳史和由香裡回頭確定我們是否跟上了。母親對著他們露出柔和的笑容,舉起提在手裡的向日葵揮了揮。當由香裡又繼續往前走之後,她突然改變語調說: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小孩的事。」

「什麼怎麼辦?」

我看著走遠的兩個人的背影。他們的對話被風遮蔽,完全傳不到這邊來。

「要想清楚啊。一旦有了孩子就很難離了。」

我有一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停下腳步。我反芻了一次剛才母親說的那句話,在心中又確認了一次。沒錯。母親果然不認同這樁婚姻。

「說什麼呢?真是的……一般,應該都會說想要早點抱孫子之類的吧?」

我不希望被看穿心中的狼狽,比平常更開朗地說。

「可是你們家不一般啊……」

母親慪氣似的說,然後又慢慢地向前走。她無法接受兒子沒照著自己的期待成長,所以表現得像個任性的小孩。我有點受不了這樣的母親,但還是無奈地跟她一起並肩走著。

「現在這年頭,這種狀況不算新鮮了……」

在我單身的時候,她每次打電話來都嚷著結婚、結婚。最後竟然開始懇求我,說「跟誰都可以」「就算結了再離婚也行」。那已經不是在為我的幸福著想了,我覺得她在意的只是世俗的眼光。我終於受不了地回她:「既然那麼想要我結婚,你們就讓我看看結了婚的夫妻能幸福成什麼樣啊。」沒想到母親說了句「你這話太過分了……」就突然沉默了下來。那時的母親,讓我感覺到她打從心底在後悔自己的婚姻。而對於那錯誤婚姻的結晶的我來說,打擊就更大了。

穿過陵園蜿蜒的礫石路,我們到了可以過車的柏油路。從這裡到海邊的下坡路段對膝蓋的負擔很大,但我喜歡俯瞰街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聞不到海的味道,但有佛香淡淡的香氣從附近的墓碑前飄來。母親有點喘,我稍微放慢了腳步。

「啊,黃色的蝴蝶。」

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有只紋黃蝶在由香裡和淳史背後飛著。「嗯……」我不在意地回答。

蝴蝶被海風吹著,與其說它在翩翩飛舞,不如說它是為了不被吹走而拚命拍打著翅膀。

「聽說啊,只要紋白蝶能活過冬天,就會變成紋黃蝶……」

母親盯著蝴蝶說。

「真的?聽起來好假……」

「我是這麼聽人家說的。」

「聽誰說的?」

「忘了……」

我點點頭,但不相信。一定又跟往常一樣,是她自己一廂情願或是會錯意的吧。

「聽了人家這麼說以後再看到蝴蝶,就覺得好心疼……」

母親邊歎氣邊說。她一定又把這只蝴蝶和大哥聯繫在一起了。可大哥過世已經十五年了,再怎麼樣,也沒有蝴蝶可以熬過那麼多個冬天吧?我本來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小學的時候,大概是生物課的觀察實驗,我們曾經被要求在家裡孵化蝴蝶。校園旁邊的菜園種著圓白菜,我們聽說那裡有很多蝴蝶幼蟲,下課後就衝到菜園去。我們跟菜園的農夫講了原委,他很高興地同意了。「這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啊。」他說。我們便分頭去找躲在菜葉中間的幼蟲,一顆圓白菜裡頭總有個兩三隻。到了傍晚,我們準備的昆蟲箱裡頭已經是滿滿的幼蟲了。我們為自己的戰果大為振奮,結果拿回家裡給姐姐看到,她發出淒慘的悲鳴,哭著求我:「絕對不要拿進家門。」

我只好在後院養它們。將近一百隻幼蟲擠在一個昆蟲箱內實在不夠,我就把擺在後門附近那只廢棄的魚槽洗了洗,讓幼蟲移居到那裡面。雖然聽說只要是蔬菜它們都吃,但以防萬一,我還是只給它們吃圓白菜。我喂得很勤快,數周內它們就都變成蛹了。從此以後,每天一睡醒,我就先去後院看水槽裡的蛹孵化了沒有。

有一天,我嘴裡含著牙刷,像平時那樣到後院去看,發現有些異常。我趕緊衝過去,水槽裡面像開滿花似的白白一片。雖然有幾隻翅膀還沒長好,但一百多隻蛹在一夜之間全變成蝴蝶了。我趕緊刷完牙,抱著水槽到外頭去。然後打開蓋子,屏息等待。可是不知道它們是沒發現蓋子已經開了,還是沒有準備好起飛,所有的蝴蝶都一動也不動。我突然感到不安。是不是因為我把它們從菜園抓到這種地方來,結果孵出了不會飛的蝴蝶?我用手指敲了敲水槽的玻璃,但蝴蝶看起來還是沒有要動的樣子。感覺時間過了很久,正當我想要放棄,打算進去叫爸媽來看時,吹起了風,周圍的樹葉「沙沙」地搖動起來。一切就發生在那一瞬間。

我的眼前被一片白色覆蓋,忍不住閉上了眼。水槽中的紋白蝶似乎是在等待這陣風似的,一起飛了起來。那時,我甚至感覺聽到了蝴蝶揮動翅膀的聲音。那聲音大得就像是成群的鳥在一齊扇動翅膀。蝴蝶在一瞬間全部沒了蹤影,只留下滿滿一水槽它們脫下的殼。看著那畫面,我突然開始作嘔。我趕緊抱著水槽跑回後院,打開水管的水,將它們脫下的殼全部沖刷掉。當時我並不知道是怎樣的衝動驅使我這麼做,但我現在很清楚地知道,我感覺到的是死亡。震懾我的不是蝴蝶的誕生,而是蛹的死亡。我因為被一群死亡包圍而感到恐懼。

也許正因為突然回想起這樣的經歷,我沒辦法輕易地否定將紋黃蝶和大哥的死聯繫在一起的母親。也許在蝴蝶身上,的確有某種會令人聯想到死亡的東西。

這是在父親過世之後的事情:有一次我跟母親兩個人去掃墓。返回的時候,她又說了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

「前不久,我出門到車站前買東西,結果在我走到站牌的路上,有一隻蝴蝶一直跟著我……」

我靜靜地聽著。

「然後,我走到站牌時,那只蝴蝶也跟要等公交車一樣,一直在我身邊不願離開,我就想說會不會是你爸……」母親說。

她的表情有些懷念,又有些寂寞。雖然生前老是在吵架,雖然過世沒多久就把他的內衣褲全丟掉了,但畢竟是夫妻啊。我微笑著這麼想。但我的結論下得太早了。

「我就跟它說:『是爸爸對不對?我在這邊一個人過得好好的,還不要來接我啦。』然後它好像就聽懂了,又搖搖晃晃地飛向海邊。」

母親邊說邊笑。當時我覺得自己真是傻,居然還感動了一小下。現在回想起來我才明白,其實不管看上去如何,母親實際上都是想念過世的父親的。

到了陵園的出口附近,母親看到已經無人供奉的老舊墓碑,就把手上的向日葵供在了上面,輕輕地合十雙手。我一直怕她會把向日葵直接丟進垃圾桶,現在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我們和等在事務所旁的由香裡他們會合,繼續往下走。一輛車經過我們四個人旁邊,開往陵園。

「爬這個坡也越來越吃不消了。」

母親發出有些疲憊的聲音說。

「如果有車的話,就輕鬆多了啊。」

母親的眼光追著剛剛那輛車。

「走路更健康喲。」

我像是教小孩似的跟母親說。由香裡回頭對我笑。

「真是夠鍛煉身體的。看來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母親諷刺地說。

我也回頭看著車開上陵園的方向。太陽降到山的另一邊,反而使樹木的綠色顯得更加鮮艷。落日後的山散發出少許秋天的氣息。

回到家時將近下午五點。在幽暗的玄關擺著一雙沒看過的、已經穿舊的廉價皮鞋。今井良雄來了,那個我大哥用生命救回來的年輕人。當我們回到起居室時,良雄將他又圓又胖的雙腿折疊,端端正正地跪坐著,在佛龕前吃著自己帶來的水羊羹34 。父親盤坐在簷廊,旁邊擺著蚊香,盯著庭院裡看。我們簡短地寒暄過「好久不見」「最近好嗎」之後,散坐在茶几附近。母親把電風扇搬到汗流不止的良雄旁邊,按強風,固定方向對著他吹。一年沒見,良雄看起來又胖了一些。穿著不知道跟誰借來的不合身的西裝,綁著便利店買的廉價領帶。佛龕前擺著被汗水浸濕到文字都糊掉了的奠儀袋。姐姐一邊將麥茶倒入他眼前的杯子裡,一邊和氣地跟他說話。

「所以明年就大學畢業了啊……」

「是的,托您的福。」良雄點點頭,露出和善的笑容。我記得他重考了兩三年後,考進了當地一間我不記得名字,但學費貴得驚人的私立大學。原來已經過了四年了。

「工作找到了嗎?」姐姐接著問。

「本來想進媒體業,但哪裡都進不去。」

良雄又露出笑容。

那張臉就像是小孩和老頭的混合體,既不可愛,又不精悍。

「那個,戲劇學校呢?」

坐在電扇旁的母親問。

「很不好意思,那個從前年起就沒再去過了。」

每當開口,他的頭都會點上幾下。

「是嗎?真可惜。」

母親發出驚訝的聲音。

「媽,你去年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就坐在這兒。」

的確,去年的忌日,良雄也駝著背,滿身是汗地坐在這裡。然後正如姐姐說的,母親也為他不再去戲劇學校表示了惋惜。而她本人似乎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現在我在一家小型廣告公司打工,我覺得那兒應該也還不錯……」

「不錯啊。」

我開朗地附和他,然後看看由香裡。由香裡點點頭沒說話。

「啊不,雖說是廣告,但其實都是些超市傳單什麼的……」

良雄很不好意思地說。父親的背影似乎動了一下。雖然沒那麼熱,但他從剛才起一直在扇著扇子,好像在否定什麼似的。良雄發出聲音啜飲著剩下一半的麥茶。

「所以已經面試過了?」

姐姐又倒了麥茶到他的杯中。

「啊,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先這麼打著工應該也還好……」

良雄把第二杯麥茶一口氣喝掉。坐在姐姐旁邊的紗月,像是看奇怪的生物似的直盯著良雄看。小孩真是直接又殘酷。

「嗯……不管怎麼說,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是吧?」

姐姐說道。恐怕她的本意是為了讓他好過一點,但在我看來,那應該只會讓他感到更不舒服吧。

「不過我也就只剩健康了。」

他應該是在開玩笑吧,還沒說完自己就先笑了。導致周圍的人錯過了該笑的適當時機。

一小段時間內,起居室裡只有良雄的笑聲,緊接而來的是尷尬的空當。沒有任何人付出任何努力去填補那段空當。良雄將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正襟危坐。

「那時要不是純平先生沒有救我的話,就沒有現在的我了。我心裡真的是充滿了遺憾和感激。真的很感謝,我會連純平先生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良雄正兒八經地說完後,緩緩地點了點頭,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然後他背向大家,看著佛龕旁大哥的遺照敲了鈴。不知道是他用力過頭還是怎麼回事,鈴聲變得非常乾癟,迴盪在起居室裡。良雄那又大又圓的背上滿是汗水,白色的襯衫都濕透了,露出肉色。可能是那模樣太好笑了,淳史一直把臉埋在自己膝蓋裡偷笑著。坐在旁邊的由香裡用手肘頂了他一下,示意他停下,但他停不下來。父親手上的扇子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擺動。雙手合十之後,良雄轉過身面向大家,說:「那我先告辭了。」然後將手放在榻榻米上,深深地磕了頭。從他磕頭的樣子我感受到,他應該是把這次當作最後一次來這裡了。這十五年來,他每年都會出席,從不間斷。就算是有著救命之恩,以現在的年輕人來說,他也已經算是很懂禮數了。而且繼續關注他的人生之路,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煎熬。應該也夠了吧。當良雄拿起外套想要站起來時,他像是踢到什麼似的突然向前倒了下去,發出了一聲巨響。應該是跪太久腳麻掉了。「痛、痛、痛……」良雄發出慘叫,伸手像是想抓住什麼。我別無他法,只好抓住眼前的手,扶著他兩個人一起站起來。我的另一隻手拉著他的皮帶後面,就在那時,我聽到了一聲縫線撕裂的聲音。「沒事吧?」母親發出悠哉的聲音問。

「該不會是腳麻了吧?」

那種不用說出來也知道的話,母親卻偏偏要說出口。她從我們後面跟上來,這讓良雄更加惶恐。在我扶著他走路的期間,他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走到玄關,良雄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說:「現在已經沒事了。」我不知為何覺得他很可悲,於是更想鼓勵他。

「你才二十五歲而已。從現在開始努力,想做什麼都沒問題的。」

我說著拍了一下他的背。「撲哧」,結果發出了很噁心的聲音。他的背就像洗澡用過的毛巾般潮濕,我的指間都是他的汗水。

「這個嘛,我有時也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就不過如此了……」

下了玄關穿上鞋子,他露出卑微的笑容。那不像是個二十五歲青年該有的表情。我首次對那笑容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我在褲子後面偷偷擦乾沾濕的手。姐姐和母親跟上來送客。

「明年也要來露個臉哦。」

就像今早迎接我們時一樣,母親跪在地板上,微笑著看著良雄。良雄外套穿到一半,停下動作,回過頭。

「說好啦,請你一定要來。我們會等著你的。」

母親雖然在微笑,但眼神中有一種堅定的意志,讓人無法說不。她當然不可能把眼前的良雄當作我哥,那為何如此執著地讓他來訪呢?也許她是受不了關於大哥的所有事情正一點一滴地消失,終究成為過去吧。果真如此的話,那對良雄可說是一大折磨。

雖然臉上藏不住困惑的表情,但良雄還是輕輕地點頭答應了。然後他好不容易將外套穿上,說了聲:「那麼我先走了。」最後他又鞠了一次躬,再打開玄關門。關門的時候他又不小心用力過猛,發出巨大的一聲「彭」,使得整個玄關陣陣顫抖著。從門的另一邊聽到良雄小聲地說:「對不起。」

「又胖了呢,那孩子……」

等到腳步聲遠離後姐姐說。

「可能有個一百公斤吧。他背後這裡都是肉……」

母親站起來摸著自己的背說。

「他吃掉了兩個自己帶來的水羊羹呢,紅豆跟抹茶口味的。」

姐姐豎起兩根手指頭說。

「還喝了三杯麥茶。」

母親豎起三根。

我們不約而同地默默走向起居室。突然姐姐「哎」地慘叫並跳開。

「你看那裡,有他的汗。啊,這裡也有,討厭,髒死啦。」

的確,剛剛良雄走過來的路上,沿途到處都有汗水滴下來。母親從廚房拿出抹布丟在地上後,開始用腳踩著擦。

我開始覺得良雄很可憐。我自己也很愛流汗,所以能感同身受。拿在手上的紙張總會濕漉漉的,寫好的字也常常因為汗水糊掉。但這是我無能為力的事情。人家大老遠拿著奠儀來到這兒,還要被嫌成這樣,實在很不好受。那就開空調啊,何必只給他吹電扇,又何必叫他明年也要來呢?看著用腳尖靈巧地捏起抹布的母親,我心裡這樣想。

「那孩子剛剛說『要不是純平先生沒有救我的話』,應該是『要不是純平先生救了我的話』才對吧?」

母親看著自己的腳尖說。

「應該把二樓的騎馬機送給他吧?」

姐姐吃著剛剛吃到一半的水羊羹,無所謂地說。

「好啊。就這麼辦吧。」

母親突然停住擦地板的腳。

「你去車站攔他吧。」

母親對姐姐揮著手。

「我才不去呢。小良去啊。」

明明是姐姐自己提議的,卻又甩到我身上。

「我也不去,那叫什麼事啊。」

我站在起居室不耐煩地說。

「為了……」

坐在簷廊的父親面對著庭院喃喃自語。

「為了那種沒用的傢伙,偏偏犧牲掉我家的……能替他的明明要多少有多少。」

父親乾脆一吐為快。那已經不是喃喃自語了,很明顯是說給所有人聽的。我看了淳史的臉,他到現在還在竊笑。

「在小孩面前,不要說什麼有用沒用的好不好?」

我俯視著父親說。

「還自以為是地說什麼媒體業……」

父親不理我的忠告繼續說。

「他也沒有自以為是啊。」

我盡量冷靜地、像是勸導似的說。因為他真的沒有自以為是。我甚至還覺得他太自卑了。

「還什麼『現在的我』,他現在不就是個打工仔嗎?」

剛剛明明扇著扇子假裝沒聽,現在又一句句翻出良雄的話來挑刺。

「有什麼關係呢?他還年輕啊。」

我慢慢地在坐墊上坐下。

「只會把自己吃得腦滿腸肥。那種傢伙,活著也沒什麼用處!」

這句話我真的聽不下去了,可是又不好在由香裡和淳史面前繼續跟父親頂嘴。我大口地深呼吸,試圖等待怒氣消失。

「所以他一直在道歉啊,對不起,對不起的。就跟那個誰一樣,太宰治35 嗎?」

姐姐介入我倆之間,想要用玩笑話化解僵局。若是平時,我會感激她的拔刀相助,但今天,這卻讓我覺得自己被瞧不起,反而更不愉快。

「你是說林家三平36 吧?」

母親一邊收拾著電風扇,一邊用拳頭敲著額頭,點頭哈腰地說:「對不起。」由香裡看到那個動作忍不住大笑。在她旁邊的淳史,到現在還把頭埋在膝蓋中間偷笑。看到這樣子更惹得我一肚子氣。

「跟什麼太宰治啊林家三平啊有什麼關係嗎?」

我看著姐姐和母親。

父親仍舊坐在簷廊扇扇子。

「我是說,不要拿別人的人生做比較……」我對著父親的背影頂撞他,「他也是拼了命地在過活啊。人啊,哪能沒有個不如意的時候?可是像爸這樣子,用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說什麼有用沒用的……」

我的話缺乏邏輯,顯得又臭又長。這又讓我多了幾分氣憤。

眼前的淳史小聲地跟由香裡說話。

「那個人的襪子,有一隻穿得黑亮黑亮的。」

我沒有看清楚良雄的襪子,但他跪坐著的時候,淳史似乎一直在盯著那裡看。聽他這麼一說,姐姐也誇張地笑著說:「對對,真夠黑的。」淳史露出平時在我面前不會有的快樂笑容,指著自己的襪子給姐姐和由香裡看。本來顧慮著我的感受所以不敢笑的由香裡,也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准笑!」

我大叫著從父親的方向轉過身來面對淳史,就在這時,我打翻了茶几上裝麥茶的杯子。

「啊?打翻了?」母親故意說出聲,將抹布丟了過來。

「生什麼氣啊?」

姐姐撿起抹布擦拭茶几,用責怪的眼神看向我。為什麼不批判不講理的父親,反而將矛頭指向糾正他的我呢?我實在無法釋懷。

「你發什麼脾氣啊?老大不小的了。又跟你沒關係。」

剛剛自己動了脾氣在罵良雄的父親,現在又突然裝出一副大人樣。

「醫生就那麼了不起嗎?」

我已經無法退縮了,再次面對父親說。由香裡的手一邊伸向紙巾盒,一邊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再繼續了」。

「廣告也是個正經工作啊。」

我繼續說。

「如果大哥還活著,現在也說不定會是什麼樣呢。人生啊,不就是難以捉摸嗎?」

我把母親評論壽司店小松的那句話借過來用。不管兒子再怎麼了不起,成績再怎麼優秀,活到現在的話也已經四十五歲了。他最終變成一個平庸大叔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誰也不能保證大哥會繼續走那條父母所期待的道路。他也不是不可能辭去醫生的工作失業至今,離婚也是說不准的事。一直把大哥掛在嘴邊當作理想的標準,對於必須活在現實裡的人來說是一種折磨。我把這樣的真心話隱含在諷刺的語氣中,但可能諷刺過了頭。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停下了動作,起居室恢復了平靜。

由香裡盯著茶几不敢抬起頭來。任姐姐再怎麼厲害,也沒辦法用玩笑話化解現在這個僵局。

這時,和室的紙門悄悄地被拉開。大家轉過頭去,看到信夫正站在那裡。他一直都在隔壁的和室睡覺,看來是被我們吵醒了。

「哎呀……我一直聽到沒用沒用的,以為是在說我,害我都不敢出來,原來是在說良雄啊。那我就放心了。」

一口氣說完後,信夫露出平時他那傻傻的笑容。那笑容化解了起居室裡凝重的氣氛。剛剛跟他睡在一起的阿睦披著毛毯當披風,從信夫旁邊衝出來去拿茶几上的水羊羹。

停止的時間再度流動起來。

「不過,他應該瘦一點才是。」

母親開始收拾良雄吃過的水羊羹。「是啊。」姐姐附和道。

「他很像以前的一個相撲選手,叫什麼來著……」

母親閉上眼在記憶裡搜索。

「高見山?」

姐姐大聲說。

「那是夏威夷人吧,演小心火燭廣告的那個。不是他啦。是那個,臉像肚臍一樣凹進去的……」

母親將自己的手掌在臉前翻過來說。

「誰的臉會跟肚臍一樣啊?」

姐姐看著母親說。

「因為有一次他從土俵37 上摔下來,沒有傷到鼻子,只傷到了額頭和下巴……」

母親說著,自己笑了出來。

「是不是該回去了?司機都醒了。」

姐姐的一句話讓剛打開水羊羹蓋子的信夫停下了動作。

「誒?要回去啦?」

「是啊。」姐姐站起來,邊哼著「閉門關窗,小心火燭……」邊走出起居室。那是高見山演的電視廣告的插曲。我也記得。

感覺曲終人散的父親終於從簷廊起身,不耐煩地扇著胸口經過我的背後。

「什麼叫『連純平的份一起』……誰准他這麼說的……」

他還在繼續念著。我猜他又要躲進診室好一陣子了吧。信夫回和室拿外套時,從紙門探出頭來說:

「良多,記得RV哦。」

他邊笑邊說,然後假裝握著方向盤,追著姐姐跑向洋室。我無奈地遲了一拍笑回去。拿著水羊羹的阿睦也追著信夫跑了。

由香裡端著托盤和母親走向廚房。

「幫我拿水羊羹過來。」

她回頭對淳史說。淳史起身走向廚房。

起居室裡只剩我一個人。洋室那邊繼續傳來姐姐的歌聲,信夫和紗月快樂地唱和著。庭院裡曬衣架上的塑料墊搖曳著。透著夕陽的黃色光芒緩慢擺動的塑料墊,看起來寂寞而美麗。

看著那鮮艷的黃色,我又想起了墓地的向日葵。好像只有我在耍孩子氣,感覺自己像是個不懂變通,也開不起玩笑的人。不,在這個家裡,我可能從小就是這樣,只是現在又想起來罷了。我用指尖觸碰沾滿麥茶的抹布,非常冰冷。我果然不該來的,這時我心裡又有了一絲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