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步履不停 > 步 步 >

步 步

「沒關係啦,又不貴。很輕啊。多少錢啊……不用在意啦,又不是要買兩三個……」

母親給姐姐打電話的聲音從走廊傳到起居室。我完全不知道她們在聊什麼。本來只是打電話確認阿睦忘記帶走的帽子該不該寄給他們的,結果話題一個接著一個,花了十分鐘都沒有說完。因為怕外賣的鰻魚飯涼了,我們只好不等母親回座,又繼續吃了起來。

「媽媽有手機吧?」

由香裡比著打電話的手勢問。

「就放在那裡啊。」

我用筷子指著起居室的燈桌。上面擺著一隻操作簡易的粉紅色手機,是姐姐買給母親的。

「從家裡往外打的時候,她都特地到玄關用家裡的電話打。」

父親好笑地說。他沒有動鰻魚,只一直喝著啤酒。

「為什麼呢?」由香裡歪著頭百思不解。

「說什麼沒有線的電話不可靠,真是個笨蛋。」

父親壞心眼地用鼻子笑了一下,幫由香裡倒滿還剩一半的啤酒杯。由香裡也笑著用雙手扶著酒杯。可能是因為有人跟他一起喝,父親從剛才開始心情就一直很好。當他們的笑聲重疊在一起的時候,母親用指尖旋轉著帽子走了回來。

「她說留在這邊就好了。」

母親正要在坐墊上坐下,發現父親和由香裡在笑著。

「有什麼好笑的?」

她邊說邊把帽子丟在房間角落的坐墊堆上。父親說沒什麼,不想理會母親的問話。他十分享受地又喝了一口啤酒,用大拇指抹掉沾在鬍子上的泡沫。由香裡也低著頭忍著笑。母親看到他們那樣子,像是有點嫉妒。

母親喜歡打電話——我不知道這麼說到底對不對。她的確經常打電話過來,但那可能是因為我很少回家。如果我經常讓她看到我,也許她就不會那麼頻繁地打給我了。如果說她不是喜歡打電話,而是迫於見不到我,只得將打電話作為一種替代手段的話,的確會令我有些心痛。

母親雖然不喜歡手機,但父親過世之後她也學會了發短信,常發短信給我。她還和阿睦及紗月發短信聊天,並開心地說:「我有年輕的網友了。」

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跟母親打的最後一次電話。十二月二十九日早上九點剛過,我四谷公寓裡的電話響起。我在床上一聽到那鈴聲,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母親身上了,然後便對自己犯的錯誤感到忐忑不安。電話是姐姐打來的。

「媽媽剛剛打電話過來,感覺很奇怪。我掛完電話馬上叫了救護車,我現在就過去,你也趕快過來吧。」姐姐在電話那頭說道。我放下話筒,在做出門的準備之前試著打電話到老家。

「喂,這是橫山家。」

竟然是母親接的。我先是吃了一驚。「怎麼了?」「沒事,被絆了一跤。感覺好冷。」母親的語調比平常的要緩慢,一直重複著一樣的話,不得要領。「好冷,動不了了。怎麼回事啊?」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握著話筒。隨後我聽到電話那頭救護車的警鳴聲由遠及近。

「救護車來了吧?」「是嗎?」「姐姐幫忙叫的。」「真討厭,好丟臉啊。」「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我有些不耐煩地在電話前等著。過了一陣子,救護隊員走進來接過電話。我告訴他我馬上過去,並請他告訴我母親要被送往的醫院。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母親還親手把健保卡交給了救護隊員。她明明坐在走廊連站都站不起來,到底是如何把放在電視上的健保卡交給救護隊員的?我和姐姐都百思不解,但的確像是能幹的母親的作風。

母親倒下的一周前,父親難得地打電話來。我接起電話說:「喂?我是橫山。」父親沒表明身份,只問:「近來……好嗎?」我從那句話知道是父親打來的。「嗯,還過得去。」我說。父親難得會自己打電話過來,我感覺他當時跟平常有些不一樣。我問他:「怎麼了?腳好點兒了嗎?」他沒有回答我,只在嘴裡嘟囔了一下,隨即切入正題。

「關於你媽的事……」

「啊……你不用操心啦。」我馬上開朗地接他的話。

「我昨天還和她通電話呢,她好好的啊。」

對於我的回答,父親卻說:「其實並沒有……」

「是嗎?」

父親嚴肅的語氣,讓我開始不安。

「嗯,我覺得差不多會在二十八日左右吧……」父親清清楚楚地說道。

就在這時,我醒了。那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夢裡父親的聲音還言猶在耳。父親其實前一年就過世了。在夢裡面的我,感覺也是在知道這一點的狀況下跟他對話的。我起床洗完臉後,二十八這個數字還清楚地留在腦海裡。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我的工作最終收尾的日子。我原本的計劃是和編輯部的同人小小地慶祝一下,然後回家大掃除,寫賀年卡,三十一日再和由香裡、淳史一起回母親住的老家過年。雖然我不想太在意那個夢,但一直到二十八日,我還是每天發短信給母親。她也一如往常地回我的短信,關心我的身體和蛀牙。於是我就鬆了一口氣,也沒有回去看看狀況。明明父親已經預先警告了我,我卻覺得反正再過三天就要回去了。若現在回去就應該會一直待到過完年吧,這是我想避免的。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精神和體力花這麼多時間在母親身上了,那時的我是這麼想的。後悔,或說是罪惡感,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消失。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當她倒下的時候,若我在旁邊到底能幫上什麼忙。但在那之後,我不知道夢到了多少次抱著母親等待救護車來的夢。這個夢一直糾纏了我三年才終於消散。我從這裡面學到的教訓是:人生總會犯下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無法挽回的過錯。但我真正領悟到這點,又是更以後的事情了。

母親在坐墊上坐下,打開蓋子,繼續美美地享用只吃了一口的鰻魚飯。

「他們應該吃完晚餐再走的……」

父親說道,言外之意是責怪沒有挽留姐姐他們的母親。不,也許父親沒有這樣的意思,但至少在母親聽來是這樣的。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那麼多人吵吵鬧鬧到晚上,受不了的是我們自己吧?」

所謂的「那麼多人」,實際上也只有四個,和我這邊的家庭只差一個人。由香裡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突然停下筷子,像是改了什麼主意一樣帶著笑看著淳史。

「白天吃壽司,晚上吃鰻魚飯,好豐盛啊……」

淳史沒回答,默默動著筷子。

「早知道就不做那麼多天婦羅了,真是浪費。」

母親回頭看著廚房說。

由香裡聽到後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像是在說「完了」。她聽出來,在母親心裡,午餐的主菜終究是天婦羅,而不是壽司。

「要不我帶一些天婦羅回去好了……」

由香裡還想挽回剛才的失誤,繼續說。

「天婦羅已經不好吃了,都軟了……」

母親沒有正眼看由香裡,用筷子攪動著湯。由香裡困擾地看向我。我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在意,母親一向這樣,然後將注意力集中在鰻魚上。

「叫『松38 』是對的。『竹』以下的話才不會給魚肝湯呢,只有那種速食湯。」

母親說完,發出聲音喝起湯。聽了那個聲音,父親面露不悅。父親總是抱怨母親吃飯沒有規矩,叫她不要發出聲音,不要把飯跟菜同時放進嘴裡等。母親不在場的時候,父親還常說不能把孩子交給她那種人教養。但母親也常常在他不在場時說:「明明飯菜一起吃比較好吃啊。」

「呃……這個能吃嗎?」

淳史很噁心地夾起湯內的鰻魚肝給由香裡看。

「嗯,吃是可以吃啊……」

由香裡對著淳史笑了笑,歪頭表示只不過不知道味道怎樣。

父親聽了這樣的對話,看著旁邊淳史的碗。

「不用勉強哦,爺爺幫你吃掉。」

父親「嘖」地舔了一下自己的筷子,不客氣地伸進淳史的碗中夾起鰻魚肝放進嘴裡。淳史的視線在父親的嘴角和被筷子沾到的湯碗之間來回看著。母親可能感覺自己剛稱讚過的鰻魚肝被父親否定了,一瞬間露出生氣的表情。

「那奶奶分一點鰻魚給你好了。」

母親裝出笑容,夾了一片自己的鰻魚放到淳史的鰻魚上。

「哎呀,真好。」

由香裡又笑了。這次換父親不高興了,原本是出於善意幫淳史吃掉鰻魚肝的,現在這樣不就變成爺爺搶了孫子的東西吃了嗎?

又開始了……我這麼想,試圖盡量遠離那個糾結的狀況。我一向把眼前這兩個人的互動,當成是屏幕那頭正在上演的電視劇。這是我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我沒有姐姐那樣的能耐,還可以加入他們,開開玩笑去緩和氣氛。由香裡當然也還沒學會那樣的高超伎倆。但她還是不斷做著無謂的努力,希望造就一個其樂融融的餐桌氣氛。

「我吃不下那麼多飯。」

母親呢喃著,突然將米飯倒入我的飯盒中。鰻魚被米飯蓋住了一半。

「喂,媽,哪有把飯從上面蓋下來的……」

我無奈地說到一半就放棄了。並不是我吃不下那麼多飯,只是飯蓋在菜上面,看起來當然比較難吃,但母親是不會講究這種細枝末節的。

「吃到肚子裡還不是一樣。」

她似乎發現了我的不滿,開始替自己找借口。不,與其說是找借口,更像是在責怪我竟然會在意這種小事情。我只好將母親的白飯撥到旁邊,挖出下面的鰻魚送進嘴裡。

「她啊,一直就是這麼粗枝大葉的。」

父親像是自己遭難似的憤慨起來,用筷子指著母親說。

母親聽到父親借我的事對她發難,似乎一下賭起了氣。

「什麼粗枝大葉,你真好意思說啊……」

母親沒有繼續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調侃的笑容。由香裡交互地看著他們兩個人,似乎想要插話進去。

父親像是發覺了這件事,對由香裡說:「我帶她去聽演奏會,結果她睡著了,還打呼嚕。她就是這麼個人……」

由香裡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索性低頭沉默著。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母親嘴裡塞滿了鰻魚回嘴。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開始查詢明天的電車換乘信息。我希望中午以前可以趕回去。並不是說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只是如果拖拖拉拉的話,我怕明天中午也要在這種氣氛下吃午餐。那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避免的。

「隔壁房間有好多唱片啊。」

由香裡對著父親轉移話題。應該是下午大家在看照片的時候發現的吧。唱片機旁邊的櫃子上,的確是塞滿了老舊的黑膠唱片。父親聽到後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收集了不少……」

正當父親打算講起關於唱片的老故事時,母親趕緊見縫插針。

「那只是裝飾而已啦。現在根本就不聽了,純粹是佔地兒……」

母親說著,視線沒有離開鰻魚。父親的笑容逐漸僵硬了。

「說到醫生,給人的印象好像都是聽古典樂?」

由香裡徵求附和似的看向我,加了句:「是不是啊?」但我只含糊地回她:「嗯。」然後不耐煩地繼續看向手機屏幕。我想讓她早點知道,這種努力都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說是醫生,實際就是個鄉下的小大夫……」

母親還不放過,故意傷害父親的自尊。父親的說法是,在小診所當醫生可以拉近和病患間的距離,能使人與人之間產生聯繫的醫療,才是正道。可是母親只用「他是在升職的競爭路上敗下來了」這句話輕易地下了結論。要在他所屬的大學醫院裡生存下來,成為教授或部長,需要的當然不只是技術,還需要可以跟上司、下屬打交道的政治手腕。那正是父親的弱項,而他也不曾下功夫去克服自己的弱點。父親自己知道,所以被母親這麼一說,他也愣了一下,然後沉默不語。

「可是家裡有醫生在的話,萬一發生什麼也比較放心吧。」

由香裡還想幫父親打圓場。

「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他自己還忙不過來呢。自己兒子在生死關頭的時候,他也不在旁邊啊。」

母親不看父親,也不看由香裡的臉,說:「來吃這個。」母親夾起醃黃瓜放到淳史的飯盒裡,溫柔地對著他笑。父親放下杯子面對母親。

「我有什麼辦法?當時一下子湧進來那麼多食物中毒的急診患者……」

這樣的對話在這十五年間已經重複了幾百次,是個完全無解的話題。

「你啊,你是永遠不會瞭解工作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重要的……」

父親撂下這句話。我想,這四十年來只要兩個人之間有任何爭執,最後一定是靠這句話單方面畫下休止符。

不過現在想起來,我也會有些憐憫每次都不得不說到這份上的父親。父親終究是父親,對於無法見到兒子最後一面這事,無論身為父親或醫生都一定是後悔且自責的。一直到死為止,在他心裡都會是個無可彌補的缺憾吧。那同我之後在母親身上感覺到的東西比起來,也許要更加深刻、殘酷。但當時的我和母親當然不可能察覺到那麼多。光是自己的感情就快讓我們承受不住了。我甚至是下意識地不去面對它,當作什麼都沒看到。

「那當然啊,我從來沒工作過嘛……」

母親先搶了父親每次會接下去的台詞。

「不過如今某人也沒工作了哦。」

她嘲笑似的加了這麼一句。那真的是很殘酷的一句話。自從父親不得不停止工作之後,這家裡的權力關係似乎完全逆轉了。問題是父親並沒有老到可以接受這件事,也沒有那樣的包容心。然而母親又很缺乏溫柔。我不知道這對夫妻之間到底是從何時,在哪裡開始出錯的。雖說是通過相親認識的,但也是接受了彼此才結婚的,應該不是一開始就不對付吧。我邊看著手機屏幕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這時,由香裡突然從旁邊搶走我的手機,維持著她原本的笑容,將我的手機放在她另一側的榻榻米上。我像是個挨罵的小孩,很不好意思地偷看坐在前面的淳史。淳史一邊聽著大人們的對話,一邊面不改色地用筷子戳著鰻魚。

「您還聽些什麼歌呢?」

由香裡再次面對父親,很牽強地將話題導回音樂。

「爵士樂……吧。」

父親總算平復了情緒,思索著說。「是嗎?」由香裡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

這讓父親的心情好了一些。

「都是些老歌啦,像是邁爾斯·戴維斯39 那種的……披頭士40 我還勉強可以接受。但說到最近那些什麼饒舌還是嚼舌的,那根本就稱不上是音樂。」由香裡對父親這句話點頭稱是。「唱卡拉OK的時候倒是會唱演歌41 呢,這個人……」

母親又潑了冷水。

「卡拉OK?」

聽到這意外的詞,連我都抬起頭看母親。

父親再次板起面孔,默默地喝著啤酒。

「島津先生的賀年卡裡寫了啊,說想再聽到橫山老師唱的《昴》42 。」

母親大口吃著鰻魚。島津先生是父親的大學同學,現在應該是在千葉開個人診所。想必父親是在同學會續攤的時候去了卡拉OK,在同學們的簇擁下醉著唱的吧。

「別偷看別人的明信片行不行?」

父親像是做惡作劇被抓到的小孩似的嘟著嘴說。

「寫在賀年卡上當然會被看到啦。不喜歡被看就請對方裝在信封裡寄啊。」

母親在嘴上佔了便宜,還問由香裡的意見。由香裡困惑著不知該怎麼回答。

居下風的父親看起來令人同情,但想到他平時趾高氣揚的,偶爾看看他處於劣勢的樣子也不錯。

「演歌嗎……」

我的語氣中可能也多少含有一吐平日怨氣的情緒在。

「《昴》可不是演歌。」

父親意氣用事地正臉看向由香裡。

「《昴》才不是演歌呢。」

他反覆地強調。由香裡被他的氣勢所逼,只好深深地點頭。那種小事真的無所謂吧,我這麼想。母親應該也是,所以她完全不理父親,任他堅持己見。淳史時而抬起頭看看父親、母親、由香裡,然後又低頭看飯盒。

「有沒有什麼承載了二老回憶的曲子呢?」由香裡還在努力,試圖讓氣氛緩和下來。

「哪有那種花哨東西。」

父親揮手否定。

「有啊,有一張唱片。」

母親突然對由香裡說,嘴角還泛著笑意。

「是什麼呢?」

由香裡可能以為父親只是不好意思說,所以好奇地傾身追問。

「流行樂,能勾起回憶的。想聽嗎?」

母親不等她回應,逕自起身離開起居室。樓梯上傳來她走上二樓的腳步聲。由香裡似乎很欣慰自己提出的話題有所進展。

母親離席後,起居室突然變安靜了。父親終於打開飯盒吃起鰻魚。六片榻榻米大的起居室裡,只聽得到四個人吃飯的聲音。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父親。

「她去年被騙去郵購了張什麼《昭和流行樂大全》……」

父親由於無法預測母親等一下要做什麼,所以顯得忐忑不安。為了不讓由香裡他們察覺到,他只好自己先開口。

「一套三十張。不知道花了多少錢……」

「我在我房間裡看到了。」

身為被害者之一的我,不得不在這裡發表個一兩句。

「一次都沒聽過,肯定的……」

我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父親看到後,板起臉看向天花板。

靠著說母親的壞話,我和父親在這一天終於有了交集。

「我才不是被騙呢,真沒禮貌,把人家說得好像癡呆了……」

母親沒有任何前兆地突然出現在起居室。看來是故意放輕腳步下樓梯,躲在門後面偷聽我們的對話吧。她這種習慣真的很奸詐。父親不禁將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母親從背後拿出一張唱片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誰的曲子?」

母親故意賣個關子,又把唱片藏到背後。

「你幫我去用裡面那台唱片機放。」

她指著樓梯下的洋室。

「現在?」

我連鰻魚都還沒吃完。可是母親站在我面前,沒有要坐下來的樣子。

雖嫌麻煩,我也只好站起來,從母親手裡拿過唱片。是張老單曲黑膠唱片。外面的塑料包裝滿是灰塵。

「唱針已經生銹了吧?」

「沒問題,可以聽的。」

母親乾脆地答道。

我走過走廊,開了洋室的燈,打開音響唱片機。

「是什麼曲子呢?」

起居室裡的由香裡再次問父親。

「跟我沒關係。」

父親又回到了平時那個悶悶不樂的樣子。

「當然跟你有關係。」

母親一直在賣關子。

我把唱針輕輕地放在唱盤上。我平時只聽CD,所以有些莫名的緊張。我看著開始旋轉的黑膠唱片,就這麼站在那裡。隨後響起了曾經聽過的前奏。

我一邊看著包裝上的歌詞,一邊回到起居室。

「媽,這首曲子……」

母親舉起左手制止我說下去,然後豎起食指,示意我安靜聽。我只好乖乖地坐下。母親閉著眼,等待曲子開始。

街上的燈火多麼美麗

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

與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這是什麼時候的曲子來著?」

由香裡可能也聽過,她一邊隨著旋律輕輕點頭一邊問母親。「七年左右吧,大阪世博會之前不久。」

母親邊回答,邊將筷子的包裝紙折成紙船。

像往常一樣愛的話語

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

請給我吧你愛的話語

「媽,我記得你以前偶爾會哼這首歌。」

聽到我這麼說,父親突然停下了筷子。母親不發一語地繼續折紙船。然後到了副歌的地方,她小聲地跟唱起來。

步履不停像小船一樣

我搖蕩著

搖蕩著在你的懷抱裡

父親拚命地將涼了的鰻魚扒進嘴裡。淳史看到那副模樣,竊笑著。自己提出的話題至少讓現場的氣氛走向了平和的方向——由香裡似乎將狀況理解成了這樣。只有母親一個人隨著洋室傳來的歌聲快樂地搖擺著身子。

追隨我的只有腳步聲

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

溫柔的親吻再來一次

石田步43 唱的《藍色燈光的橫濱》是我小學時流行的曲子。對小孩來說那歌詞十分難以理解。但對於住處周圍都是田地和工廠的我來說,橫濱這個地名給了我一種現代都市的印象。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喜歡這首歌,我也不知道這首歌在她和父親之間到底有怎樣的回憶。只是,我記得有那麼幾次,聽過母親哼這首歌。

「我們去車站接爸爸好不好?」

大約在吃完晚餐之後吧,母親突然說道。那時父親在醫院的工作很忙,每天都要加班,很少在午夜前回到家。我們從來不曾去車站接過他,這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這麼想著。可是對時為小學生的我來說,光是可以逛夜晚的街道就讓人興奮不已,所以我連洗完澡的頭髮都沒擦乾,就跟在母親後頭去了。我們走在大部分店舖都已經拉下鐵門的商店街上,大約走了十五分鐘才走到車站。東武東上線的「上板橋」。在這站的出站口,我們目送了幾班電車離去。父親並沒有用電話告知我們他會幾點回來,所以說要去接他可能只是借口,現在回想起來,母親只是想離開家走一走吧。當時的我根本沒想那麼多,只是拚命往站台看,想比母親早一步發現下車的父親。我們就這樣大概在那裡站了一個小時左右。

「回家吧。」

母親突然說道,腳下已經同時邁開了步子。

我只好追著母親的背影也開始走。回程路上,她在站前的商店街買了棒冰給我,跟我說:「不可以跟純平他們說哦。」

穿過商店街,從街角那間同學家開的眼鏡店右轉,就是我熟悉的上學道路。有一條小溪從道路下方穿過,道路兩側的溪水在下雨時會水位高漲,漫到人行道上來。我們總喜歡背著書包穿著雨鞋,故意在橋上踏著水玩,現在想起來真是危險。就在經過那座橋的時候,母親突然哼起歌來。正是那首《藍色燈光的橫濱》。母親的涼鞋踩著柏油路,在那腳步聲的伴奏下,她的歌聲顯得特別哀傷。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我那時完全不敢吭聲,只是靜靜看著她哼歌的背影,走在離她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我現在很想知道,母親當時是用什麼表情哼這首歌的。但留在我記憶裡的,只有那歌聲、涼鞋的腳步聲,以及她白色的小腿。

關於音樂的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晚餐就這麼結束了。

「喝完酒馬上泡澡可對身體不好啊。」

父親沒有理會母親的忠告,早早進浴室去了。他可能一刻都不想多留,想趕快一個人獨處吧。淳史開始在簷廊玩遊戲機,那是他飯後的固定功課。結果,他後來連一口鰻魚肝湯都沒動。我在姐姐的房間躺下來休息。在廚房洗完碗盤的由香裡進到房間來,在我身邊坐下。

「剛剛媽不是說『沒問題,可以聽』嗎?」

我把從那時起一直掛在心上的事情講給她聽。

「我猜啊,她一定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放那張唱片。你不覺得光想起來就有點毛毛的嗎?」

我一邊說著,一邊回想剛才母親的表情,那就像是看著父親狼狽的樣子而暗自痛快似的。

「沒覺得啊……」

由香裡的答案出人意表。

「那也沒什麼不一般的吧。」

「是嗎?」

我只坐起上半身,窺視著她的側臉。

「任誰都有這種東西吧,想要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偷偷聽的歌什麼的。」

由香裡看著前方說。嗯……但我還是沒有完全被說服。

「是這樣嗎?」

「當然。」

由香裡的回答充滿了確定。

「所以你也有咯?」

她沒有回答我,只靜靜地笑著。

「是什麼?告訴我嘛。」

我湊近身子問她。

「秘——密。」

由香裡仍然看著前方。我無奈地又在榻榻米上躺下。

「女人真可怕啊……」

「人啊,都是很可怕的。」

由香裡終於將視線轉向我。想必她也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邊回想我不知道的回憶,一邊聽著歌然後跟唱吧。其實我對這件事本身並不會嫉妒。我們都各自活了三十幾年不相干的人生,我當然是接受了這一切才會跟她在一起的。只是,當她可以那麼若無其事地把這種事說出來的時候,我會覺得她在人生路上比我要老練許多。也許,我這輩子都無法瞭解女人這種生物吧。

把碗盤全部洗完後,母親一個人坐在廚房的桌子前織蕾絲。桌子上,阿睦撿來的百日紅插在水杯中,在那下面也墊著蕾絲的杯墊。一定是母親手工做的吧。我經過母親身邊,走到燃氣灶前開了抽風機,點了根煙。

「現在應該有夜間賽吧?我在屋頂上裝了這個,能看BS44 的。」

母親沒回頭,但用雙手比了一個大圓。看來不只是父親,連母親都以為我到現在還喜歡看棒球。

「不用了……」

我故意漫不經心地回答。

「最近的電視都沒什麼好看的,根本不好笑卻一堆笑聲。那是後來加上去的吧?」

「好像吧。」

我用很無所謂的態度敷衍她,然後從胸前口袋裡取出一萬圓鈔票,遞到她臉旁。

「給你。」

她沒有停下手頭的工作,只稍稍回了一下頭。

「幹什麼?」

「買點你喜歡的東西吧。」

「哎喲。」母親用驚訝的表情看著我,終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能從兒子手上拿零用錢,真高興啊……」

母親抬頭看我。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沒有啦,因為每次都讓你破費,所以……」

由於母親表現得太過高興,反而讓我覺得有些內疚,只好說出那樣像借口般的話。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母親零用錢。而且嚴格說來,那還不是我的錢。那天我現金不夠,是由香裡從她的皮包裡拿出來給我的,真是丟人。母親當然完全不知情,據說隔天早上還馬上喜滋滋地打電話給姐姐跟她炫耀。母親用那一萬圓買了一件淡紫色沒什麼品位的外套。「這是用你給我的錢買的哦。」過年回家時她還特意打開衣櫃給我看。只是我一次都沒有看見她穿過。「這是重要場合才穿的啊。」她對姐姐這麼說過,也可能是想要等到某次跟我一起出門時再穿吧。只是那樣的機會終究沒有來臨。母親過世後,我處理了她的衣服。可直到最後,我都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處理這件淡紫色外套。最終,我將它放進了母親的棺材中。

就像相撲選手在土俵上領取懸賞金時一樣45 ,她用手比作刀在鈔票上切分比畫了三下後,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中。

「到底叫什麼來著……那個臉像肚臍的相撲選手……」

可能是在模仿的過程中想起來了吧,她又開始提傍晚的話題。

「你還在想啊?」

我驚訝地說。

「聽說這種事放著不去想會變成老年癡呆啊……」

她邊說著,又開始織蕾絲。

「若乃花?」

我去餐櫥拿煙灰缸的時候隨便猜了一個相撲選手的名字。

「不是。」

「北之富士?」

我拿著銀色煙灰缸回到洗碗槽那裡,像是參加猜謎遊戲似的回答。

「那個不是很帥嗎?不是他啦,我說的是長得更討喜的那個……」

母親把臉皺在一起給我看。

我看了一眼那張臉,覺得實在太好笑,忍不住笑出聲來。母親也聳聳肩笑了一下,然後又繼續織蕾絲。淳史還坐在簷廊玩著遊戲。「那個……」我小聲地向著母親的背影說話。

「良雄……也差不多了吧?」

母親沒有停下動作。

「不要再叫他來了吧?」

「為什麼?」

母親平靜地問。

「覺得有點可憐啊。來見我們,他也不好受吧……」

說實在的,我不想再看到那卑微的笑容了。我們一家人也很難在他面前表現得快樂自在,也沒有必要繼續這樣的儀式了吧。

「所以我才要叫他來啊……」

母親低聲說。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豈能讓他過了十來年就忘記啊?就是他害死純平的……」

「又不是他……」我說到一半,母親制止我,自己繼續說下去。

「一樣的。對做父母的來說都一樣。沒有人可以恨的話,就只能自己承受痛苦了。就算我們讓那孩子一年痛苦個一次,也不至於會遭天譴吧……」

母親用跟剛才相同的節奏動著編織針。她那粗粗的手指頭,在日光燈下看起來就像是跟她無關的獨立生命體,感覺有些詭異。

「所以,不論明年、後年,我都會叫他來的……」

剛才跪在玄關時那個微笑的表情,原來代表的是完全相反的意思。我察覺了這件事,感到毛骨悚然。

「你每年都是帶著這種想法叫他來的嗎?」

我的聲音也許有些顫抖。

隨後我說了句「太過分了」。與其說是對母親的責難,更像是在歎息。

「有什麼過分的,那很一般吧……」

母親的語氣倒像是在責怪我為什麼無法瞭解她的心情。她自己可能還沒發現,她的悲傷已經隨著時間發酵、腐爛,成了連親人都無法認同的樣貌。

「搞什麼啊?每個人都跟我說『一般』『一般』的……」

「你當了父親就知道了。」

「我就是父親啊。」

我有點意氣用事地說。

「我說的是真正的父親。」

母親說道。我從她的背影感覺到一種令人無法靠近的堅定意志。在這裡,我還是被當成一個不成熟的小孩子。

「什麼意思嘛……」

我把煙吐向抽風機。這時,浴室傳來開門的聲音。

「啊,爸爸出來了,你快去洗吧。」

當母親回頭這麼對我說時,她已恢復成平常的樣子。「哦。」我無奈地回應她。她怎麼能在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之後,馬上轉到洗澡的話題呢?我覺得這件事比她那扭曲的感情本身,更能顯示出她心裡的黑暗是多麼深不見底。

「對了,王子也一起洗吧。」

「王子?」

我馬上瞭解到,她指的是淳史。

「嗯,就這麼辦吧,難得浴室那麼大呀。」

母親站起來,大聲對走廊喊:「由香裡小姐——」

「嗯——」在短暫的間隔之後傳來了由香裡的回答。

「平常都是分開洗的。」

我有點不安地搔了搔頭。如果從小就一起洗也就罷了,過了十歲才第一次一起洗澡,應該彼此都會有所躊躇吧。如果是像外面澡堂那樣的地方就不會尷尬了,但家裡的浴室是無處可逃的。

「真是的,至少在這種日子要讓兒子先洗啊。一天到晚都無所事事的,根本不用每天洗澡的嘛。真是浪費熱水……」

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母親一邊將杯子從餐櫥裡拿出來,一邊從抽屜裡取出父親要吃的藥,嘴裡還不忘念叨父親的壞話。

這時,由香裡走過來問:「媽媽,怎麼了?」

「讓淳史君跟良多一起洗吧。」

在我裹足不前的時候,事情正一步步以母親的步調往前進行。

「是……」由香裡似乎察覺了我的心思,邊回答邊睜大眼睛看著我的臉。

「一直都是分開洗的……」

我哀求似的看著她的眼睛。

「我等會兒把你的睡衣拿出來。」

母親用手背拍了一下我的腰,走向和室。

「沒事,我今天帶了T恤。」

「你就穿睡衣吧,我特地買的。」

母親打開和室的櫃子開始準備。

「在哪兒買的?」

她不回答我,只輕輕地笑了一下。我有點擔心,追著母親走向和室。

「肯定是在站前的大賣場吧?讓我看一下。」

我一個人在東京生活時,偶爾返鄉,她都會準備一些淺色系運動服,或是老頭子愛穿的那種鑽石圖樣的開衫之類的衣服。當然,母親只是為了它們的功能性而買的,但那品位實在是差到令人不得不懷疑她是故意要耍我。這種東西,母親通常是在站前一家超市二樓的衣服大賣場買的。至少也要去橫濱買吧,真是的。

「給你看,給你看……」

我的不安讓母親覺得很好笑。

「哪一件?」我探頭看著抽屜裡問。

「你喜歡這顏色吧?」

母親拿出來給我看的是一套水藍色毛巾質地的睡衣。

我忍不住倒退了兩步,發出「嗚哇」的一聲。

母親聽到了我的聲音。

「可是這很吸汗啊。」

她邊說邊摸著睡衣的胸口附近。我思索著如何在不傷害母親感情的前提下不穿這件睡衣。我看向留在廚房的由香裡。

她溫柔地看著我和母親的互動,然後轉頭看向坐在簷廊的淳史。

「淳史,去洗澡好不好?」

她笑著問道。

「浴缸很小的,不知道塞不塞得下兩個人……」

我看著由香裡的背影呢喃著。她坐在榻榻米上,從帶來的行李裡拿出換洗的衣物。我站在姐姐房間的門口,還沒做好一起洗澡的心理準備。「喏。」由香裡沒有回頭,將所有換洗衣物擺在榻榻米上。我蹲下來拿上,無奈地走出房間。淳史應該先我一步走向浴室了。我看著手中的衣物,發現只有淳史的份,所以我又走回了房間。

「欸?我的T恤呢?」

「可是……你不是有母親準備的睡衣嗎?」

由香裡還是沒有回頭。她正在整理行李中的毛巾和化妝品之類的。

「不用啦,不穿也沒事……」

應該說,我是很積極地不想穿上它們。

「你就穿吧。母親特地為兒子買的呢。」

由香裡的語氣中不尋常地帶著刺。

「嗯?你在生氣嗎?」

由香裡還是背對著我。母親對兒子的愛會令媳婦嫉妒,這種情節我常在電視節目上看到,但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平時保持理性甚至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由香裡,竟然也會有這種凡人的情緒反應,說實在的,我還有點高興。

「她每次都這樣啦。可能還想把我當小孩一樣照顧吧。」

我想走近她,把手搭在她肩上。

「我不是在意那件事!」

由香裡的語氣中清楚地表達出怒意。

在那個氣勢的壓迫下我停下了腳步。

「那不然是什麼?」

「既然都要買睡衣,為什麼不連淳史的一起準備……」

由香裡一邊折著襯衫一邊說。

「今天也是,每次叫淳史她都要加上『君』字。」

的確,對阿睦和紗月,母親都是直呼其名。但只有對淳史,她總是客套地加上「君」字。可是那應該是因為她只見過淳史幾次面,出於一種禮貌而已吧。

「你想太多了。她只是沒有顧慮得那麼周到罷了。」

由香裡並沒有被說服。

「你看,牙刷她都準備好了,三支。」

我指著洗手間說。

原來如此,為人母親,就是會在意這些小細節,我真的是上了一堂課。然而,對於她在乎的仍是淳史而不是我這件事,說實話也讓我稍微有些失落。

「給我嘛……我的T恤。」

事到如今,由香裡也變得固執了。

「拜託啦……」我懇求似的說,但我也知道不會有任何效果。

這時,和室又傳來了母親的聲音:「由香裡小姐。」她說過下次我們來的時候要把和服給由香裡,所以一定是關於這件事。

「嗯。」由香裡回頭答道,然後拉上行李的拉鏈,站起身。她不看我的臉,經過我身旁小步跑往和室的方向。我看著眼前的行李,猶豫著要不要從裡面拿出自己的T恤,最後還是作罷。

打開洗手間的門,淳史正在脫衣服。我用眼神打了個招呼,然後很沒意義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整理頭髮。

脫掉內褲的淳史跳上放在浴室入口附近的體重計。

「幾公斤?」我問鏡中的淳史。

「秘密。」

他說完便打開了浴室門。

「喂,拿去。」

我把剛才由香裡給我的毛巾遞給他。洗臉台旁,放著剛才父親用過的被揉成一團的毛巾。

「不抻平了晾,會發臭的。」

母親每次都會念叨他,可是看來沒用。我脫掉襪子,像淳史一樣站上體重計。我今天午餐和晚餐都在母親的勸進下吃了不少,搞不好胖了一些。在指針還沒停止晃動之前,門突然打開,父親走了進來。他好像也很驚訝我在那裡,但他完全不形於色,在洗臉台擰乾自己忘在那裡的毛巾。我不理會父親,背對著他逕自脫衣。

「工作不順利啊?」

父親突然問道。我故意撇開視線。我今天應該沒有露出任何破綻讓他發現我失業了才對。就算我偶爾接電話,說的也都是跟工作有關的事情,所以他應該只是沒話找話聊吧。

「還好啊。」

我極力故作鎮定。

然後我還反問:「為什麼這樣問?」

「沒事。那就好……」

父親沒多說,然後果不其然地又沉默了。

「不用擔心啦。我跟以前不一樣了。」

確實,我在三十歲以前都無憂無慮地過著沒有穩定工作的日子,在金錢上也給他們造成了不少困擾。但我不想永遠都停留在那個不可靠的形象。

父親沉默著拿了毛巾出去。可是又馬上回到門前。

「你啊……」

被父親這麼一叫,我停下了正要脫褲子的手,回頭看他。

「偶爾也該打個電話,至少讓你媽聽到你的聲音。」

這種話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是很難得的。我忍不住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神不像平常那樣充滿威嚴,而是帶著些許的遲疑和怯懦。

「每次打她都會沒完沒了地一直抱怨……」

有時候母親在留言中說有要緊事,結果擔心地打過去,她卻說了半小時鄰居的壞話或以前的事,那真的很令人受不了。

「你就聽聽又能怎麼樣?」

父親像是有些生氣。對於他的反覆無常,我還真有點惱怒。

「那不是我的責任吧?」

可能被戳到了痛處,父親又沉默了下來。

「拜託你們兩個好好相處吧,別把我拖下水……」

我把我的真心話說了出來。雖說是兒子,但我不是那種會插手該由夫妻自己解決的問題的老好人,況且我也沒那麼閒。我光應付自己的人生就已經筋疲力盡了。父親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悶著頭準備離開。

「還有啊……」

我對父親準備離去的背影說。他又走了回來。

「關於偷摘玉米的事,說那句話的是我,不是大哥……」

我又提起了中午的事情。

「是嗎?」父親訝異的表情更令我生氣。

「是的。」

我有些氣憤地說。

「是誰說的有什麼關係嗎?那種小事。」

在想了一陣子之後,父親說道。

雖是小事沒有錯,但我作為說出那句話的本人,當然會無法釋懷。我們都把氣悶在心裡,沉默地看著彼此。

「小良,水太熱了,沒法泡。」

這時,浴室裡傳來了淳史的聲音。

這段時間裡,他一會兒舀出浴缸裡的水,一會兒從水龍頭放涼水進去,但似乎不太順利。

「好,我現在就過去。」

我故意發出溫柔的聲音,脫掉T恤。這是在向父親示意「你趕快出去吧」。

「事到如今,那種事的確已經無所謂了……」

我也撂下了這句話。

父親用力地關上門,發出重重的腳步聲。看來這次終於回到走廊去了。

我和淳史並肩泡在浴缸裡。再怎麼挪位子,我們的肩膀還是會碰在一起。我們沒話題可聊。我時而抬頭看天花板,時而開窗、關窗,或用毛巾擦臉,可一直沒能平靜下來。淳史反而是直盯著自己的手掌,用指尖搓揉著。

「扎刺了嗎?」

我擔心地看向他的手掌。

「如果可以這樣握到痣,聽說就會變有錢人。」

淳史右手大拇指的根部附近有一顆小小的痣。如果彎起食指跟中指,指尖就可以微微碰到那顆痣。

「奶奶說的?」

我試著問他。

「嗯。」淳史點點頭。

「你看。」

我也把自己右手的痣給他看。

「我也是,聽你奶奶的話,一直勉強自己想握到那顆痣。」

他看了一眼我的右手。

「可是沒什麼效果。」

我們並肩相互看著彼此的痣。

「小良為什麼想當醫生啊?」

淳史突然問。他應該是想起了下午姐姐念的那篇我小時候寫的作文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我不好意思地說。淳史繼續看著自己的手掌。

是啊。我記得當我跟淳史一樣大的時候,我也是跟父親一起泡在這浴缸裡,問父親他為什麼想當醫生。相較於我細瘦的小肩膀,父親的肩膀又寬又厚。我崇拜那樣的父親,所以以為只要當了醫生,就可以一直跟那樣的父親在一起。我現在還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這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

跟著歎息聲,我又說了一次。

走出浴室的淳史又跳上了體重計。水珠從他的劉海滴下來。

「喂,不把頭擦乾會感冒的。」

我把浴巾蓋到他頭上用力地搓揉。浴巾包覆了他整個上半身。隔著浴巾觸到的肩膀和背是這麼的脆弱,彷彿用力一捏就會碎掉似的。

我拍了拍他的頭,放開他。

母親準備的睡衣的確很吸汗,好像可以吸乾所有的汗水,但對一個年過四十的男人來說,還是過於可愛了。看著鏡中的自己,怎麼看都像是沒畫好的哆啦A夢。

淳史也看著我的模樣忍著笑。

「很『一般』……吧?」

我故意學他的口頭禪。

他歪著頭表示這可不好說呢。我笑著說:「那就是咯。」然後我們不自覺地一起笑了起來。

這時,從起居室傳來一聲母親的「哎呀呀」,分不出是出於驚訝還是困惑。我們納悶地互看一眼,又繼續豎起耳朵聽。

走出走廊的我,第一個看到的是搖搖晃晃地在房間裡徘徊的母親。有一瞬間,我完全摸不清發生了什麼事。

「好像是迷路飛進來的。」

站在角落的由香裡擔心地對我說。

順著由香裡的視線看過去,有一隻紋黃蝶,就像在陵園裡看到的那隻。母親伸出雙手,追著那只蝴蝶在房間裡徘徊。蝴蝶像是要躲母親似的,在天花板的角落飛舞著。

「從陵園一路跟過來的吧……」

母親的眼神有些哀傷,但又閃爍著不尋常的光芒,讓人覺得她正在看著我們看不到的什麼。我只想趕快結束這不自在的時間,走向簷廊,打開了面向庭院的窗子。

「不要開,說不定是純平。」

母親用尖銳的口吻說。

「喂……媽……」

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純平……」

母親邊這麼呢喃,邊又開始追逐蝴蝶。我被她認真的模樣所迫,不得不關上開了一半的窗子。換上睡衣的淳史從浴室出來,站在走廊看著母親那模樣。父親察覺到騷動,也從診室出來了。

看到母親失魂落魄的樣子,父親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生氣了。

「快把它趕出去。」

父親對著我揮動他手中的報紙。我做不了主,只能佇立在窗前。母親追逐著蝴蝶,經過我的眼前。

「別鬧了,丟人現眼。」父親站在走廊冷冷地說。

「媽,冷靜點……」

我這麼喚她,她嘴裡說著「可是……」,眼神緊追著蝴蝶不放。在房間角落飛舞的蝴蝶,輕輕劃過母親伸出來的指尖,改變軌道,從起居室的日光燈下飛過。那一瞬間,蝴蝶的翅膀亮起鮮艷的黃色光芒。然後蝴蝶搖搖晃晃地飛過茶几上方,停在佛龕前大哥遺照的相框上面,收起翅膀休息。我像是目睹奇跡似的,一股說不上來的奇妙感情湧上心頭。

「你看……果然是純平。」

母親小聲地說。雖只有一瞬間,但我相信現場的五個人,都被和母親相同的感情所包圍。

「怎麼可能……」

父親雖這麼說,但這句話還沒說完,他已無力地沒了聲響。

「純平……」

母親如此呼喚著,一步步靠近佛龕。我和父親也接近了蝴蝶,不是為了阻止母親,而是想看得更清楚。蝴蝶像是調整呼吸似的微微搖擺著翅膀。我慢慢將右手伸向蝴蝶。

「輕一點……輕……」

父親擔心地說。我用手指從兩側捏住它的翅膀,它也沒有騷動。只是,當我想要捏起它的時候,它像是要抵抗我似的,用它細細的腳,緊緊抓著相框邊緣不放,那力道比我想像的還大。我輕輕地以不會傷害它的力道扳開它的腳,讓圍在我周圍的父母看清楚。

「只是蝴蝶啦,普通的蝴蝶……」

但母親似乎還是不願相信,緊盯著我的手。

「對啊,只是普通的蝴蝶。」

同樣定在那裡的父親,也因為我的話而回過神,離開我們走向廚房。淳史接近我們,小心地看著我手裡的蝴蝶。

「我放它走了啊。」

在跟母親確認過後,我走向簷廊,想要趕快結束今晚這件事。母親和由香裡、淳史從後面跟上來。我打開窗戶,將蝴蝶放回庭院。它一開始像在房間裡那樣徘徊著,後來消失在黑暗之中。

「奶奶的七週年忌日時,也是有蝴蝶在晚上的時候飛進來。」

母親閉上眼,將手放在額頭上自言自語著,那模樣像隨時要昏倒似的疲憊無神。

「媽,你去洗個澡吧。」

我特意開朗地說。

慢慢睜開眼的母親終於正臉看向我。

「嗯……也好呢。」

母親搖搖晃晃地走向隔壁和室。房間裡面擺滿了攤開來的和服,應該是剛才和由香裡兩個人在討論著要送她哪一件。母親攤坐在榻榻米上,將和服拉到自己膝前折疊起來。

這時,玄關的電話鈴聲大響。父親坐在廚房椅子上沒有動靜,我只好無奈地去接電話。電話是對面岡先生家的兒子打來的,說他母親的狀況不好。今年八十歲的房阿姨和父親是舊識了,她只要身體不好就一定會來找父親商量。雖然父親停止看診已經三年了,但她說無論如何都要讓父親看才放心。

「隔壁阿姨說她不舒服。」

我用手遮住話筒,向廚房內的父親說。一瞬間的沉寂後,父親將報紙放在桌上,走過走廊。

「轉接過來。」

父親經過我的時候指了一下診室。他踩得地板吱呀作響,走了進去。

「又是心臟嗎?應該服了強心劑才對啊……」

我聽見他喃喃自語的聲音迴盪在無人的玄關。

我按了內線轉接,放下話筒。母親終於拿著換洗衣物走向浴室了。淳史還站在簷廊找著看不到的蝴蝶。由香裡憂心地看向我。我笑了一下,表示沒事。

我走到候診室附近看看情況怎樣了,結果聽到父親的聲音從診室傳來。

「那就叫救護車……不,我已經……我當然也想要幫忙……可是……」

透過門上的窗,我可以模糊地看見父親的影子。

「對不起,我幫不上忙……」父親最後這麼說,然後安靜地放下話筒。

「叮」的一聲一直傳到候診室來。

父親站著,絲毫沒有動作。我也不敢動彈,只能佇立在候診室門口。

救護車一停在家門對面,附近馬上圍起了人牆。過了一會兒,房阿姨躺在擔架上從玄關被抬了出來。原本站在遠處,雙手交叉在胸前觀看的父親走到救護車附近,很憂心地看著她的臉。可能是呼吸困難,她戴著氧氣罩,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脈搏呢?現在多少?」

父親問救護隊員。

「不好意思,很危險,請離遠一點。」

救護隊員不知道是不是沒聽到父親的聲音,不帶情緒地說道。那年輕人可能沒有發現父親是醫生,而父親被當作看熱鬧的民眾,也失去了冷靜。

「不、不是這樣的,我是……那裡的……」

對著忙碌的救護隊員,父親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家。但一切仍在繼續進行,父親的行為絲毫沒有對事態造成影響。隊員打開救護車後門,將擔架滑進車內。我站在玄關,靜靜地看著站在救護車旁不知所措的父親的背影。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心酸的父親。

救護車沒有鳴笛便開走了,父親被留在一旁。他站在馬路上,有些不捨地目送著救護車。又少了一個叫父親「老師」的人了……我也變得有點感傷。圍觀群眾三三兩兩地散去。可能是已經過了住宅區,過了一陣子救護車拉響了警笛。

「啊,該睡了……」

發現只有自己被遺留下來的父親,像是對自己說似的,走回我所在的玄關這邊。我很想跟他說些什麼,主動靠近他一步。察覺到這件事的父親看了我一眼,像是拒絕憐憫似的撇開視線笑了一下。

「不要穿著這種睡衣亂跑,丟人現眼……」

嘮叨了我一句後,父親就匆匆進門了。警笛還在遠方響著,我感覺到拖鞋裡的腳底板冰涼冰涼的。

進了家門,我走向浴室,打開洗手間的門站在鏡子前。我在那裡假裝刷牙,看看裡面怎樣了。浴室裡安安靜靜的。我正想問「媽,你還好吧」的時候,母親先發出了聲音。

「明明說要修瓷磚的……結果吃飽睡足就回家了,那個信夫……」

母親好像是扭開水龍頭在洗假牙。

「那個人每次都這樣……只有一張嘴……」

她恢復了平時的尖酸刻薄,這讓我放心了許多。我隔著毛玻璃感覺著她的存在,然後用母親幫我準備的牙刷刷牙。

這一天發生的這些連事件都稱不上的小事,直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因為正是在這一天,我第一次感覺到父母不可能永遠都像以前一樣。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即便我眼看著父母年華老去,我卻什麼都沒有做。我只能不知所措地遠遠看著同樣不知所措的父母。而第二天,我甚至忘記了這些事件,仍對他們的存在感到厭煩,然後馬上回到了屬於我自己的、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雙親會老,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會死,多半也是無可奈何的。但是,沒能與他們的衰老或死亡發生一點聯繫這件事,對我來說如鯁在喉。

母親第一次倒下的一年後,發生了第二次腦出血。雖說癡呆症持續惡化,但也曾一度恢復到可以坐在病床上用嘴進食,甚至醫院方面還提到差不多可以開始復健了。母親常對幫她擦臉的看護故意說些「很痛的」「你技術好差啊」之類的刻薄話逗大家笑,所以她在醫院裡頗得人緣。也正因如此,當我接到通知時就更加震驚。「決定了嗎?若這樣下去,大概只能撐四五天吧,要動手術嗎?」被主治大夫這麼問,我毫不猶豫地低下頭說「麻煩您了」。我現在還不能讓母親死。要讓她看到有出息一點的我,我想。「那麼……我無法保證手術後令堂的腦功能不會受到影響,但我會盡力的。」主治大夫對我露出微笑。

手術成功了。雖然已經無法開口,眼睛也看不到,但在耳邊跟她講話,她還是會點點頭或搖搖頭。再接下來的半年,我每天就只能不知所措地看著母親一步步接近死亡。從剛開始的急救醫院轉到第二間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被看作一個人了。醫生和看護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也沒有跟她說過話。當然也可以說,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母親有說有笑的樣子。我去探病,卻要看到母親被當作東西看,實在是很痛苦的事情。但我還是硬著頭皮每天去探病。可能是為了彌補無視父親托夢忠告的過錯,也有可能是為了懲罰犯錯的自己。

轉院之後沒過多久,母親便無法靠自己呼吸了。她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奇跡了,這點就算我這個親屬也非常清楚。可是我還是沒放棄。

「請裝上人工呼吸器。」我說。

「要裝嗎?」

醫生驚訝地看著我。

「我認為您已經充分努力過了……」

這次換我驚訝地看著醫生。他露出嫌麻煩的表情。人工呼吸器一旦裝上就無法輕易地拿下來。從醫院的角度來看,他們當然不想持續治療需要那麼多種藥物的病患。因為對於一張病床,醫院所能要求的醫藥補助是固定的。因此,從利益的角度來考慮,醫院當然是希望多治療比較省錢的病患。

「就像是銀行的呆賬一樣。多醫多虧損。」

一個熟識的醫生如此告訴我。即便如此,我還是請他們尊重家屬的期望。過了沒多久,我被護士長叫去。我坐在醫護中心,和幾乎沒有說過話的五十幾歲的護士長對談。她勸導著堅持要求加裝人工呼吸器的我。

「我相信令堂也不會希望用這種方式延長壽命的。」

她試著說服我。

「我認為這完全是家屬的自私。」

被這麼一說,我有股衝動想要狠狠揍眼前的這個女人一拳。你懂什麼?我握著拳頭在心裡大喊。你可以馬上說出我母親的名字嗎?你從來沒有在我母親耳邊跟她說過話,你憑什麼斷言她不想延長壽命?前一天,我才在母親耳邊問她:「還可以撐下去嗎?」她清楚地點了兩三次頭。我問她:「會不會痛?」嗯她也清楚地點了頭。你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你也根本沒有試著去知道不是嗎?我很想這麼說。

「拜託您了。」

結果我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深深低下了頭。因為我害怕母親受到比現在更冷淡、更不像人的待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無法否定她說的「自私」這個詞。還不想讓母親死去這個想法,確實除了我的自私之外什麼都不是。

母親被我那樣的自私拖著,又多活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間,由香裡生了小孩,是個女孩。母親恐怕已經無法認知我成為父親這件事了吧。當然,她的身體狀態也早已不允許抱小孩了。所以,那三個月對母親來說,或對我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說實話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也許就像醫生和護士長說的,我只是延長了她的痛苦而已。

最近我常想的是: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會怎樣?身為醫生的父親會如何判斷?身為丈夫會有何種感情?然後,如果大哥還活著的話會怎樣?他會不會責怪我做的判斷?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問自己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不知不覺間,我走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可能是結束了漫長的一天之後想要一個人獨處吧。我穿著睡衣坐在書桌前。已經坐不太下的旋轉椅吱呀作響。書桌上依舊擺著下午被我揉成球丟在那裡的那篇作文。我拿起來攤開看,可能從姐姐手上搶回來的時候太過用力,左上角破了一點,還有紅色的類似西瓜汁的漬。作文上畫著圖,那是穿著白袍、提著公文包的父親和大哥,還有掛著聽診器、張著嘴大笑的小學生時的我。笑到看得見喉頭的我,看起來真的很快樂。我拉開抽屜找著,然後在老舊的自動筆和鑰匙圈後面找到了透明膠帶。看起來還可以用。我把作文翻到背面,將撕破的地方細心地用膠帶貼起來。這就是我這一天唯一做的一件修復作業。在那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

我安靜地下樓。從玄關旁姐姐的房間傳來由香裡和淳史嬉鬧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很幸福。我沒有馬上走向那裡,而是走進了關著燈的廚房。走廊盡頭的那間和室裡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可能父母都睡了吧。我從餐櫥拿出杯子倒了水喝。廚房桌上那朵粉紅色的百日紅在黑暗中顯得很亮眼。

很久以前,我們剛搬到這裡的時候,我和大哥、姐姐曾一起去探過險。我們確認了附近公園和學校的位置,偷看人家的狗屋,探險似乎永無止境。中學的後方有一間大房子,房子的大門旁有一棵百日紅的樹枝長到外面來,花朵一直垂到路邊。

「這是爸爸在庭院種的那種樹。」大哥說。

「明年會開花嗎?」姐姐問。

「笨蛋,哪會長那麼快啊?」

大哥說:「到開花至少要十年。」他摸了摸花,聞了聞味道。姐姐也踮起腳尖,用指尖觸碰花朵。我也踮起腳,伸出手,但完全觸碰不到。

「喏。」

大哥為我拉下樹枝。

「不用。」

我覺得被當成了小孩子,於是斷然拒絕他。

我助跑,用力跳起,確確實實感覺到觸碰到了花朵,然後落地。我這才發現一枝百日紅的花葉握在我手裡。

「不關我的事啊。」

「會被罵的。」

大哥和姐姐說完便逃跑了。我也怕會有人從房子裡跑出來罵,所以拚命追著那兩個人的背影。到家的時候周圍已經暗了。

「把它丟了啊。」

雖然大哥在玄關這樣說,但我搖搖頭拒絕了。一方面我是顧忌著亂丟證據萬一被發現就完了,另一方面是因為那百日紅的花太過鮮艷、漂亮,我捨不得丟。我忐忑不安地把握在手裡的粉紅色百日紅送給了廚房裡的母親。

「該不會是偷摘的吧?」

在稱讚過好漂亮之後,她看著我的臉問。大哥和姐姐都喝著麥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撿到的啦。」

我沒看母親的臉,跑去加入他們兩個。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百日紅被供在了佛龕前。有一陣子,我每次看到那朵百日紅,都覺得是老天爺在指責我的罪過,感到很不安。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三十年。現在我眼前的這朵百日紅和當時同樣的鮮艷漂亮。也只有那個美,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的。除此之外的一切,幾乎都不留任何痕跡地改變了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