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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 步

松壽司的小松正坐在玄關口聊天。白色的工作服上繡著竹子的圖案。明明是松壽司,幹嗎繡竹子呢?我差點笑出來。雖然他頭發現在剃得短短的,像個職人19 樣,看起來老了不少,但實際上只比我大一歲而已。

「不行不行,他已經老年癡呆了,根本記不住客人點了什麼。上次還重複捏了好幾個金槍魚腹壽司給同一個客人呢。」

小松繼承了他父親的店後已經獨當一面,現在甚至還僱用了一個年輕的學徒。

「那聽起來很不錯啊,下次大家一起去店裡吧。」

姐姐說完轉頭對著坐在樓梯口的我竊笑。

「請高抬貴手啊,這樣我們店會被吃垮的。真是的,千波姐的玩笑還真是不留情……」

在當地的學校,小松是小姐姐一屆的學弟。這種輩分關係是不會隨著歲月而磨滅的。

外頭的溫度已經接近盛夏了吧。小松暢飲著我們端給他的麥茶,杯中的冰塊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那國字臉的父親是個脾氣溫和、手藝精湛的職人,在商店街有著不可小覷的地位。記得每當慶典的時候,他就會穿著法被20 坐在商店街自治會帳篷的最裡面,大家都會去跟他致意。我母親堅持認為,到了眼前這位第二代,壽司的味道就變差了。

「問題出在媳婦啦,他們家……」

雖在背地裡這樣說長道短的,但她也絕對不會說要換一家壽司店訂外賣。總之先嫌他個兩句,是我母親長年以來根深蒂固的作風。

「令尊今年多大了?」

「呃……」小松稍想了一下,說道,「七十二吧。」

「喲,那不正好跟我們家老爺子一樣?」

姐姐驚訝地指了指診室。

「是嗎?老師他看起來還很年輕啊,真是老當益壯。」

「那個叫老當益壯嗎?」

姐姐無奈地搖搖頭。

「老師算是退休隱居了吧,真是令人羨慕啊。」

「他本人是想要繼續看診啦,不過眼睛不行了。好像是叫什麼……白內障吧?」

記得三年前我也在電話中聽母親說過一樣的話。

「不是啦,是青光眼。」

姐姐指著自己的眼睛說。反正我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別,也沒太大的興趣知道。

「不過這附近也蓋大醫院了,算是急流勇退吧。」

「沒傷到他的自尊就好。」

我用下巴指了一下診室說。

「壽司來啦。」

從廚房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好——」

在庭院裡的阿睦和紗月回答。然後母親手拿著鈔票,走出來坐在姐姐旁邊,將錢遞給小松。

「給,兩萬圓。」

小松站起來往自己的腰包裡探。

「那麼找您三千……兩百『萬』21 圓。」

「不能算便宜一點嗎?叫了那麼多呢。」

「饒了我吧,海膽已經是瞞著我老婆偷偷優惠的了。」

原來姐姐雖然說過「不用麻煩了」,但還是讓母親打電話去讓他們給「上」裡額外附上了原本沒有的海膽。

紗月和阿睦爭先恐後地跑來,抱起放在玄關地板的壽司盒。

「你叫紗月對不對?長那麼大了啊。」

小松看著她的臉說。

「我暑假長高了一點五公分。」

紗月露出白色的牙齒。抱著壽司桶的阿睦也回頭。

「我不練劍道了。」

他無奈地說完後跑向了起居室。

「又沒人問你!」

姐姐對著離去的背影說道。大家都被這句話逗笑了。

「那麼……」

小松邊笑邊站起來,喝掉杯裡剩下的麥茶。

「對了,差點忘了。」

小松從屁股口袋拿出一包對折的奠儀袋,扯平袋上的折痕交給母親。

「這個……說是叫我一定要拿給您的……」

小松用跟剛才截然不同的禮貌語氣說。

「哎喲,不用那麼客氣的,」母親誠惶誠恐地說,「我們現在也都不給他唸經了。」

「不,是我家那口子啦,她在初中時是純平的學妹,好像情人節還送過他巧克力……」小松露出既煩惱又不滿的怪表情。

「是這樣啊?那就感激不盡了……」

母親深深地鞠了躬,將奠儀袋放在胸前。

「喂,下次帶了這種東西來就早說啊,害我們剛剛還叫你算便宜一點,你竟然在那之後才拿出來。」

姐姐打破了肅穆的氣氛。

「抱歉抱歉,我也是老糊塗了。」

「拿奠儀來還要挨罵,你還真難做人。」

我在姐姐背後揶揄了小鬆一下。

就是說嘛。小松也露出這樣的表情。

「進來上個香再走吧?」

母親一邊指著起居室一邊起身說。

「不了不了,況且我穿這個樣子。我得趕回去了,免得老爸又做出什麼事。」

小松拉起腰包的拉鏈,鞠躬說了聲「銘謝惠顧」後走了。從我們家玄關到外面的馬路上鋪有石踏板,木屐踏在那上面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蟬鳴聲中。

「完全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姐姐說,「以前很壞的呢。」

據說小松高中畢業後曾經墮落過一陣子。

「你們家三個小孩都長得很正直。像我們家店名就叫『松』了,所以連兒子都長得歪歪扭扭的吧。」

記得以前他爸爸來送外賣時,也曾坐在這個玄關口,如此抱怨過。

「人生啊,真是難捉摸……」

母親可能是跟我想起了一樣的事情,看著奠儀袋若有所思地說。

「吃飽了。」

把留到最後的厚蛋燒丟進嘴裡後,紗月迅速地站了起來。

「不吃壽司了嗎?」

姐姐對著她的背影問。紗月嘴裡含混地回答了些什麼,跑向走廊。盒裡還剩下大概三分之一的壽司。浴室裡傳來了一些聲響,然後她抱著西瓜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喲,紗月,小心點兒。」

在廚房泡茶的母親擔心地說。紗月繞過父親的座位,逕直走向簷廊。不知是不是西瓜上的水珠滴到地板上了,父親的臉沉了一下。他一邊喝著由香裡為他倒的啤酒,一邊無聊地翻閱著信夫拿來的新車目錄。

「啊,你耍賴。」

看到紗月的身影,阿睦趕緊放下筷子站了起來。他們兩個穿著擺在簷廊上的大人拖鞋下到庭院裡。

「不切沒關係嗎?」

母親用托盤端著茶杯從廚房走回來時問姐姐。

「他們想用敲的啦。」

姐姐一邊無奈地說,一邊吃著紗月吃剩的壽司。看來兩個小孩想要玩敲西瓜22 。

「淳史君不玩嗎?」

母親看著坐在旁邊的淳史的臉說。

「是的,我不想玩。」

淳史拒絕得很乾脆。他似乎對這種小孩子的玩意兒完全不感興趣。

「真的不用嗎?」由香裡追問。那聲音中隱含著強烈的一起去玩吧的意味。但淳史還是假裝沒發覺,只用力點點頭答道:「嗯。」連頭都不抬一下。

紗月和阿睦把西瓜放在草地上後,又爬上簷廊,進到起居室尋找可以用來敲西瓜的道具。庭院大概有十五坪23 大,擺著蘇鐵和柿子等各式各樣的盆栽。盆栽是父親過了六十歲後,在他的一個患者的勸說下開始種的。在我這種外行人的眼裡看不出有任何一株盆栽是高價的。可是對父親來說,在診室之外終於有了屬於他自己的空間,那也就夠了吧。起居室的簷廊正前方種了一棵百日紅,在夏秋交接之際會開紅色的花朵。就像現在,粉紅色的花朵在九月的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美麗。父親好像對這棵樹有著特別的情感,可能是因為他種下這棵樹的時候,正好也是他在這裡開辦自己的診所的時候。開花的季節可能要結束了,在樹根附近散落著枯萎凋落的咖啡色花瓣。最近我只有在大哥的忌日才會回來,所以每次都能從起居室裡看到即將凋謝的百日紅。有時候難得在別的季節回家,若沒看到庭院裡開花的百日紅,甚至會覺得好像不是回到自己家似的。

每年這紅色都要更淡上一些……

每到這個季節,母親總會仰望著花朵說同樣的話。姐姐總會揶揄「不可能啦」。就算把以前的照片拿出來看,我也無法確定母親說的到底正不正確。

「我看你們在浴室加裝了扶手。」

我跟母親說。

「對啊,你爸去年摔了一跤。」

聽到母親皺著眉這麼說,父親的臉沉了一下。

「是呀。」

姐姐附和。

我這才想起她似乎在電話中提到過這麼一回事。

「屁股跌出那麼大的瘀青。」

母親用雙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圓形。

「唉呀,真是危險呢。」

由香裡憂心地看著父親說。

父親自尊心很強,非常不喜歡被人擔心或當作老人看。他是那種在電車上被讓座,反而還會不高興的人。

「還不都是你把用過的肥皂放在地上。」

父親斜眼看著母親。

「我?才沒有呢。」

母親雖然回答得輕描淡寫,但反而有種諷刺意味在裡頭。

「你看你看,這就是爸最擅長的『推給別人』。」

姐姐揶揄道。

能夠這樣對父親講話的,在這個家裡也只有姐姐了。這時,阿睦拿著球棒從簷廊又跳回了庭院中。

「喂喂喂,你用那種東西敲等一下要怎麼吃啊?」

「會敲爛的。」

正在喝啤酒的信夫也附和說。

阿睦拿來的木製球棒是我小時候用的那支。眼尖的他應該是在玄關的傘架裡發現的。紗月也從廚房拿出郊遊用的塑料墊,跟在阿睦後面到庭院裡去了。

「浴室的瓷磚壞掉了好多。」

我把話題轉回浴室。

「舊了就免不了會剝落啊。」

母親一邊把倒好茶的茶杯遞給大家一邊說。

「啊,那我等一下去修一修好了。」

信夫嘴裡塞滿壽司說。

「不用啦,你是客人呢。」

母親很不好意思地說。

「給他做點什麼他會比較自在啦。」

姐姐如是說。

「我跟金槍魚一樣啦,不一直動就會死掉的。」

「為什麼工作時就不能這樣呢?」

姐姐邊歎氣邊歪著頭說。

信夫看起來的確沒有陞官命。當然,我也沒有什麼資格說人家。

「上次他也幫忙把那個東西搬上二樓來著。」

母親搖擺著腰,像在跳舞似的。

「那叫騎馬機啦。」姐姐說。

我忍不住轉頭看向姐姐,又慢慢將視線轉到信夫身上。我之前正在納悶那麼重的機器是如何搬到二樓去的,這麼一來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是這個男人搞的鬼。

「那真的不算什麼啦,小事一樁。」

信夫完全沒有感受到我的心情,只單純地因為被誇獎而高興著。

「爸爸!」

「爸爸快來!」

庭院裡的紗月和阿睦大聲地喊著。百日紅的樹根前已經鋪好塑料墊,西瓜擺在上面,遊戲隨時可以開始。他們兩個人正搶著蒙眼睛的手帕要敲西瓜。

「來了!來了!」

信夫發出得意揚揚的聲音,戀戀不捨地又丟了一個壽司到嘴裡,然後說了聲「不好意思」,把父親正拿在手中看的汽車目錄拿了回來。

父親很明顯地露出生氣的表情,但信夫完全沒在意,把拿回來的目錄遞到我眼前。

「良多也有家庭了,要不要考慮買台RV車呢?我一定特別優惠。」

信夫說完便跑向孩子那邊去了。我無奈地看了一下目錄,但我甚至連RV車代表什麼意思都不知道。

「住在東京又不怎麼用得到車。」我把目錄放在坐墊旁邊說。

「唉,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坐著兒子開的車去買東西……」

母親把她那句我聽了好幾次的怨言又重複了一遍。

「小孩很難照著父母的期待成長的。」

姐姐露出落井下石的笑容。她還不是跟我一樣沒有照著母親的期待成長,可她不知何時從孩子的立場變到家長那裡去了。這就是她最狡猾的地方。

「真的是呢,很像期待的那樣呢……」

連由香裡也這麼說,然後三個人看著彼此。

「真是的……」

隨著母親歎息般的這句話,她們邊笑邊點頭。

「好啦,讓你們坐上還不行嗎?不就是車嗎,隨你們坐。」

我再度撿起目錄,粗魯地翻頁。

「你想要坐哪一台?這輛白色的可以嗎?」

我邊說邊指著車的照片給母親看。

「你還好意思說呢,明明連駕照都沒有。」姐姐說道。

父親沉默著,很不是滋味地喝著啤酒。

「再來一碗嗎?」

母親的手伸向我的空碗。

我摸著肚子簡短地說:「夠了。」

「你那麼年輕,還能再吃吧?」

母親向由香裡尋求附和。

「你以為我幾歲了啊?」

我喝了一口茶說。

「如果還能再長就麻煩囉。」

姐姐附和道,然後看著由香裡。

「你的牙齒還行嗎?」

母親一邊用衛生筷剔著牙縫中的玉米,一邊問我。

她每次見到我都要擔心我的牙齒。有一次過年回家,正當我睡到一半的時候,還因為被母親撬開嘴巴而嚇醒過。當時母親一邊在枕頭旁俯視我,一邊笑著說:「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蛀牙而已啦。」她可能是因為很在意自己戴假牙,所以每年的賀年卡上面最後也一定會加一句「記得去看牙醫」。

記得當母親住院時,我去探望她,她反而還擔心起我的牙齒。蛛網膜下出血的母親在手術成功後,開始慢慢出現癡呆症狀。明明那時父親已經過世,她有時還會問起:「你爸今天怎麼沒來?」有時她會把醫院跟自己家搞錯。聽到隔壁病床的家屬來了,還會突然問:「家裡有客人嗎?」然後坐起身子很慌亂地想要去泡茶。又過了一段時間後,不要說是由香裡,連姐姐的名字她都記不起來了。雖然她勉強還記得我,但到了最後,竟把我和大哥搞混在一起,讓我特別不甘心。當我無法再跟她繼續對話時,忽然靈光乍現,把嘴巴張得大大的,湊近病床上的母親。

「我最近好像有蛀牙呢。」

聽到這個的母親突然恢復正常似的皺起眉頭。

「要快去看牙醫啊。等到非拔不可才去就太遲了。一顆牙齒蛀掉的話,隔壁那顆也很快就不行了。」

母親把以前對我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又說了一次。

我好高興。

那是我所熟悉的母親,如假包換。

然後我開始感覺到,那樣的母親正一點一滴地從我眼前消失。這想法令我不寒而慄。

母親過世之後,我才開始去看牙醫。

「你如果早一點來的話就用不著拔了。」

牙醫這麼告訴我。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把蛀牙全部治好。

那一次我也沒有回應母親的問話。

「你一定都沒去看牙醫對不對?」

她又問了一次。

「工作太忙了。」

我很不耐煩地說,然後從襯衫口袋裡拿出手機。我以為有來電。

「你跟我一樣牙齒都很不好。嘴巴張開一下,『啊』一下,啊——」

母親撐在茶几上,自己也把嘴巴張得大大的。看到那個樣子,姐姐笑得前仰後合。

「不要在小孩面前這樣啦。」

我看了一眼淳史,他仍用毫不知情的表情吃著壽司。沒有來電。我又把手機收回口袋裡。

「什麼?是工作上的事嗎?」

母親看著我憂心地說。

「嗯,還好。世田谷的美術館突然有急件要委託。」

我隨口撒了個謊。由香裡坐在我旁邊,她手上的筷子因為我的謊話停了一下。

「咦?是油畫嗎?」

母親發出興奮的聲音。

「嗯……可以算是啦……」

我模稜兩可地回答。母親雖然沒有一般人嘴裡所謂的學問,但她似乎從小就喜歡音樂或畫。最近她還去市場附近類似老年俱樂部的地方,學習手繪明信片。在寄給我的明信片中,也常常用水彩畫上一些精緻的插畫,有檸檬、蕃薯、柿子、種在盆裡的番茄和牽牛花。她沒有畫過任何特別的東西,但正是因為沒什麼特別,所以現在回過頭來看,反而可以從中看到母親栩栩如生的日常作息。青椒、蘋果、水仙花、松子、茄子、枇杷籽。有一次我稱讚她明信片上的竹筴魚畫得很好,讓她特別開心。

「不能只靠想像來畫畫。老師說過,要花足夠的時間觀察眼前的東西才行。」

她過世之後我在老家整理她的抽屜時,從中找到了好幾張畫了竹筴魚的明信片。想必她是練習到畫得好為止才寄給我的吧。寄給我的那張上面的竹筴魚,的確是看起來最好吃的。在那條竹筴魚旁邊她寫著:「有好好補充鈣質嗎?」我想她一定是擔心我的牙齒吧。後來,我把她畫的明信片全部收在了佛龕裡面。

「說來上次報紙還報過呢,關於油畫修復師的事。說是『畫的醫生』。」

聽到姐姐的這句話,正在看報紙的父親好像淡淡地笑了一下。

「嗯?什麼報啊?」

母親問姐姐。

「我記不起來了……下次複印寄給你好了。」

「嘴上說得好,哪次真的寄了?」

「真是抱歉。」姐姐吐了一下舌頭。

不管她們母女間的對話,我在意的是父親的反應。姐姐也真是的,幹嗎偏偏要用醫生這個詞來說明修復油畫的工作呢?

「嗯,沒有像醫生那麼了不起啦。與其說是醫療,倒不如說是抗老整形手術。」

「聽起來不錯啊,真想麻煩你修復一下。」

姐姐一邊看著由香裡一邊開著玩笑。

由香裡也笑著看了我一眼。那笑容像是在示意我,剛剛只是隨口撒個謊,現在似乎已經開始越陷越深了。

「你剛剛說的那是什麼手術來著?」

母親歪著頭問。

「母親已經不需要啦。」

「您還年輕,所以完全不需要。」

「我也沒信心可以修復……」

我們三個人相視而笑。

「為什麼我覺得被排擠了?」

母親有點鬧彆扭地說。看到她的表情,我們三個人又大笑起來。只有父親還是悶著頭在看報紙。

「總之,這行業好不容易才算是引人關注了。像我念的那間大學啊,報名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只是真的要以此維生,競爭還是很激烈的,因為門檻其實是很高的……」

那已經是我對父親能夠虛張聲勢的最大極限了。可是父親卻完全沒反應的樣子。

詞窮的我只好說:「是吧?」然後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由香裡。

「好像是呢。」由香裡咧著嘴,臉頰浮現出兩個酒窩,然後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這是她並不想笑的時候才會做出的表情。

「你以前手就很巧啊……」母親說。

母親以前就常說我的手巧是遺傳自她。的確,母親雖沒正式學藝,但不管是料理還是裁縫,她都邊看邊學就學會了。冬天她常會穿著自己編的毛衣或薄外套,像今天她身上那件淡紫色的碎花洋裝(應該說是鄉下老太太常穿的家居服)的衣領上,也繡上了時髦的蕾絲邊。應該是她自己做的吧。那蕾絲的白色,正說明今天對母親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只不過,她再怎麼靈巧,也只能停留在外行人的領域,還沒到可以以此維生的專業水平。而最難為情的是,竟然連這種地方,我也像極了我的母親。

「酒量蠻好的嘛。」

姐姐看著由香裡的空杯子說。而姐姐也正是我們三個兄弟姐妹中酒量最好的。

「嗯,像家母。」

我酒量極差,但由香裡不管怎麼喝都不會臉紅,酒品也很好。

「記得幸惠酒量也很好。」

母親懷念地說。

「對啊,有得一拼呢……」姐姐也附和。

由香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在她耳邊小聲說:「她們在說我大嫂。」

「哦哦。」由香裡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姐姐勸的酒。

「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哪兒。」

姐姐問母親。

「賀年卡上的住址沒變啊,記得是所澤沒錯。」

「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

我邊回想著她皮膚白皙的面孔邊說。雖然我只見過她兩三次,但我記得她的側臉很美。

「看起來蠻命苦的……」

照例,當大哥第一次帶她回家的隔天,母親在廚房邊喝茶邊說人家的壞話。那次因為大哥叫我「好歹也跟人家打個招呼吧」,我才難得地回到老家。但如果繼續待下去,只會不斷地聽母親抱怨和說長道短,所以我早早就打包走人了。

在大哥過世之後,她還說:「果然是那個媳婦娶得不好。」

她把責任推給跟意外完全無關的大嫂,深深歎了一口氣。我想如果不這麼想,母親大概沒有辦法繼續過日子吧。

沒過多久幸惠就離開了這個家,和我們不認識的人再婚了,聽說還生了兩個孩子。

「如果當初他們倆有小孩的話,叫她來坐坐就更方便了……」

母親說道。

「都已經再婚了,不方便來吧。」

連姐姐也這麼說,使得場面冷了下來。

「但換個角度想,也還好在那之前他們沒有小孩。」

一直悶著頭看報紙的父親突然插嘴。

「帶著拖油瓶的話,就很難再婚了吧。」

他邊這麼說,邊舔了一下右手大拇指,發出很大的聲音翻報紙。不管是姐姐還是母親或是我,這時都不敢看「帶著拖油瓶」的由香裡。雖然對於父親的粗線條我們早就習慣了,但這次已經到了如此口無遮攔的地步,使得我們三個人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那我好幸運啊,還可以碰到這麼好的老公。」

察覺氣氛尷尬而率先開玩笑的正是由香裡本人。光她這句話就讓現場氣氛緩和了不少。

「哪裡的話,能娶到你是我們家的福氣呢。」

姐姐搞笑地低頭道謝。

「這句話輪不到姐姐來說吧?」我也勉強露出笑容。

然而父親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我們正在多麼努力地彌補他剛才犯的錯。

「由香裡,你要不要看良多小時候的照片?」

母親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

「嗯嗯,想看。」

由香裡用可以嗎的眼神看向我。

「你就算說不想看她也會硬拿給你看的。」

我有點不爽地說。我每次帶交往的女生回家,母親都會連同整個抽屜一起搬出來,將老相冊拿給人家看。雖然她如此親切地招呼,但還是一定會在客人離開之後挑人家的毛病。

由香裡跟著母親站起來。

「我也正好想找一些大學時候的照片。」

姐姐像母親平時那樣發出一聲「嘿咻」,起身跟上。

「淳史君也來嘛。」

母親將手搭在淳史肩上。令人意外的是,淳史竟乖乖地站了起來。我猜他是不想要三個男生留在這裡吧。

在庭院裡,紗月正抱著西瓜在蒙著眼的信夫周圍興奮地奔跑著。

「喂,敲開了嗎?」

站著的姐姐問。

「沒——有。」

紗月和阿睦齊聲回答。

「還沒啊。」姐姐邊念叨著邊走向洋室。然後她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在走廊停住腳步,從起居室的紙門背後看著我和父親。

「那麼這裡就交給你們兩位『醫生』囉。」

她揶揄地說完後,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邊。

起居室裡只剩下我和父親。庭院裡,阿睦換下信夫,蒙上眼睛轉起圈。紗月的笑聲又加大了幾分。父親完全不看庭院,只低頭專注地盯著手上的報紙。

「那個……高松塚24 的壁畫後來怎麼樣了……有修理嗎?」

父親邊喝啤酒邊小聲地說。原來他不是在看報紙,而是在找話題。

「是修復,不是修理。」

我放了一片香菇天婦羅到嘴裡,已經涼了,很難吃。

「當初的確是爭論不休,吵著是要把整個古墓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呢,還是要優先搶救裡面的文物。裡面不是有那個國寶級的飛鳥美人壁畫嘛,就是後來還印成郵票的那幅。結果文化廳推翻了固有的文化財產現地保存理念,做出將古墓解體的特殊決定,大概要花上十年吧,再說……」

「喂!搞什麼?」

眼前的父親突然站起來,走到簷廊。在庭院裡,阿睦揮的球棒削到了百日紅的樹枝,使得花朵劇烈地上下搖動。

「不行,那是我的寶貝啊!」

雖是在對小孩子說話,但他的聲音充滿了威脅性。

「對不起。」

信夫慌忙低頭道歉。原本拍著手引導阿睦的紗月,趕緊制止了阿睦。阿睦也被父親的聲音嚇到了。他拿下蒙眼的手巾,無辜地看向父親。我把原本要接著說的話都吞了回去,看著眼前的狀況。

「哎呀,被罵了。」

信夫露出一瞬間的苦笑,但隨即三個人又繼續玩起敲西瓜的遊戲。父親在簷廊上俯視著,似乎還想再說什麼,最後卻作罷,邁著重重的腳步走了回來。

「可以餬口嗎?」

父親邊問邊坐了下來。

結果他還是只對這件事有興趣。我真愚蠢,竟一度認真地想要跟他討論修復的事情。

「托您的福,至少還養得起帶著拖油瓶的一家人。」

我盡我所能地試圖挖苦他,但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壽司的飯粒已經幹掉,父親捏起上面的料,沾了醬油吃。我接連吃了兩片母親準備的醃黃瓜。起居室裡只聽得到我嚼黃瓜的聲音。就在那時,阿睦揮的球棒命中了西瓜,只聽「啪」的一聲,隨後響起了三個人的歡呼。我們安靜地看著庭院中的那幅景象。百日紅在艷陽的照耀下,亮得令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紅色。

一直到最後,父親都沒有提到關於棒球的話題。

「我長大以後要跟爸爸一樣當一個醫生。大哥當外科,我要當內科。我爸爸每天都穿著白袍,只要接到病人的電話,就算是晚上他也會拎起包出門去……」

我把阿睦在庭院敲碎的西瓜用菜刀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盛在盤子裡。就在我端著盤子和球棒走往洋室時,聽到房內的姐姐在大聲朗讀我小學時寫的作文。

我開了門走向姐姐,粗魯地從她手中將作文搶過來。

「不要瞎念。」

正在看相冊的母親和由香裡驚訝地轉過頭來。

「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作文而已啊,害臊什麼?」

姐姐很不以為然地反駁只不過為了作文而發脾氣的我。我發現淳史也正抬頭看著我。

「這種東西要留到什麼時候啊。」

我把盛西瓜的盤子放在桌上後,粗暴地將手中的作文揉成一團,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每個人都有一兩個不願意想起的童年回憶吧,就算是家人,也沒有權力不經允許就打開人家的回憶來看。當我把阿睦拿去敲西瓜的球棒放回玄關內的傘架時,球棒頂端敲到水泥地,意外地發出了很大的聲響。而從起居室那邊,則傳來了信夫他們坐在簷廊上吃西瓜的熱鬧聲音。我像是要從那聲音逃離似的,匆匆爬上洋室旁的樓梯。

「他那副德行還真像老爸。」

姐姐故意用我聽得到的音量大聲說。我匆匆走進房間,關上門,姐姐的聲音才終於變小。但我終究還是無法將揉成一團的作文丟進垃圾桶,只好把它扔在初中時就在用的書桌上。

作文無力地彈在堆在桌上的《昭和的紀錄》系列DVD上。

母親是一個不會把東西丟掉的人。在冰箱旁邊或置物櫃的空隙中,總是塞滿了買完東西後不要的包裝紙或紙袋,甚至每一條繩子也都會綁起來收在抽屜中。

「留這麼多東西是要幹什麼用啊?」

姐姐常在母親面前揮著紙袋說。

「萬一需要用的時候找不到就糟了。」

「什麼時候會需要用到那麼多紙袋啊?」

這種對話不知道重複過幾次了。無論如何母親總是不願把它們丟掉,而我相信姐姐也瞭然於胸才是。

母親丟不掉的不只是紙袋而已,冰箱裡也總是塞滿了食物,完全不像是屋子裡只有她和父親兩個人在生活。

「囤積得足夠才會令人安心,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你們是不懂的。」

母親常這麼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但我認為她這麼做的原因絕對不只來自於她的戰爭經歷。去年過年回家時我打開冰箱,裡面竟然有前年過年時買的魚板。「這樣反而會令人不安吧?」我和姐姐笑著說。

家裡太多不再使用的舊東西,壓縮著現在的生活空間。在置物間裡,三個小孩小學時的成績單、練毛筆的紙張、我的棒球衣和大哥的學生服,等等,都保存得完好如初。當小孩都離家獨立了之後,她大概是不時把我們的「回憶」拿出來,沉浸在過去之中吧。想到她那離不開孩子的模樣,與其說是令人憐憫,倒不如說是令人脊背發涼。

如此捨不得丟東西的母親,竟然會在父親過世後沒多久就把他所有的衣物丟掉,老實說還真令我大吃一驚。還不到四十九天,她就把父親的內衣褲拿出來裝進垃圾袋內,在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全部丟掉了。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也不過如此而已嗎?我對她那毫無牽掛的態度過於震驚,打電話跟姐姐說了這件事。

「如果她一直不丟掉爸的內衣褲,反而才噁心吧?」

個性像母親的她如此輕率地敷衍了我。

被她這麼一說,想想確實也沒錯。但什麼都不留也有點令人唏噓,於是我將父親喜愛的眼鏡跟金色的舊手錶當作遺物留了下來。如果我沒說要留,可能就會被母親在回收不可燃物的日子當作垃圾給丟了吧。

小學的畢業紀念冊上面,我未來的夢想的確寫的是「醫生」沒錯。小孩子都會崇拜父親工作時的模樣,而我也認為,父親一定會因為我這個願望而高興的。我想當時的我,是和大哥互搶父親的。只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父親期待的眼光總是直接跳過我而看向大哥。大哥在學校的成績比較好應該是最大的理由吧。但現在回想起來,也有可能是因為父親覺得我的個性比較像母親,大而化之又意志薄弱,不適合當醫生。當還是初中生的我發現自己對父親的憧憬破滅時,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心中對父親的失望就徹底變質為對他的厭惡了。對於那樣的我來說,小時候「想當醫生」的那個自己,成為了我最想抹掉的過去。我非常驚訝自己雖然年過四十,卻還沒有走出那陰影,至今還遺留著某些負面情緒在身上。然而,我想要否定這個事實,眼前那團揉成一團的作文卻又不允許我這麼做。

「來,排好,排好。」

信夫的聲音傳到二樓的房間來。我的視線離開捲著的舊畫冊,看向樓下。

依照往例,在大哥的忌日時,都會拍一張全家人聚在庭院的照片。對於剛才在洋室失控的醜態,這是個挽回分數的好機會。我下了樓梯,若無其事地走向起居室。

「快點,快點。」

站在庭院裡的信夫看到我,朝我招手。為了不和已經坐在簷廊的父親撞個正著,我從旁邊的和室走到庭院,站在簷廊的一邊。由香裡回頭看到了我,我只好撇了撇嘴。

「拍照,拍照,拍照照……」

姐姐一邊帶著節拍唱著,一邊坐到父親旁邊。

「媽媽你看!」

紗月指著阿睦的胸前說。可能是滴上了什麼東西,那裡有一片黑漬。

「這什麼東西?哇,是巧克力!怎麼辦?我可沒帶換洗衣服來。」

姐姐粗魯地拉著他的T恤聞過味道後大叫。

「那裡拍出來會很明顯的。」

信夫在百日紅下面一邊看著相機的取景器一邊大聲說。

「那我們把後面穿到前面來好了。」

姐姐拉著T恤想要將它脫掉。雖說是T恤,但如果把前後反穿應該更奇怪吧,不過姐姐是不管那些的。阿睦果然壓住T恤死命抵抗著。

「那不然這樣遮起來吧。」

痛快放棄了的姐姐拿阿睦的手擋住了巧克力的黑漬。就在做這些有的沒的的同時,姐姐、阿睦和紗月站到了簷廊中間的位置,使得父親頓時失去了他的立足之地。

「那麼爺爺麻煩靠一點邊。」

信夫爽朗地說。父親本人應該是覺得自己身為一家之主理當坐在最中間吧。父親面有怒色,但信夫照樣不以為意。父親只好挪到了簷廊的邊緣。

從廚房跑來的母親一坐下,卻又想起什麼似的站了起來。

「媽,你又怎麼了啊?」

我問她。因為我實在很想趕快結束這種「閤家美滿」的遊戲。

「等一下……」她含糊其辭,拿了佛龕上大哥的照片後又立刻跑了回來。姐姐跟紗月靠向兩邊,騰出一個空間給母親。

「這樣就全員到齊了。」

母親將大哥的照片抱在胸前,慢慢地坐了下來。

「又不是葬禮,多不吉利呀。」

姐姐很無奈地沉下臉。

「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天會聚在這裡都是因為這孩子啊。」

母親溫柔地撫摸著大哥的照片說。

「是這麼說沒錯啦……」

姐姐也不想跟她爭了。

現在大家看起來是圍著母親坐的。

看到這景象的父親更加不高興了。

姐姐的小孩們都稱呼這裡為「外婆家」。父親似乎對這件事情很受傷。他曾經這麼對姐姐說:

「這個家是靠我辛辛苦苦打拼建起來的,你憑什麼讓他們說是『外婆家』?」

姐姐把這件事用很好笑的口吻轉述給我和母親聽。

「這人也太小心眼兒了吧?」

而現在,父親正為了照片中的排列方式不悅,這再一次顯露出他那小得可憐的氣度。

「咦?這樣爺爺只能被照到一半,麻煩您往中間靠一點。」看著取景器調整前後位置的信夫如此指揮父親。不知道是不高興被稱作「爺爺」呢,還是不喜歡被用手指,抑或是無法忍受最後還是得站在最邊上,父親終於把臉一橫,走往玄關的方向去了。

「爺爺……」

信夫對著他的背影叫著,但父親頭也不回。阿睦仍舊用左手遮著巧克力漬,站起來看著父親的去向。而母親則完全不管父親,只在意大哥照片的角度。

「咦?爺爺是去上廁所嗎?」信夫發出很怪異的聲音。

「那等一下就在這邊圍一圈吧。」

「那不就像有人死了一樣?」

姐姐呼應了信夫的玩笑,使得大家都笑了,在那一瞬間,信夫按下了快門。

我以前就討厭拍照,因為我裝不出笑容。看學校的畢業紀念冊或遠足的照片,不管是哪一張我都擺著一張臭臉。不是看旁邊,就是閉著眼,有幾張甚至不知何故,只有我一個人是沒對上焦的。跟家人一起拍的也一樣。本來我的照片就不多。我想在每個家庭都一樣,當次子是很吃虧的,因為相比其他兄弟,次子被拍照的機會少得可憐。「爸爸那一陣子很忙啊。」儘管母親也曾如此替他辯解。大哥應該是很受重視吧,據說父親自己跑去買了單反相機,給他拍了許多照片。而姐姐因為是第一個女生,所以照片也很多。並且,不管哪張照片,他們臉上都有著完美的笑容。

相較之下,我應該是不習慣被拍吧,被要求「笑一個,笑一個」的話,我的表情反而會變得僵硬。所以拍團體照時我都盡量站到最邊上,或偷偷躲到人家後面去。這次的家族合照,我也是站在最邊上,一個人擺張臭臉。

後來才發現,這天竟成了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拍照的最後一次機會。之後那年阿睦因感冒沒能來,再隔一年則是姐姐他們一家四口去了夏威夷。接著第三年的春天,父親就驟然過世了。雖然從父母的眼中看來,自從大哥走了之後,就已經不算是全員到齊了。

拍完照片後,小孩們又在庭院裡玩了一會兒。後來可能是有些膩了,就改為出門到外頭去玩了。因為淳史那冷漠的表情,姐姐和母親在背地裡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不笑王子」。不過貌似小孩子之間是不在乎的。雖然他沒有笑得天真無邪,但還是很高興地穿著大人的拖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三個人一同「探險」去了。

我們也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喝杯茶。太陽有些西斜,陽光射進屋子裡,讓平時陰暗的廚房稍微明亮了些。由香裡剛才一直站在簷廊上試圖拉下簾子,但似乎並不順利。

「那是有訣竅的。」

看不下去的母親站到由香裡旁邊,開始教她繩子的操作方式。我坐在起居室內呆呆地看著略成剪影的兩個背影,心裡想這還真是幅不錯的畫面。電視新聞的主播用高亢的語調說:「今天是九月以來第十個酷暑天。今天東京的最高氣溫是三十二點四攝氏度。」

這時,姐姐踏著重重的腳步走來。

「他說他不要。」

她原本去邀鬧彆扭躲進診室的父親出來喝茶,但看來是失敗了。不過,聽她的腳步聲就知道結果了。

「他啊,除了天婦羅的話題以外都不會參與的啦。」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盤坐在榻榻米上。由香裡從簷廊走回茶几,開始將泡芙分到盤子裡。

「不用理他啦,肚子餓了就會自己跑出來,跟你家附近的烏鴉一樣。」

母親邊說邊拍拍姐姐的背,又坐到茶几前倒起紅茶。

「只不過我們家那邊的烏鴉只有週二和週四這兩個廚餘垃圾回收日才出來。」

姐姐吐著舌頭笑著說。姐姐住的員工宿舍據說正因烏鴉數量變多而苦惱。它們知道哪一天是收廚餘垃圾的日子,從大清早就排成一排在路邊等待。

母親應該是記得這件事才這麼比喻的吧。我猜父親想都沒想到自己會被拿來跟烏鴉做比較。

「根本就是小孩子嘛。」

我這麼一說,姐姐和由香裡相視而笑。應該是想起了剛才我鬧孩子氣走上二樓的事吧。我自己發現之後也覺得不好意思,只好將視線落在泡芙上。

父親是完全不做家務的人,所以就算鬧彆扭躲進診室裡,到了吃飯的時候也一定會走出來,在廚房或起居室邊看著報紙邊等著上菜。就算退休了也完全沒有改變。

「既然有空,就應該偶爾幫忙做啊。」

母親雖這麼說,但實際上好像不太喜歡男人進廚房。她成長在把「男人不可進廚房」當作格言的那個年代,而且她也不喜歡自己的管轄範圍被人侵犯吧。就算是姐姐亂動了杯子或鍋,她都會生氣地說:「不要亂動啦。」

歸咎於我母親這樣的思想,我在外面一個人生活的時候也跟爸爸一樣與料理無緣。

紅茶倒好了,泡芙也分到盤子裡了。正當我想慢慢享用泡芙的時候,紙門隔壁的和室傳來了巨大的鼾聲。是信夫。剛剛他還在跟小孩玩敲西瓜,又吃又喝,大聲地笑,現在卻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就算他的個性再怎麼不拘小節,我也還是無法理解,他是怎麼才能在有這種岳父的娘家睡著的?甚至連我這個親生兒子都比他還緊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應該是羨慕他吧。

「唉,哪裡像金槍魚啊?」

姐姐苦笑著說。

「躺在榻榻米上,難免會放鬆身心啦。」

母親說完,站起來走向簷廊。

「就是說啊,現在那個家就沒有榻榻米。」

姐姐的視線緊跟著母親。母親拿了掛在籐椅背上的夏用毛毯後走了回來。那是我從前睡午覺時愛用的藍色花紋毛毯。

「想要榻榻米就鋪啊。」

母親用下巴指了一下和室的方向,將毛毯遞給姐姐。

「沒辦法啊,那個家的結構又不是這樣子的。」

姐姐很不服氣地說,然後轉向由香裡。

「所以我想說搬來這邊以後,也可以再蓋一間和室。」

「準備什麼時候搬家?」

由香裡一邊將盛了泡芙的盤子推向我這邊一邊問她。然後由香裡看著我,示意我加入她們的對話。

「可以的話,我想在阿睦升上初中以前……」

「都還沒定呢。」

母親搶了姐姐的話說。

我以前就非常不喜歡她們這種互相試探對方葫蘆裡賣什麼藥的對話方式。

「說什麼呢?我上次都給你看圖紙了,不是嗎?」

姐姐起身拉開紙門。信夫把對折的坐墊枕在頭下,開著電扇舒服地睡著。

「會感冒的。」

姐姐把毛毯丟到信夫肚子上說。

我每次都搞不清楚姐姐的行為舉止到底是溫柔還是冷淡。信夫發出不知道是鼾聲還是夢話的聲音響應她,但沒有睜開眼睛。

「人家不是說嗎?年紀大了以後和女兒一起生活是最好的……」

坐回坐墊的姐姐徵求由香裡的附和。

「那也要看是怎樣的女兒啊。」

母親也看向由香裡。由香裡很無助地只是微笑著。

兩個人都想極力拉攏由香裡的樣子,實在令我作嘔。雖說是二世帶住宅,但現在這個年頭,究竟還有多少女兒還想跟父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對於不諳世事的我來說實在是一個謎。只是,像姐姐這樣精打細算的個性,與其說是出自孝心,我更相信這一切一定是她縝密計算過利弊得失後的結果。我從口袋裡取出香煙,故意出聲嘟囔「煙灰缸跑哪兒去了……」來逃離現場。

由香裡見狀,用跟責備淳史相同的眼光看著我,但我假裝沒發現。

「雖說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廚房是分開的啊。當然,如果你要做給我吃,我還是會感激不盡地收下的。」

「到頭來還不是我在照顧你們,那我不就跟家政阿姨一樣了嗎?」

兩個人的對話持續著。我走到廚房,打開抽油煙機,點了煙。就在這時,電視新聞傳來激烈的海浪聲,大家一起看向電視。

「神奈川縣橫須賀市津久井的海水浴場發現一具男性遺體。遺體為神奈川縣橫濱市的某公司職員荻原干生,五十三歲。今日下午一點半左右,戲水的遊客發現了礁石上荻原先生的遺體,隨後報警。據警方分析,荻原先生醉酒落海的可能性極高……」

聽到這裡,姐姐用遙控器關掉電視電源。

「都已經秋天了,還是有這種……」

姐姐盡量用事不關己的態度說。看著已經關掉的電視屏幕,母親將綁到一半的蛋糕盒繩子扔到了茶几上。那個背影與之前不同,縮得小小的,感覺突然老了好多。

「前一晚……那孩子很不尋常地一個人回來過夜。事發那一天,他還在玄關擦鞋。然後突然說『想去海邊走走』。我從廚房跟他說『小心點兒』的時候,他已經出門了。我出來一看,只剩擦得乾乾淨淨的鞋子排在玄關。那景象,一直印在腦海裡,想忘都忘不掉……」

母親的喃喃自語聽起來很沉重,那音調像是不斷地往幽暗的海底下沉似的。不只是在忌日,只要我和姐姐回家,她就一定要講一次。每次我聽到這件事時,喉嚨深處總會散發出一股難受的苦味。母親仍不死心地想要從她那天看到的玄關景象中,讀出兒子留下的某種信息。

「我們回來了。」

這時,探險回來的孩子們發出熱鬧的聲音,響遍了庭院。

三個人都喘著氣甩掉拖鞋,從簷廊直接爬了上來。原本起居室內沉重的氣氛,被粗暴地打破了。

「跑哪兒玩去了?」姐姐問。

「秘密。」「不能說。」

紗月和阿睦同時回答,隨後跑向了廚房。淳史也跟在兩人後頭。

「玩得滿身汗……」

由香裡煩惱地看著淳史的背影。

「這個送你。」紗月將手上百日紅的花交給姐姐。

粉紅色的花朵看起來生機盎然,比庭院裡的花更美。

「該不會是偷摘的吧?」

姐姐語帶斥責地說。

「撿到的啦。」

阿睦邊說邊用力打開冰箱門。

「喝麥茶吧,不要吃冰淇淋啦。」

姐姐大聲說。那嘈雜的日常氣氛又回到家中,讓我稍稍鬆了一口氣。

「要是我早一點叫住他的話……」

但母親像是完全沒聽到姐姐她們的對話似的,又陷入喃喃自語中。在她的腦海裡似乎還持續著剛剛聽到的浪聲。由香裡也不好意思吃泡芙,用困惑的表情看著母親。

「啊?又要開始了嗎?」

受不了母親的嘮叨,姐姐冷淡地說。

「有什麼關係?就今天而已啊。」

「哪是今天而已啊……」

「他當初就不應該逞強去救人家,又不是自己的小孩……」

歎息般地說完,母親拿著紗月撿來的百日紅站了起來。

「嘿呦嘿呦哎嘿呦……」

母親發出的聲音就像是搬重物時的號子。

姐姐疑惑地看著母親。

「難得聚在一起,我做點兒點心給大家吃吧。」

若不動手做點心,母親恐怕又要陷入十五年前的那團泥沼中了。

「不用啦,都那麼飽了。」

「咳,難得聚一次。」

不管姐姐說的話,母親拿著百日紅走進了廚房。

結果母親並沒有吃她喜愛的泡芙。由香裡盯著桌上沒動的泡芙看著。

我好不容易躲進來的場所又被母親佔據了。我無奈地將抽到一半的煙丟進水槽。煙頭發出小小的一聲「嘶」,冒出一縷白煙。老舊抽油煙機的聲音在我耳中持續著。

大哥因拯救溺水的小孩而喪命的事跡,當初被當作美談廣為傳頌,甚至連報紙上都登有照片報道。但無論他死得多麼崇高,對家人來說,心中的缺憾都是一樣的。

失去後繼者的父親等於是被打亂了他後半輩子的人生規劃,母親也因為失去她最得意的兒子而傷透了心。甚至我,當初也是因為認定大哥會繼承家業,才能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事到如今,若為了「家業」重考醫學院,我的年紀也太大了,更何況我根本沒那個能耐。最重要的是,我父母也從來沒有期待過我會對這個家負起那樣的責任。畢竟早在我自己放棄以前,父親就不再期待我能成為醫生了。當時的我,雖不至於覺得父親活該,但多少還是覺得那是他自作自受。對於那個意外我唯一掛在心上的是:我哥為何最後要擦鞋呢?若是掃浴室我還可以理解。但是,他死前卻做了擦鞋這項原本屬於我的工作,這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疑點。不過我沒有像母親一樣,想要從中讀出什麼大哥留下來的訊息,我壓根兒不要。因為我不想自己的人生被這種事情所束縛。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夢到了很多次那幅我沒有實際看到過的景象:一排被大哥擦乾淨的鞋子擺在玄關。這讓我更加不爽。

少多管閒事了……每次我從夢裡醒來,都會窩在被子裡如此低語。

結果在左思右想之後,母親決定做白玉糰子25 。我躺在起居室,看著紗月和阿睦將雙手弄得白撲撲的幫母親做糰子。氣溫不再那麼高,大雨般的蟬鳴聲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小雨。就像姐姐家一樣,我們在四谷那兩室一廳的公寓裡也沒有榻榻米房間。像現在這樣把坐墊折起來枕在頭下躺著,真的會令人放鬆許多。雖然老家的榻榻米經過日曬已經不新了,但翻身時還是可以從裡面聞到淡淡的草香。

我小時候最期待的大事就是換榻榻米或是紙門上的紙,現在東京已經很少有人家會做這種事了。換榻榻米的時候,父親會把椅子搬到庭院裡,讀原本鋪在榻榻米下面的舊報紙。我和大哥總搶著看父親看完的舊報紙。至於誰可以先戳破紙門上的紙,則是兄弟姐妹三人靠猜拳決定的。我贏的時候,就會模仿當時流行的漫畫《明日之丈》26 ,喊著:「打!」用拳頭戳破紙門。貼新的紙上去時,我們會用母親用米煮出來的糨糊。記得還曾三個人一起用指尖蘸著熬成糊的白飯吃。當然一點都不好吃。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在這個家裡共同做這樣的事了。母親雖然仍舊會修補部分破掉的紙門,但紙門上的白色已經泛黃,讓家裡的空氣顯得更加沉重。

「把它揉圓之後再這麼給它捏一個肚臍出來,用大拇指。」

母親一邊示範給阿睦看,一邊迅速地揉出一個又一個的糰子。紗月可能當這是在玩過家家吧,所以很熱心地在幫忙,但阿睦與其說是在做料理,更像是在玩黏土。從剛才起他一直做一些星星或飛機之類很難入口的形狀放在盤子裡。淳史剛剛從外面回來,在冰箱前喝完麥茶後,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不記得他上了二樓,所以應該是又跑到庭院裡玩,或是到洋室裡看櫃子上的唱片了。我想這就是他被人家說「冷淡」的原因吧。

「你捏的是什麼呀?」母親看著阿睦的手心問。

「大便!」

阿睦大叫並且高舉著手。

「誰要吃嘛。」

和由香裡並排在碗槽洗盤子的姐姐回頭笑著說。母親也高聲笑著,剛才那深刻的表情彷彿不曾存在過似的。

白玉糰子是我家常吃的點心。大哥遵從父親的指示從來不進廚房,但我卻常常像阿睦現在這樣,在廚房裡跟姐姐幫我母親的忙。然後我也免不了地常做出大便形狀的糰子被母親和姐姐罵。還常常忘記捏「肚臍」,使得糰子煮完裡面都還是生的。當我噁心地吐掉那樣的糰子,母親就會若無其事地將它又放回鍋裡,笑著說:「再煮一次就好了。」不知道該說是大而化之還是隨便,反正她就是那樣子的一個人。對小孩子來說,白玉糰子本身並不是特別好吃,但和冰淇淋或煮過的紅豆混著吃,仍不失為一道美味的點心。我母親跟我同學的雙親比起來,要老上一輩,所以給我們吃的點心多是花林糖27 、紅薯干或五家寶28 等傳統的日式點心。有一次去朋友家玩的時候,朋友的母親端出了草莓蛋糕和紅茶當點心,讓我大吃了一驚。而且紅茶用的還不是茶包,而是把茶葉放進那種高高的按壓式玻璃茶壺裡泡出來的。我回家之後費盡唇舌跟母親描述那有多美味,但母親只是很乾脆地說:「日式點心對身體更好啊。」

這時,放在茶几上的手機響了。我慌忙起身取過手機查看來電顯示。果然是戶波打來的。因為不方便在起居室說這件事,所以我盡量不被發現地走向玄關。

「要打電話用家裡的打啊。」

母親在背後跟我說。我沒有回頭,只揮手說了聲「不用啦」,然後盡快遠離了她。

在走出玄關時,洋室裡傳出了鋼琴的聲音。大概是淳史在彈鋼琴吧。

據說淳史過世的父親很有音樂天分,以調校鋼琴為職業。這件事雖然閃過我的腦袋,但我現在為了自己的職業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

因為一直沒有信兒,所以我其實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面試結果果然如我所料。基本上我從來就沒有通過過這種面試,我的手氣也都一直很差。

「沒事沒事,不用那麼在意啦。」

電話那頭的學弟反而在鼓勵我,隨後掛了電話。我靠坐在姐姐家那台大車旁,又拿出了一根香煙。今天特別想抽煙。我原本的計劃,是要在大哥的忌日前找到工作,然後再三個人一起來這裡的。可這樣下去,我都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在過年前找到工作了。經過家門口的一對老夫婦看到我,和我打了招呼。我也向他們回禮,但我完全認不出他們是誰。「那是老師家的少爺啊。」過了一會兒,我隱約聽到老婦人的聲音傳來。

我悠閒地放鬆了一段時間。從家裡傳來的鋼琴聲不知何時靜下來了。也不能老是這麼蹲在玄關外,我無奈地站起來打開玄關門,然後通過診室的門縫窺見了父親和淳史的身影。不知道是淳史自己進去的,還是父親叫他進去的,他們像是醫生和病人似的對坐著。我悄悄地走到診室門前。父親坐在氣派的黑色皮椅上,握著坐在診療床上的淳史的雙手。

「看起來很靈巧啊。」我聽到父親這麼說。那聲音充滿了我平時不曾聽到的溫柔。

「醫生很不錯的,是個非常值得你付出的行業。」

父親瞇著眼,抱著淳史的肩膀。我像淳史那麼大的時候,就在這個診室裡,他也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當我又聽到這句話時,不知為何突然怒從中來。我站在門口靜靜地推開門。門板吱呀作響,淳史抬頭看向我。

「去那邊玩兒。」

我盡量冷靜地說。淳史下了診床,只用眼神很不好意思地跟父親表示歉意,然後經過我旁邊,發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回起居室去了。

確認淳史的身影在走廊的轉角消失後,我重新看向父親。

「請你不要向他灌輸一些奇怪的觀念好嗎?」

聽了這句話,父親背向我,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我才不會讓他當醫生的。」

我強調道。

父親回過頭。

「反正我也沒法再等二十年了。」

我感覺無法成為醫生的自己又被責怪了一次。

「這話是什麼意思……」

父親用和看淳史時截然不同的銳利眼神看著我。

「我又不是在說你。」

我不禁愣了一下。每次進到這診室來都會這樣,總會在不知不覺間緊張過頭。

「不用說我也知道……」

原本是來抱怨的,卻反而被責難。我帶著無法釋懷的心情走出了診室。

到了走廊,聽到母親和姐姐的笑聲從廚房傳來,正在說某人的八卦。看來只有她們兩個人在廚房。我去了樓梯下面的洋室,也沒找到由香裡。於是我拉開放著我們行李的姐姐房間的紙門,看到她在那裡。她瞥了我一下,視線隨即又落回自己的腳尖,用洩了氣的聲音說:「我休息一下。」

「沒關係,你先歇著吧。面對我爸媽,你應該也累了吧。」

由香裡沒說話。她兩腿伸直,背靠在門柱上,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腳趾。我在她腳尖前坐下。雖然從回到家算起只過了四個鐘頭,但感覺已經好久沒有兩個人獨處了。我想把手放在她腿上,但聽到姐姐她們的笑聲,又作罷。

外頭傳來隔壁公寓拍打棉被的聲音。可能是有小孩子幫忙,在一陣雜亂的拍打聲後,傳來了紮實有力的拍打聲,聽來悅耳。

「剛剛那通電話啊……」我開口說。

「他說,現在的確是沒有空缺。」

「哦哦,你是說那個『世田谷的美術館』?」

她嗆了我一句。

「虧你扯得出來……」

果然她還在氣我吃飯時撒的謊。

「沒辦法啊,都已經說到那份上了。」

就算我老實說了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只會讓父親瞧不起我,讓母親多歎幾口氣。

「已經被傳成夏加爾29 了哦。」

「什麼?」我看著她。

「你現在在修復的油畫啊。」

「夏加爾?」我忍不住大聲說。

母親一定又沒有好好聽人說話,而是自己一廂情願地亂想。她以前就常這樣。實際上,我在油畫修復工作室工作時,接的活大部分是某校校長或某人祖父的肖像畫,抑或是還沒有外面的箱子值錢的卷軸之類的。即便如此,當我清潔被灰塵和油垢污染的畫,使它恢復原來鮮艷的色彩時,我的心裡總是很舒暢。我也喜歡憑著筆觸或使用的顏料去想像畫這幅畫的人是怎樣的一個人。總之,我可以從這些小小的細節中,找出這份工作的樂趣所在,母親則不是。她一聽到是油畫就搬出凡·高啊、雷諾阿30 什麼的,理想化……不,應該說是幻想兒子的職業。母親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就算現在搬出夏加爾也不足為奇。

大哥考上醫學院的時候,她也大驚小怪的,好似他已經當了醫生一樣。每當大哥實習的醫院出現在電視新聞裡時,她都會想到有可能跟大哥有關係,時而高興,時而緊張。我想,所謂母親就是這樣的一種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