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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 步

那是距今七年前的事了。當時的我剛滿四十歲,雖然已經稱不上年輕,但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場馬拉松,也還沒抵達折返點。至少,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那年春天我結了婚。在成為丈夫的同時,我也成了一個小學五年級男孩的父親。也就是說,我的結婚對象是帶著她和前夫的小孩跟我結婚的。這也沒什麼不一般的。順帶一提,「一般」,正好也是那個男孩——名字叫作淳史——的口頭禪。

「已經很不錯啦,你還配不上人家呢!」姐姐說。

就算被如此揶揄,我也沒有感到不是滋味。雖然姐姐只大我兩歲,但她從小就愛把我當小孩子看,而後遺症至今還留在我身上。至於父親,則沒有對我的婚姻表達任何意見。基本上除了婚姻之外,關於我的任何事情,他也幾乎沒有表達過什麼意見。恐怕他是對我的事情沒興趣吧。而母親,與其說在意我跟怎樣的女性結婚,不如說她更在乎我總算結婚了這個事實,終於讓她放下多年以來肩上的重擔。不過認真說來,我猜她心裡也不太認同這樁婚事吧。

雖然當時父母都已超過七十歲了,但那時他們都還健在。我當然知道,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走,但那也只是「遲早」,我還無法具體地想像失去父母到底是怎樣的狀況。而關於我接下來要講的那一天,其實也沒有發生什麼決定性的事件,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許多事情已經在水面下悄悄醞釀。但即便如此,我卻故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直到我真的搞清楚的時候,我的人生已經往後翻了好幾頁,再也無法回頭挽救什麼。因為,那時,我已經失去了我的父母。

感覺從那之後已經經過了漫長的歲月。「當初若是這麼做的話」或是「如果換成現在的我就能做得更……」之類的感傷,至今仍會不時地襲上我心頭,感傷伴隨著時間沉澱、混濁,最終甚至遮蔽了時間的流動。在這段不斷失去的日子中,如果說我還得到過一點什麼,應該就是:人生總是有那麼一點來不及——這麼一種近似於認命的教訓吧。

「還是坐最後一班電車回去吧。只要八點從那邊出門的話就一定趕得上。」

週六上午,我在搖晃的電車車廂內,將手機上的換乘信息給由香裡看。

「已經說好要過夜了啊,而且換洗衣服什麼的我也都帶了……」

她有點不滿地拍了拍抱在膝上的包。坐在我們倆中間的淳史從剛才就沉迷於手上的遊戲機。他今天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黑色的七分褲,配上黑色的皮鞋。這是昨晚由香裡想了半天後終於選出來的「重要場合才穿」的衣服。

昨天中午,我不經意地在母親打來的電話中答應她說會過夜。

「哦?是嗎?」

母親在電話那頭拉高音調驚訝地回答。聽到她的反應,我不禁覺得要是剛剛說當天來回就好了,但一時也找不到好的借口,就這麼掛了電話。順著眼前的狀況隨波逐流,事後卻反悔不已……這是我的壞習慣。

坐在從品川站發車的京濱急行電車中,電車每過一站,我心中的反悔就大一些。窗外不斷向後退去的大樓玻璃,反射著被切割成四方形的藍天白雲。雖已進入九月,但今年炎熱的暑氣依舊。晨間新聞說,上午的氣溫將會超過三十攝氏度。想到從公交車站到老家門前的那段上坡路,我就不禁卻步。

在我久裡濱海岸附近的老家中,是不管多熱都不會隨便開空調的。

汗流浹背對身體是有益的。

父親用他這套哲學逼著全家人實踐他的健康法則,這習慣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光是這個理由,就足以讓極度怕熱的我不想返鄉。最近甚至連一年一次的年假,我都會極力找借口不回去。我們搭的電車與反方向的來車錯車,車廂劇烈地「嘎嘎」作響。

「不然就說是學校突然要開家長會,你覺得怎樣?」

聽我這麼隨口一說,由香裡慢慢地伸出食指,指著自己。

難道你現在是要叫我想辦法?

她用充滿疑慮的表情看著我。

「嗯,不行嗎?」

我猜,我當時是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她的,她深深歎了一口氣。

「你就是這樣,每次都推給別人。」

的確,會變成這樣都是我造成的,我知道是我自作自受。但未必非得用我的事來當不過夜的借口,到了緊要關頭,我甚至想說乾脆請淳史裝病也是一種方法。

電車過了兩三條河後,綿延窗外的大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廣闊的天空。

對面的座位上坐著看來像是要去遊樂園的一家人。兩個男孩子翻著母親的包,從裡頭拿出了飯團,是便利店賣的那種。可能是還沒吃早餐,兄弟倆搶著飯團。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的父親對於小孩的吵鬧視若無睹,專心看著攤開的體育報,上面報道著一個資深職棒1 選手退役的消息。我記得他和我差不多是同樣歲數的人,於是忍不住追著標題看了下去。想起在電視前興奮地看著他打甲子園2 的情景,一切彷彿昨日。

「就算回去也不知道要聊什麼,我爸甚至到現在都還以為我在迷職棒呢。」

「職棒」一詞吸引了淳史的注意,讓他首度停下手中的遊戲抬起頭來。

「小良你喜歡棒球嗎?」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說:你竟然會喜歡棒球那種運動,混雜著某種驚訝與輕蔑的語氣。

「以前啦,很久以前。」我像是否定自己的童年似的,慌張地回答。

「嗯哼」了一聲後,淳史又埋首於手中的遊戲機。這一代的男孩中流行的運動都是足球或籃球。淳史今年春天也參加了小區的籃球隊。每當我問他「好玩嗎」,他總是回答「一般吧」,每次都被由香裡罵。淳史的班上似乎有很多小孩從來不曾打過棒球。這麼說來,我最近也很少在街頭看到玩丟接球的小孩了。但如果去看我小時候的照片,則會發現班上大半的男生都戴著棒球帽。

「話說在前面,我可比你還緊張呢。不過你也不會懂吧。」

由香裡一邊壓著淳史睡亂的頭髮一邊說。

「我知道,我知道啦。」

那是理所當然的。她是要以媳婦的身份去面對家裡的公婆。況且她是再婚,而我是第一次結婚,要她不緊張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跟她說了好幾次「不用勉強自己」。

「但也不能老是這樣吧?」她自己則堅持要去。雖然我現在很想跟她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但最後還是作罷。我不認為繼續刺激她是個好主意,於是把手機放回了胸前的口袋中。大約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父親曾帶著大哥和我到還沒改建成東京巨蛋的後樂園球場看球賽。被水銀燈照亮的鮮綠色草皮,迴盪其上的打擊聲、歡呼聲。十二局上半場,我們支持的橫濱大洋鯨隊3 終於逮到機會準備一舉反擊時,我們卻為了要趕最後一班電車而不情願地離開球場。就在我依依不捨地走向出口的那一瞬間,突然聽到一聲乾癟的打擊聲,接著歡呼聲響徹雲霄。我們互看了一下,身旁那些原本要回家的觀眾一時間全部掉頭湧向了球場。父親二話不說也跟著掉頭,轉眼間已經推開人群向球場走去。我和大哥則是手牽著手,拚命地追著父親的背影。結果那一天我們是搭計程車回久裡濱的。雖然我已經不記得最後到底是哪一隊贏了,但那個時候父親喜滋滋的背影,以及如頑童般閃爍著光芒的雙眼,至今都還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跟平時在病患或家人面前充滿威嚴……不,應該說是壞脾氣的「老師4 」的表情,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直到現在,只要我們之間陷入尷尬的沉默,父親仍舊會聊起棒球。

「不知道今年的海灣星隊怎樣了……」

「我哪兒知道,我早就不看棒球了。」

如果可以這樣決斷地回答,也許對彼此都會是一種解脫。但我從不曾這麼做。

「是啊……怎麼樣了呢……」我總是不斷給他如此模稜兩可的回應。

久別了一年,車站前的景象變了許多。出了南出站口左轉,有通往公交站牌的樓梯。途中有間立食麵店5 ,門口多了一台餐券販賣機,並加了玻璃門。原本掛在牆上髒兮兮的手寫菜單已不見蹤影。而出租車停靠站旁賣鯛魚燒6 的小店面,如今也換成了便利店。雖然站前的景象被開發得更加現代,但總好像少了那麼一點所謂的街町氣息。再加上車站前新蓋了一座環島,害得我都找不到往老家方向的公交站牌在哪兒。我只好提著在車站水果攤買的西瓜四處尋找,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時,我們三個人已經全身是汗了。

我們確定了發車時間後,走進了一間咖啡店。這家店在我高中時是一間供應不辣的咖喱飯和黏稠稠的意大利面的破舊咖啡店,如今則整了整形象成了家庭餐廳,還擺設了無限暢飲的飲料區。淳史剛剛一直站在那前面,嘴裡銜著杯子,想著要喝什麼飲料。看他那樣子,還真像是個無處不在的「一般」的十歲男孩。

「要好好地跟姐姐問清楚喲。」

坐在我對面,正在給吸管包裝紙打結的由香裡又跟我提起昨晚談的事情。什麼事?我故意用沒聽懂的表情裝蒜地看著她。

「搬家的事情啊。」

「哦哦……你是說那件事啊。」明明知道,我還是這麼回答。

「大家一起商量不是比較好嗎?況且還要顧慮到爸爸……」

「那種事情讓姐姐自己去操心就好了吧。」

我一吐為快,那是跟我們不相干的事情。

姐姐他們一家目前住在姐夫公司位於三鷹的員工宿舍。因為兩個小孩都長大了,現在住的地方已經略嫌擁擠,於是她把腦筋動到了老家那間不再營業的家庭診所,想拆掉它將老家改建成二世帶住宅7 。她的先生信夫雖不是入贅,但因為在家裡排行老三,也沒有義務照顧住在福島鄉下的雙親。恐怕姐姐的如意算盤若是實現了,她就會搬回老家,並且把小孩交給老媽照顧,自己則忙碌於網球或旅行之類的玩樂吧,就像她年輕時那樣。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搬回去住了,如果姐姐可以照顧他們,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那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如果可以從父母的束縛中解放,逃離那個家,土地和房子全讓給姐姐我也不覺得可惜。

「不能這麼說吧,好歹你也是長子啊。」

「我是次子。」

我又不是不知道……像是在這麼說似的,由香裡露出無奈的表情。

由香裡並不是在惋惜財產(如果稱得上是財產的話)全部被姐姐佔有。她是在責怪我身為家族的一分子,卻對家裡的事情完全不想負責任的態度。她是正確的,我完全無從反駁。但對我這種人來說,她的那種正義感有時候會讓我覺得很煩。我寧願她跟我說「你也擁有這房子一半的權利呢」這類的話,我還落得輕鬆些。現在我如果插手搬家的事,只會讓事情更複雜,這時什麼都不管才是上上之策。姐姐那麼精明,一定會拉攏老媽,進而讓事情順利進行的。

我喝了一小口咖啡。只有酸味,沒有苦味,跟以前一樣難喝的咖啡。

淳史終於從飲料區回來,坐在由香裡旁邊。他小心翼翼地把裝得滿滿的杯子放在桌上,避免飲料溢出來。杯裡的可樂顏色略嫌淡了些。

「那是什麼啊?」由香裡皺著眉頭問他。

「可樂兌薑汁汽水。」淳史得意地說。

「幹嗎不分開喝呢?明明是無限暢飲。」

由香裡沉著臉,小聲地念了他一句「窮酸鬼」,然後拎著化妝包起身。

我猜她是要去補被汗水溶化開的妝吧。

座位上只剩我和淳史。店裡的音樂聲突然變大了。不,應該只有我感覺變大了。

店內有幾個家庭吃著早午餐,好像是在電車上見過的面孔。中間那桌,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子正吃著巧克力聖代。他母親伸手拿了聖代上的櫻桃要吃,結果被他生氣地搶了回去。「你明明又不喜歡。」他母親抱怨著。小男孩像是故意要氣她似的,把搶回的櫻桃放一邊,湯匙卻插入香草冰淇淋中。

關於巧克力聖代,我有一個苦澀的回憶。很久以前,在搬到久裡濱現在這個家之前,我們一家五口住在東京的板橋區。雖然是木造的老房子,但也算是獨棟平房。離家最近的車站是東武東上線的上板橋站,當時的車站前還沒有什麼商店街,我們要逛街購物就要到池袋才行。雖然我們不算窮,但父親並不喜歡帶著小孩到西餐廳這種高檔的地方。說到在外頭吃午餐,大多是在地下商場一家叫「帝」的中華餐廳。父親一定會在那裡點湯麵和餃子,我則喜歡點加了伊達卷8 的什錦面。偶爾我們也會到百貨公司八樓的一家西餐廳吃。說是西餐廳,但其實就是買了餐券後跟其他客人在廣場一起用餐的大眾食堂。即便如此,這也足夠令當時的我雀躍不已。通常我會在那裡點漢堡肉或蛋包飯等填得飽肚子的東西,因為我父親不喜歡看到男生吃一些鬆餅之類的甜食。但是那一天不知道怎麼了,父親心情特別好,竟叫我們「喜歡什麼就點什麼」。我再三猶豫之後,點了巧克力聖代。細長的湯匙和叉子並排擺在我眼前的白色餐巾紙上,光是這樣就已經讓我很興奮了。

沒想到,可能是因為週日店裡人潮洶湧,我們點的東西等了好久都沒來。父親的脾氣逐漸煩躁起來。最先感到不安的是點了焦糖布丁的姐姐。我記得當時她上小學五年級,只見她拚命地跟父親講學校發生的趣事,好轉移他的注意力。大概過了四十分鐘吧,原本雙手交叉在胸前聽著姐姐講話的父親,突然拿了餐券站起來,向店門口快步走去。已經對同樣的事情習以為常的大哥認命地跟上父親,姐姐則拉著母親的袖口,像是在說再等一下吧,你們先走也可以似的抵抗著。但母親無力地笑笑說:「下次再帶你們來吃吧。」然後拉起姐姐的手也向外走去。在那期間我一直盯著廚房的門口,父親則是在櫃檯吵著還我錢來。桌上的紙巾、湯匙和叉子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現在還來得及,請馬上出來。」我在心中努力地向神明祈禱著。結果並沒有任何人從廚房走出來。那一天,是我最接近巧克力聖代的一天。之後雖然又去了百貨公司的餐廳幾次,但父親再也沒有說過喜歡什麼就點什麼吧。在那段日子裡,父親對我們家來說,代表的是所謂的「絕對」。

聽到「噗咕噗咕」的聲音,我回過神來。淳史正用吸管對著可樂的底部吹氣。也許是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好喝吧。如果由香裡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罵:「不可以這樣,沒教養。」他明明知道卻還這樣做,難道是在試探我?希望我生氣地罵他嗎?就像一個父親應該有的樣子……可是我還沒有做好表現得像一個父親的心理準備。

「學校怎樣?」

猶豫過後,我問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一般。」

他的回答正如預期。雖然這又是由香裡最不喜歡的事情之一。

「一般啊……」

「嗯。」

淳史滿不在乎地點點頭,視線仍舊停在杯子裡。

「那個……關於兔子的事情,昨天我聽你媽媽說了。」

「……」

淳史用吸管玩弄著杯子裡的冰塊,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據由香裡說,淳史班上飼養的小白兔病死了,放學後他們舉行了葬禮。當大家邊哭邊和它道別的時候,只有淳史小聲竊笑著。這種事情在現今的學校會被立即報告給家長。

「為什麼它死掉了你卻要笑?」

「因為很好笑啊。」

「為什麼?」

「因為憐奈說要大家寫信給小白兔。」

「有什麼關係?那就寫唄。」我刻意開朗地說。

「寫了要給誰看?」

他反問我後,終於抬起頭看我。我光是要接受那個視線就快招架不住了。不,準確地說我並沒有接受,只是無法撇開視線而已。我知道它一定會在天堂讀的這類騙小孩的話不會管用。我在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比大人還要看透現實的人生觀。是的,眼前這位少年,在這個年紀就經歷了喪父之痛。哀傷的深度和年齡是無關的。他所失去的不是我能輕易理解的。所以當時的我盡量不去觸碰到這個話題。如果換作是現在,我想我應該可以更直接地和他一同面對失去父親這件事吧。

先撇開視線的人是淳史。我雖然鬆了一口氣,但仍求救似的看向洗手間。由香裡還沒出來。我背上的汗已經幹掉,甚至有些涼意。然後我們聊了籃球之類的話題,總算安然度過了由香裡回來前的這段時間。

在海邊的小站牌下車後,還要爬十五分鐘的上坡路才會到家。背對著海走在上坡路上,眼前出現了一片雜樹林。樹林裡有一段陡峭的石階路筆直地通向上方。現在簡直無法相信小時候我可以扛著腳踏車上下這段石階。「好!」我重新提起西瓜,給自己打氣。現在應該剛過上午十一點吧,感覺到夏天即將結束的蟬死命地叫著。我在這綠色隧道的包圍下走著,彷彿有種走上通往天堂的樓梯的錯覺。我走在他們倆稍微前面一點,打電話給我大學學弟。在美術大學同社團的戶波,現在就職於和美術完全不相干的大出版社。前天晚上,我拿著簡歷去拜訪他,並且請他介紹書籍編輯部的上司給我認識。也就是為了再就業去面試。說實在的,我想都沒想到過了四十歲,還會有寫簡歷這一天。

「不要直呼他小良好不好?」透過如大雨般的蟬鳴聲,我隱約聽到由香裡這麼對淳史說。

「就算只有今天也好……算是幫一個忙……」

「可是小良就是小良啊。」

「哎,你明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還……」

由香裡深深歎了一口氣。

撥通音效響了十聲後轉到了語音信箱。我停住腳步,等待他們跟上。

「戶波那小子不接。」

「出版社週六放假吧。週一再打就好了啊。」

我含糊地回應她後,將手機收進口袋中。

「我找工作的事,到了家裡,記得保密……」

以防萬一我提醒道。

「好……」

她的尾音上揚,似乎有些不情願。

「拜託啦,過了今天之後,暫時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父子間有什麼好顧面子的?」

「就因為是父子啊,打死我也不想跟那個人說我失業了。」

「真是的……每次說到爸爸你就那麼意氣用事。」

我很感謝由香裡不催我去找工作。但因為她取得了館員資格,目前在美術館領的薪水遠高過我以前在油畫修復工坊領的錢,所以有時候我會感到不安,似乎她不需要依賴我的收入,甚至是我的存在。算了,那只是不足掛齒的舊時代的男性尊嚴。但話說回來,一把年紀的男人還得吃軟飯,無疑是父親最瞧不起的一件事。

每次見面父親總會問:「工作如何?能餬口嗎?」這句話彷彿是在指責我的人生似的折磨著我。而且每次見面,我的工作都不一樣。美術大學畢業後,我有一陣子在補習班和美術館打工。雖然也想過要畫畫,但我自己最清楚,我既沒有靠繪畫維生的才華,也沒有這個覺悟。過了三十歲我才開始去上修復油畫的學校,學費是瞞著父親偷偷跟母親要的。當時我跟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失聯了,所以我有求於她,她反而很開心。畢業後學校的教授讓我在他的工作室工作。我想不是因為我技術好,而是因為他同情我,認定我是最有可能因為找不到工作而苦惱的學生吧。我和由香裡就是在那裡認識的。但靠那邊給的薪水只能勉強養得活自己,所以我就趁著結婚辭掉了工作。只是,一個沒有任何證照,也沒有任何資歷的四十歲男人要找工作,遠比想像中困難得多。

父親視工作為人生的一切。他甚至覺得不這麼想的男人是沒有價值的。對他這種人說人生不是只有在事業上追逐成功而已,只會讓他覺得是輸不起的喪家犬在嘴硬亂吠罷了。反正怎麼跟他說他也不會懂,今天一整天我打算就裝作我還在油畫修復工作室工作。過年之前我應該會找到下份工作吧……不,應該說如果沒找到我就真的完了。

爬完坡後,眼前是一片蔥鬱的青山。那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風景。感覺離太陽近了一些,本來幹掉的汗水,不知不覺又浸濕了背。

「一百四十八。」

爬完最後一層石階後,淳史說。他是一路數著階梯爬上來的。

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大人還是小孩。

我一邊對著他微笑,心裡一邊這麼想。

老家門前停著姐姐他們家的白車。我雖然完全不懂車,但看得出來那是方便全家人出去露營的那種大車。我記得電視廣告上確實是這麼說的。每次看到那則廣告我都會納悶,哪裡會有這種和小孩相處得像朋友般融洽的爸爸?但我姐夫就正好是這種人。

我姐夫信夫在汽車經銷商的營業部工作,個性隨和,就算對方不是顧客,他臉上的笑容也從來不停歇。簡直是理想中的居家好男人,和我父親是完全相反的類型。我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就瞭解了我姐姐結婚後想要建立的是怎樣的家庭。昨晚姐姐自己一個人先回來幫母親準備料理,所以姐夫應該是今天一早帶著兩個小孩出門的。想到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他那沒有任何陰影的爽朗笑聲中度過,我就提不起勁來。因為我的家庭相較之下顯得更加陰沉,我更不想為了配合他們勉強自己裝得陽光燦爛,現在才要我去演這種戲已經太遲了。

被車擋住一半的「橫山醫院」的白色招牌映入我的眼簾。父親停止看診已經三年了,但還是掛著招牌,想必是認為只要維持舊貌,鄰居就會繼續稱呼他「老師」吧。我猜他是這麼想的,十分像他的作風。我撇開視線,按了玄關上的門鈴。

確認屋裡的電鈴響了之後,我開了門。母親和姐姐千波從走廊的盡頭小步跑過來。

「你好。」

我充滿精神地說。

「什麼你好?是『我回來了』才對吧?這是你自己的家啊。」

母親擺了擺手,像是在說「這孩子真是的」。

「打擾了。」

由香裡從我背後發出比平常略為高亢的聲音。她因為緊張所以不自覺地拉高了音調。平時她是個女強人,從來不曾在人前緊張過。小我三歲但更有膽量的她,看來今天也免不了會緊張。

「歡迎歡迎,很熱吧外面……」

母親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擺在膝蓋前面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您好。」

淳史發出小孩應有的聲音鞠了一躬。

「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

母親誇張地讚歎後,開始擺給我們三個穿的拖鞋。

「啊,這是上次忘掉的。」

由香裡遞了一頂帽子給千波。暑假的時候她們一起坐信夫的車去台場玩,結果我外甥阿睦把帽子忘在了餐廳。

「真不好意思。那個笨蛋只要出門就一定會丟三落四,真是的。」

姐姐用指尖旋轉著帽子笑著說。

在我不知不覺間,她們倆的感情好像變好了。

「車站前變化太大,害我迷路搞得一身汗。」我說。

「太久沒回來變成浦島太郎9 了吧。」

母親把對我不常回家的責難不著痕跡地放在字裡行間,我則裝作聽不懂,繼續我的話題。

「那間狹長的書店也不見了。」

「老闆搞壞這裡住院了,又沒人可以顧店。」

母親把手放在胸口皺著眉頭說。站前彈珠遊戲廳旁的老書店,曾經是我放學後常去翻閱漫畫、雜誌的地方。那家店有著我苦澀的回憶:有一次我在翻閱架上一本叫《GOR》的雜誌的裸照內頁時,剛好被班上的女生逮個正著。老闆總是坐在櫃檯前,表情嚴肅地一邊看著圍棋書一邊抽煙。

「這個,先放在浴室裡鎮涼吧。」

我穿上拖鞋,提起帶來的西瓜,然後看向後面說:「還有就是……」

「這是您喜歡吃的泡芙。」

由香裡像是練習過似的,以完美的時機接上我的話,遞上蛋糕盒給母親。

「真是貼心。那我先供在佛龕拜一下……」

母親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站起身來邊推著淳史的背邊往走廊裡去。我瞄了一眼玄關旁的候診室,想必在診室門另一頭的父親,正豎起耳朵偷聽我們剛才的對話。可是他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一邊開門出來一邊寒暄說「外頭很熱吧」,我也從來不會打開診室門跟他若無其事地說「好久不見」之類的話。

「好漂亮啊,媽媽,這是叫什麼流派來著?」

由香裡看著擺設在玄關旁的插花大聲地說。

「哪有什麼流派,自成一派啦……」母親害羞地說。看來被誇獎是暗爽在心裡。

昨晚,由香裡問我我母親插花的流派,我說:「你是指裡派或表派?」結果反而被她嘲笑道:「那是茶道吧?你們男生真是的。我是在問,她是屬於小原派還是池坊派之類的。」

由香裡是想要一進家門就在媳婦的表現上加分吧。不過最後還是不知道什麼流派就來到這裡了。但以結果來說,應該算是幸運的高飛球落地安打吧。

「媽媽你真是的,我進公司學了之後才知道原來你教的完全不對。」姐姐說。

「管他什麼流派,好看就好了嘛……」

母女之間的對話聲還迴盪在候診室,她們卻已走進了起居室。

我記得從我小時候起,家裡就一直擺著花。有的放在玄關或廚房的桌上做裝飾,有的是供在佛龕前的季節性花卉。我母親雖然對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則省,但對於花卻特別不一樣。想起母親插花時的表情,似乎散發著少見的祥和氣息。

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當我收到母親病倒的通知,慌忙趕回老家時,玄關也已經擺好了過年的應景花卉。因為很久沒在老家過年了,原本計劃三十一號帶著家人回來一起在老家過年的。我記得那時擺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還用了類似南天竺的紅色果實點綴。後來問了姐姐才知道,原來那叫硃砂根。雖然用的種類很少,但簡單利落,確實散發著過年的氣息。冰箱裡已準備好我最愛的火腿、錦蛋10 ,小小的鏡餅11 也已經擺在電視上頭了。看得出來她是滿心期待地等著我們回來。

逢九的日子不吉利。

母親總這麼說,然後把所有過年的準備在二十八號以前就辦妥,那年想必也是如此吧。結果我們的新年,是在母親住的醫院和空空的老家之間往返奔波度過的。就算過了初三,過了初七,玄關的花已經枯萎了,我們還是捨不得丟掉。也許是因為我們心裡已隱約感覺到,那將是母親最後插的花吧。

會對她這樣的準備心存感激,是在很久以後了。曾經,母親的一舉一動,都只讓我覺得她好施小惠而令我心煩。

母親將泡芙供奉在起居室的佛龕前,點了蠟燭。我就著蠟燭的火點了香,敲了鈴12 ,閉上眼。由香裡和淳史也坐在我旁邊,雙手合十。佛龕供的是白色和淺紫色的小菊花,在花的旁邊,照片中的大哥露著自在的笑容。看他穿著白袍站在醫院的中庭,應該是結束實習後,開始在醫院任職時拍的。可能是他即將結婚的那段日子吧。

在餘音繚繞的鈴聲之中,突然傳來小孩的笑聲。庭院的底端和隔壁公寓的停車場緊鄰,剛好成為一個不錯的遊憩場,千波和阿睦應該是在那裡玩丟接球了。現在他們一邊傳著球,一邊跑回來。

「嘿,好久不見。」

從兩人後面追上來的信夫看到我,跟我打了招呼。

「你好!」

在我回話以前,長女紗月用不輸她父親的音量和我打招呼。

「你好。」

由香裡笑著回應她。

大概是去了日曬沙龍或是哪裡,信夫的肌膚曬得黑黑的。

「曬得不錯嘛,是去夏威夷了嗎?」

「沒有沒有。」

信夫誇張地揮了揮手。

「沒時間出去玩,只好在附近的公園。」

「只穿著一條海灘褲在公園裡走來走去,你們說討不討厭?」

被姐姐這麼一說,信夫反而開心地搔了搔頭。在信夫旁邊的紗月也笑著。她笑起來和我姐姐小時候實在太像了,不禁讓我小小地錯愕了一下。

「咦?紗月是不是又長高了?」

「這個暑假長了一點五公分。」

紗月邊踮腳邊比出V字手勢。

「感覺快要比我高了呢。」由香裡在佛龕前說。

「她吃得多啊。」

姐姐也無奈地笑著。

「阿睦還在練劍道嗎?」

我用右手模仿出揮刀的動作。我記得今年過年時,聽說他朋友約他一起到附近的體育館學劍道。

阿睦低頭不語。

信夫擺出驚訝的樣子,嘲弄他似的彎腰窺視他的表情。

「他不學了,明明連護具都買了。」

阿睦似乎是做什麼事都缺乏恆心,姐姐的話語中隱含著責怪的意味。

「太熱了啊,又那麼臭……」

不知道是借口還是抱怨,這句話逗得大夥兒哄堂大笑。

「啊,爺爺出來了。」

這時,坐在簷廊的信夫突然大聲說,並站起身來。

被信夫這麼一說,起居室的每一個人同時轉頭看向廚房,看見父親站在那裡。

「疏於問候,失禮了。」

由香裡急忙將坐在底下的坐墊移到一旁,雙手放在膝前,低下頭打招呼。

「哦……你們到了啊。」

父親像是現在才發現似的,舉起手打了招呼。

「好啊……」我也在形式上打了個招呼。其實他應該是聽到笑聲才跑出來看的,但不好意思承認,於是演了一出剛好經過起居室要到和室13 拿東西,卻被我們叫住的無聊戲碼。

果然如我所料,他不但沒進和室,也沒走進起居室,而是又走回了剛剛從那裡出來的診室的方向。

「明明早就知道了……」

姐姐似乎也跟我想的一樣,故意用我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

「不好意思,他比較難相處……」

母親一邊對由香裡低頭,一邊幫她倒麥茶。

「哪裡的話,家父也是這樣的個性。」

由香裡如此回答,喝了一口麥茶。

「純平第一次帶新娘子回家時,他也躲到診室裡了呢……」

母親的表情同時摻雜了對父親的責怪和對大哥的愛憐,然後拿起佛龕上的照片瞧著。我像是要逃離那樣的母親似的,起身出去抽煙。

我提著西瓜打開洗手間的門時,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擺在洗衣機上的一排牙刷。一支是藍色,一支是粉紅色,還有一支略短的兒童用青蛙造型的綠色牙刷擺在中間。應該是昨天我打完電話之後,母親匆匆忙忙跑去買的吧。

我抱著西瓜,打開玻璃門走入浴室。

浴室已經頗為老舊了,陰暗得讓人在白天都想開燈。在我沒回家的這段時間裡,浴缸已經有些黝黑變色,牆壁和地板的瓷磚裂的裂,剝落的剝落,碎片就堆在排水孔旁邊。

清掃浴室是很累人的,特別是到了冬天,非常傷腰。

母親把父親從來不幫忙做家事當成家裡凌亂的借口。可是現在的問題應該不只如此。房子建造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年,本身都已經不再穩固了。

我感覺像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匆匆將西瓜放進洗臉槽,用力扭開水龍頭。

小時候住的家沒有自來水,在廚房後門附近有一口共享的井。以昭和四十年14 的東京來說,那算是很少見的景象。到我上小學之前洗澡都是燒木材,甚至在有了燃氣之後,也要用鐵桶去取井水倒進浴缸中,可說是一份辛苦的工作。到我哥上小學前,據說都是我媽一個人在做這件工作。要冰西瓜時就拿個臉盆到井邊,裝滿水冰西瓜。到了夏天,附近兩三家鄰居的西瓜一起放在臉盆中鎮涼的景象,光是看就能感到清涼暢快。最近吃西瓜常常都是買已經切好的,體積較小也放得進冰箱。要不是像今天這種機會,很難享受到一大幫人吃整個西瓜的奢侈樂趣。

我把水放得溢出來了一些——不過那程度還稱不上浪費——隨後站起身來。就在那時,我瞥見了不曾見過的銀色物體,那是裝在洗臉鏡旁的扶手。可能是裝上去沒多久,只有那扶手和四下老舊的顏色格格不入,顯得閃閃發亮。看到那光輝時,我心中突然一陣躁動。

以前除夕大掃除的時候,大哥負責浴室,而我負責玄關。我會先把家裡所有的鞋子擺在玄關前,然後一隻一隻細心地擦拭。至於姐姐,則是四處巡視,到處挑毛病,然後趁人不注意時溜去廚房和母親瞎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忽然回想起那樣的除夕。我用右手握了一下扶手。

金屬光滑而又冰冷的觸感傳進了我的手心。

時針走過了十二點。我們三個人圍在廚房的桌子旁,幫母親做炸天婦羅的準備工作。我們幫忙用牙籤在青椒上穿洞,還有剝下玉米粒好做成天婦羅。淳史手忙腳亂地剝玉米粒,滿手都是玉米汁。

「你看,靠大拇指的根部發力,就可以很輕鬆地剝下來了。」

我給他示範起如何將一粒粒玉米粒從玉米芯上剝下。

「好熟練啊!」由香裡佩服地大聲說。

「只有這個……一直都是我的工作。」

我有點得意地說。

從小到大,在我們家說到天婦羅,就一定要有炸玉米。「比烤的或煮的更有甜味。」母親老是這麼說。

在流理台旁邊,玩累的信夫父子開著冰箱門喝著麥茶。看到阿睦學他爸手叉著腰喝麥茶的模樣,不禁令人莞爾。

「還是外婆家的麥茶最好喝!」

信夫露出不輸電視上廣告明星的清爽笑容。曬過太陽的皮膚讓他的牙齒顯得更加潔白。

「那就是超市賣的茶包泡的啊。原來家裡倒是會自己泡……」

「是嗎?那就是用的水很好咯。」

信夫盯著手中的杯子看。

「只是普通的自來水啦。」

兩人的對話一直沒有交集。

「真是無所謂啊,你那張嘴……」

在流理台和母親並肩清理蝦的姐姐轉頭說。她常說信夫從小吃垃圾食品長大,不懂味道,所以不管做什麼料理對他來說都一樣。她把這當作做菜時偷工減料的借口。像這種地方真是母女一個樣。

「算啦,他說好喝不就好了。」

母親背對著他笑著。

「就是說嘛。」

如此搭話的信夫又倒了第二杯麥茶。

「你們昨晚吃了什麼?」

姐姐這麼一問,她的孩子們就異口同聲地大聲說道:「壽司!」

「喂!」信夫瞪了他們兩個一眼。看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等一下……我不是說過今天要吃壽司嗎?」

姐姐不悅地瞪他。

「昨天吃的是會轉的那種……回轉壽司啦,對不對,嗯?」

信夫拚命地找借口。看來他們家的錢包完全掌握在姐姐手裡。

「我怕不夠吃還叫了壽司呢,既然你們昨天已經吃過了,那……」

母親看著餐桌上的燉豬肉、糖炒白蘿蔔和紅蘿蔔絲,以及馬鈴薯沙拉說。

「沒關係,我還沒吃到呢。」

姐姐意氣用事地反駁。她從小就愛吃壽司。

「若是壽司,我天天都願意吃。」信夫說。

「天天都願意吃。」阿睦模仿信夫,更大聲地說。

「那家松壽司啊,到了兒子這一代用料就變差了。」

母親皺著眉說。

「可是啊,那裡的海膽壽司,外面不是用海苔,而是用切成薄片的黃瓜卷的。我可喜歡吃那個了。」

「我就叫了個『上』15 ……不知道有沒有海膽。我打去問一下好了。」

母親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走向玄關的電話。

「不用麻煩啦。」

喝完麥茶的紗月和阿睦爭先恐後地窺視冰箱,開始物色起冰淇淋來。一桶Lady Borden牌16 的冰淇淋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快吃飯了,只能吃一杯喲。」

姐姐簡短有力地吩咐道。

「沒關係啦,本來就是給他們買的。」

母親對這兩個外孫永遠是這副德行。

「真好,在外婆家都不用被罵呢。」

「我最喜歡外婆家了!」

阿睦又大聲說道。雖然跟淳史只差一歲,但在他身上還留有小孩子的天真無邪。

「哎呀,真可惜,如果你剛剛少說一個『家』字,我就會多請你吃一杯冰淇淋了。」

母親開心地邊說邊笑。

「弄好了。怎麼樣?」

我把剝下來的滿滿一籃玉米粒給母親和姐姐看。

「好漂亮啊……」

看著那金黃色的光芒,由香裡忍不住說。

「對吧?」

我感覺像是自己被誇獎似的得意起來。我上下搖動篩子,玉米粒發出乾癟的「沙沙」聲。

「好懷念啊。」

聽到那聲音姐姐說道。母親也站在姐姐旁邊,微笑著傾聽起那聲音。

「彭!彭!」油鍋中的玉米粒發出巨大的聲音。

「噢。」

「燙!」

母親也跟著發出熱鬧的聲音。

「很少見吧?」

在遠處看著的姐姐問旁邊的由香裡。

「每個人家裡都會做吧。」

母親搶在由香裡回答前,開心地插嘴道。

「才不會吧。」姐姐說。

「我也只看過烤或者煮玉米……」

由香裡歪著頭說。的確,我從來不記得在別人家裡吃過玉米天婦羅。

「這是誰教您的呢?是奶奶嗎?」

「是誰來著……」

「是自己發明的嗎?」

「一定是啦,跟她插花一樣。」

對於由香裡的疑問,姐姐聳聳肩代答。母親一邊避開濺出的油,一邊用料理筷將天婦羅一片片夾出油鍋放到盤子裡。

「快要出來啦,他雖然眼睛不好,但鼻子很靈的。」

就在姐姐這麼跟由香裡咬耳朵時,父親正好走進廚房。兩人相視而笑。父親走到我和淳史坐的桌子附近,然後順手捏起剛炸好的玉米天婦羅,站著吃起來了。

「總是等不及到晚餐,一聽到這聲音就從二樓溜下來,炸好一個就吃一個……」

母親面對著鍋喃喃自語。由香裡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問我她在說的是誰。

「那是我哥最愛吃的東西。」

「哦哦……」由香裡點點頭。

「淳史君喜歡吃玉米吧?」母親問。

「一般……喜歡。」

面對母親溫柔的問話,想來淳史也不敢怠慢,於是在猶豫過後多加了「喜歡」兩個字。

「姑姑其實也是一般喜歡而已。」

「不能告訴奶奶喲。」姐姐小聲對淳史說。

「我們淳史可愛吃了,對吧?」

由香裡滿臉笑意地看著淳史,但她的眼神比生氣時還要銳利。

原本在玩鋼琴的信夫他們聞到香味,不再玩鋼琴,匆匆從洋室17 裡跑出來。

「趕緊趁熱吃吧,剛炸出鍋的最好吃了。」

母親用筷子指了指盤子。

「開動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完,便搶著將手伸向天婦羅。

「滴點醬油吧?」

母親微笑著說。

塞得滿嘴都是天婦羅的信夫又誇張地大叫「好甜」。

「在搬來這裡以前,板橋家旁邊就是玉米田。」

母親一邊放入新的玉米一邊說。

「有一次半夜偷偷溜進去……」

「偷摘嗎?」由香裡驚訝地轉頭看母親。

「爸爸去偷的。」

母親用筷子戳鍋裡的天婦羅,想著就笑了起來。

「都三十年前的事了,早過了法律追訴期了。」

父親很難得地加入我們的話題。他偷笑著坐到淳史旁邊,將手又伸向天婦羅。

「偷來的隔天就做成天婦羅了。結果正在炸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打擾了』。」

母親這時轉過頭來,看著廚房裡的每一張臉,為她的故事賣了個關子。

「結果是那個玉米田的地主,他抱著一大堆玉米說『今年收成很好,分你們一些』。那時剛好就像現在這樣,傳來『彭彭』的聲音。」

「哎呀呀……」

由香裡驚訝地看著母親,催她趕快說下去。

「她每次炸天婦羅都會講這故事。」

姐姐開玩笑地說。

「那時還真的被嚇到了。」

父親高興地笑著。

好久沒聽到父親的笑聲了。

「那個時候純平就跳出來說:『媽,早知道這樣我們就不用去市場買玉米了。』」

母親模仿大哥的語氣說。

「他在那種時候腦筋動得特別快。」

父親也懷念地說,眼中散發出某種溫柔的神情。

然後母親和姐姐就接著說:

「還有那一次也是這樣……」

於是關於大哥如何聰明、如何惹人愛、如何機靈的話題便持續了好一陣子。

板橋那個家的南側有一間六片榻榻米18 大的房間。房間窗外是曬衣服的地方,再過去就是一大片的田地。那片田地到了夏天就會種滿綠油油的玉米,長到透過窗戶看都看不到天空那麼高。

「這樣衣服很難干的。」

母親常看著天空如此抱怨著,但我們卻常在那一片玉米田里玩捉迷藏。不知為何,我總愛看颱風過後被吹得東倒西歪的玉米田。當時是經濟高速增長時期,街上的空地或稻田總是會突然消失。於是乎,我們的遊樂場在瞬間變成了放建材的工地。而那片玉米田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廢車場。

「簡直把這裡當垃圾場了,真是的。」

母親曬著衣服,仍舊抱怨著。

實際上,我透過窗子看玉米田的日子大概只有兩年多。可是直到現在,一想到那個舊家,第一個浮現在腦海的就是從窗戶看到的玉米田。

玉米田的地主抱著一堆玉米分給我們的故事是真的,但其實急中生智說出「早知道就不用去市場買」的是我,而不是大哥。的確,那句話像是我哥而不是我會說的,但也就因為這樣,我記得很清楚那句話是我說出來的。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我也可以理解母親為什麼要把它記成是我哥說的。所以,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默默地裝作沒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在姐姐的吩咐下,我走上二樓到自己的房間去搬茶几。爬上洋室入口旁邊又窄又陡的樓梯後,右邊是大哥的房間,而左邊是我的。當初我那間房間本來是姐姐想要的,但依照父親的意思,還是優先給了兩個男孩子。姐姐只好在母親的勸說下,住進玄關旁那間六片榻榻米大、采光較差的房間。對這件事,姐姐似乎到現在都還沒釋懷。

我打開門,門板撞到了放在門後的吸塵器。我用蠻力推開門,發現堆在房間裡的雜物已經多到沒地方可以下腳了。除了新買的吸塵器、健身球以及啞鈴等家庭健身器材,還有《昭和流行樂大全》及《昭和的紀錄》等錄像帶和DVD,大概是被郵購或登門推銷騙去買的吧。那些雜物就這麼沿著牆壁擺放,當然其中沒有任何一樣是我的東西。最誇張的是,房間正中央還有一台騎馬機,連防塵套都沒拿掉。為何過世的大哥的房間可以保持原狀,而活著的我的房間反而變成了置物間?我有股衝動,想要把心裡的不平衡說出來。

大哥的房間在這十五年間,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變化,因為母親不允許。最近,除了母親以外沒有任何人會進他的房間。母親到現在都還會在打掃他的房間之餘,從抽屜裡拿出相冊,沉浸在回憶中。

「在樓梯底下都聽得到她的歎氣聲。」

姐姐曾偷偷告訴過我。

我靠坐在騎馬機上,盯著牆上大洋鯨隊的海報回想起這些事。剛好這時姐姐走上來了。我故意用無奈的表情回頭看她,然後環視房間。姐姐站在門口聳聳肩,一副我也幫不上忙啊的樣子。

「是不是有點老年癡呆了?這應該完全用不到吧……」

我拍一拍屁股下的騎馬機,起身。

「太寂寞了吧……」

「寂寞什麼?」

「還會有什麼……」

姐姐用你明知故問的表情看著我,然後走入房間。我想她的言外之意是在責怪我這個長期不回家的不孝子吧。我們一同抬起騎馬機和書桌之間的茶几,將它搬出去。比想像中還要重很多。

「他們倆有提到什麼嗎?」

我將一直掛在心上的疑問提了出來。

「嗯?什麼?」

「新娘子啊。」

「沒什麼。」

姐姐帶著笑意看著我。

「會不會有些介懷啊?對於再婚之類的……」

「不太可能吧?已經很不錯啦,你還配不上人家呢。」

她把之前對我說過的話一字不差地又說了一次。

姐姐和我不一樣,她的個性開朗,從小就有很多朋友。念大學的時候她盡情地玩樂,進入社會也是工作了三四年就退休當快樂的家庭主婦去了。她小時候雖然學過鋼琴、插花等才藝,但沒有一項有恆心繼續學下去。這種無法持久的個性想必是遺傳到她兒子身上去了吧。

「希望至少她的婚姻可以持久。」

母親曾如此擔心,但至少到目前為止她的擔心只是杞人憂天罷了。姐姐的臉蛋像父親,鼻子挺挺的,長得很清秀。從她當學生的時候就很有異性緣,結婚對象也是隨她挑,不愁沒人要。

「其實應該還有其他選擇的……」

母親和我獨處時曾如此納悶地說。想必我不在的時候她也會跟姐姐說一樣的話吧。當我們一家五口還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時,我們曾經討論過三個兄弟姐妹中誰最有異性緣。不管是情人節收到的巧克力還是情書,都是大哥拔得頭籌。那時母親曾難得地站在我這邊過。

「良多在初中畢業典禮時,制服上的扣子也是一個都不剩地被拔走啊。」

「他是被人欺負了吧?」

姐姐開玩笑地說。

「才不是呢,是被人家拔去當紀念的。有很多女孩子排隊搶著要呢,不是嗎?」

母親等待著我的附和。

我模稜兩可地笑了笑,站起來離開了。我不喜歡被拿來跟大哥做比較,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唸書和體育都很強的大哥的確很受歡迎,可以說是個沒得挑剔的好青年。雖然對我來說,他沒得挑剔這點,就是我這弟弟對他唯一的挑剔。我跟他上同一間初中,我的初中生活可以說是在老師口中不斷地提到「那個橫山的弟弟啊」這句話中度過的。不管音樂、漫畫,還是小說,所有有趣的事情也都是大哥教我的。大四歲的大哥在弟弟眼裡看來,已經是個大人了。現在想起來,那算是十幾歲的我心中最大的心結吧。所以從某個時刻開始,我就下意識地開始選擇和大哥不一樣的路。我哥在成績單上唯一沒有拿到滿分的是美工課,而我整個小學、初中時期唯一優秀的也只有美工課。

「畫畫得好對將來有什麼幫助嗎?」

大哥看著成績單不太甘心地說。

我沒跟任何人商量就報考了東京的美術大學,然後離開了家。那時我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