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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灘上的克蕾兒

她凝視著我,漾出一朵微笑,並且在紙上寫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論你在哪裡,我都會一直想著你。」

住在這個小城的好處,就是不太需要跑大老遠去度假。不論是可以戲水的池塘,或是可以野餐的森林,我們都能在當地找到想要的一切。呂克也沒去度假,他爸媽的麵包店得營業,否則客人就會被迫去超市買麵包。呂克媽媽說,人一旦養成壞習慣,就很難再戒除了。

七月底發生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呂克多了一個妹妹。看到她在搖籃裡手舞足蹈地亂動,真是件很有趣的事。從他妹妹出生後,呂克就變得有點不一樣了,他不再那麼無憂無慮,不但會想到他身為大哥的角色,還常跟我說他以後要幹嗎之類的話。我也好想有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

八月,媽媽有十天的假期,我們向她一個朋友借了車,一路開到海邊去,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去那裡。

大海一點兒都沒變老,沙灘和我上次來時一樣。

正是在這個濱海小鎮,我遇到了克蕾兒——一個比伊麗莎白漂亮很多的女孩。克蕾兒從出生就又聾又啞,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的朋友,我們立刻就混得很熟。

為了彌補她的耳聾,上帝給了克蕾兒一雙大大的眼睛,那麼深邃,讓她的臉上充滿了迷人的光彩。因為聽不到,所以她能看盡一切,沒有一絲細枝末節能逃過她的眼睛。其實,克蕾兒不是真的啞了,她的聲帶並未受損,只是因為她從未聽見過話語,所以發不出聲音。這很符合邏輯。當她試著說話,她的喉嚨就會發出嘶啞的聲音,乍聽會讓人有點害怕,但只要她一笑,就會發出像大提琴音色般的聲音,我愛極了大提琴。克蕾兒不會說話,但這絕不表示她沒有同齡的女生聰明,大大相反的是,她能用手,背誦出她牢記的許多詩詞;克蕾兒通過手語和人溝通。我的第一個聾啞女性朋友的個性很剛強,比如說,為了要表達她想喝可口可樂,她會用手指比畫出不可思議的東西,而她爸媽馬上就能猜到她要什麼。我立刻就學會了如何用手語說「不」,當她問我們能不能再來一球冰激凌時。

我在沙灘的小雜貨店買了一張明信片,想寫信給爸爸。因為空間不夠,我把左半邊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填滿,但填到右半邊時,我的筆停頓在半空中,我的腦海也同樣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爸爸的地址。突然意識到我竟然不曾注意到爸爸住哪裡,成為我諸多打擊中的其中一擊……我想到伊凡在操場長椅上跟我說過的金玉良言,他說有大好的前程在我面前。但坐在沙堆中,我只看到前面有俯衝入水抓魚的海鷗,讓我想起跟爸爸去釣魚的片段。

人生總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翻轉,一切都運行得很糟,但突然間,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就改變了事情的發展。我一直想要過另一種生活,雖然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但就像呂克一樣,我也常思考自己的未來,而在這個和媽媽共度的夏日海濱假期裡,我的人生徹底顛覆。

遇到克蕾兒後,我確信人生再也不同以往。等到開學當天,同學得知我有一個聾啞女性朋友時,一定會忌妒得臉都綠掉。我一想到伊麗莎白不快的表情,就覺得很開心。

克蕾兒會在空中寫字、寫詩,伊麗莎白根本一點兒都比不上她。爸爸常說永遠不要把人拿來比較,每個人都與眾不同,重要的是要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差異性。克蕾兒就是我的差異性。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也是我們到此以來的第一個大晴天,克蕾兒在我們沿著港口散步時貼近我。我們過去從未如此親近過。我們的影子在碼頭上相觸,我害怕,退了一步。克蕾兒不明白我的舉動,幽幽地看著我,我從她眼中看出了憂傷,接著她就跑開了。任憑我盡全力喊破喉嚨叫她,她卻連頭也沒回。我真白癡,她根本聽不到我的呼喚!我從第一次邂逅的頭幾秒鐘,就夢想著要牽她的手,面對著大海的我們,會比站在學校操場可憐的七葉樹下的伊麗莎白和馬格更登對。而我之所以後退,是因為我尤其不想偷走克蕾兒的影子,我完全不想知道那些她不想用手語對我說的話。克蕾兒沒辦法猜到這些事,而我後退的舉動傷了她的心。

這天晚上,我不停地想著該怎樣向她道歉,讓我們言歸於好。

權衡輕重之後,我確信修補裂痕的唯一辦法,就是告訴克蕾兒真相。依我看,與克蕾兒共享秘密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如果我真的想跟她彼此瞭解。要是不敢承擔向人坦誠的信任風險,還談什麼跟對方建立關係呢?

剩下的問題是要怎樣向她吐露一切?我的手語程度還很有限,也沒有足夠的手勢向她比畫出這麼一個故事。

第二天,天空一片陰霾,克蕾兒蹲坐在碼頭盡頭的一塊礁石上,正拋著小石頭打水漂。她媽媽因為太開心她終於有了朋友,所以跟我說了她的避難處,她每天早上都會去那裡。我去找她,坐在她身邊,一起看著海浪一波波打向流沙,克蕾兒一副當做我不存在的樣子,徹底忽略我。我鼓起全身的力氣,把手朝她伸過去,想要握她的手,但克蕾兒站了起來,踩跳著一塊塊的礁石跑遠了。我追著她,牢牢站在她面前,用手指著我倆的影子,它們正長長地拖在碼頭上。我請她別動,我向旁邊移了一步,我的影子便覆蓋了她的影子,接著我後退一步,克蕾兒的眼睛瞪得更大,她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即使對一個從沒見過這種事的人來說,一切也不難理解。我面前的影子有著長長的頭髮,而她眼前的,則是短髮。我堵住耳朵,期盼她的影子和她一樣緘默,但我還是聽到了它在對我說:「救命啊,幫幫我。」我跪下,大喊著:「閉嘴,我求你,別說了!」然後我立刻再度讓我們的影子交疊,讓一切回歸原貌。

克蕾兒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問號,我聳聳肩,這一次,走開的人是我。克蕾兒跑著追在我身後,我害怕她在礁石上滑倒,便放慢了腳步。她抓住我的手,同樣想跟我分享秘密,讓我們之間扯平。

碼頭盡頭有個不起眼的小小燈塔,孤單地佇立在那裡,一副被父母遺棄,而後停止長大的模樣。塔燈是熄滅的,它已經很久不曾照亮大海。

被遺棄在碼頭盡頭的舊燈塔,才是克蕾兒真正的秘密基地。自從她對我說過它以後,每次我們見面她都會帶我到那裡去。我們穿過掛著「禁止進入」的生銹老舊告示牌的鐵鏈,推開因鹽分侵蝕鎖孔而解放了靈魂的鐵門,爬上通往老舊瞭望台的樓梯,克蕾兒總是一馬當先登上通往塔頂的梯子。我們在那裡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觀察著船舶及欣賞天際線。克蕾兒會以左腕的細微波動來刻畫波浪,再以起伏的右手來呈現大型帆船在海面上來回穿梭的情景。當夕陽西斜,她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虛擬的太陽,從我背後滑下,然後她大提琴般的笑聲就佔據了整個空間。

晚上,媽媽問我白天去了哪裡,我只告訴她我待在沙灘某個地方,一個與燈塔相反的方向,一個專屬於克蕾兒和我的私有燈塔,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小燈塔,一個被人遺棄而被我們認養的燈塔。

假期的第三天,克蕾兒不想登上塔頂。她坐在燈塔下,我從她微慍的臉色猜到她可能要我做什麼事。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本便條本,草草在紙上寫下:「你怎麼做到的?」然後拿給我看。

輪到我拿著她的便條本回答問題。

「做到什麼?」

「關於影子那件事啊。」克蕾兒寫道。

「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事情就這樣發生,我就任其繼續下去了。」

鉛筆在紙上畫出沙沙的聲音,克蕾兒畫掉她的句子,應該是在下筆時改變了主意。她最後寫給我的句子是:「你很幸運,影子會跟你交談嗎?」但我還是從畫掉的痕跡中讀出了她原來寫的句子:「你瘋了!」

她怎麼猜得到影子會跟我說話?我完全沒辦法騙她。

「是的!」

「我的影子是啞巴嗎?」

「我認為不是。」

「是『你認為』還是『你確定』?」

「它不是啞巴。」

「那很正常,在我腦袋裡,我也不是啞巴。你想跟我的影子談談嗎?」

「不要,我寧可跟你聊。」

「我的影子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重要的,時間太短了。」

「我影子發出的聲音好聽嗎?」

看來我剛剛沒抓到克蕾兒前一個問題的重點,這就好像一個盲人問我,她的倒影在鏡中看起來像什麼一樣。克蕾兒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她的靜默。在我眼中,這才是她與眾不同之處,但克蕾兒卻夢想著和其他同齡的女生一樣,能用手語以外的方式表達自己。要是她能知道自己與眾不同的差異點有多美好,那該有多好。

我拿起鉛筆。

「是的,克蕾兒,你影子發出的聲音很清脆,迷人又悅耳。就跟你一樣完美。」

我邊寫下這些句子邊羞紅了臉,克蕾兒也邊讀邊紅了臉。

「你為什麼難過起來?」克蕾兒問我。

「因為假期一定會結束,到時我一定會想你。」

「我們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假如你明年還會回來,你知道可以在哪裡找到我。」

「是,在燈塔下。」

「我會從假期的第一天開始就在那裡等你。」

「你發誓?」

克蕾兒用手比出發誓的姿勢。這比用文字寫出來還要優美。

天空露出一線光亮,克蕾兒抬起頭,在便條本上寫道:「我想要你再踩上我的影子,然後告訴我,它跟你說了什麼。」

我有點兒猶豫,但我想讓她開心,所以我走向她。克蕾兒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緊貼著我。我的心頓時狂跳不已,我完全沒注意到我們的影子,只看到克蕾兒深邃的雙眼逼近我的臉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們的鼻子輕輕觸到,克蕾兒吐掉口香糖,我的雙腿發軟,我覺得我快昏倒了。

我從電影裡學到,親吻時會嘗到蜂蜜般的滋味,但跟克蕾兒接吻,我嘗到的是她親我前才吐掉的草莓口香糖的味道。聽到我的心在胸膛裡擊鼓般的咚咚聲,我跟自己說,我們可能會因為親吻而死掉。雖然我希望她再來一次,但她已經退後。她凝視著我,漾出一朵微笑,並且在紙上寫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論你在哪裡,我都會一直想著你。」然後她就跑著離開了。

這正說明了人生如何能在瞬間顛覆。八月裡,僅僅遇到一個克蕾兒,每個早晨就再也不一樣,每個當下也不再同於以往,而孤獨便能拭去。

獻出初吻的那天晚上,我一度想寫信給呂克,跟他訴說這一切。也許是為了延長這一刻的感覺。談著克蕾兒,彷彿就能把她多留在身邊一會兒。但接下來,我就把這封信撕得粉碎。

第二天,克蕾兒不在燈塔下面,我在碼頭上來回走了數十趟等她。我怕她跌進了水裡。心繫心上人真是令人不安,很難想像竟然讓人如此難受,光是害怕會失去她,就讓人痛苦不堪。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會這樣。對於爸爸,我當時沒有選擇,我們無法選擇父親,更無法改變他決定某天要離開的事實。但對克蕾兒,是完全不同的事,跟她在一起,一切都不一樣。但我突然聽到遠方傳來大提琴般的笑聲,我沮喪得不能自已,克蕾兒正在港口,跟她爸媽站在冰激凌小販的攤子前,她爸爸把冰激凌弄掉在襯衫上,惹得克蕾兒大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是該待在原地,還是該跑去找她?克蕾兒的媽媽向我揮揮手,我回敬她一句日安,然後往相反的方向離開。

這一天過得很糟,我一直在等克蕾兒,完全搞不懂自己為何鬱悶。我們昨天還在上面散步的防波堤,已經被浪花打到,獨自走在那裡,讓我難過得要死。我一定是碰上了最慘的影子,一個名為「分離」的影子,有它在身邊真是糟透了。我真不該相信克蕾兒,不該向她吐露我的秘密,不該和她相遇。幾天前,我還不需要她,我的人生雖然一成不變,但至少可以過日子。現在,一沒有克蕾兒的消息,一切都崩潰了。要等著別人的指令才能感受到幸福,這感覺實在討厭極了。我離開碼頭,走到沙灘的小雜貨店附近。我想寫信給爸爸,於是從旋轉陳列架上偷拿了一大張明信片,然後坐到小酒吧的位子上。這個時候的客人不多,服務生也沒說什麼。

爸爸:

我在海邊寫信給你,媽媽和我來這裡度幾天假。我多麼希望你能跟我們在一起,但是事實就擺在眼前。我很想知道你的近況,想知道你是否過得快樂。對我而言,幸福的一面,總是來了又去。如果你在這裡,我就能告訴你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想這樣應該會讓我好過一點兒。你應該會給我一些建議。呂克說他凡事都要聽他爸爸的建議,我卻沒有你的建議可聽。

媽媽都說性急會殺死童年,但我真的好想長大。爸爸,我好想可以自由地去旅行,好想逃離讓我不開心的地方。長大後,我會去找你,不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如果在那之前我們無法相見,那麼我們要跟對方述說的事情,會多到得花上百頓中餐的時間,才能一一說完。又或者,需要我倆單獨共度至少一周假期的時間。要是真能跟你共度這麼長時間,那就太好了。但我推測這一定很難實現,我不由得自問為什麼會這樣。每次一想到這裡,我也會問為什麼你不寫信給我,你知道我的地址啊。或許你會回這張明信片,或許我一回家就會看到你的信,或許你會來找我?

我想我已受夠了這些「或許」。

依然愛你的兒子

我慢吞吞地走到郵筒旁。管他呢,就算我不知道爸爸住在哪裡,就像寫信給聖誕老公公一樣,我投了信,沒貼郵票也沒寫地址。

雜貨店的陳列架上掛著一隻紙風箏,老鷹形狀。我跟老闆說媽媽晚點會來幫我付錢。我滿腦子相信媽媽會這樣做,我把風箏夾在腋下離開。

線長四十米,包裝上這樣寫著。離地四十米,應該可以俯視整個濱海小鎮、教堂的時鐘、市場的小路、樹林裡的馬場和直通村莊的大馬路。如果把線放掉,就能觀看整個國家,要是風向好的話,說不定還能環遊世界,從很高的地方俯瞰思念的人。我多想化身為風箏。

我的老鷹風箏漂亮地爬升,線軸還沒放盡,它已經驕傲地飛向天空。它的影子在沙子上漫步,風箏的影子是死的,只是一些小點。玩夠後,我把「老鷹」拉向我,收起翅膀,帶著它一起回家。回到家庭旅館的套房,我一度想找地方把它藏起來,但後來改變了主意。

我把媽媽應該送給我的禮物拿給她時,被狠狠罵了一頓,她威脅要把風箏丟到垃圾桶裡,後來她有了更殘酷的主意:逼我把風箏拿去還給雜貨店老闆,還要我為自己「不可饒恕的行為」向老闆道歉。即使我用盡了具有毀滅性的懺悔笑容,可惜對媽媽一點兒破壞力也沒有。我只好飯也沒吃就去睡覺,反正吃飯對我來說也不重要,我光是生氣就氣飽了。

第二天早上十點半,媽媽把車停在沙灘雜貨店門口。她打開車門,丟給我一記威脅的眼神:「好了,下車,快一點兒,你知道該做什麼!」

我的酷刑從早餐後就開始了,我得重纏風箏線,讓線軸完美地捲成一圈,再把「老鷹」的翅膀重新折好,繫上媽媽給我的緞帶。接下來的車程在一片肅穆氣氛中度過。最終的考驗則是穿過廣場走到雜貨店,把風箏還給老闆,並向他道歉,我辜負了他的信任。我走過去,肩膀垂得低低的,腋下夾著我的風箏。

透過車窗,媽媽只能看到身影,聽不到聲音。我走向老闆,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告訴他我媽媽沒有錢幫我買生日禮物,所以無法買下這只風箏。老闆回答說可這並不是個貴重的禮物。我回他說我媽媽實在太吝嗇,她的字典裡沒有「不貴」這種字眼。我還說我真的很抱歉,這個風箏跟新的一樣,我只放過一次而且沒有放得很高。最後,我向老闆提議,為了補償他的損失,我願意幫忙整理店裡的東西。我請求老闆寬恕我,告訴他如果我沒把問題解決就離開,我可能連聖誕節禮物都別想拿到。我的說辭應該很有說服力,老闆看起來被我糊弄了。他朝媽媽投去一記惡狠狠的眼神,又對我使了個眼色,說他願意把這只風箏送給我。他甚至想去跟媽媽講幾句話,但我說服他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再三向他道謝,並請他幫我寄放這份禮物,我晚點兒再過來拿。我走回車上,向媽媽保證我完成了任務。媽媽恩准我去沙灘玩,然後她就走了。

我沒有因為說了媽媽的壞話而感到窘迫,也沒有因為報了仇而感到懊喪。

媽媽的車一從視線消失,我就去拿回我的老鷹風箏,然後飛奔到退潮的沙灘上。一邊放著老鷹風箏,一邊聽著貝殼在腳下爆開的聲音,這實在是件很美妙的事。

風比昨天強勁,線軸被快速地扯動而放線。經過一陣輕拉猛扯,我成功畫出第一個圖像,一小部分近乎完美的數字8。風箏的影子在沙上滑行得很遠。突然,我發現身邊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嚇得差點兒鬆開了老鷹風箏。克蕾兒抓住了我的右手。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不是為了握住我的手,而是要操控風箏的手柄。我把風箏交給她,克蕾兒的笑容無人能敵,我完全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這絕對不是她第一次放風箏,克蕾兒以令人驚訝的靈活度操縱風箏。一連串完整的8,無數個完美的S。克蕾兒真的對寫空氣詩很有天分,她能在天空中畫出許多字母。當我終於看懂她在做什麼時,我讀出她寫的字:「我想你。」一個會用風箏向你寫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讓人永遠都忘不了她。

克蕾兒把老鷹風箏放在沙灘上,她轉向我,坐在潮濕的沙子上。我們的影子連在一起,克蕾兒的影子傾身向我。

「我不知道對我來說哪一樣比較痛苦,是從背後傳來的訕笑,或是朝我射來的輕視眼光。誰會願意愛上一個無法言語的女孩,一個笑時會發出嘶啞叫聲的女孩?誰能在我害怕時給我安全感?我真的很害怕,我什麼都聽不到,包括腦海中的聲音。我害怕長大,我很孤單,我的白晝如同無止境的黑夜,而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穿越其中。」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孩敢對一個剛認識的男孩說出同樣的話。這些話並非由克蕾兒的口中發出,而是她的影子在沙灘上低低地向我訴說,我終於明白為何之前影子會向我求救。

「克蕾兒,你要知道,對我來說,你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孩,是那種可以用嘶啞叫聲擦去天空的陰暗、有著大提琴般音色的女孩。你要知道,全世界沒有一個女孩可以像你一樣讓風箏快速旋轉。

「這些話,我只敢悄悄在你背後喃喃地說,不敢讓你聽到。一面對你,我就成了啞巴。」

我們每天早上都在碼頭相見。克蕾兒會先去小雜貨店拿我的風箏,然後我們一起跑向廢棄的舊燈塔,在那裡度過一整天。

我編造一些海盜的故事,克蕾兒則教我用手語說話,我漸漸挖掘出這個很少人熟知的語言的詩意。我們把風箏線鉤在塔頂的欄杆上,「老鷹」盤旋得更高,在風中嬉戲。

中午,克蕾兒和我靠在燈塔下,共享媽媽幫我準備的野餐。媽媽是知情的,雖然我們晚上從來不談這個,但她知道我和一個小女生來往,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女生,套一句鎮上的人對克蕾兒的稱呼。大人真的很怪,竟然會害怕說出某些字眼,對我來說,「啞巴」這個詞美麗多了。

偶爾,吃完午餐後,克蕾兒會把頭靠在我肩上小睡。我相信這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是她放鬆的時刻。看著一個人在你眼前放鬆真的很動人,我看著她沉睡,想著她是否在夢裡尋回自己的語言,是否聽到自己清脆如銀鈴的聲音。每天傍晚,我們會在分離前親吻。這是永生難忘的六天。

我短暫的假期接近尾聲,媽媽開始在我吃早餐時準備行李,我們很快就要離開旅館。我央求媽媽多留幾天,但她若還想保住工作,我們就必須得踏上歸途。媽媽答應我明年再回來。但是一年裡能發生好多事啊。

我去向克蕾兒道別,她在燈塔下等我,一看到我,她馬上明白我為什麼臉色不對。她不想爬上塔,只做了個手勢叫我離開,轉身背對著我。我從口袋裡拿出昨天夜裡偷偷寫好的字條,上面寫滿了我對她的感覺。她不想收下,於是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沙灘上。

我用腳尖在沙上畫出一個半心,把我的字條捲成錐狀,插在圖案中心,然後就離開了。

我不知道克蕾兒有沒有改變主意,有沒有把我畫在沙上的圖畫完成。我不知道她是否看了我的字條。

在回家的路上,也許是出於害羞,我突然期望她沒有去拿我的字條,讓它被潮水捲走。我在字條上寫道,她是我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會想到的人,而每晚我一閉上眼睛,面前就會浮現出她的雙眼,它們在深夜裡如此深邃,就像一座被認養的驕傲的舊燈塔燃起的塔燈。寫情書這方面,我真的挺笨拙的。

我還得收集滿滿的回憶,好撐過接下來的寒暑。我要為秋天保存一些幸福的時刻,好在黑夜滯留上學途中時咀嚼。

開學那天,我決定什麼都不要告訴別人,用談論克蕾兒來激怒伊麗莎白,這個主意我再也不感興趣。

我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濱海小鎮,來年沒有,接下來的每一年都沒有。我再也沒有克蕾兒的消息。我很想給她寫封信,就填上:碼頭盡頭廢棄的小燈塔。但光是寫出這個地址,就表示出賣了我們的秘密。

兩年後,我吻了伊麗莎白,她的吻既沒有蜂蜜的味道也沒有草莓的香味,只有一種對馬格報復的香氣,證明我從此跟他一樣了。連續三屆當選班長終於賦予了人相當大的影響力。

親吻後的第二天,伊麗莎白和我就分手了。

我沒有再參選班長,馬格取代了我而當選。我很樂意把職責交給他,長久以來,我早已厭倦了耍心機搞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