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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克的夢想

生命中某些珍貴的片刻,其實都來自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沒有留下來,我想我永遠不會與母親有此番深談。與母親一起離開閣樓後,我最後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謝我的影子。

對夜晚的恐懼其實來自對孤獨的恐懼,我不喜歡一個人睡,卻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棟離醫學院不遠的大樓頂層套房,昨天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因為該死的早讀,我活該獨自慶生,沒時間交朋友。醫學院的課程不允許我有多餘的時間。

兩年前,我拋下童年,將它扔在學校操場的七葉樹後,遺忘在成長的小城中。

畢業典禮當天,媽媽順利出席,剛好有一位女同事幫她代了班。我似乎隱約瞥見爸爸的身影出現在校門的鐵柵欄後,但我應該又是在做夢了,我總是太有想像力。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裡,秋雨曾沿著我的肩膀流下。我也把童年埋進閣樓裡,在那裡,我曾一邊看著爸媽相愛時的照片,一邊和影子說話。

我把童年揚棄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在那裡,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麵包師傅之子道別;在那裡,我把媽媽擁進懷裡,向她承諾盡可能回來看她。

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我看到媽媽哭泣,這一次,她沒再試圖別過臉去。我不再是那個她需要全力保護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淚水,藏起她從未遠離的悲傷。

我貼在車廂的窗戶上。當列車啟動,我看到呂克握著媽媽的手,安慰著她。

我的世界從此轉向,本來坐上這節車廂的人應該是呂克,他才是對科學有天分的人。我們之間,那個理當照顧為別人、尤其是為兒子奉獻一生的護士的人,本該是我。

醫學系四年級。

媽媽退休了,轉到市立圖書館服務。每個星期三和三個朋友打牌。

她常常寫信給我,但我奔波在課堂與醫院值班室之間,完全沒空回信。她一年來看我兩次,春、秋季各一次,她會住在大學附屬醫院附近的小旅館裡,並逛逛博物館,等我結束忙碌的一天。

我們會沿著長長的河岸散步,她邊走邊要我談談生活瑣事,還給我許多建議——關於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醫生必須做到的事;在她眼中,這和成為一名好醫生同樣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遇到過很多醫生,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視職業勝於病患的醫生。我總是沉默地聽她說。散完步,我會帶她去一間她很喜歡的小餐館吃晚餐,她往往搶著付賬,每次搶賬單時都說:「等你將來當了醫生,再請我去高級餐廳吃大餐吧。」

她添了皺紋,但眼中閃耀著永不老去的溫柔。父母到了某個年紀總會變老,但他們的容顏會深深烙印在你的腦海裡,只要閉上眼睛,想著他們,就能浮現出他們昔日的臉龐,彷彿我們對他們的愛,能讓時光停頓。

媽媽每次來都會做一項工作:把我的小窩恢復原貌。每次她走後,我都會在衣櫃裡發現一堆新襯衫,而床上乾淨的被單,會泛著和我童年房間同樣的香氣。

我的床頭櫃上總是放著一封當年我請媽媽寫給我的信,和一張在閣樓裡找到的照片。

送媽媽去車站時,她會在上車前把我擁進懷裡,她抱得如此之緊,讓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著她的列車在蜿蜒的鐵道上消失,奔向我長大的小城,朝著離我六小時車程的童年駛去。

媽媽離開後的隔周,我必定會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她的牌友,還會給我一堆刻不容緩的必讀書單。可惜的是,我唯一的讀物只有醫學月刊,我每晚都會一邊翻閱,一邊準備實習醫生國考。

我通常在急診部和小兒科輪值,這都需要高度的責任心。我的主任是個不錯的傢伙,一個不喜歡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點點粗心或是犯一點兒小錯,就會聽到他的咆哮。不過他很無私地把知識傳授給了我們,這也是我們想從他身上學到的。每天早上,從查房開始,他會孜孜不倦地告誡我們,醫生不是一門職業,而是一份使命與天職。

休息時,我會飛奔到醫院的餐飲部買個三明治,坐在院區的小花園吃。我常在那裡遇到幾個恢復期的小病患,他們在父母的陪伴下來這裡透透氣。

而正是在那裡,在一塊方形開滿花的草坪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轉。

我在長椅上打瞌睡,讀醫學院是一場對抗睡眠不足的長期奮戰。一個四年級的女同學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把我從昏昏沉沉中拉了出來。蘇菲是個耀眼又美麗的女孩,幾個月來,我們一起見習,相互調情卻從未為彼此的關係定調,我們互稱朋友,故意忽略對對方的渴望。我們都知道彼此沒時間經營一段真正的關係。這個早上,蘇菲第N次談到她在照顧的病患——一個已經兩周無法進食的十歲小男孩,沒有任何病理學家可以解釋他的病況。他的消化系統正常得不得了,沒有任何症狀證明為何會抗拒最基本的進食。這個孩子現在只能靠打點滴維持,而他的身體狀況愈來愈糟,即使會診了三位心理醫生也無法解開謎團。蘇菲完全對這個小人兒著了迷,迷到什麼事都不想做,成天只想為他的病找出解決之道。因為想要重拾我們每週晚上一起複習功課的時光,即使沒什麼把握,但我承諾她會研究一下病歷,從我的角度去思考可能的解決方法,一副好像我們兩個小見習醫生比整個醫院的醫療團隊還來得聰明、厲害,不過每個學生不是都夢想著超越他的老師嗎?

蘇菲談著小男孩身體的衰弱狀況時,我的注意力被一個在花園走道玩跳房子的小女孩吸引了。我很專注地觀察她,突然發現她並不是依照規則一格一格地跳,而是完全不同的玩法——小女孩並腳跳向她的影子,期望可以超越它。

我問蘇菲她的小病人能不能坐輪椅,並建議她把他帶來這裡。蘇菲本來希望我能去病房看他,但我堅持要她不要浪費時間。太陽很快就會消失在主建築物的屋頂,我需要看到他。蘇菲雖不樂意,但最後還是屈服了。

她一走開,我立刻走近小女孩,告訴她我要跟她說一個秘密,要她承諾為我保密。她專心地聽我說話,並接受了我的提議。

一刻鐘後,蘇菲推著她的小病人回來了,他被綁在輪椅上,從他蒼白的皮膚和消瘦的兩頰可以看出他很虛弱。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更能瞭解蘇菲多為他煩心。蘇菲停在離我不遠處,我從她眼中讀出疑惑,她用無聲的方式問我:「好,現在要怎麼做?」我建議她把輪椅推到小女孩旁,她照做,再走回長椅找我。

「你認為一個十一歲的小丫頭能把他治好?這就是你的神奇藥方?」

「留點時間讓他對她感興趣。」

「她在跳房子,你何以見得他會對她感興趣?好了,到此為止,我要帶他回病房。」

我捉住蘇菲的手臂,阻止她離開。

「出來透氣幾分鐘對他不會有害處。我相信你還有其他病人要探視,就把他們兩個留在這裡,我會在這段休息時間看著他們。別擔心,我會小心的。」

蘇菲走回兒科病房,我走近孩子們,取下把小男孩綁在輪椅上的帶子,把他抱到方形的草地上。我先坐下,把他放在膝上,背向夕陽的餘暉。小女孩又回到她的小遊戲裡,就如我們原先約定的一樣。

「你在害怕什麼,我的小人兒,為何放任自己衰弱?」

他抬起視線,什麼也沒說。他的影子如此纖細,依偎著我的。小男孩在我的臂彎裡放鬆下來,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祈求上天讓我童年的影子回來,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全世界沒有一個孩子能捏造出我剛剛聽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他還是他的影子在低低向我傾訴,我早已遺忘這種真情流露的感覺。

我把小男孩抱回輪椅,把小女孩叫過來,讓蘇菲一回來就能看到小女孩陪在小男孩身邊,然後我回到長椅上。

蘇菲回來找我時,我告訴她跳房子冠軍和她的小病人相處甚歡,她甚至成功地讓他說出了心靈創傷,還答應讓我幫他說出來。蘇菲看著我,一臉疑惑。

原來小男孩很喜歡一隻兔子,它是他的知己、他最好的朋友。不幸的是,兩個星期前兔子逃走了。在它失蹤當晚,晚餐吃到最後,男孩的媽媽問全家人喜不喜歡吃她煮的這道「紅酒洋蔥燉兔肉」。小男孩因此立刻推論他的兔子已經死了,自己還吃了它。從那之後,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贖罪,並且要去天堂和好友相會。人們也許該在告訴孩子死了的人會在活人之外的天上活下去前,好好三思。

我起身,留下一臉驚愕的蘇菲坐在長椅上。現在我找出問題了,重要的是要思考如何解決。

值完班後,我在抽屜裡看到一張字條,蘇菲要我去她家找她,不管多晚。

我在清晨六點按響了蘇菲家的門鈴,她讓我進門,剛睡醒的雙眼腫腫的,全身只著一件男裝襯衫。我覺得她這身穿著實在很誘人,即使她身上的襯衫不是我的。

她在廚房為我煮了杯咖啡,問我究竟如何能搞定三個心理醫生都束手無策的燙手山芋。

我提醒她,孩子們都擁有成人所遺忘的語言,一種僅存於孩子間、方便他們溝通的語言。

「所以你早就料到他會向那個小丫頭說出心裡話?」

「我是期望好運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機會,也值得盡力一試,不是嗎?」

蘇菲打斷我,駁斥我的謊言,原來小女孩向她坦承,在我陪著她的小病人期間,小女孩都在玩跳房子。

「所以是她的證詞對上我的證詞咯?」我回答,對蘇菲微笑。

「好笑的是,」她強硬反駁,「我相信她的話大過於相信你的。」

「你能告訴我這件男裝襯衫是誰送你的嗎?」

「我在舊衣店買的。」

「你看,你跟我一樣不善於說謊。」

蘇菲起身,走向窗戶。

「我昨天中午打電話給小男孩的爸媽,他們都是鄉下人,完全沒想到兒子竟然跟一隻兔子感情那麼好,更不懂為什麼跟這一隻特別好。他們完全沒辦法理解,對他們而言,把兔子養大,就是為了吃掉。」

「你問他們,如果有人逼他們吃掉他們養的狗,他們會有什麼感覺。」

「責怪他們毫無意義,他們也嚇壞了。媽媽不停地哭,爸爸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有沒有辦法把這個孩子救出目前的困境?」

「不確定。試試看請他們找只年幼的兔子來,跟原來那只一樣有點紅棕色的,然後要他們盡快把兔子帶過來。」

「你要偷渡一隻兔子進醫院?要是總醫生知道了,這都是你一個人的主意,我可不認識你。」

「我絕對不會供出你。現在可以把這件襯衫換下來了嗎?我覺得它丑斃了。」

蘇菲洗澡時,我在她床上昏睡,我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回家。她一小時後要當班,我則有十小時可以補眠。我們晚一點會在醫院碰面,我今晚在急診輪值,她則在兒科病房,我們都要值班,卻在兩棟不同的大樓裡。

醒來時,我看到廚房桌上有一盤奶酪和一張小字條。蘇菲邀我有時間的話,在她當班時間去看她。在洗盤子時,我意外地在垃圾桶裡發現了那件她幫我開門時身上穿的襯衫。

我午夜時抵達急診部,行政總管告知今晚很平靜,說不定我原本可以留在家裡不用來,她邊說邊把我的名字寫在見習醫生值班表上。

沒人可以解釋,為什麼某些夜裡,急診部會爆滿痛苦的病人,而某些夜裡,又平靜得像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不過有鑒於我的疲憊,這樣的待遇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蘇菲來醫院餐飲部和我會合時,我已經頭枕著雙臂、鼻子貼著桌子,累趴在桌上睡著了。她用手肘推了推我,把我叫醒。

「你睡著了?」

「現在醒了。」我回答。

「小病人的那對鄉下人父母找到稀有的寶物啦——一隻紅棕色的小兔子,跟你要的完全一樣。」

「他們人呢?」

「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館裡,他們在等我的指示。我是兒科病房的見習醫生,不是獸醫,你要是能清楚告訴我下一步的計劃,相信一定對我有很大幫助。」

「打電話給他們,要他們到急診部來,我會過去接應。」

「凌晨三點的現在?」

「你可曾看過總醫生凌晨三點還在走廊散步?」

蘇菲從白袍口袋裡翻出從不離身的小黑簿子,從中找尋旅館的電話,我則朝急診室的大門奔去。

小病人的父母看起來一臉驚魂未定,大半夜被人吵醒,又被要求帶著兔子來醫院,他們受到的驚嚇不亞於蘇菲。那隻小哺乳動物被藏在男孩媽媽的大衣口袋裡。我讓他們進來,向行政總管聲稱在外省的叔叔和嬸嬸剛好來城裡看我,她對我們選這麼奇怪的時間進行家庭會面也沒多加質疑,畢竟要嚇到在醫院急診部工作的人,這點小事還不算什麼。

我帶著這對父母穿過走廊,小心翼翼地避開值班的護士。

在途中,我向小男孩的媽媽解釋了我希望她待會兒要做的事。走到兒科病房的樓層時,蘇菲已經在等我們。

「我請病房的護士幫我去餐飲部的自動售貨機買杯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要快點,她很快就會回來。我最多能給你們二十分鐘時間。」蘇菲宣告。

男孩媽媽單獨和我走進兒子的病房。她坐在床邊,撫摸他的額頭喚醒他。小男孩睜開眼睛看著媽媽,像在做夢一樣。我坐在床的另一端。

「我不想吵醒你,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我對他說。

我告訴他,他們沒有吃掉他的兔子,而且兔子沒有死,它有了寶寶,這個小壞蛋離家出走是為了跟另一隻母兔子再婚。有些爸爸就是會做出這種事。

「你爸爸在走廊上,大半夜孤零零地等在這扇門後,因為他愛你勝過全世界,就像他愛你媽媽一樣。現在,你要是還不相信我,你看!」

男孩媽媽拿出口袋裡的小兔子,放在兒子的床上,用手抓著它。男孩盯著這隻小動物,他慢慢伸出手,摸摸它的頭。媽媽把兔子交給他,關係就此建立。

「這隻小兔子沒有人照顧,它需要你,如果你沒有好起來,它就會跟著衰弱下去。所以,你必須開始吃東西,才能有力氣照顧它。」

我把媽媽留下來陪小男孩,再走到走廊,請爸爸進去加入他們。我衷心期盼我的計劃會奏效。這個看起來一臉粗暴的男人突然一把將我抱住,緊緊擁著我。在那短短的瞬間,我多麼希望變成那個找回爸爸的小男孩。

三天後,我一到醫院,就在抽屜裡發現一張字條,是主任的秘書留的——要我立刻到主任辦公室去。這樣的召見對我而言還是頭一遭,我匆匆留了幾個字給蘇菲。值班護士在三二號病房的床上發現了兔毛,小男孩被一杯果汁和谷片收買,出賣了我們。

蘇菲雖然向護士解釋了一切,而且還以結果論來懇求護士對這帖見效的藥方保持沉默。可惜就是有些人老愛墨守成規,沒有偶爾打破規範的智慧。規則能讓那些沒有想像力的人安心,這實在很蠢!

反正我當年都已經能從雪佛太太週而復始的處罰中倖存下來,六年的學習生涯一共被處罰了六十二次,也就是每四周就有一個週六被罰,我在這家醫院一周工作九十六小時,他們還能處罰我什麼?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去辦公室見費斯汀教授,這位大人物已經確認今天早上會帶著兩名助理來查房,而我隸屬在跟隨他查房的學生群裡。當我們走進三二病房時,蘇菲一臉驚恐。

費斯汀查閱了掛在床尾的病歷,伴隨著翻閱聲的是一連串沉重的死寂。

「所以這就是今早突然恢復胃口的小男孩,真是可喜可賀的消息,不是嗎?」他向大家說。

精神科醫生急忙吹噓多日來實行的療程有多大的療效。

「那你呢?」費斯汀轉向我,「對於他突然痊癒,你沒有任何解釋嗎?」

「一點兒都沒有,教授。」我低頭回答。

「你確定?」他堅持。

「我還沒時間研究這名患者的病歷,我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待在急診部……」

「那麼我們得總結為,是精神科團隊優異地執行了此次任務,並且把功勞都歸於他們咯?」他打斷我問道。

「我想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

費斯汀把病歷掛回床尾,俯身靠向小男孩。蘇菲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她氣瘋了。老教授摸摸男孩的頭髮:「孩子,我很高興你好多了,我們會漸進地讓你恢復飲食,同時,如果一切OK,幾天後我們就會拔除你手臂上的針頭,讓你出院回家。」

查房依例是一間病房接著一間病房,查到樓層盡頭時,學生就會解散,各自回到負責的崗位。

費斯汀在我想開溜時叫住了我。

「過來一下,年輕人!」他對我說。

蘇菲朝我們走來,介入我們之間。

「老師,我為所有發生的事負全責,都是我的錯。」她說。

「我不想談論你所指的錯誤,小姐,同時我建議你閉嘴。你應該還有工作要做吧,立刻從我面前消失!」

蘇菲沒等他說第二次,就拋下我孤單地面對教授。

「年輕人,規則,是用來讓你們學會經驗而不至於誤殺死太多病人,而經驗值則是讓你們拿來打破規則的。我不追究你究竟如何造就這個小奇跡,也不管你是從哪兒找出的蛛絲馬跡。但如果有一天,你願意釋放最大的善意向我解釋,我會很高興,我只要求你給我重要的線索就好。不過不是今天,否則我就得處分你,而在我們這行,我屬於結果論那一派。在這期間,你也該在實習醫生國考時考慮小兒科。當我們很善於某件事時,浪費天分很可惜,真的很可惜。」

說完這些話,老教授沒有跟我道別就轉身離開了。

值班結束,我憂心忡忡地回家。整個白天和黑夜,我都感到一股沉甸甸的不安,但又無法找出這股不安所為何來。

地獄的一周,急診部人滿為患,我的上班時間習慣性延長為二十四小時。

星期六早上我跟蘇菲見面,黑眼圈重到前所未有。

我們約在一個公園,在孩子讓模型小人航行的水池前見面。

一到那裡,她就交給我一隻裝滿蛋、鹹菜和罐頭肉醬的籃子。

「拿著,」她對我說,「這是那家人送的,他們昨天把籃子放在醫院給你,但你已經離開了,所以托我轉交。」

「你保證這罐肉醬不是兔肉!」

「當然不是,是豬肉啦。蛋也都是新鮮的。你要是今晚來我家,我就煎蛋卷給你吃。」

「你的病人還好嗎?」

「他一天比一天有起色,應該很快就可以康復了。」

我往後倒向椅子,把手枕在頸後,享受著陽光的溫暖。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蘇菲問我,「三個心理醫生用盡渾身解數想讓他開口,而你才跟他在花園相處不到幾分鐘,就成功……」

我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給出她會想聽的合理解釋。蘇菲是個理性的人,但這正是她在跟我談話的此刻,我最缺乏的東西。在我來不及深思前,話語就從我口中溜了出來,彷彿一股力量推動著我,促使我大聲說出我一直不敢承認(甚至包括對自己承認)的事。

「小男孩什麼也沒告訴我,是他的影子向我吐露了他的痛苦。」

突然間,我從蘇菲眼中認出抱歉的眼神,媽媽曾在閣樓中對我投射的眼神。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起身。

「不是學業阻止我倆建立真正的關係,」她說,雙唇顫抖著,「時間只是個借口,真正的原因,在於你不夠信任我。」

「也許這正是信任度的問題,否則的話,你應該相信我說的。」我回答。

蘇菲走了。我頓了好幾秒,直到聽到內心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吶喊著我是白癡。於是我狂奔,追在她身後,一把抓住她。

「我只是比較幸運,就這樣。我問對了問題,我向他吐露自己的童年,問他是否失去過一個朋友,我讓他談論他的父母,從中引導出那只公兔的故事。總之,差別就在談話的方式……這只是運氣問題,我完全沒有從中感受到光榮。你為什麼要執著在這一點的重要性上,他正逐漸康復,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我在這小子的床邊陪了無數小時,從來沒聽到他發出一絲聲音。而你,你竟然想讓我相信,你在幾分鐘內就能成功地讓他對你述說人生?」

我從未見過蘇菲這麼生氣。

我將她擁入懷中,而我沒有留意的是,這個動作讓我的影子交疊上了她的。

「我根本沒有天分,我什麼都做不好,教授們不斷向我重複這一點。我既不是爸爸夢想中的女兒(不,應該說不是他想要的『兒子』),又不夠漂亮,身材太乾癟(或太胖,針對不同年齡層的標準而異),算是好學生但離優秀的標準很遠……我從來不曾記得從爸爸口裡聽過一句讚美,在他眼中,我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是美好的。」

蘇菲的影子喃喃向我訴說著秘密,讓我覺得和她更親密。我握住她的手。

「跟我來,我要和你分享一個秘密。」

蘇菲任由我把她帶到白楊樹旁,我們雙雙躺在草地上。在搖曳的樹影下,氣溫微微偏涼。

「我爸爸在一個週六早上離開家,那天我正從學校做完勞動服務回家,因為開學第一個星期就被老師處罰。爸爸在廚房等我,告訴我他要走了。整段童年裡,我都在責備自己,因為我沒有成為一個夠好的兒子、一個讓爸爸願意為我留在家裡的兒子,我花了無數個無眠的夜,搜腸刮肚找出所有我可能犯過的錯,想從其中找出我究竟是哪裡讓爸爸失望。我不停告訴自己,如果我是個優秀的孩子、一個能讓爸爸驕傲的孩子,或許他就不會離開我了。我知道他愛上我媽媽以外的女人,但我必須為他在家中缺席扛下責任,因為痛楚是對抗害怕遺忘他的臉孔的唯一方式,也是讓我記得他存在過的唯一方式,更是讓我覺得,我和班上的同學一樣,知道自己曾經有過爸爸。」

「為什麼你現在告訴我這一切?」

「你希望我們能互相信任,不是嗎?這種一遇到情況失控就恐慌、一覺得失敗就孤立自己的方式……我現在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不是只有言語能讓人聽懂他人無法說出口的話。你的小病人極度孤獨,再放任他日漸衰弱下去,他會變成自己的影子。正是他的悲傷,指引我走進他的心房。」

蘇菲垂下目光。

「我跟我爸爸之間總是有些衝突。」她坦言。

我沒有回答,蘇菲抬起頭看著我,我們沉默了片刻。我聽著頭上的鶯啼,彷彿唱出對我的責備,怪我沒有把該坦白的話說完,於是我鼓起勇氣:「我多麼想跟我爸爸建立關係,即使會有衝突摩擦。然而不能因為一個要求過高的爸爸而不懂得何謂幸福,女兒就該和他走上同樣的道路。等到有一天你爸爸病倒了,他就會懂得欣賞你這份職業的可貴。好了,你答應要在你家為我煎蛋卷的承諾還算數嗎?」

蘇菲的小病人沒有出院。在他開始進食的五天後,併發症一一出現,我們被迫再度為他打點滴。一天夜裡,他的小腸大量出血,急救團隊用盡了一切方法,還是沒辦法挽救他的生命,最後是蘇菲出面,向家屬宣告了他死亡的消息。這個角色通常是由實習醫生擔任,但是當小男孩的父母走進三二病房時,她正孤零零地坐在空蕩蕩的病床旁。

得知消息時,我正在花園休息,蘇菲走來找我;我完全找不到恰當的字眼安慰她,只好緊緊抱住她。費斯汀教授之前在醫院走廊上不吝給我的建議,此時縈繞在我心頭,面對無力救治的病患和無力安慰的對象,我恨不得敲開費斯汀教授辦公室的門,請求他幫助我,但我什麼都不能做。

跳房子的小女孩站在我們面前,她定定地看著我們,被我們的憂傷撼動。女孩媽媽走進花園,坐在一張長椅上呼喚她,小女孩走到媽媽跟前,看了我們最後一眼。她的媽媽在長椅上放了一個紙盒,小女孩打開緞帶蝴蝶結,從中拿出一個巧克力麵包,媽媽則拿了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

「這個週末別排班,」我對蘇菲說,「我要帶你遠離這裡。」

媽媽在火車站的月台上等我們。我盡全力安撫蘇菲的不安,即使整段車程中,我不斷重複要她不用擔憂,但要見到我媽還是讓她有些驚慌。她不停地整理頭髮,不是拉平上身的套頭毛衣,就是撫平裙子的皺褶。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長褲以外的服裝,這種女性化的裝扮似乎讓她不太自在,蘇菲以往的打扮都比較男性化,也為她帶來了安全感。

媽媽細膩地先向蘇菲表達歡迎之意,才將我擁入懷中。我注意到她買了一輛小車,是一輛沒花多少錢的二手車,但媽媽對它很有感情,還幫它取了個滑稽的小名。我媽就是愛隨隨便便為各種物品命名,我以前還曾經被她嚇到過,因為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茶壺,一邊對著它說話,最後把茶壺放回窗台時,不但祝它有愉快的一天,還把壺嘴轉向外,讓它欣賞風景。她竟然還常常說我想像力太豐富。

我們一回到家,上述那只赫赫有名、為了紀念一位年邁阿姨而被命名為「馬瑟琳」的茶壺,再度派上用場,一個淋上楓糖漿的蘋果卡卡蛋糕已經等在客廳桌上。媽媽問了我們上千個問題,都是關於工作時間、煩惱及開心的事,而談論我們在醫院的生活也喚起了她當年工作的回憶。以前從未在晚上回家後跟我談論工作的她,平實地描述著她的護士生涯,不過她總是對著蘇菲訴說。

聊天當中,媽媽不斷詢問我們預計留到何時,而總算不再交叉雙腿、挺直背脊的蘇菲這時終於開口營救我,輪到她回答媽媽上千個連珠炮似的問題中的其中幾個。

我利用這個空餘時間,把行李扛到樓上去。就在我爬上樓梯的瞬間,媽媽叫住我,說她已經為蘇菲準備好客房,並為我的床鋪好了全套嶄新的床單,然後她又加了一句,說不定那張床對現在的我而言會太小。我邊笑邊登上最後一級台階。

天氣很好,媽媽提議我們在她準備晚餐時,出外透透氣。我帶著蘇菲探索這座童年的城市,不過也沒什麼東西可以介紹給她。

我們沿著我從前走過無數次的道路走下去,一切都沒變,走過一棵梧桐樹,想起我曾在某個憂鬱的白晝,用小刀在樹皮上刻字。疤痕已癒合,而我當年驕傲地題下的句子,已被埋入深深的樹木紋理中:「伊麗莎白好醜。」

蘇菲要我聊聊童年,她是在城市長大的孩子,想到要向她坦承我們星期六的活動就是去超市,這念頭實在讓我高興不起來。當她問到童年每天的活動,我推開一間麵包店的門,向她說:「進來,我讓你見識見識。」

呂克的媽媽坐在櫃檯後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腳椅、繞過收銀台,衝進我的懷裡。

是啊,我長高了?這是當然的啊,也該是長高的時候了。我氣色不好?大概是因為兩頰的鬍子沒刮乾淨吧。沒錯,我真的變瘦了。大城市啊,住在那裡對健康不好。想想看,要是醫學院的學生都病倒了,誰去照顧病人呢?

呂克媽媽高興極了,拿了一大堆她認為我們可能會想吃的甜點給我們。然後她停止說話看著蘇菲,向我拋來一個瞭然於心的微笑,一副蘇菲很美、我很幸運的神情。

我問她呂克的近況。我的老友正在樓上睡覺,麵包學徒的時間與醫學院學生的時間同樣少得可憐。她請我們在她去叫醒呂克時幫她看店。

「你應該還知道怎樣接待客人!」她說,然後向我使了個眼色,消失在門後。

「我們究竟該做什麼?」蘇菲問。

我走到收銀台後方:「你要不要吃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

呂克到了,頭髮亂得跟打過仗一樣。他媽媽應該什麼也沒跟他說,因為他瞪大了眼睛盯著我。

我看出他比我老得多,同樣氣色不好,大概是因為臉頰上沾到的麵粉。

從我離開後,我們就再沒相見,而這長遠的距離此刻橫亙在我們之間,兩個人都在找尋適當的字眼、任何適合在這個場合的句子。距離已經產生,必須得有人先跨出第一步,即使我們都同樣靦腆。我向他伸出手,他對我展開雙臂。

「渾蛋,你這麼久都在哪裡混啊?在我做出一個又一個巧克力麵包時,你搞死了多少個病人啊?」

呂克脫下圍裙,這下他爸爸可得獨自應付麵包了。

我們在蘇菲的陪伴下慢慢散步。毫無所覺地,我們竟然默默走上當年友誼開始滋生的路途,在那裡,我們的友誼曾經怒放、繁美如花。

學校鐵柵欄門前,操場靜靜佇立。一株高大的七葉樹樹影下,我依稀瞥見一個笨拙的小男孩在掃落葉,老舊的長椅上已坐了人,我真希望能走進去,一路直直走到工具間去。

我將童年拋在這裡,七葉樹默默見證著,我曾使盡全力逃離童年。在八月中旬,每顆流星劃過天際的瞬間,總是許下同樣的心願,我曾如此祈願脫離這具過於狹窄的身軀,然而,為何在這個午後,我如此想念伊凡?

「我們曾在此做了許多荒唐事啊,」呂克用刻意開玩笑的口吻說,「你還記得我們有多好笑吧!」

「也沒有每一天都這樣吧?」我回他。

「是啊,是沒有每一天都這樣,但還是……」

蘇菲輕咳,倒不是因為她不想再陪我們兩個,而是想趁著太陽下山前的餘暉,到花園走走的念頭誘惑著她。她很確定能找得到路,反正只要直走就對了,而且,她也想趁機陪陪我媽媽,臨走前,她如是說。

呂克等她走遠了,才吹了聲口哨:「你不無聊嘛,渾蛋,我多希望能和你一樣,可以唸書,還能騎騎旋轉木馬做做夢。」他說著,歎了口氣。

「嘿,醫學院可不是遊樂場。」

「現實生活也不是啊,你知道的。總之,我們兩個工作時都穿白袍,也算是有共同點吧。」

「你快樂嗎?」我問他。

「我跟我爸一起工作,每天都這樣也不容易,我學了一技之長,開始賺了點錢,還幫忙照顧我小妹,她長得可真快。麵包店的時間蠻辛苦的,但我也沒什麼好抱怨了。是吧,我想我是快樂的。」

然而,昔日你眼中熠熠閃耀的光芒卻彷彿快要熄滅。我感到你似乎在責怪我離開,怪我就此拋下你。

「我們一起過一夜,如何?」我提議。

「你媽媽已經好久沒看到你了,還有你女朋友,你要把她晾在哪裡?你們倆交往很久了嗎?」

「我不知道。」我回答呂克。

「你不知道你從何時開始跟她約會?」

「蘇菲和我的感情就像朋友一樣。」我喃喃地說。

事實上,我真的沒辦法回溯我們第一次接吻應該算是什麼時候。某天晚上,我值完班去跟她道別時,我們的嘴唇就這麼滑過彼此,但我得記著問問她,是否她也認為這就算是我倆的初吻。還有一次是我們在公園散步時,我請她吃冰激凌,當我用手指為她拭去唇畔的巧克力時,她吻了我。或許我倆的友誼就是從那天脫軌的。不過,記得第一次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你想跟她共築未來嗎?」呂克問,「我指的是比較嚴肅的東西。啊,不好意思,這個問題也許比較冒昧。」他立刻道歉。

「以我們沒日沒夜的時間來說,只要一周能共度兩個晚上,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回他。

「當然,不過即使沒日沒夜,她還是擠出時間跟你共度週末,還跟你回這個窮鄉僻壤來,這就代表了某種意義。你不該把她丟下跟你媽媽獨處,而在這裡跟老朋友閒話家常。我也希望能有個『真命天女』,但學校裡的漂亮女孩都離開老家,逃得遠遠的。而且,誰會想跟一個晚上八點睡覺、半夜三更起床揉麵團的人共度一生?」

「你媽媽還不是嫁給了麵包師傅?」

「媽媽不停地告訴我時代變了,即使大家還是要吃麵包。」

「今晚來我家,呂克,我們明天就走了,我希望……」

「不行,我凌晨三點就得開始工作,我得睡覺,否則我沒辦法做好工作。」

呂克,我的老友消失到哪兒去了?你把我們昔日的瘋狂藏到哪兒去了?

「你放棄當市長的夢想了?」

「要搞政治,可得受過一點兒基本教育啊。」呂克嘲諷地回答。

我們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拖得長長的。求學期間,我總是小心提防著不要偷走他的影子,即使在幾次非自願的情況下,這種罕見的情況曾經發生,但我都會立刻把影子還給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也許正是想到這一點,我刻意領先他一步之遙,因為太珍惜這個朋友,所以我不想聽到任何他不想對我說出口的秘密。

呂克完全沒看出端倪,雖然在我身前的影子已經不再是我的,但他又如何能相信?我們的影子現在看起來身形相當。

我在麵包店門前與老友道別。他再次擁我入懷,告訴我他多麼高興能再見到我。我們真應該隔三差五互通電話的。

呂克堅持要送我一盒甜點帶回家,他捶著我的肩膀說,這是為了讓我回憶昔日的美好時光。

晚餐中,媽媽和蘇菲主導談話內容。媽媽個性謹慎,她問蘇菲的問題都與我的生活有關。蘇菲則問她我是個怎樣的孩子。別人在你面前談論關於你的話題,真的讓人很不自在,尤其兩個主角還裝做一副忽視你就在她們身邊的樣子。媽媽直說我是個安靜的小男孩,但她略過我曾在童年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她稍稍停頓了一下,宣稱我從未讓她失望過。

我喜歡看著圍繞媽媽嘴角與眼周的細紋,我知道她很討厭它們,但這些細紋卻讓我覺得心安,我從她臉上讀到我們相依為命的痕跡。回到這裡,或許我想念的並不是我的童年,而是媽媽、我們相依的時光、星期六午後的超市生活、一起分享的晚餐、偶爾相對無言卻更能感受彼此的親密,很多夜裡她都到我房間陪我,她會靠在我身旁,把手滑進我的發中……光陰轉瞬即逝,這些最單純的瞬間,卻雋永地牢牢銘刻在我們心底。

蘇菲向媽媽談起她無力救回的小男孩,談起全心付出後,卻必須面臨挫敗時,抵禦悲傷的艱難。媽媽則響應她,面對孩子,要放棄急救得承受更大的痛苦,有些醫生或許調整得比較快,但她認為,對每一位醫生而言,失去一名病人的痛苦是一樣的。我也曾自問過,我選擇讀醫科,會不會只是期望著有一天能治癒媽媽人生中的大小傷痛。

晚餐過後,媽媽悄然退席,我帶著蘇菲走向屋後的花園。夜色溫柔,蘇菲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謝謝我將她帶離醫院幾小時。我則為媽媽的嘮叨向她致歉,抱歉沒能帶她度過一個親密的週末。

「你還能找到比這裡更能讓我們親近的地方嗎?我跟你談了上百次我的事,每次都是你聽我說,你卻什麼都不告訴我。今晚,我感覺到好像稍稍彌補了一些落差。」

月亮升起,蘇菲提醒我今晚是滿月。我抬起頭看著屋頂,石棉瓦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走,」我對她說,牽起她的手,「別發出聲響,悄悄跟我走。」

到達閣樓,我請蘇菲蹲低身子,好從屋頂下鑽進去。並肩坐在天窗下時,我吻了她。我們在上面待了很久,聆聽著包圍我們的靜默。

睡意席捲蘇菲,她和我道了晚安。在合上閣樓的掀門時,她對我說,如果我的床太小,我可以到她房裡和她共枕。

屋裡再也沒有聲響。我打開一個紙盒,在挖掘童年珍寶之際,我突然有種奇怪的錯覺,彷彿我的手縮小了,彷彿一個被我拋棄已久的宇宙,又在我週遭重組。幾道月光掠過木地板,我恍然起身,頭卻撞上一根樑柱,跌回現實。然而,在我身前卻出現了一抹影子,影子漸漸拖長,細微得猶如一抹筆跡,它爬上行李箱,我幾乎以為它就坐在那裡。它看著我,挑釁地等著我先開口。我也僵持著。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影子對我說,「我很高興你在這裡,我們都在等你。」

「你們在等我?」

「這是當然的,我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

「我到昨天都還不知道我今晚會出現在這裡。」

「你以為你出現在這裡是偶然嗎?那個玩跳房子的小女孩是我們的密使,我們需要你。」

「你是誰?」

「我是班代表,即使這個班已經四散,我們還是持續關注著你,影子老去的方式和人不同。」

「你們對我有什麼期待?」

「他曾幫你從馬格的魔爪下逃離了多少次?你記不記得他如何用大量的笑話、大量的歡樂來填補你的孤寂時刻?還有他陪你從學校走回家的午後時光,你們一起共度的美好時光?他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你幹嗎跟我講這些?」

「有天晚上,在這閣樓裡,你看著我送你的照片問著:『這些愛都消失到哪裡去了?』現在,換我問你同樣的問題,你為這份友誼付出了什麼?」

「你是呂克的影子?」

「你跟我以『你』相稱,不就表示你知道我是誰的影子嗎?」

月亮朝天窗右邊偏移,影子從行李箱上悄悄滑向木地板,身形越來越纖細。

「等一下,先別走,我該做什麼?」

「幫助他改變人生,帶著他跟你一起走。要記得,過去你們兩個人中,想要當醫生的人是他。一切還來得及,當我們喜愛某樣事物時永遠都不會嫌晚,幫助他成為他應該成為的人。你一向最懂他的。很抱歉我得不辭而別,但時間稍縱即逝,我也沒有選擇。再見。」

月亮已經完全偏離天窗,影子在兩個紙箱之間隱去。

我關上閣樓的掀門,走到蘇菲房裡,我滑進她的床,她偎向我再度沉沉睡去。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躺了許久。雨開始落下,我聽著雨滴敲在石棉瓦上的滴答聲,和野薔薇圍籬裡傳來的樹葉沙沙聲,這幢屋子夜裡的每一種聲響,都讓我覺得如此熟悉。

蘇菲醒來時應該已經九點,幾個月來我和她都不曾睡過這麼久。

我們下樓到廚房,一個驚喜正等著我們:呂克和媽媽坐在餐桌前聊天。

「通常這個時間我已經睡了,但我不能還沒道別,就讓你們離開。拿著,我幫你們帶了些小東西,我今天一早想著你們時,特地烘焙了一爐特製麵包。」

呂克遞給我們一個裝滿羊角麵包和牛奶麵包的竹籃,麵包都還是溫熱的。

「如何?」他親切地問,邊看著蘇菲享用。

「嗯——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牛奶麵包,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她回答。

媽媽抱歉說要先告退,她還有花園的園藝要處理。

蘇菲又抓了一個羊角麵包。我從呂克的眼中看出,我女朋友的好胃口為他帶來很大的滿足感。

「我的兄弟是個好醫生嗎?」他問蘇菲。

「他不算是脾氣超好的醫生,不過,他以後一定會是個好醫生。」她說,嘴巴吃得鼓鼓的。

呂克想知道我們在醫院的生活,他要全盤瞭解。當蘇菲告訴他我們每天的例行公事時,我看得出來他有多嚮往這樣的生活。

接著換蘇菲問他我們昔日的荒唐事跡,那些學校鐵柵欄後的童年往事。呂克不顧我向他拋去的眼神,逕自向蘇菲談起我碰上馬格的悲慘遭遇、更衣室的櫃子情節、他如何幫助我每年贏得班長選舉,甚至連工具間的火災事故都講了。在高談闊論之間,呂克的笑聲又變回當年的他,如此率真,如此有感染力。

「你們幾點離開?」他探問。

蘇菲午夜當班,我則是次日早上,我們坐中午過後的火車回去。呂克打著哈欠,努力對抗疲倦,蘇菲上樓收拾行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你還會回來嗎?」呂克問我。

「當然。」我回答。

「試著挑星期一回來,如果你可以的話。麵包店星期二休息,你還記得嗎?這樣我們就能一起共度一個真正的夜晚,我會很開心。我們這次相處的時間不多,我希望你繼續跟我聊一些你在那邊的事情。」

「呂克,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走?為什麼不去試試機會?你以前一直夢想要讀醫學院。在申請到獎學金前,我可以幫你在醫院找份擔架員的工作餬口,你也不用擔心房租的問題,我租的套房雖然不大,但我們可以一起住。」

「你要我現在重拾學業?你要向我提議也該早在五年前啊,老兄!」

「就算你比同屆的晚了一點兒,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看過有人去看病時會問醫生的年齡嗎?」

「我會跟比我年紀小很多的人同班,我可不想成為班上的馬格。」

「那就想想所有會拜倒在你成熟魅力之下的伊麗莎白吧。」

「那是當然,」呂克一臉陶醉地回應,「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喂,不要再讓我做夢了。這樣幻想幾分鐘,我會覺得很棒,但等到你搭上火車走了,我會更難過。」

「你到底在猶豫什麼?想想看,這可是攸關你的人生啊。」

「還攸關我爸、我媽和我妹的人生,他們都需要我。一輛只有三個輪子的車子,就注定會摔進溝裡翻車。你沒辦法體會什麼是一個家庭。」

呂克低下頭,把鼻子埋進咖啡碗裡。

「對不起,」他說,「我不是有意這樣說。兄弟,事實是,我爸不會讓我離開,他需要我,我是他老來的依靠,他指望我在他老到沒辦法在夜裡起床時,接手麵包店。」

「二十年後,呂克!你爸要二十年後才會那麼老,而且還有你妹妹,不是嗎?」

呂克爆出一陣大笑。

「哈哈,我還真想看到我爸教會她做麵包,是她指揮我爸還差不多。他從不對我讓步,我妹卻能把他耍得團團轉。」

呂克起身,朝門口走去。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開心再看到你,下次回來不要再讓我等這麼久。總之,即使你某天成為大教授,即使你住在大城市高級地段的豪宅裡,你的家,永遠都在這裡。」

呂克給我一個大擁抱,準備離開。當他走到門口時,我叫住他:「你幾點開始工作?」

「你問這個幹嗎?」

「我也在夜間工作,如果我知道你的工作時間,那我在急診時,就不會覺得孤單。我只要看著時鐘,就能想像當下你在做什麼。」

呂克用一種荒謬的神情看著我。

「你問過我,我們在醫院裡做些什麼,該換你告訴我你在烘焙房裡的生活了。」

「凌晨三點開始,我們製作主麵團,要把麵粉、水、鹽和酵母充分和勻,麵團才會發得好。第一次揉勻後,要讓麵團發酵,使酵母在麵團裡產生作用。凌晨四點左右,在等待麵團膨脹的靜置期間,我們可以休息一下,天氣暖和的話,我會打開正對麵包店後面小巷的門,在門口擱上兩張椅子,爸爸和我就能坐著喝杯咖啡。通常這時我們不太交談,我爸總借口說不可以製造噪聲,要讓麵團休息,但主要是他要休息,現在的他很需要這片刻的小憩。喝完咖啡,我會讓他在椅子上、背靠著石牆睡一會兒。我則進屋去把碎屑打掃乾淨,再把放麵包的麻布鋪好。

「爸爸進來時,我們會準備做二次發酵。我們把麵團切成等份、加工塑形、用小刀片輕刮每個麵包,讓它們看起來有漂亮的裂痕,最後就放進烤爐。

「每個夜裡,我們重複同樣的動作,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挑戰,結果從不相同。天氣冷時,麵團要花較多的時間才能發酵,必須再加入熱水和酵母菌;天氣熱時要加入冰水,否則麵團會幹得太快。每個步驟都一定要全神貫注,才能做出好的麵包,不論外面天氣如何。麵包師傅討厭下雨,這會讓工作的時間延長。

「六點鐘,早上第一爐麵包出爐,我們等麵包稍稍冷卻,就送到麵包店。大致流程就是這樣。不過啊,兄弟,你要是以為光靠我跟你說的這些,就能當上一名麵包師傅,那你就大錯特錯啦。記住,這就像我沒辦法憑著你描述的醫院生活,就能當上一名醫生一樣。好了,我真的得去睡了,幫我吻別你媽,尤其是你的女朋友。她看著你的神情真的美呆了。你很幸運,我真心為你高興。」

呂克離開以後,我走到花園裡找媽媽,她正蹲在玫瑰花叢前,之前的雨把花兒打得東倒西歪,她正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扶正。

「我的膝蓋好痛啊!」她邊站起來邊呻吟,「你的氣色比昨天好多了,你真該多待幾天,好好恢復精力。」

我沒回答,只顧看著你對我微笑的眼睛,你可知道,我多麼希望你能像小時候要向學校請假那樣,幫我出具一份請假證明,就如你從前能原諒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缺席。

「你們兩個很相配。」媽媽挽著我的手對我說。

因為我一直沒接話,她就繼續自言自語。

「否則你昨晚也不可能帶她去你的閣樓。你知道嗎,我聽得到屋子裡的所有聲音,我向來都聽得到。你離家以後,我有時會爬上去,很想你的時候,我會推開閣樓的掀門,坐在天窗前。不知道為什麼,待在那上面,我會覺得你離我更近,彷彿透過窗戶看出去,我就能感受到在遠方的你。我已經很久沒有上去了,就像我剛才跟你說的,我的膝蓋很痛,而要在那些雜物堆中前進,得要手腳並用爬行。哎喲,別擺出那種表情,我保證,我從來沒有打開過你的紙盒。你媽媽有很多缺點,但可不是個冒失的人。」

「我沒有責怪你。」我對她說。

媽媽用手撫摸著我的臉:「要對自己誠實,尤其是對她;如果你感受到的不是愛情,就別讓人家有期待,她是個好女孩。」

「幹嗎跟我說這個?」

「因為你是我兒子,而我瞭解你就像從前一樣。」

媽媽要我去找蘇菲,她則繼續修剪玫瑰。我上樓走到房裡,蘇菲支著肘倚在窗邊,眼神空洞。

「如果我讓你一個人回去,你會不會怪我?」

蘇菲轉過身。

「課堂的話,我可以幫你抄筆記,不過你星期一晚上要值班,我沒記錯吧?」

「沒錯,這就是我要請你幫的第二個忙。能不能請你跟上司說我生病了,不嚴重,只是咽峽炎,但我想休養以免傳染給病人。我只需要二十四小時的時間。」

「我不會怪你,你很少看到你媽媽,多陪她一晚她一定很開心。而且我自己坐車回去,就有更多時間可以幫你想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理由。」

媽媽很開心我比預期中晚一點兒回去。我向她借了車,送蘇菲去火車站。

蘇菲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登上車廂前又給了我一個調皮的微笑。火車車窗是封閉式的,我們沒辦法像從前那樣,透過開放的車窗大聲道別。列車啟動,蘇菲向我做了個手勢,我在月台上一直待到最後一節車廂的車燈在眼前消失。

「發生什麼事了?」我一回到家,媽媽就憂心忡忡地問我。

「沒事,你在擔心什麼?」

「你把回程時間往後延,又拋下女朋友,難道只為了多陪媽媽一晚?」

我坐到媽媽身邊,和她一起在餐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我想你。」我對她說,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好吧,我希望你晚點會願意告訴我你在忙些什麼。」

我們在客廳吃晚餐,媽媽準備了我最愛吃的菜——火腿貝殼面,就像從前一樣。她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看著我大快朵頤,卻完全沒動餐具。

我正準備收拾餐桌時,媽媽握住我的手阻止我,說碗盤可以晚點再洗,她問我願不願意邀請她到我的閣樓去。我陪她走到頂樓,爬上梯子,推開閣樓的掀門,然後我們一起在正對天窗的位子坐下。

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問出長久以來一直哽在喉嚨、不吐不快的問題:「你從來沒有爸爸的消息嗎?」

媽媽皺了皺眉。我從她眼中再度看到護士的眼神——那種她要看穿我是否隱瞞了某些事,或是要看透我是否只為了逃避歷史課或數學課的小考,而推托說生病了時的眼神。

「你還常想著他嗎?」她問我。

「每當急診部出現大約是他歲數的男人,我總會擔憂,我害怕那可能是他,而我每次都會自問,如果他沒有認出我,我會怎麼做。」

「他一定馬上就會認出你。」

「那他為何從不來看我?」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原諒他,也許太久了。這讓我當初脫口說了一些讓我後悔的話,但那是因為我還愛著他。我從未停止愛著你爸爸。當愛恨交織時,人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一些過後會自責不已的事情。我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他離開了我,我最終接受我得為此負上部分責任。但最讓我絕望的,是想到他在另一個女人身邊會過得幸福。我曾如此怨恨你爸爸,因為我愛他如此之深。我必須向你坦白,我知道跟你說這些,會讓你覺得媽媽是個過時的女人,但他是我唯一交往的男人。如果我現在再遇到他,我會謝謝他送給我世上最寶貴的禮物,那就是你。」

這段話,不是媽媽的影子告訴我的秘密,而是她的心底話。

我把她擁向我,告訴她我愛她。

生命中某些珍貴的片刻,其實都來自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沒有留下來,我想我永遠不會與母親有此番深談。與母親一起離開閣樓後,我最後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謝我的影子。

我事先調好了凌晨三點的鬧鐘,起床著裝完畢後,我躡手躡腳地離開家,走上通往學校的道路。這個時刻,整個城市如同一片荒漠。麵包店的鐵窗遮住了櫥窗,我走過去,悄悄轉進相鄰的小巷。微光中,五十米外,一扇小木門靜靜挺立,我盯著,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四點鐘,呂克和他爸爸從烘焙房走出來,正如他向我描述的,我看到他倚牆放了兩把椅子,他爸爸坐在前面,呂克幫他倒了杯咖啡,然後兩個人就待在那裡,一言不發。呂克爸爸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地上,就閉上了眼睛。呂克看著他,歎了口氣,撿起爸爸的杯子,走回烘焙房去。這正是我等待的時刻,我鼓足勇氣,向前走去。

呂克是我一起長大的朋友,是我最好的密友,然而奇怪的是,我幾乎不認識他爸爸。每次我去他家,我們都得輕手輕腳不發出聲響,這個夜裡醒來、下午沉睡的男人讓我害怕,我想像他如鬼魅一般,只要我們從功課上分心抬起頭,他就會在我們頭上飄來飄去。這位麵包師傅我從來不曾好好認識過,我卻得將我課業上一部分的勤勉、讓我得以逃過幾次雪佛太太精心分配的處罰,歸功於他;沒有對他的恐懼,我無法準時交出那麼多的作業。今夜,我終於要與他面對面,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叫醒他,並且自我介紹。

我擔心他會嚇得跳起來,引起呂克的注意,於是敲了敲他的肩膀。

他微瞇著眼睛,看起來沒有太過驚嚇,而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對我說:「你是呂克的哥們兒,不是嗎?我認得你,你蒼老了一點點,不過沒變多少。你的好朋友在裡面,你可以去跟他打個招呼,不過我希望不要太久,工作還多得很。」

我向他坦承我不是來找呂克的。麵包師傅盯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起身,向我比了個手勢,要我到較遠的巷子等他。透過微敞的烘焙房木門,他大聲向兒子說他得去活動活動雙腿。接著,他就來和我會合。

我們走到巷子另一頭,呂克爸爸沒有打斷地聽我把話說完後,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對我說:「你現在可以滾了!」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垂頭喪氣地回家,氣憤自己把受托付的任務搞砸了,這還是頭一遭。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在不發出聲響的情況下旋開鎖孔。功虧一簣,燈光亮起,媽媽身著睡衣,站在廚房門口。

「其實,」她對我說,「以你這個年紀,已經不需要偷偷摸摸翻牆出門了。」

「我只是隨便走走,我睡不著。」

「莫非你以為我沒聽到你稍早的鬧鐘聲?」

媽媽打開煤氣閥,在爐上燒開水。

「現在再回床上睡太晚了,」她說,「坐下吧,我幫你煮杯咖啡,你得告訴我為什麼多留一夜,尤其要談談你在這個時間,到外面做了什麼。」

我在桌前坐下,向她述說了與呂克爸爸的會面。

當我說完了我失利的出征經過後,媽媽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定定地望著我的眼睛。

「你不能這樣干涉別人的人生,就算是為了對方好。如果呂克知道你去見了他爸爸,說不定會怪你。這是他的人生,而只有他一個人能決定他的人生。你必須順應事實,放手成長,你沒有必要醫治好在成長路上與你擦肩而過的每個人,即使你成為最頂尖的醫生,也做不到這樣。」

「那你呢?這不是你終其一生所努力的嗎?你每天晚上疲憊不堪地回家,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親愛的,」她邊說邊起身,「我想你遺傳了你媽媽的天真和你爸爸的固執。」

我搭早晨第一班火車,媽媽送我去車站。在月台上,我向她保證很快就回來看她。她笑了。

「你小的時候,每晚我幫你關燈時,你都會問我:『媽媽,明天什麼時候才會來?』我回答你:『不久後。』每次合上你的房門,我都確信這個答案並沒有說服你。到了你我這個年紀,我們的角色互換了。好了,『不久後見。』我的小心肝,好好照顧自己。」

我登上車廂,從車窗中看著媽媽的剪影隨距離淡去,火車已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