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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令秧記得,那一年秋天,她又過了一次鬼門關。

待到神志徹底清醒,能夠坐起來正常地吃些東西,恐怕已經是「立冬」之後的事。某天清早,是連翹走到她床邊來給她換藥,一時間她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處在何年何月,不過換藥的疼痛讓她瞬間便顧不得想這些。她咬緊牙關忍著,不想低頭看自己的傷處——雖說她腦袋裡很多事情都還混亂,不過也記得那條胳膊的慘狀。她想問那條手臂究竟還在不在,卻發現連翹的鼻尖上也冒出一粒粒的汗珠,多日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了,猛地衝口而出的時候反倒嚇著了自己,她沙啞地說:「你回來了?」連翹的肩膀像是重重地抖了一下,停了手上的工作,細細地凝神看著她,眼淚隨後就靜靜地流下來,連翹道:「夫人終於醒了呀。」

隨後她才知道,在她昏睡的一個多月裡,連翹每天都跟著羅大夫進來,連翹不放心旁人,一定要自己給她換藥。最危險的日子裡,像過去一樣,沒日沒夜地服侍在病床前。起初,羅大夫還真的以為小如差人請自己來,不過是又一次普通的看診——直到他和所有人一樣,被小如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嚇得膝蓋發軟。他也沒有仔細想,為何小如那麼快地就拿出來府裡珍藏的止血藥給他——那個清晨的每個場景都歷歷在目,以至於羅大夫回憶起來無論如何都還是有種驕傲,至少他迅速並且冷靜地為令秧止了血,並且果斷地剜掉了不宜保留的肉。用不著唐家許諾給多少酬金,他也會拼盡全力救她的命,行醫這麼多年,這樣的時候也是鳳毛麟角——能讓他覺得自己非常重要,像是獨自面臨著千軍萬馬。他翻出收藏多年的醫書和塵封的藥方,去拜訪舊日熟悉的同行以及道聽途說的高人,夜以繼日。其間,令秧發過高燒,也像打擺子一樣被惡寒折磨得渾身發抖,傷處不停地滲出過讓人害怕的膿血……他一服又一服地開著不同的湯藥,配出好幾種他從沒嘗試過的膏藥交給連翹,隔幾日便為令秧清理傷處剪掉腐肉——他把那只殘臂當成一株患了蟲害的植物,即使她處在昏睡中,滿宅子的人也聽得見那種像是被惡鬼附身的哀號。

直到最後,羅大夫也不知道,其實眼前的一切,可以說是因他而起。他自然一點也不記得,酒後的自己都說過什麼。

終於,那個劫後餘生的黎明到來了。來得緩慢,艱難,幾乎所有人都聽得見它用力地,推開兩扇沉重生銹的大門的聲音。

令秧並沒能真的砍掉那只左臂,一個纖細的女人,沒那個力氣。但是裸露在外面的骨頭上,的確被她砍出了幾個深深的刀痕。她躺在被子裡,凝視著原先的左臂——那裡已經被包裹成了一截雪白的棍子,她依稀感覺到手指還在裡面。當她終於確信自己活過來並且將要活下去的時候,也不知為什麼,心裡湧上來的全是怒氣。連翹替她換藥的時候,無論有多痛,她都強忍著——可是忍完了之後,倒霉的便是連翹。她會冷冷清清地對連翹說一句:「滾出去。」連翹面不改色道:「夫人想歇著,那我就先出去了。」只是到了第二日該換藥的時候,又會準時出現的。有時候令秧只好再加上一句:「滾,讓你那當家的跟你一起滾。」——就算心裡已經恨得翻江倒海,她講話的腔調倒從來都是淡淡的,不為別的,她實在沒有力氣跟誰吼叫。連翹依舊不緊不慢道:「我們這就滾。不過夫人也別忘了,若是沒有他,夫人眼下還不一定能躺在這裡對我發脾氣。」

果然殘了一條手臂之後,所有的人都敢來欺負她。這麼一想她便悲從中來,直到這一刻她才有些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她委屈地對蕙娘說:「讓連翹走,我再也不想看見她。」可是蕙娘也只是溫柔地看著她,輕輕撫弄著她散落在臉龐上的髮絲:「我知道夫人心裡躁得慌,可剛一出事的時候,連翹便即刻回來照顧夫人了,衣不解帶的,夫人說胡話嚥不下去藥的時候,都是連翹一口一口地對著夫人的嘴送進去的呢。」令秧煩躁地躲閃著蕙娘的手指,真的是這樣,所有人都合起伙兒來了,她胡亂地抱怨道:「還服侍什麼,還救我做什麼,讓我下去陪老爺不就好了。」蕙娘居然笑了:「夫人呀,叫我說什麼好呢……」

良久,她怔怔地問:「謝先生可是已經家去了麼?」已經到了四面楚歌的時候,所以她分外想念她唯一的同盟。

「夫人已經傷了快兩個月了,謝先生哪有一直不走的道理呢?」蕙娘耐心地解釋,「不過,他也確實是聽羅大夫說夫人性命無礙了以後,才動身的。臨走還交代我說,等夫人身子養好了,他便擇個日子差人正式來給咱們溦姐兒提親。」

有一天,換藥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不那麼痛了,至少不用她咬著嘴唇拚命忍耐——她想或許是因為疼得太久人都木了。隆冬來臨,小如早已在屋裡生了炭火盆,又在她的床鋪上放了小小的暖爐。連翹來得少了——倒不是因為真聽了她的話滾出去,而是她已經不再需要每天換藥。「夫人,今兒個外面下雨,還零星夾著點兒雪花呢。」連翹一邊檢視傷口,一邊語氣悠閒地同她說話。令秧突然小聲問:「你認不認識誰,見過那種——鵝毛大雪?就是《竇娥冤》裡面的那種雪?」連翹的睫毛像是受到驚擾的蝴蝶翅膀一樣,約略一閃:「沒有呢,夫人,我雖說小的時候跟著我娘在北方,可是那時候都不記事兒。」「謝先生準是見過的。」令秧羨慕地說。「那當然。謝先生走南闖北,即使在男人中間都算個見多識廣的。」連翹笑道。令秧突然發現自己就這樣跟連翹聊起了雪,即刻想要掩蓋什麼似的,輕輕閉起了眼睛。心裡暗暗地罵自己為何如此不爭氣。

蘭馨和三姑娘幾乎天天都來看她。不過她們倆坐在那裡,動不動就哭,讓令秧看著好不厭倦。後來有一天,是蘭馨一個人進來,默不作聲地在床邊坐下,也不再垂淚,只是坐著發呆,於是令秧便知道,三姑娘終究是被姑爺接回去了。

「夫人真傻。」蘭馨這樣說。

令秧有氣無力地笑笑:「我也想聰明些。」

「夫人這樣一來,不僅傷了自己的身子,也傷大家的心呢。」蘭馨臉上的幽怨總是恰到好處的,若是川少爺能懂得欣賞,便是最入微的勾魂攝魄,「三姑娘也總跟我說,這樣一來,她這輩子都不敢見夫人了,永遠覺得虧欠著夫人的。」

「我也並沒有記恨著姑爺,叫她放心。」令秧想要冷笑一聲,可終究覺得那太耗人力氣了,即便她死了,對蘭馨來講,頭一件要記掛的事情也還是她的死會把三姑娘置於尷尬難堪的境地——蘭馨始終最心疼三姑娘,這不是她的錯,這只不過是讓令秧覺得更加孤獨,而已。

不過她說她並不記恨姑爺,倒也是真的。她橫豎也得想點辦法制止那些流言,只不過欠了一個契機,這個不著調的姑爺便是上天送給她的契機了。自從左臂廢掉以後,她反而更能理解姑爺——其實說到底,他也不過是有些殘疾罷了。外面驚天動地的鞭炮聲炸得她心驚肉跳,聽說大年初二的時候姑爺和三姑娘一道來拜年了,一道來的,還有三姑娘的公公——原先的吳知縣,如今已是青州新任知府。

聽說,從唐家借去的銀子終究還是派了些用場,吳知縣的冤案還是傳到了山東布政使的耳朵裡。那一年,照樣為了養馬的事情,山東境內,「東三府」和「西三府」又打了個不可開交。布政使大人在焦頭爛額之中,早已對青州知府心生嫌隙。青州原本富庶,可這知府偏偏又貪婪,又不懂進退。在跟東三府的爭端中,每每連布政司大人的暗示都聽不懂,搞得大家難堪。這一次,青州府內的幾個徽商的冤案簡直就是上天的禮物,布政司大人收了銀子,自然要替吳知縣伸冤,往上奏了一本,青州知府被貶到了貴州去。吳知縣冤獄昭雪,從「府同知」升了知府。不過那幾位徽商被莫名收繳的銀兩和貨物,依然只追回來二三成,剩下的去向不得而知。至於前任知府和布政司大人各自在京城的後台之間又經過了怎樣的角力,大概連吳知縣——不,吳知府本人也不是完全清楚。

這一番,吳知府是領著兒子兒媳登門致謝的,至於自家兒子闖過的禍,吳知府絕口不提,川少爺便也默契地不提了。吳知府只說,唐家有夫人這般貞烈的女子掌門,川少爺的人品風骨絕對也是不會錯的。只要川少爺在即將到來的會試裡及第,吳知府必定會盡全力幫助川少爺——如今的吳知府已經是布政司大人的親信了,在京城裡的根基不同往日,講話也變得含蓄起來,並且底氣更足。川少爺並不笨的,知道吳知府也是在用這種方式致歉了,夫人的一條手臂為她自己換回了清譽,又意外地讓川少爺的前程多了一重保障——川少爺嘴上不說,內心卻是覺得划算。於是謙和地微笑著回應吳知縣,是自家夫人性情太過剛烈,原本不需要在乎那些純屬詆毀的流言。一盞茶的工夫,大家談笑風生,男人們之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當然,那時的令秧,還躺在臥房的病榻上。

春天來臨的時候,令秧終於可以拆除所有的包紮,細細端詳著如今的左臂。雖說沒有砍斷,可是已經完全抬不起來了。手肘之下,一直到手腕的部分,這短短的一截,倒有五六處觸目驚心的凹陷,像是皮肉莫名其妙地塌了下去,好端端的一截手臂就成了旱季裡,龜裂得慘然的河床。好在平日可以把它藏在袖子裡,倒也嚇不著別人。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乍一看倒是還好,不過只剩下一兩根手指能勉強摸得出冷熱。當令秧重新站在天井中,讓淡薄如水的陽光灑在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像是綁了秤砣一樣,不由自主地會往右邊傾斜。不知為何,失去知覺的左臂似乎讓左半邊的身子都變得輕盈了,像紙鳶那樣迎著風便可以離地三尺,右邊的身體反倒成了放紙鳶的人——不用別人提醒,她也知道,如今的她走起路來,一定像是個跛子。

她不再去蘭馨房裡習字,也很少去雲巧房裡聊天。她幾乎不出自己的房門,巴不得唐家大宅裡的每個人,在各司其職地忙碌的時候,能忘記她。就這樣,她對歲月的流逝已不再敏感,不過是向死而生,又何必錙銖必較著究竟活在哪一年,哪個節氣上。她卻不知道,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徹底的不在乎,她的容顏反倒在很多年裡都沒有改變。直到有一天,謝舜琿又一次坐在老爺的書房裡對她說:「今年老夫人身子尤其不好,我看,府上承辦的百孀宴不如改在夫人生日的時候。」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謝舜琿又道:「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夫人三十歲了,也算是個大生日,值得好好做。」

她一怔:「今年的六月二十四,我便三十歲了麼?」

謝舜琿笑了:「正是。夫人不知道吧,在江浙一帶的某些地方,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

她笑得有點淒楚:「還真的是第一次聽說,這麼巧?」

那時候,準確地說,萬曆二十六年的秋天。令秧還在掙扎著,蕙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一次地開始派人聯絡做棺木的師傅。整個大宅的人們,都活在一種被震懾的空氣裡,令秧的所作所為,就像是在宅子的上空,用力地敲響了一座巨大的鐘。鐘鳴聲之後「嗡嗡」的余響隱約震著每個人的耳朵——他們都心照不宣地想:夫人若真的死了,也不是自己的錯,自己只是和信得過的人稍微聊了聊那些閒話而已,本是人之常情,即使夫人成了鬼魂也應該能理解。這些念頭都放在心裡了,他們嘴上只是不約而同地歎氣,相互交換些自認為不曾躲閃的眼神:「夫人是個可憐人啊。」這種慨歎的次數多了,也便莫名地生出一點舒泰:錦衣玉食有時候真的沒用,上蒼決定了要你苦,總有的是法子。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裡,蕙娘一個人坐在議事房裡。所有回過事情的賬房婆子什麼的都已經散了去睡,該看的賬簿也全都看完了,可是她一下也不想動彈。四肢像融化在椅子裡那樣,比她身處自己臥房的時候都要安心。她當然聽見了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不過依然紋絲不動。跟著她揚起臉,看著侯武,猶豫了片刻,她還是笑了:「我怎麼覺得,有日子沒看見你了。」其實她天天吩咐他做事情,每個清晨侯武都是第一個垂手等在議事房外面的人。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指的是他已很久沒有這樣跟她獨處,在眾人都看不見的時候。

「和紫籐過得還好麼?」她寧靜地問道,「紫籐性子敦厚,若真受了什麼委屈也絕對不會跟我講,你要好好待她。」他不回答,似乎她也沒有等著他回答。她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侯武,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知道夫人自己砍了胳膊以後,第一個念頭是:夫人千萬不能死,眼下府裡真的很緊,各項都有去處,還剛剛問謝先生借了三百兩,橫豎拿不出來辦喪事的開銷。老爺歸西的那個時候虧得族裡幫襯了一把,可夫人的喪事不能再靠族裡,沒這個規矩,但是又得講排場,缺了什麼都不可的……你說啊,我是不是管家管得沒了心肝?可是這些事,我不想著,總得有人想,對不對?」

侯武默默地走到她的椅子前面,突然跪下了。他伸出手環抱住她的腰,臉龐貼在她胸口的下面。錯愕之餘,她感覺到了他的身子在抖,她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他的脖頸,她長長地歎氣:「你想我了,可是這樣?」

他下決心盯緊了她的臉:「是我害了夫人。那些閒話起初是我傳出去的。我把羅大夫灌醉了,他根本沒有酒量,至今不知道自己說過……」他語無倫次,但是她還是聽明白了。

「蕙姨娘,你趕我走吧。我是賬房先生的兒子。就是那個,被老爺逼死的賬房先生。我來府裡,最初是想尋仇,可是老爺死了,老夫人瘋了,起初我只是想讓府裡蒙羞,可是我沒有料到夫人會這樣……我沒有臉再待在府裡,再日日受著蕙姨娘的恩。若是夫人真的有不測,你叫人綁我去見官吧,我從沒有想過要加害夫人……」

見她一直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他終於安靜了下來。

「我且問你,」蕙娘彎下身子,捧起他的臉,「當年,你對我……可也只是為了讓府裡蒙羞?」

侯武用力地搖頭,眼眶裡一陣溫熱。

「你當然要說沒有。」蕙娘笑了,「換了我是你,這種時候,也得咬死了說沒有呢。」

他吻她。

她從椅子上跌撞著站起了身子,他也從地下站起來,他們歪歪倒倒地燒到了一起。他推著她前行,直到她的脊背貼上了冰冷的牆壁。她的嘴唇接住了他流下來的眼淚。她抱緊他的脊背,頭艱難地一偏,然後轉回來盯著他的眼睛,她耳語著,但是無比清晰:「我信你。我不會跟任何人提這個。這件事天知地知。你哪兒也不准去,我不准你去——你留在這兒,這個家就可以是你我二人的。不對還有紫籐,是我們三個人的,你呀……」蕙娘辛酸地笑了,「你傻不傻?就算你的仇人是老爺,就算你恨他——我已經睡到你懷裡了,還不夠麼?你不是已經給他蒙羞了,何苦要去暗算夫人?你又不是那種真正心狠手辣的人,為何非要為難自己?」

他不作聲,開始熟練地撕扯她的衣服。

他沒有辦法向她解釋這個。每一次進入她的身體,他心裡完全沒有羞辱了老爺的念頭——因為她給他的那種萬籟俱寂的極樂,總是讓他錯覺來到了天地交界的地方,也讓他自慚形穢地盼著,就在那個瞬間跟她同生共死。他知道自己不該做這個夢,她只不過是在經年累月的寂寞裡一抬頭發現了他,所以他恨,所以他恨起來就想做些壞事,所以他永遠不會讓她知道他曾這般認真地恨過。

將近二更的時候,她裹緊了胸前的中衣,嬌慵地笑道:「回去吧,紫籐還等著呢。」他奇怪地笑笑,認真地說:「蕙姨娘,我答應過紫籐,這是最後一次。」話一出口,心裡湧上來一陣絕望,他知道他在履行諾言——他知道他是做不到的。她的眼睛像是含著淚:「好。我明白。你和紫籐好好過下去,就好。」——她也知道,他當然還會回來。

黎明時分,小如起身去茅廁倒馬桶。照理說這本該是粗使小丫鬟的活兒,可如今令秧房中人人都忙得七葷八素,貼身丫鬟和小丫鬟之間的分工便也沒平日裡那麼涇渭分明。在回房的路上,撞到了穿戴整齊的侯武。小如只道是侯武管家起得比任何人都早,不知道他整夜沒有睡過。隔著路面上幾塊青石板的距離,侯武叫住了低著頭經過的小如:「夫人可還好?」小如急急地抬了一下眼睛,隨即又垂下了腦袋:「不知道呢,燒也沒退,羅大夫說就看這幾日了。連翹姐姐每天換藥的時候都得把壞的肉剪去,我根本不敢看……」她又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可是頭已經是垂下來的,橫豎也低不到別處去了,只好尷尬地住了嘴,沒有任何動作。

她聽見侯武的聲音篤定地傳過來:「你去吧,好生服侍夫人。你只記得,往後,夫人房裡任何事情,需要調用任何人手,或者夫人自己有什麼差事,不便讓太多人知道,需要差遣一個體己些的人……你都只管來找我。夫人的事情,我當成闔府裡頭等的來辦。」停了片刻,他補了一句,「夫人實在太不容易,我們做下人的都得體諒她的艱難,你說是不是?」

小如沒有仔細想侯武為何突然說出這番奇怪的話——難道憑府裡的次序,老夫人之外,夫人的事情還不該是頭等的事情麼——何必跑來專門當成一件大事那樣宣講一番?不過小如沒來得及想那麼多,只是臉紅心跳地答應著,記掛著那個依然拎在手中的馬桶,尷尬得恨不能變成石板之間的青苔,好跟它們一道鑽到地裡去。

令秧還不知道,自己從此多了一個真正的心腹。

萬曆二十九年,距離令秧自殘左臂,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

謝舜琿坐在自家宅子的書房裡,等候著川少爺。兩年前,川少爺會試落了榜——這倒不算什麼意外的事情,那以後他便總是到歙縣的碧陽書院來,一住便至少半月有餘,跟這裡的先生們討教切磋,也同這裡的學生們一起玩樂,期間自然常常來謝家拜訪,雖說考不中進士,可日子過得倒是越發如魚得水,比往日總在家裡的時候要熱鬧得多。起初,蕙娘還擔心川少爺會跟著謝舜琿沉湎於歡場,可是後來發覺,川少爺也許是性子孤寒,對酒色的興致一直都有限,玩玩而已,從不過分,便也放了心。再看看他自己房裡,蘭馨整日過得清心寡慾,徒頂著個「少奶奶」的名號獨守空閨;而那位令秧做主替他收入房中的梅湘,也是個姿色不俗的,可是自從誕下了小哥兒,川少爺似乎覺得延續香火的大任已經完成,便也對梅湘冷淡了下來,一個月裡到她房中去一兩回已算是難得——梅湘天生就是一副小妾的骨頭,自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起初還以為能母憑子貴地爭寵,後來發現——唐家的日子的確清閒,寵也不必爭,因為橫豎川少爺對誰都無動於衷。她鬧過,哭過,尋死覓活過,後來發現既沒有用處,也沒有意思,從此以後,那些搬弄是非的興致減淡了好多,不如說是心灰了。

謝舜琿望著他跨過門檻,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的百感交集。那個多年前俊美如少女的男孩已經長大了,雖然他依然俊美,可是已完全沒了當年那股清冷的瘦弱。他學會了對著謝先生綻開一個應酬的微笑,學會了像男人那樣熟練地拱手,就連手中那把折扇,打開,闔上,手指間都帶上了一股往日沒有的力量。川少爺在唐家大宅的地位的確不同了——過去,雖說是唯一頂門立戶的少爺,畢竟是眾人嘴上說說的。可自從中了舉人,周圍的鄉紳們一窩蜂地前來討好,看中的無非是舉人不必繳納賦稅的便宜。族裡族外,十幾家人都願意撥出一部分自家的土地歸到唐家門下,川少爺替他們省了賦稅,他們每年收上來的田租自然抽成給唐家。如此一來,唐家大宅的經濟驟然就寬裕了。頭一個蕙娘,對待川少爺的時候就已經平添了幾分畏懼,下人們便更是不必提。所謂春風得意,指的就是川少爺吧,這幾年他舉手投足都更有了開闊的英氣,連飯量都跟著長。人一旦長胖了,便會失去清靈之氣,當然這只是謝舜琿的眼光——川少爺其實並不胖,只不過是比以往更壯實了些,在很多女人眼裡,此刻的他才剛剛好,少年時代的他未免看起來太不食人間煙火,現在整個人身上糅進去了不少塵世間的事情,女人們中意的,從來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髒。

畢竟他也到了而立之年。謝舜琿站起身迎接,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尚且流露著些微落寞。

「謝先生怎的不上我們家去了。」川少爺一坐下,便笑著埋怨,「好幾個月了,請都請不動。」

謝舜琿苦笑道:「還不是因為我得罪了你家夫人,夫人發了脾氣,我哪兒敢隨便上門去討不痛快。」

川少爺悠閒地笑道:「夫人自打殘了手臂之後,性情越來越古怪了。先生明明是為她好替她著想,她反倒使起性子來。」

謝舜琿道:「也罷。過些日子夫人自己想通了,會讓蕙娘寫信給我。」

川少爺深深地注視著他,歎了口氣:「要我說,長年孀居的女人真是可憐。你看夫人,還不到三十歲,性子越來越像個老嫗,狷介霸道——先生也知道,夫人這一自殘,在族裡聲望更是了得,連六公十一公這樣的長老都讓她幾分。」川少爺搖頭,「我記得,老夫人沒生病的時候,都不像她這樣。」

謝舜琿不動聲色,其實他非常不願意任何人這樣說令秧,他淡淡地說:「其實夫人也是為我好,而我是為著你家溦小姐好,彼此說不通了,也是有的。」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一年前,跟溦姐兒定下親事的,謝舜琿的幼子染上傷寒過世了。才十歲的孩子,從生病到離世也不過用了七八天工夫。這讓謝舜琿一個月之內就白了不少頭髮。巨慟之後,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著人去唐家提出退婚。川少爺已經出面應允了,可令秧不准,硬說哪有一個女兒許兩個夫家的道理,一定要溦姐兒到了年紀依舊抱著靈位加入謝家。態度之強硬讓所有人不知所措。既然夫人不同意,川少爺便也不好強行做主。過了幾日,謝舜琿親自上門,重提退親之事,哪知道令秧發了好大的脾氣,在飯桌上,一碗滾燙的熱湯對著川少爺扔過來,可惜準頭太差,丟到了身邊伺候的小丫鬟身上,把那小丫鬟的手上燙出一串燎皰,然後怒沖沖地拂袖而去。

川少爺輕輕地冷笑一下,這冷笑原是他昔日最擅長的表情,深潭一般的眸子裡寒光一閃,這些年不知迷醉了多少青樓裡的女子:「先生也不必再勸她,她硬要讓溦姐兒成親,不如就隨了她的意思吧。她也無非是怕溦姐兒若是不肯守著這望門寡,眾人又有閒話會壞了她的名聲——她如今倒是沒有多餘的胳膊可以砍了,自然要小心些。依我看,她想那塊牌坊想得走火入魔了,其實她只要安分過日子過到五十歲,哪會不給她,全是她自己要臆想出來這麼多的過場……」

「不說這些,以後再商議。」謝舜琿表情依舊平和,可其實心裡已經塞滿了厭倦,「明年二月又是會試,這一次若是中了便皆大歡喜了。」

「話說回來,夫人如此魔怔地要那牌坊,先生怕是也推波助瀾了吧?」川少爺絲毫不打算轉換話題,「事發那日晚上,我去十一公府上,十一公把夫人的信給我看了。十一公他老人家最喜歡看見這樣的婦人,除了連聲讚歎也沒想別的。不過,那封信的手筆,我粗粗看一眼便知道,是先生的。我家夫人絕對沒這個文采——我就是奇怪先生為何對一個婦人的牌坊如此熱心呢。」

「你不明白。」謝舜琿淡淡一笑,他其實已經覺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敬重你家夫人。」

「先生是出了名的怪人狂人,我知道的。不過是好奇,絕沒別的意思。」川少爺整了整衣襟,斜著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下巴和肩膀之間拉開了一段優雅的距離,「本來今天是想跟先生說,書院裡的朋友過生日,請我們幾個吃酒,人家專門說了也想請先生過來,三日後的晚間,不知先生肯不肯賞臉呢?」

「我會去。」

「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川少爺的笑意更深了,雙眼中有了微妙的漩渦,「還有,那朋友特意要我給先生帶句話兒,他的生日宴上沒有姑娘,他叫來的是個跟他相熟的戲子,有戲子來唱不怕沒人助興;先生也可以把你那位南館的祁門小旦請來,先生放心,我朋友知道他是先生的寶貝,只是請來吃酒,不會有人怠慢輕薄他。我還聽說,近日南館裡新起來的一個叫李鈺的孩子極好,容顏如出水芙蓉一般比女孩兒都漂亮,先生能把他也請來不能呢?我倒想見識見識,橫豎女人已經叫我煩透了,一個個地動輒要我陪她們演郎情妾意同生共死,我還活不活……」

謝舜琿站起身子,冷冷地說:「你且去吧。你那朋友的壽酒我不會去喝,我今日身子不適,恕我不送了。」說罷,轉過身子看向了窗外,不理會身邊一臉惶恐的小書僮——小書僮拿不準是不是真到了要送客的時候了。

他只是悲涼地想:那個粉妝玉琢般潔淨的孩子到哪裡去了?那孩子神情清冷,好像人間的七情六慾都會弄髒他的魂魄……他究竟到哪裡去了?為何所有的清潔不翼而飛,卻只剩下了被弄髒的無情?

萬曆三十一年,年已經過完了,可是令秧總還是問小如,今年是什麼年。小如每次都耐心地回答:「是兔年,夫人。」回答完了,小如自己也會疑心,夫人是不是真的記性變差了?可是除卻年份,倒也不覺得她忘了什麼別的事情。其實令秧並不是真的忘了,她只是時常困惑——她對於時間的感覺越來越混沌了,有時候覺得光陰似箭,有時候又覺得,一個晝夜漫長得像是一生。總之,已經過了這麼久,怎麼依然是兔年。

小如有時候會不放心地說:「我去川少奶奶屋裡給夫人借幾本書來看看,可好?」她搖搖頭,淡淡一笑:「罷了,看多了字我頭疼。」可是小如實在想不起除了看書,還有什麼事情是不需要兩條胳膊就可以做的。令秧習慣了用幾個時辰的時間來發呆,整個人像是凝固了。不過後來,小如終於替她找到了一件事情,她幫小如描那些繡花的樣子。練習過一陣子以後,一隻手臂足夠應付了。小如會刻意找來那些非常煩瑣和複雜的圖樣給她,她一點一點慢慢做,往往是一朵細緻的牡丹描完了,便覺得窗外的人間一定已經度過了一千年。

「夫人,前幾日我姐姐帶著我去看了一齣戲,不過只看了開頭兩折,好看得很……夫人聽說過嗎,叫《繡玉閣》。」小如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悄悄打量著她專注的側影。小如的娘前些日子生了場病,令秧便准了小如的假回去看看——看戲應該就是在家去的日子裡。

令秧認真地搖搖頭。她自然不會知道,近半年來,有一出青陽腔的新戲突然紅遍了整個徽州。無論是廟會的草台班子,還是大戶人家的家養班子,各處都演過這《繡玉閣》。

小如熱情地為她講述劇情,她有一搭無一搭地聽,其實戲裡的故事很多都有個相似的模子,只是不知為何,只要這似曾相識的套路一板一眼地徐徐展開,怎麼說都還是讓人有種隱隱的激動。嘴上說著早就料得到真沒意思,但還是不會真沒意思到離場不看。從小如顛三倒四的描述中,她大致明白了,這齣戲是講一個名叫文繡的女人,原本是小戶人家的女兒,一個風雪之夜,女孩和父親一起慷慨善意地接待了一個貧病交加的英武男人。像所有戲裡的情節一樣,這個名叫上官玉的男人不過是公子落難,重新回去以前的生活以後,念著往日恩情,娶了文繡。文繡就這樣成了武將的夫人。夫君帶兵去打仗了,然後文繡就只能朝思暮想著二人平日裡的如膠似漆。不過有一天,邊疆上傳來了戰報,上官玉死了。

「依我看,既然是打仗,說不定這上官玉根本沒有死,受了傷沒了蹤跡罷了,這戲演到最後,上官玉還會回來,於是就皆大歡喜,男的加官晉爵,女的封了誥命,花好月圓了,可是這樣?」令秧問道。

「這個……」小如苦惱地皺了皺眉頭,「好像不是這樣,不過我也不知道最後終究怎麼樣了。」

她以為小如的話音落了以後,這屋裡的寂靜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可是卻突然聽得小如的呼吸聲似乎緊張了起來,然後慌忙道:「哎呀夫人,是巧姨娘來了。」然後慌忙地起身,招呼小丫鬟搬凳子,自己再急著去泡茶。令秧聽見雲巧說:「不用忙了,說兩句話兒就走。」

那聲音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令秧繼續盯著手底下那只描了一半的蝴蝶,沒有抬頭去看雲巧的臉。她並不是真的冷淡古怪,只不過是自慚形穢。如今,她只消輕輕一轉身,便感覺得出左邊身子那種惡作劇一般的輕盈,然後身體就會如趔趄一樣往右邊重重地一偏,她能從對面人的眼睛裡看見一閃而過的驚異與憐憫。她也討厭那個如不倒翁一般的自己,所以,她只好讓自己看起來不近人情,看起來無動於衷。

「你別總站著。」她並沒有聽見椅子的聲響,因此這麼說。

「站著就好。」雲巧輕輕地翹起嘴角,「我只想問問夫人,夫人為何這麼恨溦姐兒這個苦命的孩子?」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令秧笑了,終於仰起臉,她早就知道,會有雲巧來向她興師問罪的一天。

「我知道夫人跟溦姐兒不親,這裡頭也有我的不是,溦姐兒剛出生的時候不足月,誰都擔心養不活——夫人那時候剛從鬼門關回來,身子那麼虛,我便把這孩子抱回我屋裡跟當歸養在一處。這麼多年,她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玩兒什麼病了吃什麼藥,操心的也全都是我。我疼她就像疼當歸一樣,他們小的時候,拌嘴打架了我都要當歸讓著她——因為我念著她出生不易,念著她是夫人的骨肉。也可能是一直跟著我,她對夫人生疏畏懼些;而夫人更在乎當歸是老爺留下的唯一香火,偏疼當歸一點,都是自然的……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夫人可以真的不顧溦姐兒的死活,如果不是恨她,夫人如何捨得把她往火坑裡推,葬送她的一輩子?」雲巧的手指伸到臉上,惡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她臉上此刻的慘淡,令秧似乎只在老爺病危的時候才看見過。

令秧感覺一陣寒氣從脊背直衝到臉上,她心裡一凜,脊背立刻挺直了:「你這話從何說起,我還真不明白。咱們家和謝家的婚約定下的時候,人人都覺得這是好事。天災人禍,誰也不能預料。咱們家是什麼人家,這麼大的事情又怎麼能出爾反爾?何況,哪有一家女兒許兩個夫家的道理?你們都說不願意溦姐兒還沒出嫁就已經守寡,可是你看看三姑娘,倒是夫君還活著,她過得比守寡又強到哪裡去了?謝先生不是旁人,把溦姐兒送到謝先生家裡,謝家富甲一方不說,她也會被人家當成親女兒來看待,又保住了名節,這究竟哪裡不好,你倒說與我聽聽?」

「夫人說得句句都對,雲巧人微言輕,一句也反駁不了夫人的道理。可是夫人對溦姐兒這孩子,除了道理,真的就什麼都沒了麼?雲巧想跟夫人理論的,是夫人的心。溦姐兒的心也是夫人給的呀,難道夫人眼裡,除卻名聲跟貞節牌坊,再沒有第二件事了麼?」

一陣哀傷像場狂風那樣,重重地把令秧捲了進去。忍耐它的時候讓她不得已就走了神,聽不清雲巧後面的話究竟說什麼。令秧在心裡嘲諷地對自己笑笑,也許她已經真的笑出來了,笑給雲巧看了:所有的人都有資格來指責她,說她薄情,說她狠心——她知道蕙娘雖然嘴上什麼也不說,但心裡卻站在雲巧這一邊,好像她們都可以裝作不記得溦姐兒這孩子是怎麼來的,好像她們都已經真的忘了這孩子身上背著她的多少屈辱和恐懼。這說到底其實也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如今,她們都可以事不關己地變成聖人,沒有障礙地心疼那個苦命的孩子,任何一個故事裡總得有個惡人才能叫故事,原來那陷阱就在這兒等著她。

雲巧終於在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身子略略前傾,感覺她的眼神柔軟地剜了過來:「夫人,不管你怎麼嫌棄溦姐兒,只求你念著一件事。這孩子,她救過你的命。」

「你這是同誰說話?」令秧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我知道我冒犯夫人了,我跪下掌嘴可好?」

令秧用力地站起身子,衝著門旁喊道:「小如,送巧姨娘出去。」

「夫人不用這麼客氣。」雲巧恭敬地起來後退了幾步,才轉身揚長而去。她最後的眼神裡,盛滿著炫耀一般的惡意。

這一年的「百孀宴」那天,令秧就三十歲了。這件事還是謝舜琿告訴她的。

雖說當日為著退婚的事情,他們大吵過一場——不,準確地說,是令秧一個人同謝舜琿慪了好久的氣,可是過一陣子,見也沒人再來同她提退婚的事情,又覺得沒意思起來,在某天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蕙娘,謝先生這麼久沒來了,可是家裡有什麼事情?

在這個家裡,現今人人都敬著她,她只要一出現,無論主子還是奴才,原本聚在一起的人們都會自動散開,在她手臂尚且完好的時候,她從未感受過這種,因為她才會瀰漫週遭的寂靜。這種寂靜不像是只剩蟬鳴的夜晚,也不像是晨露兀自滾動的清晨,這種寂靜讓人覺得危機四伏。總會有那麼一個人先把這短暫的寂靜打破,率先垂下手叫一聲:「夫人。」然後其他人就像是如釋重負,先後行禮。她若是覺得某日的飯菜不合口,哪次的茶有些涼了,或者是中堂裡某個瓶子似乎沒擺在對的位置上……所有的人都會立即說:「夫人別惱。」隨後馬上按她的意思辦了,她起初還想說:「我又沒有惱。」但是後來她發現,人們寧願用這種小心翼翼的方式打發她,他們就在那個瞬間裡同仇敵愾,把她一個人扔在對岸,她沒有什麼話好說,只能保持沉默,順便提醒自己,不要在這種時候又歪了身子。

只有對著謝舜琿,好像她才能想高興便高興,想傷心便傷心,想生氣就摔杯子——因為只有他並不覺得,殘了一條手臂的令秧跟往昔有任何的不同。不知不覺間,他們二人也已經相識了快要十四年。雖然謝舜琿年紀已近半百,在令秧眼裡,他依然是那個瀟灑倜儻,沒有正形的浪蕩公子——他頭髮已經灰白,她卻視而不見。

「夫人三十歲了,我有份大禮要送給夫人。」謝舜琿不慌不忙地賣著關子。

「准又是憋著什麼壞。」她抿著嘴笑。

「夫人到了日子自然就知道了。」

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前年,在她自己都差點忘記她的生日的時候,謝舜琿到唐家來拜訪,在老爺的書房中,送給她一個精緻的墨綠色錦盒。她打開,見盒子裡面也是一本跟盒面一樣,墨綠色緞面的冊子。她心裡一面歎著這書好精緻,一面翻開——起初還不明就裡,兩三頁之後,她難以置信地把它丟出去,好像燙手。不經意間再往那錦盒裡一瞥,卻見盒裡還有一本《繡榻野史》,更加亂了方寸。謝舜琿微笑地看著她道:「慌什麼,這也是人家送我的,放心,我還沒打開過,特別為了避嫌。」她面紅耳赤,瞬間又成了小女孩的模樣:「拿走拿走,什麼髒東西,虧我還當你是個正經人。」謝舜琿一臉胸有成竹的表情:「夫人這話可就岔了,飲食男女,不過是人之常情。對夫人而言,私下裡偶爾看看,權當取樂,不讓人知道便好——守節這回事,本意為的是尊重亡人,只是太多糊塗人曲解了這本意,以為守節必定是得從心裡滅掉人之常情的念想,夫人看看這個尚能排解些雜念,最終為的還是成全夫人的大節。不是兩全其美?」令秧大驚失色,是因為明知道這全是歪理,可是這歪理由他嘴裡說出來,不知為何還有些道理。謝舜琿笑了:「夫人若實在覺得為難,看幾日便還給我就是了,就當是我借給夫人的。」令秧怒目圓睜道:「你做夢!若我看過了再拿給你看,那才是真正的淫亂。」謝舜琿開懷大笑了起來:「好好好,我早已說過了為了避嫌我動都沒動過,夫人還是自己好生收著吧。」令秧悻悻然道:「我才不看這髒東西,我拿去燒了。」

她當然沒有把那本春宮圖冊燒了,她趁小如不在的時候把那盒子藏在了一個只有她自己才有鑰匙的匣子裡。鎖上匣子的時候她聽見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道:「只是偶爾看看,應該不打緊的。」

她自己並不知道,在所有參加「百孀宴」的賓客眼裡,此刻的她才更像一個孀婦。她的左臂藏在了袖子裡,她的衣服都特意將左邊的袖子做得更長一些,便於掩蓋那只僵硬,萎縮,三個手指難堪地蜷曲的左手。她的臉色更白,神情肅殺。也不知是不是巨大的創傷損害了身體的元氣,她的嘴唇看起來也沒有前些年那麼有血色。走路的步態也僵硬了好多——只是,席間的孀婦們真的很想在心裡說:唐夫人還是老了;卻轉念又覺得這話講得底氣不足。她的臉依舊光潔如玉,眼角也依舊整齊得像是少女,所有傷痛的痕跡都明白地寫在她臉上,卻沒有令她變得蒼老。沉澱在一顰一笑間,那種堅硬的痛苦讓人無法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她整個人像是凝成了冰——其實冰層並不結實,往日的鮮活,往日的柔情,都還在冰層下面隱隱地流淌著。

令秧自己卻渾然不覺,她只知道,她努力讓自己端正地走出來,坐下,站起來,再坐下——她唯一想做到的便是不讓自己的身體因為失去平衡而羞恥地傾斜。她不知道為何眾人印在她身上的目光都變得猶疑;她也不知道為何那幾個算是長輩的孀婦同她講話的語氣也變得有些逢迎,全然沒了前幾年的挑剔;雖說不知道,可她已經習慣了。

今天的戲,就是那出小如跟她講過的《繡玉閣》。

文繡接到了上官玉的死訊,肝腸寸斷——自然又贏得了不少在座孀婦的熱淚。從此,文繡矢志守節,終日縞素,打算將人生剩下來的時光都用來冰清玉潔地等待,等待終有一天去往陰間和上官玉團聚。可惜這人間總是不能讓人如願的——若所有事都如了願也就沒人願意看戲了。文繡的公婆原本就嫌棄文繡出身寒微,上官玉一死,找了借口將文繡趕出大宅,安置在偏遠地方一座破舊房子裡,只剩一個貼身的小丫鬟跟她相依為命。可是文繡不在乎日子過得苦,她還把這破房子起名為「繡玉閣」,在文繡眼裡,這裡才是她和上官玉的家。一日文繡帶著小丫鬟去破房子旁邊的廟裡進香祈福,厄運就來了。一個紈褲子弟偶遇她們,驚訝於文繡的美貌。為了接近文繡,專門挑了冬至大雪的夜晚,裝成路過的染病旅人去敲門。文繡也知道為陌生男人開門不妥,可是她畢竟善良,叫小丫鬟放男子進來,做熱飯熱湯給他吃。男子感激不盡,臨走時,突然拿出一隻翠鐲,冷不丁地套在文繡手腕上。說是表示感謝,說他還會再來。文繡知道自己上了當,她恨這人利用了她善良的柔軟,她也恨自己以為每一個求助的旅人都能如她的夫君一般是個君子……羞憤之餘,她用力地想要摘下腕上的鐲子,這鐲子卻是怎樣都摘不下來。於是,文繡毫不猶豫地揮起小丫鬟平日裡砍柴的柴刀,斬斷了這只左臂。

……

所有人的目光都印在了令秧身上,她們的眼睛集體把正旦孤零零地拋在了戲台上。只有令秧一個人,難以置信地盯著那戲裡的文繡。文繡還在那裡一唱三歎著,如泣如訴地對她陰間的夫君說話:

「問玉郎,他日黃泉再相見,

可認識文繡抱殘身?

縱然是,朝夕相對伴君側,

卻無法,為君雙手整衣襟。

齊眉之案再難舉,

紅袖空垂香成塵。

單手撥弦三兩聲,

想成曲調太艱難;

最痛不能拈針線,

香囊上寂寞鴛鴦等睡蓮……」

令秧艱難地站了起來,轉過身便離了席,逕直往後頭走去,小如趕上來想攙扶她,也被她推開。她疾速走著的時候那姿勢便愈加狼狽,但她不在乎了。

她用力推開了老爺書房的兩扇門,謝舜琿安然地坐在那裡等著她:

「夫人為何這麼早就離席了?戲還沒演完吧。」

「這出《繡玉閣》,是你寫的?」她的眼睛很久沒有如此刻這樣,剎那間被點燃了。

「我說過,今年有一個大禮要送給夫人。」

「為什麼,你為什麼把我寫進戲裡?」令秧的腦袋裡亂糟糟的,她遇上了一件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

「完全沒有輕薄夫人的意思。現在整個徽州的人都知道了,休寧有個貞烈的婦人就如文繡一般;也可以說,整個徽州的人都以為,文繡就是夫人;還可以說,文繡令他們想起夫人。這戲已經演到了徽州知府大人那裡,知府對夫人早有耳聞,看過這戲以後,更是欽佩夫人。夫人可還記得我那個寫過《牡丹亭》的朋友湯先生?」謝舜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文筆自然不好,青陽腔的辭藻也比較俗。我把這本子送給湯先生看過了,他很喜歡這故事——他答應我,把《繡玉閣》改寫成一出昆腔,修飾得雅致一些,湯先生雖說已經不在朝中為官,可是在禮部還是有很多故交。這《繡玉閣》只要能演到京城去讓湯先生的這些舊同僚看到……」

「會怎麼樣?」令秧似乎想到了什麼,可她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事情。

「謝某也不敢保證——只能說,徽州知府願意把夫人的事情呈報給南直隸總督,再呈給禮部——若禮部的人也有知道《繡玉閣》和夫人的……也許夫人的牌坊,用不著等到五十歲了。」

「早前你跟我說,該怎麼讓朝廷知道我的事情,你來想辦法,這便是你的辦法,對不對?」令秧重重地深呼吸,眼淚湧了上來,「可是戲裡那個文繡,她不是我啊,我沒有文繡那麼好。」承認這個,突然讓她很難過。

「夫人不必非得是文繡不可。夫人只需記得,沒有夫人,便沒有文繡。」謝舜琿耐心地注視著她,「謝某不才,一生碌碌無為,除了寫點不入流的東西也全無所長……」

「你不是碌碌無為。」令秧清晰地打斷了他,「你成全了我。」

那個夜晚,令秧夢見了自己的死。她看見了自己的身子變成一縷青煙,飛出了唐家大宅,柔若無骨地,飛到了油菜花盛放的田野。田野盡頭矗立著幾座貞節牌坊,其中有一座是她的。但是在夢裡,她怎麼也看不清那牌坊的樣子。也許是,她本來就不知道那牌坊究竟長什麼樣吧。——下次去給老爺上墳路過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看看。她在心裡愉快地對自己說。她也分不清是說給夢裡的自己,還是醒著的自己。也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真能如謝舜琿所說,當《繡玉閣》演至京城的時候,便拿得到牌坊。其實,不重要了。令秧此刻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也許不是那個標誌貞節的至高榮耀;她想要的,無非是「傳奇」而已。

那縷青煙繾綣地飄到了田野的另一頭。滿心的柔情讓令秧屏住了呼吸。她看到了一條碧綠嫵媚的江水。她這才想起,其實她從小是在這條江邊長大的,但是她一生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也沒能讓她抵達這條江邊。只有在魂飛魄散之前,她才能好好看看它。

那便是新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