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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萬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是鄉試發榜的日子。

剛擺上早飯的時候,侯武派出去的小廝便快馬加鞭地趕回來,遠遠地,令秧便聽見小廝們都在歡呼:「中了!咱們川少爺中了!」令秧放下了筷子,叫小如趕緊出去看看,可是蕙娘已經站在門外了:「給夫人道喜。」蕙娘如沐春風,「好了不起的川哥兒,這下子,老爺在天之靈可要安心了。」令秧拍拍胸口:「阿彌陀佛,咱們總算是熬到了今日。」二人說笑感慨了一回,蕙娘便急匆匆地要走,說是今天家裡事情會很多,頭一樣得去安排人在報子上門的時候放鞭炮,還得張羅給報子的茶飯賞錢。令秧獨自坐在尚未動過的早餐前,她知道自己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突然站起身來,也不管小如在身後急得直嚷:「夫人哪兒去,吃了飯再走啊……」

她推開蘭馨的門,只見她一如既往地穿戴得一絲不苟,正在清理香爐裡的積灰。「夫人這麼早。」她靜靜地說,整個人像朵盛開的梔子花,令秧似乎覺得,那個目睹過她衣冠不整的夜晚像是場夢。「我給你道喜。」只要跟蘭馨在一起,令秧講話的調子便能不由自主地冷靜起來,「你聽見了吧,川哥兒中了,你是舉人的夫人了,你不開心?」蘭馨臉上掠過一絲意外的神情,隨即又波瀾不驚:「還真的沒聽說,勞煩夫人親自跑一趟告訴我。」令秧心裡暗暗地一歎:這宅子裡還真是世態炎涼,都知道川少奶奶是個可有可無的。「不像話。」令秧咬了咬嘴唇,「川哥兒人呢?」蘭馨笑笑,那笑容讓令秧覺得,自己反倒成了個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呢。若不在梅湘那裡,便是在書房吧——昨兒晚上謝先生不是到了麼。」

令秧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說了:「蘭馨,如今川哥兒中了舉,說不定過些年還能中得更高……我是想說,你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只要川哥兒出息了,榮華富貴的日子你過不完的。我就勸你,往好處看——你又不是我,我這輩子沒什麼了,你可不同啊。別把心全都放在三姑娘身上,你自己清楚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蘭馨柔軟地打斷她,「這麼大的一個唐家,只有夫人一個是真的心疼我。不過夫人也該看見,三姑娘嫁得有多委屈——她在我心裡比什麼都珍貴,我見不得旁人糟蹋她,可我什麼本事也沒有,只能盡力心疼她。」

「你說實話。」令秧深深地盯著她的臉,「依你看,我委屈不委屈?可這是我的命;三姑娘也一樣,她有她的命。女人既然被扔到自己的命裡了,怎麼著也能活下去。至於你,蘭馨你的命比我們的都好,正是因為這個,我才見不得你糟蹋自己。」

一時間天井裡傳來鞭炮的聲音,終於有兩個小丫鬟歡笑著跑來報信兒:「川少爺中了,給川少奶奶賀喜!」令秧不禁低聲道:「這起看人下菜碟兒的小蹄子,總算是想起你來了,你呀。」

謝舜琿站在川少爺的書房裡,打量著牆上一幅唐寅的畫。川少爺的聲音帶著點兒笑意,從他背後傳過來:「這《班姬團扇圖》,還是我十九歲那年,先生送我的。可還記得?」「那是……」謝舜琿轉過臉,蹙著眉認真地想想,「八年前的事兒了。」川少爺笑道:「可不是已經八年,如今我都做了父親。」——不過川少爺那張像是雕琢出來的臉一如既往,還是那副美少年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微微綻開笑容的時候就像一縷月光灑在寧靜的湖面上,可是謝舜琿看得出,他的眼睛裡其實不笑,當然,他自己未必覺察得出這個。謝舜琿只是苦笑著搖頭:「你都做了父親,我又怎能不老。」川少爺突然跪下了:「謝先生受我一拜吧,是先生一直憐恤教導我這失怙的孤兒,如今我中舉了,全是先生的恩德。」說罷,便深深地叩頭。謝舜琿大驚失色地去拉他起來:「這是做甚——不瞞你說我最怕這種陣仗,趕緊起來。起來說話。全是你自己勤勉用功才有今日,與我何干。我自己都從未中過鄉試——如何談得上教導了你呢……」看著川少爺終於站起了身,謝舜琿才算是如釋重負地長歎道,「如今我是幫不了你什麼了,明年二月的會試就全靠你自己,只記著,你家裡這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盼著你出頭。」「我記得。」川少爺又是掏心掏肺地一笑,「你多年前就跟我說過,我越有出息,我家夫人的貞節牌坊就來得越早。按道理說,唐家想光耀門楣,最要緊的便是我的功名——可先生反倒如此記掛著我家夫人的牌坊,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呢?」

謝舜琿笑道:「你和夫人不同。你能不能博得功名,除了自己用功苦讀之外,還得看天命。天命豈是我一個凡夫俗子能左右的?可夫人不同,身為孀婦,已經是她最大的天命了,她想要的全是人事所能及,只要盡力便是……」「我可不這麼看。」川少爺看似漫不經心道,「天命莫測,在先生眼裡是人事所能及,在上天眼裡,還不知道是什麼。不過我其實有事想跟先生討個主意,明年是我第一次赴會試,若落第也是平常事——可我又不願意入國子監虛擲光陰……」「那是自然。」謝舜琿用力地一揮手,「為何要跟著那起不學無術的混在一起?我們歙縣的碧陽書院倒是很好,那裡的好幾位先生都跟我有交情,你已是舉人了,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到那裡去能見著不少真正學問好的,我寫封信便是,你不用擔心。」「這便再好也沒有了,」聽了這話,曾經的美少年倒是如沐春風,「到這間書院去,離家裡不算遠,更要緊的是,離先生就更近了。不唸書的時候,倒還真想跟著先生好好聽幾出戲呢。」他其實是想見識見識傳說中,那個被謝舜琿明珠一般捧在手心裡的,流落風塵的祁門小旦,當然,他不能這麼說。

三姑娘對著鏡子,插好了最後一支玉簪。她沒有回頭,逕直道:「謝先生把銀子帶來了,咱們是不是也該家去了呢?」沒有聽見她夫君的回答,她又道,「我娘倒是打發丫鬟來跟我說了,要我多住兩日,我哥哥剛剛中了舉,總得請客,族裡也要設宴慶賀,娘說咱們可以先差人把銀子送回去,人看了戲再走也不遲。」

姑爺終於懶洋洋地開口道:「不看。這就回去。人家新舉人擺酒放炮,咱們等著拿銀子救人——你不怕人家嫌棄咱們晦氣,我卻丟不起這個人。何況,真不是我說話難聽,別說是個舉人,我爹當年也中過進士——又落到什麼好下場沒有?誰也別興頭得太過了,樂極生悲反倒不好。」他倒是也沒那麼容易能激怒三姑娘,三姑娘不慌不忙地放下了粉撲道:「你的意思無非就是說馬上回去。不如這樣,你先帶著銀子家去,我們耽擱了這麼些日子,好歹帶了三百兩回去,也好交代哥哥。我且再多住幾天,難得娘家裡有件好事情,你過幾日回來接我。」「這便沒聽說過了,過門才不到半年的新媳婦兒,夫家落了難倒著急忙慌地躲回娘家去了——」姑爺冷笑道,「還是你覺得,我們用了你家這幾百兩銀子,你便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同你講,我們也是詩書人家,沒有因著錢看人面色的道理。」

三姑娘早習慣了他的刻薄,最好的辦法無非是置之不理,她繼續淡淡地說:「總之我覺得,我還是多住兩天的好。難得娘這麼高興,我不想……」「別左一個娘右一個娘的。」她看不見姑爺的臉,可也知道他一定像平日裡那樣,嘲諷地挑起了一條眉毛,「我只認得我的岳母是唐家夫人,我不嫌棄你是庶出的便罷了,你還非要得寸進尺,上趕著在我跟前管那個教坊出來的喊娘——誠心的是麼?」三姑娘死命地握緊了木梳,木梳上的齒鈍鈍地戳著她的手指,她已經練成了氣急的時候也不讓自己聲音發顫的本事:「我娘待你一向噓寒問暖,你別喪了良心。」身邊伺候著的丫鬟也早就習慣了類似的場面,不過依然覺得提心吊膽,只好若無其事道:「姑爺,姑娘已經梳妝好了,時候不早,該到堂屋裡去——報子馬上就要到了。」

報子踩著一地鞭炮的碎屑,像是漫不經心地踏過了滿地落花。幾個工匠跟在報子身後,進了堂屋以後不由分說地拿著手中的木棒,先是在門上胡亂敲打了兩下,接著,「砰砰」地打在窗欞上,好幾扇窗子的窗紙都七零八落,堂屋裡聚集的眾人都跟著這敲打聲歡呼了起來,這歡呼聲好像給了報子更大的勇氣和力量,他集中了所有力氣再用力一揮,「卡嚓」,某扇窗子的窗欞斷了。報子們在各個舉人家裡都要演上這麼一出,取的是「改換門庭」的意思。所有人都為著這破壞笑逐顏開,令秧覺得這個場景無比詭異。管家侯武滿面春風地迎上來,塞給報子以及緊接著跟在後面修繕門窗的工匠們一人一個紅荷包。令秧環顧了四周,這熱鬧的人群裡自然看不見蘭馨。

川少爺三日後便要上州府去赴「鹿鳴宴」,唐家大宅裡自然要趕在這三日內把該請的客都請了。次日中午,宴席便擺上了——令秧驚異地問蕙娘是如何在一天之內準備得如此齊全,蕙娘倒是輕鬆地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從川哥兒應考的時候便打發人採買,發榜前十日就籌劃好了菜式——萬一沒考中便罷了,我們自己慢慢吃,要麼送人也好,萬一中了再措手不及可就難看了。」蕙娘渾身上下真是有股「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架勢,這麼多年了,一直讓令秧歎為觀止。中午宴客時,十一公是座上賓;至晚間,十一公自然又請川哥兒他們到自己府上聽戲。川哥兒和謝先生自不必提,就連三姑娘的姑爺,十一公也想到了,一定要他也跟著過去。姑爺覺得沒被慢待面上有光,自然收拾停當風光地牽馬去了,回家的事也沒再提。

入了夜,蕙娘跟闔府的下人們也不得閒,午宴至黃昏才散,打掃殘局將一切收拾停當又讓所有人累個人仰馬翻——除卻自家僕役,十一公家甚至唐璞家的一些婆子雜役都被調過來幫忙了。這種時候,令秧最是個百無聊賴的。她便又往蘭馨房裡去了,這次連小如也沒帶——她一邊走,一邊也在笑話自己不識趣,好不容易姑爺出去耍樂了,蘭馨自然是要和三姑娘在一起的,即便過去了也還不是沒趣地坐一陣子再因為如坐針氈而告辭,可她說不好為何,就覺得即使如此也要去看看她們,她坐在那兒只覺得胸膛裡沒來由地隔一會兒一緊,就好像五臟六腑都打了個寒戰,總之,怎麼都踏實不了。

蘭馨房裡靜悄悄的,沒人,只有一個小丫鬟伏在桌邊打盹。令秧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便悄悄離開了。她又折回至三姑娘房中,三姑娘的丫鬟環珮見了她,驚得直直地站了起來,從她眼神裡都能看見一個激靈像閃電那樣劃過去。令秧將食指輕輕放在唇邊,然後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她靜靜坐下來,壓低了聲音對環珮道:「不妨事,我就在這兒坐會兒。你不用進去回她,等川哥兒媳婦兒出來了,我見著她就走。」「那……」環珮的神色明顯釋然了,也悄聲道,「夫人坐著,我給夫人倒茶。」就在此刻,蘭馨的聲音從裡邊臥房傳了出來,反倒嚇了令秧一跳。只聽得蘭馨聲音很大,腔調裡也帶著前所未有的怨氣和委屈,令秧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原來蘭馨也是會跟人吵架的。

蘭馨道:「你答應過我多住幾日再去的,怎的言而無信呢?」三姑娘聲音很低,聽不清回答了什麼,只聽得蘭馨帶上了哭音:「我每天盼著你回來,你以為我一年到頭有幾個日子不是在煎熬著?你這一去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能讓我見著?」三姑娘的聲腔終於清晰地浮了出來:「我如何不想回來見你?可如今我既然已經嫁了,我那個不成器的男人硬要我回去,我又能怎樣呢?」「是,我明白。」蘭馨激動地接口,「如今姑娘大了,再不是過去每日都纏著我的時候。有夫君,有婆家,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於是我便成了個可有可無的擺設,可是這樣?」「你這話說得好沒意思呢!」率先哭起來的反倒是三姑娘。「姑娘不知道,我日日在這宅子裡耗著,還能活到今日全憑著對姑娘的那點記掛,除了你之外,我又能牽記著什麼呢……」

環珮和令秧尷尬地面面相覷,最終還是環珮歎氣道:「不如這樣,我進去跟她們說夫人來了,叫川少奶奶先出來見夫人。」「也好。」令秧點點頭,也許這樣可以不要讓她們倆再接著吵下去。門外樓梯上卻傳來一陣沉重的步履聲,木板響得不情不願的,伴隨著一陣毫無章法的詛咒和抱怨聲。「了不得了。」環珮一握拳,慌亂地說,「我們那個姑爺又喝多了回來,夫人不如趕緊走吧,姑爺回來了保證又有一場好鬧的,夫人在這裡三姑娘也會覺得難堪……」「可是,我走了,蘭馨怎麼辦?」令秧茫然道。其實已經來不及了,門被「匡啷」一聲踹開,令秧從不知道平日裡默然嫻雅的雕花木門也能發出如此狂暴的聲音,姑爺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踉蹌地闖了進來,身後有兩個面目陌生的婆子焦急地追趕著他:「姑爺,姑爺不能就這麼回屋去,先醒醒酒再說啊……」眼見著門被踹開了,這兩個婆子也不敢跟進來,只好在門口可憐巴巴地望著。

姑爺像是沒有看見令秧那樣,逕直對著臥房衝過去。令秧手足無措地看著環珮像條魚那樣靈活地擺一擺裙子,整個人便滑到了姑爺面前。「姑爺今兒就在外面榻上歇了吧,三姑娘身子不適,還請姑爺擔待……」被酒意一熏,姑爺的眼神反倒不似平時那般刻薄,擺擺手道:「小蹄子,讓開些,我可沒工夫同你磨嘴皮子。」「姑爺我求求你了。」環珮的整個身子擋在臥房的門前,「夫人還在這裡呢,鬧得難看了誰都沒意思。」姑爺似乎是想俯下身子逼近環珮的臉,估計是因為腦袋太沉了,控制不好,看起來像是因為打瞌睡突然栽了下去,鼻尖快要貼住環珮的鼻樑:「那你倒是告訴我,我的臥房就在這裡,我進去同她睡,難不成今晚你陪我?」說罷笑著在環珮下巴上重重捏了一把,「按說你也是陪嫁丫鬟,我向來尊重你,你可怎麼謝我?」

令秧想也不想,便衝過去用力推了姑爺一把:「你可仔細些,這兒是我們唐家的地方!」姑爺被推得倒退了好幾步,跌跌撞撞地將後背砸在多寶格上,才算停下來,詫異地定睛一看,在兩個粉彩瓶子粉身碎骨的碎裂聲裡,才發現原來屋裡還有個令秧。屋外早已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令秧也顧不得這些,她感覺很多的血都在往腦袋上湧:「這些日子唐家哪個不容忍你,不顧念你們家裡遭難?我們當你是嬌客,不是為了讓姑爺你蹬鼻子上臉,我勸你自重些才好。」直到此時她才感覺到,藏在袖子裡的雙手在微微地發顫,可她知道此刻已沒有退路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姑爺的臉龐漲成了豬肝色。

臥房的門突然開了,蘭馨端莊地從裡面跨了出來,冷冷地向著姑爺道:「三姑娘今兒不舒服,聽不得你在這裡吵鬧。」隨即揮了揮手,臉上的嫌惡就像是在趕蒼蠅。其實真正刺傷姑爺的,恰恰是這個揮手的動作——如果實在要在這位姑爺身上挑出什麼優點的話,恐怕是,他其實是個敏感如絲的人,可遺憾的是,他卻沒有跟這敏感相互匹配的聰明。「你算幹什麼的?」他爆發一般地推了蘭馨一把,卻被蘭馨輕盈地閃開了,「別以為我不知道,兩個女人偷偷摸摸那點兒子事兒,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算了,只是怕說出來髒了我的舌頭!還好意思張口閉口就是你們唐家,沒得自己打臉。」蘭馨閃躲的時候卻不小心碰到了一張圓腳凳,凳子拖著地面的聲音讓令秧錯覺蘭馨要跌倒了。「你再撒野我便叫小廝們拖你出去!」令秧一面上去扶蘭馨,一面衝著姑爺清脆地嚷。看熱鬧的人裡已經派了兩三個去樓下叫蕙娘了,估計是覺得以目前這個陣仗,還是讓說話最有份量的人過來才好收場。

姑爺卻想也沒想便重重一掌推在令秧的右臂上:「那就叫人來拖我出去,阿彌陀佛,我倒還嫌你們這宅子髒了我呢!夫人也別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外頭人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只有你們自己還當自己是個角兒——誰不知道你家的溦姐兒根本就不是老爺留下的孩子——我只怪是我爹坑苦了我,偏要我娶你們家的女兒,我沒休了她回來是她的福氣,如今你們反倒吆五喝六起來,怎麼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也許他真的醉了,完全沒有意識到此刻週遭是一片死一樣雪亮的寂靜。紫籐差遣上來的兩個小廝從人堆裡躥了出來,若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就這樣闖進三姑娘的房間——兩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說地拖著姑爺,出了屋子,再下了樓,他的咒罵聲遠遠地依舊傳過來,像是某種昆蟲的翅膀,振得耳邊不斷地「嗡嗡」作響。

令秧木然地回過頭,視線所及,每個人的臉龐似乎都是呆滯的,神情都在她的注視下凝固成了含混曖昧的樣子。她的眼光終於撞上了蕙娘慘白的臉,蕙娘剛剛從院子裡衝上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令秧知道,她別無選擇,只能穿過這些由活人變成的,林立的泥塑,慢慢地自己走出去。她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她也知道偏偏今日家裡還有好些別人家的僕役,她還知道也許不用到明天早晨,姑爺說的那些話就會傳遍全族。

她以為她自己會害怕,會羞憤,會難過,會哭。可事實上,她只是平靜地對自己說,這一天總算是到了。

謝舜琿坐在十一公家的酒桌上,看著川少爺面龐泛紅地和所有人推杯換盞。戲台上此刻倒是應景,十一公家的班子新排了漸漸開始風靡徽州的《牡丹亭》,今日台上唱的恰好是最後一折《還魂》,柳夢梅衣錦榮歸,和杜麗娘終成眷屬。過幾日一定要去拜訪一下湯先生,好好聊聊這齣戲——如今他不在京城做官了,想找他容易得多。突然間,唐家的一個小廝顏色緊張地走進來,逕直衝著他的位子過來了,俯下身子耳語了幾句。旁人倒沒從謝舜琿的臉上看出異樣來,只見他像是詢問了小廝幾句什麼,接著便神色從容地打發他走,接著一直陪著大家直到散席。

返回唐家大宅的時候,已近三更。是紫籐為他開的門,他把不勝酒力步履蹣跚的川少爺交給候著的婆子,待婆子走遠些,便默契地跟著紫籐一直上到老爺的書房。快到門口,紫籐才簡短地說:「先生儘管放心,今日巡夜的兩個人都是我家夫君的親信,我已親口囑咐過,不會來打攪你們。」幾個月不見,梳起婦人髮式的紫籐眉宇間那種沉著的氣韻倒真是越來越神似當日的管家娘子。

「蕙娘在麼?」他隨口問道。

紫籐搖了搖頭:「蕙姨娘原本是要等著先生的,可惜今天這麼一場大鬧,三姑娘剛剛還吵著說再也不回婆家去只等著他們的休書便罷了——蕙姨娘一氣,頭痛得緊,一站著便暈。我剛剛過去看著她睡下,打算明兒一早再請大夫過來。先生只管放心去跟夫人說話,外面有我伺候著,有事叫我就好。」

令秧坐在一盞孤燈旁邊,見他進來了,也並沒起來行禮,只是微微地垂下了眼瞼,他卻能心領神會,知道她在問好。他默默地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猛然間不再拘禮的時候卻讓他莫名覺得緊張,甚至羞赧。良久,她說:「先生你喝茶。」他回答:「我都聽說了。」她抬起頭,對他嫣然一笑:「真不知道天亮了以後要怎麼見人,我剛剛也想著裝病算了,可是蕙娘真的病倒了——我若再病,倒更顯得假,還透著矯情。」他也如釋重負地笑道:「夫人既然還開得出玩笑,謝某就放了一半的心。」「先生你放心,我才不會尋死覓活的。我要的牌坊還沒拿到呢,哪裡捨得死。我只是實在沒法子,明天該怎麼過去。」

「謝某在來的路上倒是想了想,如今窗戶紙既然已經讓你們家那個不成器的姑爺戳破了,便再也摀不住了——想讓眾人不再傳這話,唯一的法子,無非是從夫人身上,再出來一件更駭人或者更大的事情供眾人來傳說,之前的那些閒話自然而然就蓋過去了。」「是這個道理。」令秧茫然地歎口氣,「可是到哪裡去找一件更駭人的事情,還能大到讓眾人忘了這個呢,除非我死吧……也不行,我若真死了,那眾人不更覺得他們說中了,我是沒法做人才死的。」她也端起面前的茶盅,眼看就要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了,不如——先喝口熱茶。右臂上絲絲縷縷的疼痛牽著她,她不由得一皺眉,還是把茶盅放下了。

「夫人怎麼了?」謝舜琿問道。

「不妨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方纔那個混賬發酒瘋去推蘭馨,我怕蘭馨跌倒就過去扶,結果連帶著他也推了我一把,我沒留神撞到花架上,剛才回房去看了,胳膊上撞出一大片瘀青來……」她剎那間住了口,臉上一熱,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使用一種親密無間的口吻,不然,謝舜琿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她。

「我倒真的想起一個主意,只是太委屈你。」這句話衝口而出的時候,謝舜琿心裡一陣煩躁,他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這樣說了出來。

「先生多慮了。不管先生想到的是什麼,都是為了我好的。我若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那我枉為人了呢。」她真摯地看著他,那眼神令他心裡一陣酸楚——人人都當他是個放浪形骸的人,讚許也好,貶損也罷,只是從沒有什麼人能像令秧一樣,給過他如此毋庸置疑的信任。

「不知夫人聽過沒有,洪武年間,忘記是什麼地方了,有過一個婦人——跟夫人一樣也是孀居,矢志守節。可惜她被她們當地一個出了名的劣紳看上了,一日這婦人去井邊取水,劣紳等在那裡,走過來以言語輕薄她;見婦人不理,上來幫婦人拎水桶,這時候周圍已經有人觀看了,婦人自然羞憤,將這男子摸過的水桶拋進了井裡,轉身要回家,劣紳不死心,追上來握住婦人的手,此時有個砍柴的樵夫恰好路過,婦人掙脫了劣紳,問樵夫可否借她柴刀一用,然後在大庭廣眾之下,」謝舜琿不忍心地停頓了片刻,繼續道,「在大庭廣眾之下,剁了自己被劣紳握過的手,將這隻手拋給男子,說這手和剛剛那只桶一樣,都髒了,都不該留著。後來這婦人因為傷得太重,沒能救過來,倒是驚動了州府上報了朝廷,我記得還有禮部侍郎為她寫過詩稱頌她的氣節……」他知道令秧的臉漸漸發白,但還是繼續往下說。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令秧聲音突然乾澀起來,「這的確是個辦法。我將那混賬碰過的手臂砍了不要——應該嚇唬得住這些人。」

「我正是這個意思。」謝舜琿頓首道,「在明處,夫人可以說是這個意思,被這姑爺碰過的手臂便髒了所以不要;其實,夫人把自己的氣節擺明了,也是為了讓傳閒話的眾人閉口不言。這勉強能算得上是聲東擊西。不過我倒勸夫人,行事之前,先寫封信給你們族裡的十一公,講清楚你的名節被流言玷污,本想以死明志,只是當歸哥兒還小,若此刻丟下老爺唯一的血脈去了也有違操守,只能出此下策,以證清白。這封信我來替夫人起草,夫人只需抄一遍就好。十一公在族中德高望眾,見了這信,又見夫人如此剛烈,定會出面替夫人做主的。」

「你只記得,別把那封信寫得太好了,否則便不像是我寫的呢。」令秧羞澀地一笑,手指輕輕地撫了撫自己發燙的臉,「想想也只能這樣了。謝先生的故事裡,那剁了手的婦人,驚動了朝廷,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不然我從何處得知。」謝舜琿驚訝地看著,這女人的眼睛逐漸亮了,這讓他突然覺得羞愧,他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就連一個自殘的主意,都能令她如獲至寶,於是他加了一句,「夫人放心,這件事情夫人只管去做,至於如何粉飾,如何傳出去,如何讓朝廷知道,都是謝某的事情。」

「好。」令秧用力地點點頭,已經有很多年,她臉上沒有像此時這樣天真的表情,「我就知道,先生什麼都做得到。」

「士為知己者死。」謝舜琿凝視著她的臉,笑笑,「死都可以,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可我只是個女人呀。」令秧睜大了眼睛。

「誰說『知己者』必須得是男人?」他咬了咬牙關,和茶水一起嚥下去突如其來的傷感,「記得,還是要小心些力道,砍得太輕了固然不像,但也千萬不可太重——若傷勢真的太重可就難治了,這火候只能夫人自己把握,夫人千萬保重。」

「我能求先生一件事情麼?」令秧又一次低下了頭,「若我真的傷得太重,流血太多,有什麼不測的話——要是我沒記錯,先生有三個兒子,長子二十幾歲,已成家立業,次子十七歲,幼子九歲,可是這樣?」

「正是。」

「最小的那個,可曾訂下親事沒有?」令秧的臉頰紅得像是在為自己說媒。

「沒有。」謝舜琿笑道,「才九歲,總覺得說這個尚早。」

「先生會不會嫌棄我的溦姐兒?」她看著他的臉,她眼睛裡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燃燒起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知道,溦姐兒交到你手裡,在你家,便是死了也覺得放心。」

「容我回去跟拙荊商量一下,可好?」

「可是介意溦姐兒的來歷?」令秧挺直了脊背,微笑凝在她唇角,她的眼睛卻像是含著淚,「我這麼跟先生說吧,溦姐兒她雖然不是老爺的孩子,只是——她的確是唐家的血脈,不是來歷不明的野種,先生懂了嗎?」

他感覺像是五雷轟頂,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良久,他才說:「我明白了,過些日子我就差人來提親。她在我家,絕不會受委屈。只是終其一生,她也不會知道夫人的委屈了。」

「我若是個男人,就同先生結為兄弟。」眼淚溢出來一點點,她用力地呼吸,將它們逼退回去。

他們商定好的日子,正是川少爺去州府赴「鹿鳴宴」的那天。因此,令秧有兩天的時間來做些準備。之所以選在那一天,是因為在那之前,族中還有很多送往迎來的應酬,也都是為了給川少爺道賀的,令秧不想讓血光壞了多年難得遇上的喜氣。

兩天的時間裡,她有條不紊地準備著一切。除了小如,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計劃。小如替她弄來了一把磨得珵亮的柴刀,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那刀鋒的時候,小如便大驚失色道:「夫人仔細劃了手指,這刀快得很呢。」她聽話地縮回了手,她們二人像兩個小女孩一樣沒主意地望著對方,不約而同地一笑。「你說。」她問小如道,「人的骨頭和柴火,比起來,究竟哪個更結實些?」小如誠實地說:「夫人,我不知道。」

兩日來並沒有人來房中打擾她,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時還是少招惹她為妙,她幾乎是貪婪地享受著難得的清淨和自如。也許是家裡上下人等都真的很忙吧——蕙姨娘躺倒了,病得還不輕,那個惹了禍的姑爺,酒醒之後就落荒而逃了,沒打招呼便回了自己家,三姑娘如願以償地留了下來;只是蕙娘又憂心如焚了,她害怕三姑娘跟著這個人會受一世的折磨。又害怕這下三姑娘真的會被休了回家,左右為難讓她的頭疼愈發嚴重起來——紫籐和侯武除了整日給她請大夫之外,須得用盡了全力維持住闔府的運轉。她有的是時間運籌帷幄,吩咐小如去安排一些事情,暗中準備她需要的東西,而她自己,這僅有的兩天必須用來練習。小如童年的時候,在爹娘家中也砍過柴,所以她需要小如來教她如何使用柴刀。她們從廚房弄來一把破舊的,折了一條腿的凳子,小如示意給她砍柴的動作,她一次又一次地練習。一開始,笨拙得很,再加上小腳分外地不聽話,刀一揮出去,總是搞得自己一個趔趄。小如忙不迭地抱住她,笑道:「夫人仔細閃了腰!」愉悅得就像是一個遊戲。

那一天來臨之前,令秧以為自己會徹夜不眠,結果還好。她朦朧地睡了一兩個時辰,居然無夢。黎明時分睜開眼睛,窗外天空尚且灰藍,那讓她想起她嫁進來的第一個清晨,睜眼看見的也是這樣的天色。那時候,身邊還是雲巧。這兩天裡,雲巧曾經執意要來她房裡陪她,也許只有雲巧感覺到了什麼,但是她倔強地把雲巧推了出去,她說你在我這裡誰來管著那兩個孩子。一想到孩子,雲巧便沒有堅持。在雲巧眼裡,「孩子」永遠比什麼都重要,想到這裡她微微一笑,眼前浮起的是雲巧當年面對兩個嬰兒時那種手足無措的滿足。但不知為何,想到如今的雲巧,她突然感到一陣刻骨的孤獨。

小如進來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她已起來,收拾整齊,坐在梳妝台前面。她穿得簡單素淨,一襲灰紫色的麻布襖裙,輕輕一抬胳膊,寬大的袖子便會從手腕滑至手肘,幹幹靜靜地把一截白皙靜謐的手臂露出來。她輕輕地在左臂上摸了摸,心裡的確覺得很對不住它。也不敢往深裡想,所以還是把右手收回去了。「夫人這麼早啊。」小如的語氣其實並沒有意外,「我還說,要趕著回來伺候夫人梳洗。」她專注地看著小如懷裡抱著的那個粗陶的罐子:「香灰取回來了?」「取回來了,都還是熱的。」小如道。「佈施香火錢了沒?」她問。「夫人放心,我都沒忘。我還給菩薩磕了頭,求菩薩保佑夫人平安。」

「你這孩子。」令秧笑了,「平時不想著菩薩,到這個時候了去磕頭,菩薩不罰你是菩薩慈悲呢。」

小如卻沒有笑:「那封信已經送到十一公家的門房那裡,早飯時候便能遞到十一公手上了;羅大夫也來了,夫人放心,是我跟侯武說夫人昨兒晚上有些不大舒服,叫他一早把羅大夫請來,他沒疑心到別處去;我只跟羅大夫說請他稍等片刻,待夫人起床了便喚他進來。」

她點點頭。小如說罷,便安靜地低下頭去,幫她將左臂上的繩子綁好,繩子繞過肘部,穿過張開著的手指,再穿過桌面下方那排雕花,拉緊,打一個結。頭一次,她滿懷溫柔地看著小如的側臉,她專注的神情,以及鬢角的幾縷碎發:這孩子生得不漂亮,買進來的時候倒是比平常那些鄉下小姑娘清秀些,可是這兩年大了,反倒開始往粗壯里長。「夫人。」小如遲疑道,「要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出去了。我就在門口候著,待會兒一有動靜,我便去喚羅大夫進來。」「你越來越會辦事兒了。」言畢,她才驚愕地發現,自己很少誇獎小如。

「小如。」這孩子的背影停頓在門邊,轉過臉來,「夫人又想起什麼來了?」

她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說,那時候,為了侯武的事情打過你,你不要記恨我。」

「夫人這是說哪裡的話呀。」小如眼圈紅了,卻像是躲閃她一樣,急匆匆地跨了出去。

她出神地看著自己的左臂,那個娘留給她的玉鐲依然戴著,昨天她想過要將它摘下來,可是它就像是長進肉裡一樣頑固。若這隻手等一下真的掉落在地上,那這鐲子豈不是就要被摔碎了?恍惚間,她想把小如叫回來,最後一次陪她試一試,看能否安全地將這鐲子褪下來。但她知道不能這樣,心就是在此刻突然跳得像一面鼓,腔子裡呼出來的每一口氣都像是根線,臟腑像提線木偶那樣顫巍巍地抖著——若此刻把小如叫回來了,她怕是再也沒有勇氣去做那件早已決定好了的事情。

原本被姑爺推搡過的是右臂——可是沒法子,若是沒了右手,往後的日子可就太不方便了,況且,沒人會注意這個的,她由衷地,慌亂地對自己笑了笑。

銀色的刀刃抵在了左邊手肘往下約一寸半的地方,她覺得這個位置剛剛好。

想得太多,便什麼也做不成。她抓住自己腦袋裡某個空白的瞬間,就是此刻吧——不行,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她不得不放下刀,從懷裡摸出手帕來,咬在嘴裡。鬆軟的棉布在唇齒間,讓她有了一種放鬆下來的錯覺,第一刀便揮了出去。一道鮮紅的印記出現在皮膚上,為何不疼呢?她不敢相信——血隨後流出,將這整齊的紅線抹亂了,還弄髒了她的衣服——疼痛來臨的時候她砍下了第二刀。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應該不會比生產的時候更痛吧,再想揮刀下去的時候似乎可以駕輕就熟了。血弄髒了一切。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有什麼東西飛濺到她臉上,刀似乎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震顫著她的右臂。她開始覺得即使想要試著睜眼睛,眼前也似乎是一片鍍著金邊的黑暗。嘶吼聲從她喉嚨裡像水花那樣飛濺而出,那種悶悶的聲響脹痛了她的耳朵,清涼的空氣湧進了她嘴裡,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做到的,居然一點一點將那團手帕吐了出去。

是不是可以慘叫了?

驚動了整個唐家大宅的,其實是小如的慘叫聲。小如聽見柴刀掉落下來碰到了傢俱的聲音,推開門,便看見昏厥在血泊裡的令秧。雖說這慘叫聲是事先準備好的,可是那條繩索中血肉模糊的殘臂依舊成了小如很多個夜裡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