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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萬曆三十二年。

溦姐兒是在初冬時搬到繡樓上去的。蕙娘為著收拾繡樓,可以說竭盡全力——三姑娘有了身孕,難受得厲害,特地打發人來接蕙娘到吳家去看看她,蕙娘都回了來人說一定要等溦姐兒的繡樓佈置好了再去。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雲巧也開始足不出戶,在自己屋裡供奉了一個佛龕,整日焚香叩拜,初一十五還要吃齋——這讓她房裡的丫鬟非常為難,因為每次為了齋飯去吩咐廚房的時候,少不得受一遭廚娘不滿的嘟噥。這些年來,令秧的房門終日緊閉,整天像受罰一樣匍匐在案上描繡樣,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了,可現今雲巧也開始這樣,讓蕙娘無比寂寞。她總是懷念曾經她們三人在一起親密無間地說笑的樣子,那時候令秧總是忽閃著一雙大眼睛,像個天真到殘酷的孩子;而雲巧總是一身的柔情似水,當那些小家子氣的傷感襲來,眼睛裡便靜悄悄地滾出淚珠來,需要她二人一起著急忙慌地安慰她……如今,這些都過去了,剩下她一個人,她知道不管再怎麼雷厲風行,四十八歲,也還是老了——她只能經常到昔日的管家娘子家裡去坐著,看著頭髮全白的老朋友,她還能暗自寬慰,覺得自己不管怎麼說尚且算得上是風韻猶存。她們兩人無非就是聊些舊日的事,管家娘子還得時刻豎著耳朵,聽聽裡屋有沒有傳來老管家沙啞的,如嬰兒一般的呻吟。

「兒孫自有兒孫福,操心也沒有用。如今三姑娘為夫家誕下一對雙生哥兒,又長得粉妝玉琢,三姑娘在吳家再沒有立不住足的擔憂。蕙姨娘還操什麼心呢,千萬保重身子才要緊。」如今管家娘子眉宇間比往日遲鈍了很多。

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我如何不知道保重,只是這府裡的事情堆積成山,我倒想調教出來一個能接替我的人,連個影子也尋不見。原本還想指望著川哥兒的媳婦兒……」說到這裡,停頓了,眼睛裡漸漸浮上來一層冷清。

管家娘子像是解圍一般地笑道:「想開些吧,以川少奶奶的性情,橫豎是挑不起這副擔子的,哪怕她人還在。」說到這裡,自己也靜默了。

「說來也怪。」蕙娘長歎道,「原本,她整天關在自己房裡看書寫字兒,我一年半載地也跟她說不上一句話,可是她真的去了,我心裡還真越發覺得孤清。你說啊,這可真是人家說的一葉知秋,這個家要越來越蕭條了不成?」

「這又是哪裡的話?」管家娘子掩著嘴笑得前仰後合,「怎麼蕙姨娘如今的口氣也這麼七上八下了?我雖老了,可也聽得見旁人議論,哪個提起來不佩服,不過是這四五年的工夫,府裡的進項在蕙姨娘手上硬是翻了一倍——現在的唐家可不同以往那樣苦心撐著那個架子了,多虧了有你。」管家娘子用力地拍了拍蕙娘放在桌上的手背,臉上漾起一股當差管事的時候從未有過的慈祥,這讓她覺得溫暖,想起她們兩人一起並肩為了那個宅子忙碌的歲月。

「話是這麼說沒錯。」她倒也不想遮掩自己的得意,「有紫籐和侯武兩口子幫襯著,每天照舊熱火朝天腳不沾地——可是,心裡還是空。」

「紫籐前幾日還來看我。」管家娘子看似無意地抬起手擦擦眼角,「說起來也真的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她還跟我說咱們川少爺一直都不大願意溦姐兒的婚事,可是夫人的苦處我也懂得,咱們確實是該報答人家謝家——還好我已經不在府裡管事兒了,我只不過是替你為難,向著誰都不好,川少爺也是心疼這個從小沒爹的小妹。」

「正是這話。」蕙娘笑道,「不然怎麼說長兄如父。」

也許是日子過了太久,她們似乎都已心平氣和地把川少爺和溦姐兒看成一對普通的兄妹。所以,令秧的怨氣或許是有些道理的。

還是得回頭,從那一年開始的地方說起,驚蟄過完不幾天,溦姐兒便生了場病。病症雖不凶險,可是拖了兩三個月,人還總是臉色青白,氣息懨懨地臥在床上沒力氣。自然會有人悄悄議論,說溦姐兒得的其實是心病,一個姑娘還沒出嫁便成了寡婦,換了誰都會覺得熬不下去,何況溦姐兒本就是一個心思重的孩子。如今紫籐做了管家娘子,別的都不在話下,唯獨一樣,她做不到像曾經的管家娘子那樣,聽見誰議論主人家的事情便劈頭蓋臉地罵過去——她抹不開面子,也的確沒有那個威儀。她只好私下裡告訴蕙娘,不過蕙娘聽了,也只是歎口氣,說道:「咱們從現在起,開始置辦溦姐兒的嫁妝吧。三姑娘出閣時候的單子我還留著,不論大小物什兒,都得再往上一個品級才行,首飾衣服這些須得添置得多些——咱們有三四年的工夫預備這個——不怕花錢,府裡如今有這個能耐,在別處省儉些也就行了。」看著紫籐略顯悲慼的表情,她笑笑,「我能替那孩子做的,也只是這些。你若想開口讓我勸夫人退婚,就還是省省吧。夫人嫡親的女兒,我不能說這個話,沒這個理。」紫籐皺了皺眉頭道:「那我就索性說句不怕蕙姨娘生氣的話,溦姐兒這病的緣由,怕也是聽多了人嚼舌頭——府裡人都說夫人糊塗,眼看著三姑娘一個庶出的小姐都好歹嫁到官宦人家了,嫡出的反倒不給費心思攀一門好姻緣;還有的說得更難聽,說望門寡也不是守不得,若是許給公侯將相家的公子,自然守得——可是這謝家除了有些錢,無論門第還是根基都趕不上咱們……」

蕙娘氣得臉色鐵青:「再聽見有人說這種混賬話,你就該直接上去扇他——拿出點管家娘子的做派來,要是有人不服,你直接來告訴我,謝先生對咱們家的恩德還淺麼,說這種話不怕損了陰騭,人家謝家……」可是轉念一想,有很多事情是紫籐也不知道的,那種寂寞便又襲了上來,又有什麼可說的,她對自己笑笑,只好習慣性地再告訴自己一次:你果然老了。

所有的閒話如今倒是傳不到令秧的耳朵裡了,她用一條手臂為自己換來了清晨時分的廟宇一般的寂靜。生日之後的某天,吳家的老太太做壽,請了戲班子來唱堂會——她自然是不便出席,這些事向來都是蕙娘代表家裡周旋,不過,她要蕙娘帶上了小如。她要小如替她看看《繡玉閣》的結局,雖說謝舜琿已經給她講過,但她依舊不甘心。這些日子,她總會靜靜地,莊重地用力想一想:如今,我有了一齣戲。隨後,心裡便是一暖,臉上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

文繡自斷手臂之後,她貞烈的名聲便也傳了出去,終於,戰場上朝廷的軍隊凱旋而歸,論功行賞的時候,皇帝發現那個名叫上官玉的陣亡將領,原來還有個如此有氣節的賢妻。文繡就這樣被封了誥命,公婆的嘴臉也又變了,要把她接回深宅大院裡,可是文繡不肯。她守著這繡玉閣,從春天,直到又一個隆冬。隆冬第三次來臨,整齣戲也到了最後一折。風雪之夜,門外有人敲門,小丫鬟稟報說,又是一個貧病交加的過路男子。文繡說不便接待,隔著薄薄的門板,來人卻又百般哀求。文繡還是把門打開了,於是便看見上官玉站在漫天大雪裡。悲喜交加,纏綿繾綣,上官玉告訴妻子:他其實是鬼。文繡說,她知道的。這齣戲就這樣迎來了結尾,他們終於重逢。

令秧喜歡這故事。

她也去溦姐兒的房裡看她——其實,眾人說她不疼溦姐兒,這真的讓她覺得冤屈。她坐到溦姐兒床邊,身邊伺候著的丫鬟立刻就不知手腳該放在哪裡。她凝視著她蒼白的女兒,她知道這孩子若不是因為病中的憔悴,其實已出落得非常秀麗。模樣長得像令秧,不過流溢在每個表情之間的那種冷冰冰的媚態,卻又像極了川哥兒。好在眾人只道是兄妹相像,並沒有疑到別的事情上頭。她伸出手去,想握住溦姐兒落在被面上的手,卻被溦姐兒一皺眉頭,就躲開了。這沒心沒肺的孩子,不知道她只剩下了這一隻手麼。她辛酸地笑笑:「我知道你心裡怨我。」溦姐兒不肯睜開眼睛:「夫人這是說到哪裡去了。外頭涼,夫人還是回吧,別累著了自己。」那一瞬間,她想告訴這孩子,生她的時候,自己經歷過怎樣的疼痛,恐懼,還有九死一生……可是轉念一想,又有什麼好說,溦姐兒總歸得從她身子裡出來,不管受多少苦,只怪她自己身子不好,溦姐兒又不欠她的。所以她只是說:「你還小,你不懂得,謝先生家裡是最好的去處。你夫君不在了,可是沒人會虧待你,謝家是天底下最寬容的人家兒——你從別的房裡過繼一個孩子管你叫娘,女人會受的那些苦你就都不用受了,有的話我不能說得太深,過些年你自己就會明白。」

只是「過些年」畢竟是件太遙遠的事情,所以溦姐兒靜靜地轉過了身子,整個人縮進了被子裡。

遠方倒是傳來了好消息,這一年來,湯先生改寫過的《繡玉閣》果然演到了不少達官貴人的宅邸。因此,當南直隸總督進京的時候,也少不得興致勃勃地在看戲的時候跟同席的官員們說起,這齣戲原本脫胎於一個真正的節婦的故事,且這節婦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據說,這故事已經講到了禮部尚書那裡——據說而已,可是這「據說」已經足夠讓令秧興奮了很久。這種懷揣著期盼的日子,過起來,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靜,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覺總是粼粼地顫動著,跟陽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還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難的事情,想起老爺剛走的時候,那個度日如年的十六歲的自己——她愉快地長歎一聲:你呀,還太年輕。其實此刻的她也並未沉著到哪裡去,隔一陣子就會問謝舜琿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謝舜琿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說不準,不過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會兒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爺能早一些考中進士,夫人出頭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後他們二人便相視一笑,好像川少爺連著兩次會試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可是謝先生已經有一陣子沒有音訊了。就連令秧都聽說了,這一陣子,州府那邊很亂。幾日前川少爺從書院裡回家,講起來都興奮得很——說駐紮在徽州負責收礦鹽稅的太監實在過分,幾年來已經累積了民怨無數——眼下終於有人領著頭兒包圍了那閹人的稅監府,書院裡的這群讀書人也跟著蠢蠢欲動,事實上,人群聚集之初,那篇被廣為傳閱的討伐閹人的檄文便是出自川少爺他們的東陽書院——至於具體是誰的手筆,自然沒人肯承認的。

一般來說,令秧把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都稱為「男人的事情」。心裡這麼想的時候通常微微地蹙一下眉頭,也就把那團費解的糨糊放下了。雖說宦官怎麼說也算不得是「男人」,只是這些牽扯到了朝廷和文人和百姓的糾葛,那就必然是男人的事情了。也是因為歙縣那邊太亂了,謝先生多半足不出戶,因此,沒人能來解答令秧滿心的問題。她只記得,蕙娘驚訝地問過川少爺:「青天白日地鬧這麼大,知縣知府都當看不見麼。」川少爺得意地笑道:「何止是裝看不見,知府大人三天前就放出話來說有事到祁門去了,歙縣的縣衙大門今天起都是關著的——知縣下了命令說縣衙裡不准出動一兵一卒去幫稅監府解圍。」蕙娘掩著嘴駭笑:「由此可見這起宦官還真是犯了眾怒。這徵稅自古以來便是官府的事情,憑空他們跑出來插一槓子,遭人恨也是活該。咱們府裡也一樣,因為他們,這些年參股的生意不知道花出去多少冤錢——不過若真的放任不管,鬧出人命來了,皇上的面子要往哪裡擱?」川少爺又笑道:「果真是婦人之見,死兩個閹人算得了什麼,百姓圍攻稅監府的事情又不是只出在咱們徽州,好些地方都有過,聽說湖南那邊還有人直接把來收稅的太監捆起來丟在河裡淹死——也沒聽說過哪裡的知府因為這個被查辦。你若看過朝堂之上那班大臣們上的奏折,才知道什麼叫不給皇上留面子,有些簡直就是指著鼻子罵了,要我看咱們聖上是真真的好涵養……」川少爺講話已經很有指點江山的味道了,很容易便讓人忘了,其實他也沒有親眼見過朝臣們的奏折。「你別欺負我們女人家沒見過世面。」蕙娘不屑地啐道,「這麼些年,不說別的,單是當年聽老爺講的一星半點朝堂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些影子的,何況……」蕙娘說到此處還是打住了,好險,差點就因著一時興起,把自己當初在教坊裡聽來的事情擺到檯面上來說。不過川少爺倒是滿面春風,沒有聽出絲毫端倪來:「誰不知道蕙姨娘是脂粉堆裡的丈夫,哪裡敢小瞧呢。」

令秧在一旁安靜了許久,越聽越覺得糊塗:「怎麼還敢罵皇上——不怕皇上殺頭麼?」她委實按捺不住了才開口問的。川少爺和蕙娘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兩個人便一起笑了——令秧還以為自己準是又問出了什麼蠢話,卻不知道這問題看似幼稚,卻讓人不那麼好回答。蕙娘只是笑著說:「夫人又在開玩笑了。」這卻讓她更加糊塗,只得不好意思地跟著他們笑起來。川少爺道:「夫人想想,皇上難道能把滿朝文武全都砍了頭不成?」令秧雖然遲疑,但還是問了:「皇上……難道不能麼?」這下他二人一片啞然,全都不笑了,蕙娘急得拾起桌上的折扇對著川少爺肩膀輕輕一擊:「全都怪你,提起這個話頭來招惹她。」令秧知道自己不好再追問下去了,這種時候,便覺得——終究還是謝先生好啊。

蕙娘她們閒談的時候也說起過,這六七年工夫,萬歲爺像是嫌錢不夠花,往各省都成立了稅監府,派遣專門徵收礦稅的宦官統領著。說是徵收開礦的稅收,可事實上,對於徽州這種根本就沒有礦的地方,自然就徵收到了各行各業的商家頭上。徽州向來是個富庶安寧的地方,這麼多年,來這裡上任的地方官員也都大都懂得珍惜——給官府上稅自不必提,世世代代都習慣了的,真遇上磕磕碰碰之處,官府和民間各退一步,是多少年來達成的默契。可是從沒聽說過宦官們從京城裡跑出來再多征一道稅銀的道理——怨聲載道也是必然的。朝中大臣上過無數次奏折,闡述這礦監稅是如何不合理,萬歲爺卻充耳不聞。若是聽說哪裡的百姓真的暴動了打傷乃至打死了負責礦稅的宦官,也不過是再重新派另一個頂缺——這些年,在經營上跟蕙娘打過交道的男人們,提起「稅監府」沒有一個不咬牙切齒的,蕙娘也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地長歎一聲:「真沒想到,原來九五之尊的手頭也能緊到這個地步。」

令秧做夢也沒想過,這些完全在她心智之外的,「男人」的事情,終有一天也會和她有關。總之,認識了謝先生以後,天底下似乎真的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是一個黃昏。川少爺在白日裡不顧眾人勸阻,又騎上馬回到書院去,令秧也不懂得為何州府的亂局能讓他如此興奮,他摩拳擦掌,眼睛裡充滿了滾燙的快樂。整張臉龐似乎都被點亮了——那是他的女人們從來都沒能做到的。蘭馨重新關上房門焚香寫字,自從得知三姑娘懷孕以後,她臉上就更是沉悶著沒有表情。蕙娘在前頭一如既往地忙碌,雲巧一如既往地仇視著令秧,而廚房裡,晚飯照舊在眾人的忙碌中寧靜地飄出香氣,飯菜氣味的角落裡,隱隱地,照舊流動著一股藥味——依然是連翹送進來的方子,配給溦姐兒的。

紫籐就在這個庸常的黃昏裡,神秘兮兮地進房來,壓低了嗓門道:「夫人,謝先生來了,他事先打發他的小廝跟侯武通了聲氣,我們把後門打開了,他此刻就等在那裡。還吩咐我不要聲張,直接把夫人領過去,說有要緊的事情要交代給夫人。」

令秧無奈地笑道:「一天到晚神迷鬼道的,又不知在作什麼怪。」說罷站起身,跟在紫籐身後,又喚上了小如。紫籐的步子輕悄而又迅疾,為了跟上她,令秧也顧不得自己其實是深一腳淺一腳,心裡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蕙娘罵過紫籐像貓一樣,看來是沒冤枉她。唐家大宅共有五進,一個天井挨著另一個地穿過去,每個天井卻都面貌近似,全神貫注地走過去,令秧就感到一種微妙的眩暈。

謝舜琿漫不經心地站在拱形的後門裡面,像是態度瀟灑地接受了什麼人將他嚴絲合縫地嵌進去。身旁還有他那匹倦怠的馬。見她來了,還忙不迭笑道:「夫人這次替謝某解解燃眉之急可好?收留一個人在府裡暫住幾日,人命關天,夫人最是個慈悲的。」她早已看到他身後還有一輛破舊的馬車,以及一個心不在焉只等著結算報酬的車伕。她走上前兩三步,小心翼翼地將那馬車上垂著的藍布簾子掀起一角,即刻就像被燙著那樣收回了手——不用多看了,只消一眼便知道這是個巨大的麻煩。她吩咐紫籐道:「叫兩個侯武信得過的小子,抬上小轎過來,把人安置在謝先生平日住的屋裡就好。再把羅大夫叫來。」

謝舜琿讚許地看著她:「夫人真是大將風度……」被她狠狠地白了一眼。

這位昏睡的不速之客渾身是血,令秧指揮著小如和另一個小丫鬟為他褪去身上那套粗布衫子的時候很費了一點力氣。等候著羅大夫來的工夫,令秧吩咐小如她們去廚房燒開水,自己坐在那裡細細端詳了這人幾眼。眼睛上一圈烏青就不提了,臉上、手背上都劃著血道子,血跡凝結成了斑斑點點的棕色,不過尚有新鮮的血液從裡面那件白色中衣上滲出來,若是能不去端詳那些駭人刺目的紅,便能發現這套中衣其實非常講究,令秧甚至都不認得這是什麼緞子——隨後她便在心內訕笑著斥罵自己:這是人家陌生男人的衣裳,還是穿在裡面的——看得這麼細心,也不嫌害臊。明明這屋中除了她,再沒第二個清醒的人了,也還是將目光挪開,移到床前擺放著的那對鞋子上——全是土,髒污不堪,邊沿上還沾著些可疑的東西,搞不好是踩著了田地裡的牛糞——不過這鞋子的式樣倒是奇怪,質料也好……這念頭只是迅疾地在她心裡一閃,還沒來得及成形,門吱吱悠悠地響了起來,羅大夫進來了。

令秧讓謝舜琿的小廝留下來給羅大夫打下手,自己退了出去。謝舜琿就坐在隔壁悠閒地喫茶,跨過門檻時她恰好聽見他在跟小如說笑:「你們府裡的核桃酥這些年是越做越有味道了,過幾日家去的時候給我裝幾盒帶走可好?」小如認真地回答道:「這個,我得去回過蕙姨娘,看看廚房裡還有沒有剩下的……」謝舜琿笑道:「就不能專門替我新做幾盒麼,難道我只配吃你們家剩下的。」小如漲紅了臉,講話的聲調因為著急,便不加修飾了:「哎呀謝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就別總是打趣我了,夫人聽見了又會罵的。」說罷,一回頭,卻猝不及防地看到「夫人」就靜靜地站在她身後,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了,耳邊只聽見謝舜琿爽朗的笑聲:「你這孩子心眼兒怎的那麼實在,不過是同你說笑而已。」令秧不看小如,斜睨著謝舜琿問道:「你究竟又在搞什麼名堂?就算是捅了婁子叫人給你收拾,也說個明白好讓我們心裡有底兒。那人,可是被你的人給打成這樣的?」「天地良心。」謝舜琿無奈地長歎,「謝某本想著好久沒來府上看看了,今日好不容易得個閒兒,哪知道剛剛出城,小廝說要去解手,誰承想在田地裡就撿到了這個可憐人……我還費了好大的力氣雇來馬車,才把他抬來,夫人倒這樣冤枉我,想想真是沒有意思。」令秧果然不好意思起來,可為了掩飾這種不好意思,除了重重地坐在椅子裡眼睛看看別處,也沒有旁的辦法了,只好故意加重歎息的力度:「也真是個可憐人,一定是外省來我們這兒做生意的吧。我看那雙鞋子式樣料子都不俗,搞不好是做綢緞生意的。莫不是遇見了盜匪……作孽,他家裡人還不知道要怎樣擔心呢。」謝舜琿含著笑正要開口,忽然聽得羅大夫在外面一面叩門,一面低聲地喚:「夫人,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謝舜琿不緊不慢地起身開了門:「大夫請進來吧,謝某出去便是。」在門外迴廊上悠然地踱了兩回步子,又朝下看了看天井的地面上靜靜積起的一個小小的水窪,直到羅大夫神色慌張地出來對他微微拱手的時候,才又還了禮,重新邁進去。果然撞到令秧柳眉倒豎,滿面怒容地瞪著他。她生氣的樣子總讓他覺得分外有趣。一看見他,令秧便揚起了聲音道:「你是存心想坑死我吧!我真的當他只是個過路人才做主收留了,沒告訴蕙娘——如今可倒好,這麼大的一個麻煩是經我的手弄到家裡的,這叫我如何做人呢!」還嫌不解氣,又咬了咬嘴唇補充道,「你看看,如今連孫子都入學堂開蒙了,你這做爺爺的辦事還這麼想起一出便是一出,叫人說你什麼好啊,你慈悲心腸看見人落難,那你怎麼不把這太監請到你家去養傷,我到底該怎麼跟蕙娘說,過幾日官府要是來尋他我又該如何是好啊……」與其說罵人,她倒更像是神經質地自言自語。「夫人且息怒。」謝舜琿笑著擺擺手,不知為何,她也就聽話地安靜下來了。

「我起初也是真的只為著救人,沒想著其餘的。我也是快到府上了,才發現他是稅監府的公公——我不是沒想過原路折回去把他帶到我家,可是夫人你知道,歙縣眼下正是亂的時候,聽說稅監府一個聽差跑腿的小廝已經叫那些鬧事的給打死了,連錦衣衛都傷了好幾個,這位公公必定也是換了百姓的衣服趁著亂逃出來的,我怕此時帶他回去又生什麼事端,便想到不如讓他就在休寧避一陣子,等傷好了不用夫人說話,他自己就得急著回去了。」

「你又是怎麼發現他是稅監府的公公的?」令秧像是想到了什麼,也顧不得生氣了。

「其實夫人也早就看到了,的確是這人的鞋子與眾不同。那是皂靴,咱們普通百姓穿不得,只有朝廷命官才能穿的。宦官的靴子式樣又略微不同些——反倒讓夫人以為他是開綢緞莊的了。」謝舜琿極為開心地大笑了起來,「這真是極妙,夫人就告訴府裡的人他是你娘家做綢緞生意的親戚好了,這綢緞莊的來頭了不得,買賣的都是宮裡內造的貨色。」

令秧被謝舜琿的前仰後合弄得很沒面子,只好訕訕地搶白道:「我能見過幾個穿官靴的,況且,那些著官服的靴子都藏在衣裳後頭,哪能看得真切。你說等傷好了送他回去,送回哪裡去……你告訴我,我也好吩咐家裡的小廝們。」

「只怕用不著勞動夫人家的小廝。」旁人或許會覺得謝舜琿此刻的笑容是在嘲諷,可令秧卻從不這麼想,只是凝神在聽,「用不了幾日,朝廷都會派人來尋他的。夫人只管替他診治就是了,等他醒了一切自有道理。」

令秧一愣:「你是說,朝廷也會來尋他?」跟著,眼睛倏地亮了。

謝舜琿慢條斯理地端起了茶杯:「他是朝廷派來收稅的,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沒人來尋他?話說夫人真是熟不拘禮了,過去同我說話,還總是『先生』長『先生』短,如今就直接『你我』起來。」

「想跟你說點正經的真難。」令秧的眼睛又一次睜圓了,「若是這麼說,我就還得謝你,說不定他也會念著我的好,回京城以後幫我的忙——咱們的大事便又有指望了。你是不是早已想到這一層了?」她已經理所當然地把那道牌坊看成是他們兩人共同的大事。

「不算早,只不過是在路上想到的。」謝舜琿含笑道,緊跟著,認真地輕歎了一聲,「如今,謝某便真沒有什麼可以指點夫人的,夫人已然『出師』了。」

令秧蜻蜓點水地低下頭去,難以置信地笑笑,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忘記她只剩下了一條胳膊,並且,即使突然想起來也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名叫楊琛的宦官終於清醒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令秧。他渾身沉重得像是被埋進了土裡,眼皮一抬,便牽得腦袋裡一陣蜿蜒直上的疼痛。他不得不重新把眼睛閉上,那一剎那,疼痛也就被關進了黑暗的匣子裡,耳邊湧進一股清澈的聲音:「公公可是醒了?」他的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似乎已經穿過了血肉之軀掉在地面上,他已經沒什麼力氣絕望,所以只好平靜地想:看來換上普通百姓的衣裳,也還是無濟於事。接著一隻手輕柔地按在了他的胸口和肩膀連接的地方,那個聲音道:「公公快別動,好生養傷,咱們家雖說沒出徽州的地界,不過休寧離州府好歹也有一段路,寒舍簡陋,可是無人打擾。安心躺著吧,等身子好些了,我派家裡的小廝去替公公往外送信兒。」

他又一次地忍著疼痛,微微睜開了眼睛。令秧和清晨的光一起湧到他面前來。說不准眼前這婦人究竟多大,看容顏不算十分年輕,雖說皮膚光潔,可臉上的線條一看就是經過些人世的齷齪的,襯得眼睛裡的神色也有風霜。但是她的聲音卻清脆嬌美,如同少女,總感覺伴隨著她的說話聲,她眼睛裡會隨著這琳琳琅琅的聲音濺出幾滴淚來。她渾身上下穿戴的都是素色,頭髮上也沒有釵環,恐怕是個孀婦。不知為何,她讓他相信,他的確置身於一個安全的地方。

好幾年以後,楊琛回憶起在唐家大宅養傷的日子,仔細一想,才發覺,自己不過只在那裡待了七八天而已。所以他也不知為何,能記得那麼多關於令秧的事情。這位唐家夫人讓自己的貼身丫鬟每日服侍他喝藥,他的一日三餐,則是這位夫人親自端進他房裡的。她們熱情,細緻,但是在這唐夫人臉上,他居然找不到一絲旁人見了他們都會有的驚懼和諂媚。她認真地看著他吃飯,並且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要他多吃點兒這個或那個菜,並且還追了一句:「湯倒是也快些喝呀。」這種坦然反倒讓他感覺不可思議,最為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會隱隱地擔心,若是他真的不快些喝下去,她會責備他。

起初他不怎麼願意同她講話,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有種奇怪的尖細,這其實讓他覺得羞恥……尤其,是在宮外的女人面前。不過有一天,他終於放下碗認真地對她笑笑:「自打來了這徽州的稅監府,無論是官紳,還是百姓,受了不知多少冷眼。只在夫人這兒,不止看見過笑臉,連噓寒問暖都聽得著。」「怎麼會。」令秧難以置信,「多少人都怕你們,還敢給你們甩臉子麼?」——唐夫人還很喜歡跟他聊天,只是,她像個孩子那樣,常會提一些荒謬,可是極難回答的問題。

「他們怕的是皇上,只是又瞧不起我們,兩宗加起來,不給冷眼又能給什麼呢?」他自嘲地笑笑,「也有那些上來點頭哈腰的人,可是真到了百姓暴動圍了稅監府的裉節上,衝著我們扔石頭扔得最凶的,便是他們。」

「不過話說回來,官府的稅已經不少了,再富足的地方,人們賺的也是辛苦錢。你們說來就來,再征走一道,難怪會遭人恨。」鬼使神差地,她把從蕙娘那裡聽來的話用上了。

「我何嘗不知道這個,可是夫人想想,我們也是聽候聖上的差遣,我們在民間挨打挨罵,還有人丟過性命,那些官紳都是明裡客氣暗裡給我們使絆子……饒是這樣,稅收不夠也還得受罰,不該跟夫人訴這種苦的,實在失禮了。」楊琛苦笑著搖頭,隨著人放鬆下來,嗓音也跟著越發尖細了。他一臉誠懇的神情,一張嘴,喉嚨裡出來的聲音卻像是一隻奇怪的鳥學會了說人話。不過令秧倒是不覺得難聽。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動,情急之下急匆匆地換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後可千萬別告訴皇上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婦道人家沒有見識……」

楊琛難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實在多慮了,皇上日理萬機,哪裡有工夫問罪所有說幾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會問罪,惹皇上生氣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認真而困惑地望著他,「楊公公你笑什麼……」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裡是我想見到就見得到的。」

他們平靜地度過了幾日,並沒有人來尋找楊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間忙碌了起來,從清晨到傍晚,來來回回地穿越著那幾重天井。內心裡翻騰著的那種簡單的喜悅,不僅僅因為楊琛也許關係著她的大事,還因為,她恍惚間回到了剛來唐府時候的歲月——自己也曾這樣急急地跑去找雲巧。如今,雲巧的房門整日緊閉,她感覺在失去了雲巧之後,好像又有了一個朋友。謝舜琿私下裡跟蕙娘通了聲氣,蕙娘知道如今府裡藏著個燙手的山芋,最好的辦法便是不聞不問。只按著令秧的話,告訴身邊幾個親近的下人,借住在家裡養病的客人是夫人的遠房表弟,做綢緞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這般關照,只怕給夫人添麻煩。」楊琛歉然道。他其實是個羞澀而謙恭的人。謙恭也許是被宮裡的傾軋調教出來的,可是羞澀卻是與生俱來。

「不麻煩,橫豎我也沒有什麼正經事情。」令秧愕然。總是聽說這群宦官仗著在朝中的權勢,在各處都是跋扈橫行,卻沒想到,這個楊公公很多時候都還會臉紅。

「我是怕,府上的人真以為我是做綢緞生意的客人,會有人說夫人的閒話。」他臉上一陣微微地發熱,恐怕也是因為,他隱隱地期待著真有人能傳點什麼——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多的人以為他不過是個普通男子。

令秧淡淡地一笑,抬起一條胳膊,另一隻手輕輕地將左邊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那只扭曲如一截火燒過的樹枝一樣的手臂。隨後若無其事地柔聲道:「公公不必替我憂心,我家老爺離世十幾年,我什麼閒話都聽過,後來我自己將這胳膊砍成這樣,那之後便徹底清淨了。倘若再有什麼閒話,我給他看看這個便是。」她的面龐上像是籠罩起一層柔和的亮光。

楊琛什麼都沒說,點點頭。他倒是懂得人生所有的艱難。

「你在京城裡,可看過一出名叫《繡玉閣》的戲沒有?」令秧期待地看著他。

他搖頭。

「怎麼可能!」令秧攥緊了拳頭倒吸一口冷氣,「公公當真從沒聽說過這戲?」

這一次他不敢搖頭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沒看過這戲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那齣戲說的是我呀。」令秧笑靨如花,「如此說來他們也是在哄我開心,看來京城裡也不是人人都知道這戲。不要緊,我講給你聽。」

那日卯時,小如端著煎好的藥來到楊琛房裡。「有勞。」楊琛略微欠身道,「今日怎麼不見夫人?」小如笑道:「族裡九叔家今天設宴,請夫人過去看戲了。」隨即又像想起什麼那般補充道:「原本自打我們老爺去了之後,夫人除了上墳祭祖之外再不出門的,今兒個實在架不住九叔盛情,二來今日赴宴的都是族中親屬沒有外客,三來九叔家的班子要唱全本的《繡玉閣》,我們夫人就被說動了……公公想必聽夫人說起過,《繡玉閣》這戲,講的正是我們夫人的事情吧?」楊琛點點頭,然後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短短幾天,「繡玉閣」三個字已經將他的耳朵磨出了繭,他實在不想繼續跟人聊這個了:「有件事還想勞煩姑娘,待我回京之後,是定要答謝府上的救命和收留之恩的,可是不知道夫人喜歡什麼,只能請教姑娘了。」小如愣了片刻,心內一驚,臉上卻慌忙重新擺出那副心無城府的笑容:「我們夫人最喜歡的東西,公公怕是也難得著。不如就不必講那麼些虛禮,送我們點京城的點心叫我們嘗嘗鮮好了。」楊琛也笑道:「若真只叫人快馬加鞭送點心到這兒來,才是虛禮。姑娘且說來聽聽。」小如見火候已八九不離十,便歎息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們夫人自老爺過世以後,十幾年來一直冰清玉潔,恪守婦道,又勤勉持家,生怕哪裡出了錯玷污了這書香世家的門楣,饒是這樣,也難過上清淨日子——公公想想。」小如熱切地抬起眼睛,說故事的天性又自然而然地破土而出,「老爺才剛下葬,族裡的長老們就把我家夫人帶到祠堂,硬要她尋死殉夫,估計也是擔心當時夫人才十六歲,正值妙齡,不可能幹乾淨淨地守一輩子吧……」

楊琛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直笑得小如心裡發毛——這小丫鬟煞有介事地學老人講古,神態居然也隨著變得老氣橫秋起來,楊琛一面笑,一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其實他也知道,他偶爾會爆出來一陣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狂笑聲,有時候是會嚇到人家,可他對此真的毫無辦法。「若我沒說錯的話。」他試圖深呼吸,以控制身體的前仰後合,「沒說錯的話,你們家老爺過世的時候,姑娘你還沒出娘胎吧……怎麼說得像是你都親眼看見了。」小如臉羞得一陣紫脹,搶白道:「怎麼沒出娘胎,不過是還太小沒進來府裡罷了。我七歲入府,十二歲開始伺候夫人,日日夜夜地看著夫人守節的艱難,雖說是熬到了五十歲朝廷便給旌表,可是夫人還不到三十的時候就因為那起損陰德的亂嚼舌頭,白白砍壞自己一隻胳膊;看著夫人苦成這樣,我就想著誰若能讓她不必再熬那麼久,早點讓她得著牌坊,就真的幫了夫人的大忙。可是這忙,公公幫得上麼?」

他終於不笑了,靜靜地歎口氣,恢復了原先的正襟危坐:「姑娘怎麼知道,我就一定幫不上呢?」小如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張瞬間從狂笑變得不怒自威的臉,近乎費力地說:「若公公不是說笑的,小如就先在這裡給公公叩頭了……」笑意再度浮上了楊琛的嘴角:「好啊,我便恭敬不如從命,就此領受……不過是同姑娘玩笑的,姑娘這是幹什麼,快請起來……」他的臉也像小如一般漲紅了。

此時,令秧正坐在唐璞家最深的那一進天井裡,那是他家戲檯子的位置,坐下來的時候才驚訝地發覺,過來看戲的都是女人。也許男人們散了宴席,都留在前邊的中堂裡飲茶聊天了,當然,也必定會有那麼幾個,不約而同地告辭,再一起去到某位當紅姑娘的花酒桌上。鑼鼓聲響起的時候,令秧突然覺得有人在她胸膛裡放了一面鼓,用力地擂,震得她從五臟到指尖都在微妙地悸動著,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跳得未免太微弱了。她心慌地朝四周瞧了瞧,怕有人注視著她交頭接耳——但是她好像也多慮了,族中各家的女人們,對這戲早已爛熟於心,並沒有幾個人是認真觀賞的,不過是想藉著這看戲的契機說說家常,圖個熱鬧。令秧深深地歎了口氣,雖說如釋重負,可到底也有些落寞。明明這戲裡真正的「文繡」就坐在台底下,她們怎的如此漫不經心呢。

於是轉身想端起杯子喝口茶,卻發覺原本站在旁邊的小丫鬟沒了蹤影。她不由得有些煩躁:眾目睽睽的,讓她用一隻手揭了茶杯蓋子,再顫顫巍巍地端到嘴邊去委實不雅。因為家裡必須留個人伺候楊公公,她不能讓小如在身邊跟著,只好帶個小丫鬟,按說她不至於貪玩到這個田地,只是她見過什麼場面,說不定是在唐璞家這幽深的宅子裡迷路了。她打量著台上正唱到她爛熟且不怎麼喜歡的一段,便站起身來去尋那孩子。

出了這一進,便跨進了前邊一進院子的迴廊。絲竹聲從她背後飄過來,她眼前這一片天井卻是空空如也。雖說這個天井比搭得起戲台的那一處狹窄得多,可是卻靜得沁人心脾。她的眼前,一棟兩層的屋子悄然地對著她,屋簷層層疊疊地蜿蜒直上,媚態橫生。令秧輕輕地歎息一聲,倚著迴廊裡的柱子,只這一會兒工夫,她就已經忘記了是出來幹什麼的。只想著,唐璞的宅子雖說比她家大宅奢華,可是也許是因為大,看起來反倒是沒有那麼多的人,失了那種她看慣了的,滿滿騰騰的煙火氣。她看見唐璞從天井的另一端跨過了門檻,起初嵌在那道粉壁中間,跟著從粉壁裡走了下來,她目送著他慢慢靠近,突然柔軟地想:隔了這麼些年,他倒是不見老。隨後便不由自主地翹起了嘴角:橫行霸道慣了的人,怕是因為莽撞,身上才掛不住歲月的。

唐璞卻以為,令秧在對他笑。

他終於走近,她早已直起身子,恰到好處地行禮:「這麼些年了,頭一回逛九叔的宅子,早就聽了一百次九叔家裡的排場,如今算是見著了。」

「可還看得入眼?」他淡淡一笑。語氣聽起來親暱,卻也讓他十分窘迫——他總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所以只能含混地一帶而過。

「喜歡。」令秧用力地點頭道。隨後輕輕地揚起下巴,「就是覺得那邊的牆角,缺了棵竹子。就像是祠堂後院裡面那棵一樣的。」

「你還記得祠堂的那棵竹子。」他看著她的臉,不過只略微看了一會兒,還是挪開了,「離在祠堂裡見著你,已經十五年了。」

「九叔的記性真了不得!」令秧像是被嚇了一跳那樣,右手的三根手指併攏,掩在了嘴上,似乎是嫌倒抽一口涼氣太不禮貌,小指分得很開,微微向上翹著,就好像鼻子下面落了朵開得不甚齊整的梔子花。

「戲唱得不好?」他換個話題,眼睛裡有點失望。

「瞧九叔說得,哪兒會呢。」令秧有些不好意思,「台上正好演到我不怎麼喜歡的一段,我帶來的小丫鬟不知跑哪裡去了,便想去尋她,也捎帶著透口氣。裡面的女眷們都誇九叔呢,說九叔九嬸子一向恩愛,所以九嬸子生日,九叔還要專門弄這麼一台戲來,我們也都跟著沾上光了。」

「我是特意叫他們演給你看的。」說完,他又即刻後悔了,補了一句,「若你不來,就叫他們唱別的戲了。」看著令秧絲毫沒聽出什麼端倪來,他臉上神情便更加平靜,雖說心裡還是有點隱隱的落寞。

她愣了一下,隨即將視線挪到自己的裙子上,聽見唐璞說:「你快回去坐著,我讓人去把那小丫鬟找來,這麼點子事兒,哪裡用得著勞動你。」

她又一欠身,急急地轉身去了。甚至來不及擔心自己走路的時候是不是身子又斜了。正猶豫著要不要回過頭去對他一笑,身後傳來了他的聲音:「家裡缺什麼,或是有什麼事情,你只管差人來告訴我。」

那聲音壓得非常低,就好像他們二人一起行走在夜色裡。

做夢也沒想到,戲台上唱到皇帝封賞的時候,那小丫鬟神情慌張地跑了回來。她皺起眉頭剛想責怪兩句,哪知這孩子搶先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耳語低聲道:「夫人,家裡出事了,侯武差人派了馬車來接咱們回去呢——」然後重重喘了一口粗氣,幾乎弄熱了她的耳朵,「川少爺在家裡鬧起來了,大發脾氣說現在要跟夫人對質。」她以為自己在耳語,其實音量已經引得坐在兩旁的婦人們側目。令秧尷尬地站起來,同唐璞夫人告了辭,領著小丫鬟動身了。她問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孩子也顛三倒四說不出個所以然。最終還是回去的路上,侯武簡明扼要地回明瞭事情——得虧是他親自趕了車來接——原來就在剛剛,幾個著朝服的宦官來到了唐家,下了馬便不由分說地佔據了中堂要宣聖旨。川哥兒自然急急地換了衣裳出來跪著,一起不得不跟出來的,自然還有楊琛。聖旨究竟說了什麼,侯武也不甚明瞭,當時他跪在離中堂老遠的地方,不過是稱讚了唐家收留楊琛有功之類的話。領頭的公公還留話說三日後清早,便有車來接楊琛回京,還說當日請夫人務必在府裡候著,因為皇上賞賜給夫人的東西那日就到徽州了。侯武用力地加了一句:「這個我是絕對沒有聽岔,那公公真的說了皇上有賞給夫人,只不過他們一行人快馬加鞭地先來給楊公公一個安心,御賜的賞品卻不能在路上顛簸唯恐弄髒弄壞了。」

令秧覺得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了臉上,她急急地問道:「皇上是怎麼知道我的?」幾乎是同時,小丫鬟困惑地問道:「如此說來不是天大的好事麼,川少爺還要生哪門子的氣?」侯武為難道:「這個,我可說不好。」一句話,倒是把兩人的問題都回答了。

川少爺臉色鐵青地坐在令秧房裡,小如膽戰心驚地倒了茶放桌上,他手一揮杯子就跌下去摔得粉碎。小如靜悄悄地躲在門口,也不敢過去掃地,一轉頭看見令秧終於不緊不慢地款款走在迴廊上,立即念了聲佛:「阿彌陀佛,夫人可算是回來了。」川少爺聽著了,立即握緊了拳頭站起身,在室內狂躁地來回踱著。

令秧跨進門檻,淡淡地吩咐小如道:「出去吧,到楊公公那裡問問,他想吃什麼,然後讓廚房去做。」

川少爺聽了這話,立即從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小如咬咬嘴唇慌忙地逃走了,令秧慢慢地掩上了身後的門,轉身笑道:「怎麼這川少爺越大倒越像是活回去了,連個茶杯都端不穩。」

川少爺冷笑道:「我來就是想請教夫人,現如今這個家裡做主的究竟是哪個?老爺剛過世那陣子倒也罷了,我還未及弱冠;可如今,我就把話索性跟夫人挑明了,這個府裡在外頭應酬官府的是我,在族中頂門立戶的也是我,我敬著夫人為府中主母,也純是看著老爺的面子。家內的大小事務夫人做主我不攔著,已經足夠尊重了;夫人若是在外面給我難堪,那便是僭越,休怪我說話難聽……」

令秧輕輕地打斷他:「我糊塗了,怎麼皇上的聖旨到了給咱們賞賜,反倒是我做錯了不成?楊公公是謝先生在田地裡發現的,莫說是朝廷的宦官,哪怕是個販夫走卒,難道能見死不救?我沒告訴你也是因著你去書院了不在家,你如何連點兒道理也不知道了呢。」

川少爺的臉慢慢地逼近了她的,那麼清俊的面龐,也可以被激憤撕扯到猙獰的地步:「我忘了告訴夫人,休要再提那個謝舜琿。一個也算是讀過聖賢書的男人,在這種時候給閹人幫忙,真是丟盡了天下讀書人的顏面!這裡究竟是唐家的地方還是謝家的地方?他自甘墮落也便罷了,牽累得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的府上窩藏了那閹人,我如何回書院裡去交待眾人?」

「既是讀過聖賢書的。」令秧的聲音裡毫無懼怕,「便該知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謝先生當日如何待你不用再提了,單理論這件事情,皇上的賞賜都來了咱們家,這難道也是有錯的?」

「婦人之見,跟你講不清楚!」川少爺暴躁地揮了揮手,險些抽到令秧臉頰上,「看看天下讀書人,哪個不罵閹黨?即便是聖上也知道讀書人跟閹人水火不容,即便是因為閹人得罪了聖上,也只是一時,子孫後世也會記得你做了讀書人該做的事;即便聖上一時氣急了砍了你的腦袋,過一陣子照樣後悔給你立碑……你們這些見識短淺的婦人如何能懂得這個?靠著諂媚閹人換來這一星半點的小利,髒污的是我在外頭的名節!你以為天底下只有寡婦才在乎名節麼?」

「話雖如此說。」令秧覺得自己被傷害了,「趕明兒楊公公走的時候,你不照樣地點頭作揖,你敢當著他的面說一句『閹人』麼,以前還覺得謝先生說話離經叛道,現如今才知道……」

「休要再提他!」川少爺快要吼了起來,「我不會准他謝舜琿再踏入我家門半步!溦姐兒的婚事我明日便去退了,我不知道他究竟灌過什麼迷魂湯給夫人,總之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你敢!」令秧真的被激怒了,可惜她委實不大會罵人。

「我如何不敢!」

「你毀了我女兒的婚事,老爺還在天上看著呢!」令秧混亂地喊道,頭腦一陣發暈。

「老爺在天有靈必定恨不得溺死她。」川少爺突然間冷靜了下來,「她是你和我的女兒,你打量老爺真的會不知道?」

這是令秧第一次從人嘴裡聽見這個,赤裸裸的真實,她腦袋裡像是飛進了成百上千隻蜜蜂,指尖也像是發麻了,在袖子底下冰冷地顫抖著,就連那只殘臂此刻也像是又有了知覺。

她揚起手想打他,可就在此時,門開了——小如那丫頭到哪裡去了怎麼不攔著呢,是她把小如打發到廚房去的,她真是該死,她木然地望著門邊臉色慘白的蘭馨。川少爺立即換上了一副鎮定的語氣:「你跑來做什麼,回房去。」

蘭馨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令秧,因為失了血色,一張臉倒益發顯得粉雕玉砌。她微微一笑:「夫人別憂心,蘭馨什麼都沒聽見。蘭馨不過是擔心夫人這邊有口角,所以才來看看的。沒事的話,我回去了。」

那天夜裡,蘭馨把自己吊死在了臥房的房樑上。她的丫鬟直到黎明時分才發現,她早已冰涼。

那日,楊琛的早飯比平時來得遲了些。令秧拎著食盒進來的時候,居然還寧靜地一笑:「楊公公,不好意思,今日府裡出了點子事情。」她發現他正用力地看著她,便安靜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滿臉的悲憫:「夫人這就太客氣了,我知道府上出了大事。饒是這樣還要勞煩夫人,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令秧已經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層一層地取下來,剛要去取第三層的時候,突然哭了。楊琛就靜靜站在桌子的另一頭,等了好久,不理會所有的飯菜都已冷透,看著她哭。

令秧不記得,自己已經多久沒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