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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令秧自己也沒料到,七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這一年,唐家大宅裡最大的事情,自然是操辦三月間,三姑娘出閣的大事。人仰馬翻了足有半年工夫,好不容易把如今已亭亭玉立的三姑娘送去了知縣府。按說,如今已不是知縣府了——吳知縣升了青州府同知,只等婚事辦完便隻身去山東上任,家眷還都在休寧留著。如此說來,也還不算遠嫁,倒是減輕了不少蕙娘的傷感。三姑娘長大了,自然不似小時候那般淘氣蠻橫,人沉靜了很多,可這一沉靜卻又沉靜得過了頭,甚至顯得陰沉。裝嫁妝的箱子堆滿了繡樓下面的一間空屋——平頂的官皮箱和盝頂的官皮箱像密密麻麻的蘑菇那樣,堆在陪送的屏風和亮格櫃的腳底下,箱子頂上再摞著兩層小一些的珍寶箱和首飾盒——令秧也不大懂,那些箱子盒子究竟是紫檀木,還是黃花梨。總之,夫家派了十幾個人來抬嫁妝,也耗了半日工夫。族中的人都咋舌,說倒是沒看出來唐家如今還有這樣的底子——一個知縣,一年的俸祿不過區區90石大米而已,娶進來一個這樣排場的媳婦兒,自是不能輕慢。

令秧現在的貼身丫鬟——小如——也在給令秧梳頭的時候撇過嘴:「外頭人都說咱們府裡捨得,只是不知道,操辦嫁妝的這些花銷,蕙姨娘討過夫人的示下沒有?夫人性子寬厚,只是有一層也得留心著,如今三姑娘的嫁妝開銷了多少,他日給溦姐兒置辦的時候,是要翻倍的。咱們溦姐兒才是嫡出的小姐,不然傳出去,人家笑話的是咱們府裡的規矩。夫人說……」

她看著令秧轉過臉,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便住了口。令秧依然面不改色地注視著她,直看得小如拿梳子的那隻手因為懸著空而不自在起來,令秧就這樣看了一會兒,牢牢盯緊她的眼睛,緩慢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小如垂下了眼瞼,悄聲道:「夫人今天想梳個什麼髮式?」「隨便你。」令秧淡淡地說。

小如是前年夏天來令秧房裡的,平心而論,小如覺得夫人倒不刻薄,有時候還對小如噓寒問暖的,只是即使笑容可掬的時候,也不知為何有種冷冰冰的感覺。總之,別人房裡主子奴才有說有笑的事情,小如是不敢想。她默默地把梳子放回梳妝台上,仔細地在令秧的髮髻旁邊插了幾顆小小的白珍珠——那是令秧允許自己的唯一的裝飾。

沒有人知道,在諸如此刻的時候,令秧最想念連翹。

可是連翹已經走了。

本以為,三姑娘出了閣,府裡能清靜幾天——可是三姑娘帶著新姑爺回門之後不久,就又要開始準備老夫人的七十大壽了。不過越是忙碌,蕙娘倒越是看著容光煥發,整個人也似乎看著潤澤起來。眾人都道是回門的時候,看著新姑爺對三姑娘體貼得很,蕙娘自是寬心,長足了面子,自然益發神清氣爽。老夫人的這個生日,操辦起來還和往日做壽不同些。這一回,唐家跟族中打了招呼,老夫人的壽誕,要宴請族中,乃至休寧縣這幾個大族裡所有的孀婦赴宴,無論年輕年老;附近普通乃至窮苦人家,被朝廷旌表過,或在鄰里間有些名聲的孀婦也一併請來,辦成一個有聲勢有陣仗的「百孀宴」。

不用說,這自然是謝舜琿的主意。

這些年,因著十一公的喜歡,謝舜琿更是常到休寧來,一年裡至少有三四個月倒是在唐家過的——若是趕上有什麼大事發生,比如川少爺的小妾生下的小哥兒的滿月酒,只怕還會待得時日更多些。府裡早已將謝先生也當成家裡一個人,不用誰吩咐,廚房裡都已熟記謝先生不愛吃木耳,喝湯喜歡偏鹹一點兒。

把老夫人的壽誕辦成「百孀宴」本來也不過是靈機一動。由川少爺試探著跟十一公提起來,結果十一公聽得喜出望外,擊節讚歎,連聲道「百孀宴」一來福澤鄰里,二來為自己門裡的後人積德,三來唐氏可以藉著這個時機,把自家看重婦德的名聲也遠揚出去。於是當下拍板,承攬下大部分「百孀宴」的開銷,又叫唐璞負責監督著往來銀兩。

「千萬記著。」謝舜琿告訴令秧,「這『百孀宴』,說是給老夫人祝壽,其實是給夫人辦的。」

那一天,令秧命人打開多年來一直上鎖的老爺的書房,獨自在裡面坐著。謝舜琿進來的時候,她原想迴避,後來又作罷了——如今府上應該沒什麼人會在意她單獨跟謝先生多說幾句。她笑道:「謝先生可是聽我們川少爺提起老爺藏著的什麼珍本,想來看個究竟不成?」謝舜琿也笑了,來不及回答,令秧便行了個禮,「我不過是想進來坐坐,看看老爺的舊物——如今三姑娘嫁了,老爺知道了也該高興。謝先生喜歡什麼書就拿去看吧,那麼些書總是白白放著也太寂寞。我先回去了。」七年下來,她言語間益發地有種柔軟,不再像過去那樣,臉上總掛著一副「知道自己一定會說錯話」的神情——她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確定了,這些沒人看的書很寂寞。

謝舜琿也對著她的背影略略欠了欠身子,緩慢道:「千萬記著,這『百孀宴』,說是給老夫人祝壽,其實是給夫人辦的。」

她在門檻前面停下了步子,手悄然落在了門把手上。她繫著一條孔雀藍的馬面裙,隨著她輕輕地挺起脊背,裙擺上的褶子也跟著隱隱悸動了一下。她也不回頭:「謝先生這就言過其實了,不過是我們府裡牽個頭兒,把鄰里間這些寡居的婦人都聚過來,也好熱鬧一下罷了……」

「若真的只是為了讓你家老夫人熱鬧一下,請戲班子豈不方便,何必請來一撮愁眉苦臉的寡婦?」謝舜琿不客氣地冷笑道,「夫人且記得,謝某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百孀宴』的主意讓府裡破費——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到了壽誕日,老夫人的身子撐不得多久,周旋那些孀婦的自然是夫人,夫人沉著些應對著便好——十一公已經允諾過,『百孀宴』會由唐氏一門年年辦下去——夫人就是要讓所有這些人都別忘了……」

「都別忘了休寧唐家還有我這個孀婦守著,對不對?」令秧淡淡地挑起嘴角,語氣諷刺。

「夫人一定耐住性子沉住氣,有朝一日,人們提起休寧乃至徽州這地方的貞節婦人,都會想到夫人你——到了那種時候,夫人不拘想要什麼,只怕都不是難事。這世間任何事情,無論大小,不過是大勢所趨,謝某要為夫人做的,不過是把這『大勢』造出來。」

「謝先生囑咐的,我都記得就是了。會照著先生說的做。」她恭順地打開門,微微側過身子跨出去,藉著側身的工夫,回頭一笑。

小如還在房裡等著她,迎上來笑道:「夫人可回來了,叫我一通好找。再過半個時辰裁縫就該來了,老夫人的壽誕,怎麼也得給夫人添兩件頭面衣裳。夫人這回想要什麼式樣的?」

令秧臉上浮上了倦意:「憑他怎麼好的裁縫,我穿來穿去也不過就是那幾個顏色,做了也是糟蹋銀子。」

「夫人這話可就差了。」小如笑道,「鮮艷顏色咱們不想了,可是總有辦法在衣裳的小處用點心思。我記得連翹姐姐以前幫夫人繡過一件銀線暗花的比甲,還拿銀絲線滾了邊兒,雖說素淨,可是看著就是精緻。咱們就讓裁縫再照原樣做一件……還有這裙子,一樣的顏色不一樣的料子看著也差很多,我給夫人的裙子上再多打幾道好看的絡子吧,別的首飾戴不得,老爺當初送夫人的玉珮還戴不得麼。絡子可以和裙子的顏色略微不同些,裙子若是藕色,絡子就用墨綠好了,更襯得玉珮剔透……」

眼看著小如興奮地自說自話著,完全不在意她有沒有在聽,令秧不由得暗笑。這孩子就是這點可愛,掐不准什麼時候,一個很小的由頭就能讓她莫名地手舞足蹈起來——很多時候,正是她身上的這點,讓令秧無數次地原諒了她的愛嚼舌頭。

也罷,小如有小如的好處,總之,連翹是不可能再回來了。

那應該是三年前的事情。

通常到了夜裡,令秧會打發房裡的小丫鬟早點去睡,剩下的時間,基本都是跟連翹一起度過的。她不是善於言辭的人,讓她感覺安慰的是——跟她比起來,連翹也好不到哪裡去。兩個不善言辭的人坐在一起,大半的時間都盯著自己手上的針線——溦姐兒和當歸這兩個小人兒已經滿屋子搖搖擺擺地跑了,常常是幾個月工夫,才上身的衣服便又覺得小了——這些活計就夠令秧和連翹忙的。唐家比不得族中的那幾家富戶,人家可以專門雇一批人來做針線上的事,她們卻不能支出這筆開銷。這樣也好,做針線本來就讓時光變得像燈油一樣黏稠和安靜,在這種安靜裡,不管是二人中的哪一個,隨便抬起頭跟對方說一句無關緊要的什麼話,也能讓二人之間剎那間瀰漫出泛著光暈的溫暖。

令秧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只不過,在穿針引線的時候突然跟連翹說點什麼,又聽見了一句同樣不緊不慢的回答——她就會覺得,似乎她們已經一起上路很久了。有時候她會陷在這種安靜裡,盼著自己永遠不會睏倦,天也永遠不要亮。所以,當她抬頭發現連翹不知何時跪在她面前的時候,像是猝不及防中聽見了打雷。針戳在手指上,顧不得去把滲著血珠的指尖放進嘴裡抿,「你想嚇死我呀。」她嗔怪道,「好端端的又作什麼怪,不過年不過節的,可討不到賞錢。」

話是這麼說,她的心卻在往下沉,她知道連翹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能讓她這樣,不會是小事。這些年來,令秧已經習慣壞事發生,她聞得出空氣中的那種氣味,不過這反而讓她冷靜了——橫豎不是頭一遭遇上。

「夫人。」連翹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連翹闖了大禍,不瞞夫人說,這兩日原本打算著一死了之,可是就怕,我死了清淨,禍患還在,所以才想著還是告訴夫人,討個主意。然後任憑夫人打罵……」

她還沒說完,就被令秧打斷了:「你直說吧,是——是哪個男人?」講出來,她自己倒先覺得臉上發熱。她深深地呼吸,好讓自己的話音不要發顫。

連翹咬了咬嘴唇,狠心道:「羅大夫。」

「老天爺。」令秧像是耳語,「我早就該料到。他成日進出咱們家裡,藥方子直接就交到你手上——連翹你——當初說日後把你配給個大夫原本是玩笑話,你倒自己當了真——這事情有多久了?等一下,你該不會是已經——」

連翹慘然一笑:「我不知道,這個月沒有見紅潮,可是……可是他說眼下還把不出喜脈來。」

「你倒真是方便了!往後不缺給你把脈的人!」令秧氣急敗壞,「叫我說你什麼好,你這麼聰明這麼穩當的人,有什麼道理是你不明白的呢……你。」她重重地把手裡的針線擲回炕桌上,可惜太輕了,沒有一絲聲響,她只好握起拳頭,重重往桌上捶了一下,嘴裡卻洩了氣,「你,你還是先起來好了,跪著又能怎麼樣呢。」

連翹不動,抬起手背來抹了一把腮邊的淚,「是前年中秋的時候,夫人還記得那次老夫人突然犯病麼?咱們家裡連夜把羅大夫找來,那天他正好被人請去吃酒了,多喝了幾杯,勉強撐著給老夫人開完方子,偏巧那天,家裡的轎子好像是被誰家借去了,兩個騎馬的小廝又都打發出去尋川少爺——總之沒法送羅大夫回去了,蕙姨娘就說,讓羅大夫在客房裡歇上一宿……那晚我在廚房裡熬藥,家裡人都睡了,我沒料到他會偷偷進到廚房來,他說惦念我好久了。」

令秧以為自己閉上了眼睛,其實她沒有,她只是不忍再聽下去,所以心裡疼痛地暗淡了一下,眼中卻能清晰地看著連翹的臉。「他還說。」連翹柔聲道,「若我不從,他就把事情說出去——他知道夫人的溦姐兒不是老爺的孩子,他說當年是蕙姨娘給他銀子他才說了夫人有喜脈,我就沒主意了,再怎麼也不能任由他出去胡說,夫人那麼辛苦撐到如今,咱們府裡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不能,不能……有了這一回,隔上幾個月他就會想法子再來第二回,後來……」

她把連翹的腦袋摟在了自己胸口。她抱緊她,眼淚流下來:「前年中秋……老天爺,快要兩年了,連翹,你好委屈。」

「若不是有了孽種,我也不會說出來麻煩夫人。我只求夫人做主,讓我出去,就依著當時的玩笑話,把我配給羅大夫吧。再者說,他整日出入咱們府裡看診,我也能時常進來給老夫人送藥——夫人此後在外頭有個我,有什麼事就傳我進來吩咐,也比現在方便。」連翹從令秧的懷裡揚起臉,眼睛裡竟有種期待。

「你這丫頭!」令秧「撲哧」笑了,「聽聽你自己滿嘴說的是什麼,姑娘家自己做主把自己配出去了,好不要臉。再有你知道羅大夫在老家有妻小沒有,而且,就這麼一個背信棄義又下流沒臉的人,你叫我如何放心?」

「他發了誓的,只要我真能出去跟了他,他從此就是為了咱們府裡肝腦塗地也沒有二話——他不是咱們徽州人,在原籍還有個原配,只是沒有子嗣。如今我跟了他過日子,也不算委屈了。」

「怎麼不委屈,我原本想著怎麼樣都得給你尋個年紀相當的,即便家裡窮些,好歹也得做正房。現在可倒好……」

「夫人這話跟我說說就好,可千萬別在旁人面前說了——叫蕙姨娘和巧姨娘聽去了,難免多心。」連翹的雙目被淚水一沖,看起來晶亮了好多,「夫人千萬記得,連翹為了夫人,別說嫁人,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皺一下眉頭。」

連翹就在一個月後嫁給了羅大夫,這三年間,生了一兒一女。

連翹走了以後的這幾年,令秧的生活裡多了兩個習慣。第一樣,她開始頻繁地去老夫人房裡看看,唐家大宅裡,自打老爺那時候起,對老夫人的晨昏定省,都不再那麼嚴格。眾人都沒想到,居然是在令秧這裡,又恢復了規矩。每天清晨,她都梳妝好了去給老夫人請安——說是請安,其實老夫人的起居也沒了規律,很多時候她到了,老夫人還在睡夢裡,不過是跟那幾個看守著的婆子聊幾句罷了。其中一個,每天清早都會為令秧備好一盅新熬出來的紅豆薏仁湯——秋天的時候這湯也換成紅棗雪梨。這婆子只是靜靜地把蓋盅放在令秧眼前,也不抬頭,像是有意藏著自己那只蒙著層霜,佈滿黃斑,並且不知望向何處的右眼。沒錯,她就是祠堂裡那個門婆子。

想當初,將門婆子夫妻調入唐府,也費了蕙娘一番心思。經過一番查問,這夫婦二人原本屬於唐璞家的冊子上,起初蕙娘還很頭疼該如何開口求唐璞將這兩個人讓出來,沒想到蕙娘剛一說出自家夫人很喜歡門婆子這句話,唐璞就痛快地應允了,她之前編好的理由都沒來得及說。

令秧端起蓋盅,問門婆子:「老夫人睡得可安穩?」門婆子簡短地答:「甚好。昨兒個吃罷晚飯便歇下了。」

令秧點頭:「總之你們多費心,有什麼不對的就去請羅大夫過來,別怕麻煩。」

「是。」門婆子應著,「羅大夫家的媳婦兒今日要進來給老夫人送最新配好的丸藥,等她到了,我叫她上去夫人房裡陪夫人說話兒。」

「老夫人平日裡可又跟你們說過什麼沒有?」令秧深深地看了門婆子一眼。

「老夫人前兒清醒了一會子,問我們聽沒聽說過燈草成精的故事——」門婆子笑著搖頭,「不過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又糊塗了,夫人放心,老身會好生伺候著。」

令秧笑笑,鬆了口氣。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點省力,凡事點到為止,大家便都心知肚明。按說,有了門婆子,她才不必每天都來老夫人房裡點卯,可不知為何,正是因為門婆子在這兒,她跨進這道門檻才不覺得心慌。

「可有旁的人來過?」令秧問道。

「沒了。前幾日是侯武去請的羅大夫,然後就在門廊上等著——也沒讓他進來。」

「這侯武現在跟羅大夫真是親厚,每次都是侯武去請去送。聽說私底下他還常去找羅大夫喝酒。所以連翹很怕侯武上他們家去。」

「這侯武現在可是蕙姨娘眼前的紅人。」另一個婆子從她們身邊經過,帶著點嘲弄地笑道,「出差買辦,迎送貴客,每樣都是他——只怕過幾日,咱們房裡有事還使喚不動人家呢。」

「看您老人家說的。」令秧放下蓋盅,「自從管家癱在床上以後,滿屋子裡還不就只有侯武鎮得住那起沒羞沒臊的小廝們,不指望侯武又指望哪一個。至於使喚不動的話兒,就還是少說吧。老夫人房裡的事情最大,他要是這點兒事理都不明,我也早就攆他出去了。」

只見那婆子彎腰賠笑道:「夫人說得很是。」這時只見川少奶奶蘭馨扶著自己的丫鬟邁進了門檻,令秧笑吟吟地站起來:「我就等著川兒媳婦來接我呢。」門婆子也笑道:「夫人今兒個要跟著川少奶奶臨什麼帖子?」

這便是連翹走後,令秧養成的第二個習慣。某天早上,她跨進川少爺和川少奶奶的房裡,開門見山地對蘭馨說:「打今兒起,你教我認幾個字,好不好?」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與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於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其實蘭馨是個不錯的開蒙先生。起初,她們二人都以為,對方不過是憑著一時的興致,堅持不了多久。可是三年多下來,誰也沒料到,蘭馨雖說教得隨性,沒什麼章法,卻也漸漸地樂在其中;而令秧一筆一畫地,也在不知不覺間開始臨了《蘭亭集序》——「學習」這件事,對令秧而言,的確沒有她自己原先以為的那麼辛苦。每一次,清洗著手指間那些不小心蹭上去的墨跡的時候,總還是有種隱隱的驕傲。更何況,蘭馨常常會淡淡一笑,語氣誠懇地說:「夫人好悟性。」不過雲巧就總是不以為然地撇嘴:「罷呦,她不過是討好她婆婆而已,也就只有夫人你才會當真。」令秧不大服氣:「她平日裡那麼冷淡倨傲的一個人,才不會輕易討好哪個。」雲巧笑道:「夫人如今成日家讀書寫字,怎麼反倒忘了『此一時彼一時』這句俗話了?進咱們府裡這些年了,她可生過一男半女沒有?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川少爺房裡那個梅湘不是個省油的燈,那小蹄子在夫人眼前還好,可是在房裡,仗著生了個小哥兒張狂得不得了——眼看著就要爬到咱們川少奶奶頭上來了。她若是再不忙著巴結夫人,還有旁的活路麼?」

令秧只好悻悻然道:「什麼事情一經你的嘴說出來,就真真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她喜歡這樣和蘭馨獨處的時刻,蘭馨的屋裡沒有孩子,川少爺更是很久也不會過來一趟——那房裡每個角落都往外滲透著一種真正的靜謐和清涼,喜歡搬弄是非的人自然天生就排斥這樣的地方。雖然冷清,蘭馨卻也每天都打扮得很精緻,泡上兩杯新茶,研好墨,有時候再焚上一炷香。令秧便會覺得,無論如何,被人等待著自己的滋味,都是好的。

「等我死了,這方硯台,就留給夫人做個念想兒。」蘭馨輕輕擱下筆,「把它從娘家帶來的時候,橫豎也沒想過它跟夫人還有這麼一段緣分。」

「年紀輕輕的,總說這些晦氣的話。」令秧白了她一眼,做久了「婆婆」,她便忘了自己其實只比蘭馨大兩三歲。

「我可沒跟夫人說笑話。」蘭馨笑道,接著輕輕念出了字帖上的句子,「夫人與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於形骸之外……」

「雖說你給我講過這是什麼意思,」令秧有些難為情,「可我好像還是不大明白。」

蘭馨歎了口氣:「其實,這句話是在講,他們男人過得有多愜意。他們也知道人生短暫,可是對他們來說,不一樣的活法就是有不一樣的滋味。拘束著點兒使得,瘋一點兒也使得,他們通筆墨會說話,什麼樣的活法在他們那裡都有個道理——不怪夫人不懂,天下文章那麼多,並沒有幾篇是為咱們寫的。」

令秧掩著嘴「哧哧」地笑:「依我看著,你的道理也不少。」靜默了片刻,她還是決定說出來,「蘭馨,按說,你這麼聰明剔透的一個人,如何就是摸不透川哥兒的脾氣呢——我不是埋怨你,只是替你不值。還是,這麼多年的夫妻了,你就是沒法中意他?」

「夫人。」蘭馨的睫毛微微翹著,「今天的茶可還覺得好喝?」

她只得住了口,聽了這話,好像不端起杯子也不合適。茶香的確撩人,她也只好笑道:「你這兒的茶,哪有不好的道理。」茶杯裡的一汪碧綠擋在她眼前,她只聽見蘭馨靜靜的聲音:「夫人不用替我擔心。這幾年我已經很知足。夫人願意天天來我這兒寫字兒,就已經是我最開心的事情;第二個,便是盼著咱們三姑娘能常回家來走走,在夫家順風順水,讓我知道她過得好——有了這兩個念想兒,我便再也不圖其他了。」

令秧只好歎道:「也難得,你和三姑娘倒真是有緣分呢。」

令秧二十五歲了。細想,嫁入唐家,已經九年。

她常笑著跟人說,總算是老了。不過其實,照鏡子的時候,她從來不覺得自己老。生溦姐兒時候的損耗這些年算是養回來一些,至少整個人看起來是潤澤的。腕子上那只戴了多年的玉鐲如今倒顯得緊——她比十六七歲的時候略微胖了點,不過眉宇間的神情也跟著舒緩了,安靜著不說話的時候,眼睛裡總有股悠然,好像她在凝神屏息地聽著一首遠處傳來的曲子。

所謂「百孀宴」,只是個說法,聽著陣仗很大。其實真的統計下來,赴宴的不過四五十人而已。開席那日,天氣晴好。送賀禮的人早已絡繹不絕,川少爺一個人在中堂應付著各家的禮單子,張羅著給抬禮的人打賞派飯——所幸如今,府裡有個得力的管事的——侯武,前後左右給管家娘子打著下手。令秧一大早便梳妝完畢,去老夫人房裡叩頭拜壽。她很小心,知道分寸,胭脂自然不能塗,她便輕輕地施了很薄的一層水粉。那粉是蕙娘不知拖誰帶來的,據說在京城也是緊俏貨色。只消打上一點,面色便覺得白皙勻淨,看不出什麼痕跡。老夫人被人攙扶進太師椅裡,坐著發呆,著一身棗紅色刻絲「如意」紋樣的襖,滾了銀邊,再系一條石青色裙子,配著一頭銀絲和一對祖母綠的耳環,顯得益發華貴。令秧事先知道了老夫人要穿戴的顏色,因此刻意地搭著棗紅,穿了花青色,繫著籐黃的裙子,聽了小如的話,把老爺送的玉珮戴在裙子間若隱若現,玉珮的絡子是墨綠色,小如非常聰明地在編絡子的時候摻進去一小撮桃紅的絲線,幾乎看不出來,可是迎著陽光的時候,就是覺得那絡子會泛著點說不出的光澤。除了玉珮和已經摘不下來的鐲子,令秧並沒有戴任何的首飾,就連頭髮也是梳了一個簡單的梅花髻,銀簪藏在發叢裡。雪白的脖頸悄然映著滿頭未被任何裝飾打擾過的烏髮。正是因著這種簡單,她看起來反倒像是一幅唐朝的畫。

看到令秧淺笑盈盈地扶著老夫人坐下,滿屋子受邀而來的各路孀婦們全都微微一驚:倒不是因為這唐家夫人生得國色天香——若認真論起姿色來,也不過是普通人裡略微嬌艷一點的,總之,女人們的眼光尤其苛刻,更何況還是一群因為沒了丈夫因此必須冰清玉潔的女人。孀婦們面面相覷,當令秧大方地對她們欠身一笑的時候,她們因著這疑惑,還禮還得更加慇勤。這畢竟是做客的禮數,況且,人家唐府到底是宅心仁厚的大家子。作為賓客的孀婦中總還是有一兩個人能沉默著恍然大悟的:說到底,這唐家當家的夫人,看起來實在太不像個寡婦。

要說她渾身的裝扮也並不逾矩,舉手投足也都無可挑剔地大方含蓄。沒有一絲一毫的孟浪,可就是令人不安。也許就是臉上那股神情,悠悠然,泛著瀲灩水光;眼睛看似無意地,定睛注視你一眼,瀲灩水光裡就「撲通」一聲被丟進了小石子。那份愜意和媚態是裝不出來的,她跟人說話時候那種輕軟和從容也是裝不出來的,這便奇怪了,同樣都是孀居的女人——難道僅僅對於她,滿屋子的寂寞恰恰是肥沃適宜的土壤,能滋養出這般的千姿百態麼?

然後大家依次入座,並開席,只剩下蕙娘帶著蘭馨站著,指揮著丫鬟婦人們上菜。蘭馨對這些事情委實笨拙,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蕙娘後頭,冷傲的臉上難得有了種怯生生的神情。令秧的眼睛遠遠地追看著她,有時候蘭馨一回頭,目光撞上了,令秧便靜靜地對她一笑——在外人眼裡,這笑容自然又是莫名其妙的:究竟能有什麼令她愉快的事情?或者說,人生境遇已經至此,究竟還能有什麼事情是令她如此愉快的?

跟著老夫人和令秧她們坐主桌的上賓,自然是族中或鄰近望族裡年長的孀婦——比如蘇家的蘇柳氏,五十三歲,不怒自威——她二十二歲守寡,去年剛被朝廷旌表過。她的貞節牌坊就樹在離蘇家宅院半里地的田野裡,那一天是整個蘇氏家族的節日。聽說,蘇柳氏叩謝過了聖恩,跪在那道記錄著自己畢生驕傲的牌坊下面,突然間口吐鮮血,大放悲聲,口口聲聲喚著亡夫的名字,說從此以後,她的赤誠與忠貞天地可表,自己便死也瞑目了。言畢昏厥。場面之哀切壯烈,令圍觀者無不動容。令秧聽過別人對這一幕的描述之後,不置可否——其實她心裡暗暗想著,有朝一日自己的牌坊樹起來的時候,可千萬要沉著應對才好。大庭廣眾之下,憑你有什麼緣由,呼天搶地的到底不好看。蘇柳氏的傳奇處還不止這點,蘇柳氏的亡夫有個長兄,也去得早,長兄病逝後沒多久,長嫂便投繯隨了去——留下的遺孤一直是蘇柳氏這個孀婦帶大的。所以,蘇家的第一道貞節牌坊是長嫂贏來的,蘇柳氏得到的是第二塊。也不知能不能說是天公作美,蘇柳氏的三兒子自幼體弱,四年前染上時疫,年紀輕輕便去了,蘇柳氏的兒媳喪夫時27歲,也是一個拿得了牌坊的好年紀。人們都滿懷期待地等著,蘇柳氏的三兒媳能否爭氣地為蘇家換來第三道牌坊。若果真如此,也真是上蒼眷顧蘇家——一門的女眷居然也成就了如此佳話。其實,人們心中總還是存著點暗暗的期盼:蘇柳氏的三兒媳若是能早些成全自己便是再好也沒有了,若是要讓所有人陪著她認真等到五十歲才看得見大團圓的結局,未免掃興了些。今日宴席上,幾乎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坐在蘇柳氏身邊,瘦弱木訥的三兒媳,孀婦們彼此交換著會心的眼神——似乎都一致認同這個女人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能讓大家盡興的角色。

觀眾們一向難伺候,若是如令秧那樣,太出挑了未免扎眼;可是像蘇家三兒媳這樣,太不像個角兒了,又免不了遭人恥笑。

蘇柳氏終於緩緩起身,端起杯子,像是號令一般,眾孀婦也都站了起來——宴席的廳堂裡突然間樹起一片烏七八糟的叢林一樣,老夫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突然惶惑地四下環顧,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跟著老夫人的幾位婆子又如臨大敵地湊了上來,門婆子的雙手輕輕在老夫人肩上一按,然後耳語了幾句,令秧站起來還禮,然後端起自己的杯子笑道:「還請諸位寬恕,我們老夫人的身子不好,久病在身,不便起來祝酒,這一杯,我先替老夫人喝了。」

蘇柳氏不卑不亢地笑道:「有勞唐夫人。今日我們一共有三杯要敬,這第一杯,自然先給老夫人祝壽,祝老夫人身體康健,壽比南山;第二杯敬你們唐府,老夫人的福分我們大家是看在眼裡的,這必然是唐家祖上厚德所致,府上如今有這樣出息的孫兒用功苦讀,也有唐夫人這樣的兒媳鞠躬盡瘁地守節持家……」

「使不得的,蘇夫人,這可就折煞奴家了。」令秧不好意思地笑,與蘇柳氏對飲了,其餘婦人們也紛紛飲盡自己的杯子。老夫人也遲疑地端起來喝了一口,繼續好奇地左右打量,接著對席上五彩繽紛的涼菜發生了興趣,像幼童那樣抓住了筷子,令秧彎下身子輕輕擋住她的手,悄聲道:「老夫人再忍一下,祝酒馬上就完了。」老夫人未必聽得懂令秧的話,但是卻領會了這阻止的含義,怨毒地盯了令秧一眼,齒縫裡輕輕擠出兩個字:「淫婦。」如今,令秧對這種辱罵早已習慣,不用她給眼色,門婆子立刻就會加重按著老夫人肩膀的力道,老夫人像所有孩子那樣,感知得到某種微妙的威脅。

「第三杯酒。」蘇柳氏繼續,「老身覺得,該敬一敬我們諸位的亡夫。在座諸位守節多年,謹遵婦德,含辛茹苦,今日托唐府的福,告慰一下亡夫們的在天之靈,也彼此告慰一下咱們大家的辛苦。」話音剛剛到這裡,廳堂裡的角落就響起了隱隱的啜泣唏噓聲。還真是應景——令秧遠遠地跟蕙娘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控制著自己臉上的表情,不能浮出譏諷的笑意。

眾人都坐下開始吃菜,氣氛也自然跟著熱絡起來。因為畢竟這「百孀宴」要以莊重為主,謝舜琿很早便建議蕙娘,只在席間安排了一個彈琵琶的,並沒有人唱曲子。不過人聲嘈雜還是很快就掩蓋了淙淙的音樂。西南角那幾桌坐的都是年輕些的孀婦,彼此認識的自然便聚在一處說笑,將兩張桌子擠得爆滿,卻有一張桌子上,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女人。面容姣好,卻是滿身肅殺氣。擠得很熱鬧的那幾桌時不時地爆出來一簇笑聲,她聽見了,便微微皺一下眉頭,好像那笑聲似荊棘一般,扎得到她的皮膚。眾人都叫她姜氏,她們熱鬧地聚攏在一起也是為了要談論她。這姜氏喪夫已有五年,守節第二年的時候,公婆勸她改嫁給小叔子,她不吃不喝撐了五天五夜,鬼門關上被救回來,公婆也不再提改嫁的話。也正因為她身上背著這個典故,才會被列入「百孀宴」的賓客名單。可是三年之後的今日,眾人都傳說她最終還是同小叔子不清不楚——小叔子明明到了年紀也不再提娶親的事情,她的公婆只是裝聾作啞——孀婦們興奮地暗中奔走相告,在她們眼裡,當姜氏的桌子終於只剩下她一人的時候,她的孤獨和沉默就成了她無恥失節的鐵證。「看她坐著的樣子。」有個女人向同盟竊竊私語道,「腰往前拱,準是新近才做過那種下流事情。」然後眾人用心照不宣的哄笑來表示贊同。這眾人當中,最近真的在跟自家小叔子偷情的那位,自然笑得最響。

令秧只好得空招手叫蘭馨到跟前來,囑咐蘭馨去那個空桌子上陪著姜氏坐坐。無奈蘭馨是個悶葫蘆,也真的只是沉默地坐坐而已。

老夫人的精神支持不到散席時候,令秧也知道這個,這反而讓她輕鬆,並且因著這輕鬆,更加周到地伺候著老夫人吃東西。那份細緻慇勤,在滿桌子的節婦眼裡,也挑不出什麼錯處。於是主桌上的這群年長些的節婦便忽略掉她們二人,閒閒地話起了家常。一名被喚作劉氏的孀婦說自己最近總是胃口不好,尤其是到了晚上,吃些粥都勉強——當然沒忘了炫耀一下自己兒子為了盡孝,讓人天天晚上熬了燕窩粥給她端去。蘇柳氏笑道,其實到了她們這個年紀,胃氣上湧本是常有的事,她自己倒有個法子,每一年,到了亡夫祭日的那個月份,她便吃素齋,並且一天只進食一餐——這樣既祭奠了亡夫,又清潔了五臟。眾人便都道這個法子好。劉氏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即刻也跟著慨歎起來,說若不是因為這兩三年有了孫子,讓她倍加思念亡夫,她的胃氣也不會如此不順——看著這粉妝玉琢的小人兒,更覺得若亡夫有這福分看看他該多好。言畢,順理成章地垂下淚來。滿桌人便安靜了。蘇柳氏的三兒媳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勸解道:「咱們今兒個都是來拜壽的,劉夫人怎麼好端端地又傷起心來了。」於是眾人便也跟著解勸,都道在座各位都是一樣,誰沒有暗自傷心的時候……令秧看到蘇柳氏狠狠地盯了兒媳一眼,那眼神讓三兒媳即刻將自己的手從劉氏的手背上縮了回來。

東北角的那桌已經開始行令的時候,老夫人已經退席被扶到後面去,戲班子開台了。不用說,又是借了唐璞家的班子,今天的戲有一折《三打白骨精》,圖個熱鬧,另外就是《竇娥冤》。壽誕日又不宜太過悲情,所以只唱第一折,聽聽熱鬧,後面竇娥蒙冤入獄呼天搶地的場面自然是不會出現。其實故事都是爛熟於心的,只是正旦一亮相,念畢了念白,《點絳唇》的調子一起,席間便有人開始抹眼淚。

「滿腹閒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昨宵夢裡,和著這今日心頭。催人淚的是錦爛漫花枝橫秀闥,斷人腸的是剔團欒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得情懷冗冗,心緒悠悠……」

然後又是一聲蕩氣迴腸的念白:「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誰也沒想到,蘇柳氏的三兒媳就在此處大放悲聲,顧不得婆婆的臉色。女人的傷心原本賤如野草,也正是因為賤,所以很容易便鋪天蓋地。「百孀宴」於是便淹沒在眼淚與哭泣間歇的短促呼吸聲中,漸漸地號啕一片。台上的正旦顯然沒遇上過如此投入的觀眾,一邊唱一邊手足無措地晃神——在後台候場的蔡婆和張驢兒也湊熱鬧地探頭出來,看著這些孀婦暢快淋漓地集體弔喪。

令秧沒有辦法,只好把手帕從懷裡抽出來,掩在臉上放了一會兒。這樣便安然無恙地混跡於這慟哭的人群中。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丟進了一片寒鴉驚起的樹林裡,耳邊聽到竇娥又唱:

「避凶神要擇好日頭,拜家堂要將香火修。梳著個霜雪般白狄髻,怎將這雲霞般錦帕兜?怪不得『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好了,眼眶裡終於有了一點熱潮,淚珠艱難地滾出來的時候她趕緊拿開手帕,生怕臉頰上存留的淚痕很快就干了。

她並不知道在那篇出自謝舜琿之手,寫給新任知縣過目的《百孀宴賦》裡,是怎麼描繪這個場景的。不過,她也能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