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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每隔半個月,連翹會帶著為老夫人新配好的丸藥進來,而令秧永遠是從一大早便開始等待。

小如在一旁看著總歸有些嫉妒,令秧和連翹之間早已不似主僕,而像是一對姐妹——儘管小如不太清楚這究竟是為什麼。她只是必須按著令秧的吩咐,養成了習慣,把房裡最好的茶給連翹泡上,再裝上兩盒府裡待客用的果子點心,讓連翹走的時候帶給她的孩子們。做完這些,她便出去,把屋子留給她們二人。小如自然不可能沒在窗下偷聽過,只是她們聊的都是些再瑣碎不過的家常,夾帶著一點她不好意思聽的,關於男人的那些事情——偷聽幾次也就沒了興致。

連翹如今的穿戴跟三年前在府裡的時候自然不同,從前因著令秧總是淡妝素服,她也只好隨著,如今倒是穿得更鮮艷了,狄髻一盤,倒是襯得面如滿月。她淺笑盈盈地跨過令秧的門檻,形容動作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生疏,淡淡地行個禮道:「夫人的氣色真好。我聽好多人說過,前兒給老夫人祝壽的『百孀宴』上,最搶眼的就是夫人。」「在一堆孀婦裡搶眼可不是什麼好事情。」令秧笑得無奈,「孩子們都好?」「虧夫人總惦記著,都好,只是那個小子太頑皮,少不得挨他爹的打。」「打什麼。」令秧瞪大眼睛道,「小子皮一些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跟你說了好幾次了,多帶著他們過來,讓你的小子跟當歸多玩玩,你偏做那麼多過場。」「夫人這是說哪裡的話了,我是替夫人想,我家的孩子跟當歸哥兒和溦姐兒不是一種人,即使現在年紀小夫人不在乎,可是府裡有的是人在乎——若真的給夫人惹來口舌是非,那我就該死了。」

「算了吧。」令秧啐道,「難不成那起小廝們跟當歸就是一種人了?眼下當歸成日家跟著他們瘋跑,又沒個爹管教著,若真能常跟你教出來的孩子在一處,我反倒還放心些呢。」連翹微笑道:「除了老夫人房裡的丸藥,夫人可有什麼要用的沒有?那次的『補血益氣丹』吃著還好?千萬別忘了要用蜂蜜化了溫水配著吃,不然藥性就出不來了。」「還有的是,不急著配。」令秧舒展地換個姿勢靠在靠枕上,胳膊肘抵著炕桌,「只是連翹,咱們原先說好的那種藥,你可幫我配過了嗎?」言畢,她卻低頭凝視著炕桌上的果盤,不想看連翹的臉。

三年了,她們終於重新說起了這件事。

連翹從椅子裡站起來,儘管她不知道站起來要幹什麼,卻不敢再坐回去。她們都安靜了半晌,連翹輕輕地說:「我還以為,夫人早就忘了當日的話呢。」令秧迎著光線,微微用力地抻開自己的手掌,凝望著水蔥一樣的指尖:「我當然不敢忘。只是我心裡沒數,該不該提醒。你若是裝作忘了,那我怎麼提醒你都想不起來。」「夫人,我也沒忘。」令秧這時候終於轉過臉,似有些倦意:「站起來做甚,坐著。專門給你泡的新茶,還是謝先生拿來的,你怎麼說也得嘗嘗。」

連翹端起面前的茶盅,氤氳的熱氣撲到臉上來,因著這種暖,她的指尖倒是不再覺得涼:「真是好喝。」她輕笑,「如今在我們家,別的都好,我就是想念咱們府裡的茶。」「走的時候給你帶一罐回去,這容易。」令秧柔聲道。「我就不跟夫人客氣了,這茶的氣味和餘香,我那當家的鐵定喜歡。」「如今你們倒是鶼鰈情深。」令秧冷冷地微笑——讀了幾年的書,她說話倒也會用一些雅致的詞了。連翹就算是聽不明白,可也能推敲出意思來。

「最初你我二人說好的。」令秧坐正了身子,也揭開眼前的茶盅,「你答應我了,一年,最多一年半,事情就能辦好,對你來說,不過是配一些藥的工夫罷了。一點一點擱在他的酒裡,天長日久,藥效也就上來了。一來不難,二來不會有人看出來不妥,三來我們的後患也就除了,再不用擔心他亂說話——我知道這是大事,連翹,所以我也不敢催你。只是等太久了,叫我難免心慌。」她笑著,撫了撫胸口。「我就想問一句。」連翹望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夫人別嫌我無禮。夫人如今,可還信得過連翹麼?」「這叫什麼話。」令秧不耐煩地歎道,「跟你話家常而已,如何總是牽扯到什麼信得過信不過上頭去!」隨即,眼神裡又浮現出少女時候那種清澈無辜的神情。「既然如此,就信我這句話,只要我連翹活著一天,他便不會跟任何人吐露半個字;我哪天死了,他也把那件事爛在肚子裡帶進棺材。求夫人,把我們當初說好的那件事情忘掉,可使得?」

令秧驚愕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剎那間變得陌生的連翹,她的心腹,她的夥伴。三年前那個夜裡,她們的臉上都掛著眼淚。她說:「連翹,你起來,如今恐怕有了身子就別總跪著,地下該多涼啊……」連翹哭道:「夫人就依了我吧。咱們真的只剩下這一個辦法。」她用力捏著連翹的肩膀:「你我二人說好一件事,行不行,除了天地鬼神,就只有我們倆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你配給那個畜生了,他那裡倒是有一樣好處,你想配點藥再方便也沒有。你想想法子,弄點毒藥來,也不要藥性太強的,一日一點下給他——一年半載的工夫他便歿了,旁人只道是暴病。再也沒人來糟蹋你,也沒人把咱們的事情洩露出去。只要這件事做完,我便接你回來,你還在咱們府裡,你的孩子也在咱們府裡長大,你我就能像此刻一樣,一處做伴兒,跟蕙娘和雲巧一起,直到老死。你說,好不好?」連翹用力地點頭,點頭,眼淚凝結在下顎上,然後深深地叩首:「只求夫人到那個時候別忘了我,別丟下連翹不管了。」「你又在胡說什麼!」令秧一邊哭,一邊笑道,「就像戲裡唱的那樣,我當你是知己,你懂不懂?」

令秧依舊記得,那一刻滿心酸楚,卻又莊嚴的幸福。只是,為何不算數了?

「夫人。」連翹依然是靜靜的,「謀害親夫,是要凌遲處死的。」

「好多藥的藥效你最清楚,你只消做得像是急病身故,根本沒有人看得出破綻。」令秧壓下湧上來的惱怒,「你如何不替我想想,若是禍患從他口裡出來,我也得被拉去沉潭浸豬籠。難不成我就不怕?直說吧,你捨不得了,對不對?」

連翹的眼睛泛紅:「他是我孩子們的爹。」

「你別忘了起初他是怎麼要挾你怎麼逼你就範的!」令秧氣急敗壞道,「畜生一樣的人,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可惜!」

「他當初不過是灌多了黃湯糊塗油蒙了心,這些年他早已改了——」

「你怎麼這麼傻。」令秧難以置信地搖頭,「害過人還又因著害人得著好處的人,如何能改?」接著她頹然地歎氣,「也罷,看來當初說過的話,如今是真的不算數了。」

「就算我求夫人看在我那兩個孩子的分上。」連翹擱下了茶杯,「夫人饒他這一次,我這輩子給夫人做牛做馬。」

「罷了。誰也不能把刀架在脖子上迫著你。」令秧呆呆地看著窗子,鼻子一酸,「我一不下田二不趕路,要那麼多牛馬做甚?」

門外邊傳來了雲巧的聲音,在高聲且愉快地叫小如:「你這丫頭又躲懶到哪裡去了——我們溦姐兒來找娘,還不趕緊出來迎一下……」

小如的嗓音遠遠地從迴廊的另一頭繞過來:「沒料到溦姐兒今兒個這麼早就吃罷飯了呢,該打該打,溦姐兒這身衣裳怎麼這麼好看,來,讓我瞧瞧。」

連翹慌忙起身道:「溦姐兒來了,我便不多打擾夫人,我看看溦姐兒就走。」

「多坐會兒吧。」令秧淡淡地說,「有你在這兒,她來了,我還覺得好受些。這話我也只能跟你講,我特別怕溦姐兒這孩子,她越大,我越不想看見她。」

「夫人快別這麼著。」連翹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溦姐兒越長越像夫人了,又乖巧,家裡上下哪個不覺得她可人疼?便是我也成日家念叨著溦姐兒……夫人凡事都要往好處想,別總記著過去的事情。」

「你倒告訴我,好處是哪一處?」令秧嫣然一笑,「我原先還指望著,你能早些回來,不過指望落空,都是平常事。」

她打發小如去送連翹,告訴雲巧說她頭疼,於是雲巧便把溦姐兒帶了回去——她相信溦姐兒其實和她一樣如釋重負。隨後她便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暢快地淌了一會兒眼淚。不全是因為連翹背叛了她們的計劃,仔細想來,就算是當日她被關在祠堂裡的時候,就算是她在漫長夜裡閉上眼睛聽見哥兒推門的時候,就算是她在即將籠罩她的晨光中夢見童年的時候……她都沒有嘗過這種滋味。不管在她眼裡,羅大夫有多麼不堪,可是對連翹來說,跟這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更好,更有滋味,更有指望——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她覺得孤獨的了。

然後她坐起來,鋪開了紙筆,她要寫信。當初想要跟蘭馨學認字,也是為了能像蕙姨娘那樣,在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可以寫信給謝先生討主意——可是從描紅臨帖,到真的能讓自己想說的連綴成句子,總是需要些歲月的。何況,蕙姨娘寫信給謝先生,畢竟是給娘家人的家書,這些年每個人都習慣了,可若是令秧也突然開始叫人公然捎書信給謝舜琿,那便是極為不合適的事情。她也想過,要不要拜託蕙娘,每逢蕙娘托人帶信的時候,把她自己寫好的那封順便夾帶進去——按說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可是眼下便不成——她不知道蕙娘會如何看待她跟謝舜琿之間那種默契的交道,她也不願意留給任何人任何曲解的機會。再者說,她信裡要寫的話是連蕙娘也不能告訴的。

她只能跟謝舜琿說。她想從頭說。說她其實沒有猶豫地把連翹送給了一個下流人,只是為了堵住那人的嘴;說她也沒有什麼猶豫地,決定了要取那人的性命——與其冒著長久被要挾的風險,她寧願快刀斬亂麻;其實她還想告訴謝舜琿,她知道,想要殺人是不對的,無論如何都是傷天害理,可是即使如此,她還是想這麼做;順便再告訴他,也許在錯事面前,上天不肯幫她也是自然的——連翹反悔了,是因為,是因為——如今,她割捨不了那個男人,她眷戀他。

直到此刻,令秧終於弄明白自己為何那麼想要寫信給謝先生——她只是覺得困惑,那種眷戀究竟是為什麼。

那封信令秧寫了很久,也寫得很慢,她必須先要仔細地弄明白自己究竟想說什麼,然後再來思考有哪些字是自己不會寫的,並且想想自己想要說的話究竟該用什麼樣的詞和句子。蘭馨為了教她認字,給她看過自己娘家來的家信,她依稀記得些寫信的格式,也不知道對不對,不過管他呢,反正謝先生不會笑話。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謝舜琿面前居然沒有任何羞恥感。

想來想去,還是只有連翹最靠得住——連翹橫豎是不識字的,況且平日裡羅大夫斷不了跟一些販賣藥材的商人打交道,還是拜託連翹為她尋一個熟悉歙縣那邊的藥販子,給點銀子,捎信人便有了。至於該怎麼跟藥販子解釋帶信是做什麼用的,那是連翹的事情,類似的事交給連翹,總是可以放心的。

接下來的,就是漫長的等待。她總是會想萬一謝先生的回信寫得過分文雅深奧,她看不懂該怎麼辦。那便只好在謝先生下一次到訪唐家的時候,找個時機請他解釋吧。這麼想著的時候她覺得很愉快,就好像是小時候在想像中跟人完成一場精彩的遊戲。等了近十天,她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小如:「平日裡咱們家裡的書信,要多久能收到回音的?」小如道:「這便不好說了。若是往徽州六縣送的,差不多半個月,至多一個月吧。可若是往外府甚至是別的省送,那可就沒譜兒了。」

「咱們府裡是誰管著收信送信的事情?」

「這個沒準兒,以往管家每個月派誰出去就是誰管,不過最近半年好像都是侯武管著。眼下侯武出門辦事的時候最多:採買,收賬,送禮,巡視佃戶,都是他的事,送信兒之類的,見縫插針的也就辦了。」小如的笑意裡似有一點微微的不屑,「夫人是想往娘家寫信麼?我去找侯武便是。如今他是蕙姨娘跟前最得意的人兒,可是一直都找不到契機來夫人眼前獻個慇勤。前兒我送連翹走的時候在二門看見他,他還跟我說夫人房裡的事情只管叫我吩咐他……吃住了蕙姨娘還不夠,總得在夫人跟前時不時地賣個好兒才算周全。」

「這也奇了,人家如今當總管,盡心盡力有什麼不對。」令秧無奈地笑道,「你們這起嚼舌頭的人,怎的都這麼刻薄。」

「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我就跟夫人再多嘴一句。當初蕙姨娘再重用起先的管家,都無所謂,因為管家是老人兒,跟管家娘子兩個都是左膀右臂,沒人能抓什麼話柄兒。可侯武不同,侯武年輕,沒娶過親,成日家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跟蕙姨娘走那麼近,只怕日子久了,會生別的事端。這話旁人都說不得,只有夫人的身份才能提醒著蕙姨娘一點兒,若真是被人傳出來什麼難聽的,頭一個咱們三姑娘在夫家該如何做人,還有,夫人和謝先生苦心經營著咱們家看重婦德的名聲,怎麼說也不能讓侯武給玷污了。」

令秧用了好大的力氣,才遏制住內心湧上來的那一陣惱火:她說得都對,可就是因為太對了,「對」得讓令秧覺得胸悶。況且,什麼叫「夫人和謝先生苦心經營著的名聲」,這丫頭怎麼會這麼聰明——可若是連翹,即使看得再清楚這句話也斷不會說出來,罷了,再念連翹的好處也沒用,連翹橫豎已經拋下她不肯再回來。她臉上倒是依然不動聲色,笑道:「我能和謝先生經營什麼,你就編排吧。依我看,原本什麼事情都沒有,事端全是你們這起聽風就是雨的鬧出來的。蕙姨娘身正便不怕影斜,你要我去提醒什麼?」

「夫人可以跟蕙姨娘說,要蕙姨娘張羅著給侯武娶親呀。」小如一興奮,便眉飛色舞起來,「管家娘子歲數也大了,如今管家常年癱著原本就需要人時刻照看,不如順勢讓管家娘子歇了,以後侯武和侯武的媳婦兒就是新的管家和管家娘子,這樣侯武也名正言順了,還多了個媳婦兒一起幫襯著,自然也就沒人再派蕙姨娘的不是。」

令秧一個耳光落在了小如臉上,清脆地一響,她自己也嚇了一跳:「聽見你自己滿嘴的下流話沒有?我都替你害臊,一不留神把自己心思說出口了吧!你一個姑娘家操心起侯武一個爺們兒的婚事已經夠沒臉的了,誰知道還巴望著管家娘子的位子,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我的屋子太小盛不下你的才幹了是不是?沒臉的騷蹄子,你當我傻,我沒聽見你說前兒在二門上跟侯武搭話的事兒?誰先跟誰搭話還不一定勒,你倒懂得替自己擔心慮後的,想要如意郎君,想去攀個高枝兒管事兒,別在我這種寡婦的屋簷底下埋沒了你終身對不對?」

小如早已靜悄悄跪在地下,知道自己說什麼都不對,索性沉默著一邊哭一邊任由她罵。令秧罵著罵著,益發覺得自己指尖都在發抖,她也不認識這樣的自己,可是居然如此地駕輕就熟。有什麼東西跟著這種破口大罵破繭而出,也許是那個原本惡毒的自己,像爐灶裡的木柴那樣燃燒著就要爆裂開。她心裡重重地劃過一陣淒涼,猶豫著揚起一隻手,本想再對著小如扇一巴掌,手掌落下來,卻不由自主地摀住了自己淌淚的臉。

她們安靜了很久。正當小如想要開口認錯的時候,令秧反倒哽咽得像個孩子。「疼不疼?」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小如的臉頰,「其實,我知道你是擔心蕙姨娘,也擔心這個家。老爺沒了,當歸不是我生的,溦姐兒也跟我生分,連翹嫁了以後變得越來越沒良心,你若是再存了什麼心思想走,我可就太沒意思了。你懂不懂……」

於是小如反倒必須像安慰一個孩子那樣,把她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包裹在自己溫暖的掌心裡:「夫人別這樣,我知道,夫人想念老爺的時候,脾氣上來,覺得傷心,都是有的,可是夫人也得顧念自己的身子呀。」

是,任何事情倒是都可以推到「想念老爺」上頭去,老爺的靈位就是她最完美的避難所。雖然如今她想起老爺的時候,最清晰的只是那滿屋子難聞的氣味兒。

令秧和老爺大婚的那一年,侯武已經是管家手下最看重的人。他對他的生活沒有任何不滿意,不過他知道,他離自己真正想接近的東西還很遠。對於老爺要迎娶的這位新夫人,府裡的下人暗地裡沒有不搖頭歎氣的。都知道新夫人年紀比老爺小了三十歲——這倒也罷了,可是原本只是打算納為妾室的,夫人屍骨未寒,老夫人便已經拍板讓她續絃做填房夫人——若不是府裡那兩年眼看著就要坐吃山空,急等著一筆大的進項來周轉,一個普通商戶家的女兒怎麼說也爬不到這個位置來。大家都慨歎著世態炎涼,也有人暗暗抱怨老夫人的無情,可是侯武知道,若沒有這個新夫人的嫁妝,只怕他們所有這些嚼舌頭的人的飯碗都成了問題。不管別人,他自己一直隱隱地感謝著那個十六歲的姑娘。

有一件事,怕是老爺直到去世的時候都不曾知道。知道的人只有蕙娘、管家夫婦和侯武以及管家的另一個親信。唐家大宅這些年還能如常運轉,是因為令秧過門之後,蕙娘暗暗挪了一半嫁妝的錢入股了兩間典當鋪。且那兩間鋪子並不在徽州地面上——誰都知道,大江南北,徽州人的典當生意遍地都是。蕙娘把錢放到了一個遠行至福建的同鄉手上,在福建,徽州人的典鋪利息收得比當地人要低,因此不怕沒有錢賺。這事自然是不能讓老爺知道——管家曾經提醒蕙娘,福建畢竟隔著千山萬水,如何提防上當受騙。蕙娘卻只是淡淡一笑道:「不怕,我自有道理。」侯武聽說,後來蕙姨娘托人打點了一份厚禮,並修書一封,直接送去了福建,抬到那同鄉所在的知府府上。如此一來,同鄉看見唐家居然跟那位知府還有交情,知道自己在異鄉經商總是有能仰仗唐家的地方——所以年底核算分紅的時候倒從沒做過手腳。同鄉的典當行越來越穩固,唐家大宅便越來越游刃有餘地維持著收支的平衡——狀況最好的那兩年還讓蕙姨娘又在附近鄉下置下了一些田產。沒有人敢問蕙娘究竟是如何認識那位福建的知府的,管家娘子曾經詭秘地微笑道:「那知府怕是她從前在教坊時候的恩客。」侯武聽了只是模糊地覺得——難怪入股的事情,絕對不能告訴老爺。

老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定要等到夫人三年祭日過後再迎娶新夫人過門,老夫人也不好說什麼。那年月老夫人不犯病的時候,說話是舉足輕重的。不過有一晚,瘋症來得劇烈,老夫人舉起床邊一隻矮腳凳砸壞了房裡的好幾扇窗戶,那次陣仗很大,最終是兩個小廝顧不得避嫌了,衝上去才把老夫人摁住。次日,管家找人去盯著工匠修復老夫人房裡的門窗——還有,老爺吩咐,老夫人的窗子上從此以後都要裝上鐵製的欄杆。侯武負責監督著這個差事,這當然是他自己跟管家求來的。監工了大概兩三日,老夫人房裡的丫鬟婆子們便都跟侯武很熟了。閒聊的時候,他便不經意地問過,老夫人的瘋病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犯的。

這些年來,這個問題他已問過好些人,但他得到的回答並不總是一致的。管家娘子和管家兩個人就分別斬釘截鐵地說出兩個相去甚遠的年份。他只好不厭其煩地找機會去問更多的人,試圖從眾多回答中得到一個大致準確的答案——這件事,對他很重要。

「是災荒那年。」一個婆子語氣非常肯定,「那時候你還小吧——總之,是老爺帶著蕙姨娘回府以後,那年的冬天。有不少逃荒的人都往休寧城裡跑,既是往城裡去,必定得路過咱們家的宅子。老爺心慈,便在大門外面吩咐管家支了口大鍋捨粥,依我看,所有的禍端都是從這兒來的。」婆子歎了口氣,自顧自地搖頭道,「那天是臘八,老爺特意吩咐,那天賑災的粥裡多放點東西,算是給這起要飯的過了回臘八。那天排著隊等著捨粥的、哄搶的,自然比平日裡多出去好幾倍還不止。早早地,粥便捨完了。可是,你說捨完了有什麼用,那起下流沒臉的餓死鬼才不會信。就都圍在咱們門口不走。作孽,偏生那天老夫人一大早就上廟裡進香去了。回來的時候,那群餓死鬼裡有幾個天天守在咱們家門口等粥,認得了咱們家的轎子,一窩蜂地圍上去堵著路,對著轎子磕頭,說是謝老夫人救命之恩,求老夫人再開恩捨點臘八粥——你瞧瞧,什麼叫得寸進尺,這便是了。說是來叩頭求老夫人,可是你沒看見那凶巴巴的陣仗,兩個轎夫都被他們踩掉了鞋。」這婆子眉飛色舞,淋漓酣暢地罵著「餓死鬼」,不小心忘記了,那年逃荒的隊伍裡,也有自己家的親戚,「叩頭的那些人裡有個道士打扮的,上去就掀開了老夫人的轎簾子,旁人都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待到咱們家的小廝舞著棍棒上去把他們打散的時候,那妖道已經對著老夫人不知念了兩句什麼,當晚,老夫人就病了……」

其實侯武的眼神早已渙散開,那婆子後半截究竟說了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只是有一樣可以確定了,老夫人第一次發病,的確是那個冬天——你可以說是災荒那年的冬天,也可以說是老爺帶著蕙姨娘回來的冬天,還可以說是賬房先生死去的冬天——在各路人的答案裡,「這個冬天」是被提到最多的。侯武耐心地對這婆子賠著笑臉:「媽媽可還記得,當年,老夫人房裡的貼身丫鬟是哪個麼?」婆子臉上滾過一陣些微的暗淡:「這如何能忘了,想當初,整個府裡的丫鬟中間,她最是個人尖子——可惜那丫鬟短命,老夫人得病的第二年,發作起來,我們沒攔住,叫老夫人拿把剪刀刺穿了那丫鬟的喉嚨,長得嬌滴滴的一個人兒,就這麼沒了。老夫人清醒過來抱著屍首哭得死去活來,老爺就吩咐必須厚葬——從那以後,老夫人就病得更厲害了。」

侯武不作聲,心暗暗地往下沉。他又一次地沒了線索。

老爺西去的那年冬天,正是令秧身子臃腫即將臨盆的時候。蕙娘獨自在賬房中看著賬簿,打發紫籐去廚房安排別的事情——冬日天黑得早,才下午的工夫,賬房裡已經掌上了燈。她聽見有人叩門,眼皮也沒抬一下,便道:「進來吧。」她聽得出侯武叩門的聲音。

她沒有抬頭,他也維持靜默。片刻之後,他輕聲道:「蕙姨娘,我來辭行。」

蕙娘的指頭肚用力地按在正在看的那頁賬簿上,波瀾不驚道:「為何?嫌工錢少?我知道。」她輕輕歎氣,「老爺去了以後家裡事情太多,大半年來這麼辛苦也一直沒能打賞你。可是府裡如今艱難,你不會不知道。」

「蕙姨娘這麼說,可就折煞侯武了。」他慌亂地搖頭,「實在是,我娘年紀大了,身子不好,我想回家去娶媳婦,順帶照顧她老人家。」

「給你半年的假。」蕙娘揚起臉,「回去娶親,讓她留在老家照顧你娘,你再回來,如何?來回盤纏,娶妻的使費,都由咱們府裡出。我回頭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是按照以往的例則結給你,還是再多添些。」她的腔調一如既往地精明果斷,讓他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說「不」。

「蕙姨娘,侯武何德何能啊,真的當不起……」

他總不能告訴她,他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才下了這個決心。老爺死在老夫人手裡,老夫人如今生不如死——即便賬房先生的死真的如他懷疑的那樣,與這兩人有關,上天也已經替他討回公道了,即使他自己動手也沒可能做得這麼漂亮——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原來還有這樣一層意思。雖說作為一個復仇者,他很失敗,可是敗在天命手裡,怎麼說也不丟人。所以,是時候離開了——雖然他依然恨這宅子,也依然捨不得它。

「你今年多大了?」蕙姨娘放下茶盅,微微一笑,「我記得你來府裡那年才十四,到如今怕是有七年了吧……」

「難為蕙姨娘記得,上個月,剛剛二十一。」

「也的確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她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那目光讓他心裡一顫,他以為她馬上就要說出些讓他如釋重負的話,他在心裡這樣乞求著觀音菩薩。這麼些年過去,她倒是一點不見老,即使喪夫也並未讓她憔悴多少,反而渾身上下更添了種欲說還休的味道。她站起身,緩緩地走向他,一時間他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倒退了好幾步,她臉上浮起的笑容幾乎是滿意的,她不疾不徐道:「侯武,我若就是不准你走呢?」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後退了幾步之後,他居然將手伸到背後去,插上了賬房的門閂。那聲輕輕的木頭的響動讓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她的笑意便更濃了。「蕙姨娘。」他囁嚅道,「我求求你開恩,侯武在府裡這幾年,承的恩澤這輩子也還不清,即便放我家去了,我也依然是咱們府裡的人……」他知道自己語無倫次。他只好絕望地注視著她墨綠色裙擺邊緣繡著的細小的水仙花,他知道,自己跪下了。

「起來呀,你這呆子。這算幹什麼呢?」她繼續往前挪著小碎步,「你這話可就讓人寒心了,東家哪裡虧待了你,我又哪裡對不起你,你這般哀告著說要去,難道往日的主僕情分都是假的?」

他終於一把抱住了她的雙腿。像要把自己的臉揉碎那樣,用力地埋進了她的裙裾。那件從來也不敢想的事情,其實做出來,也不過就這麼簡單。她的聲音仍舊柔軟,帶著嗔怪的笑意:「這又算是幹什麼呢?叫我和你一起被天打雷劈不成?」他急急地站起身來,動作因為笨拙,險些被她的裙擺絆倒。他也不知道此刻該做些什麼,於是他死死地捧住了她的臉龐,眼睜睜看著猙獰的自己映在她眼底靜謐的湖泊裡。她像是要哭,眼裡眼看就要滾出水滴來,但是她卻笑了。如果是這樣近地端詳著她,的確看得到她眼角有細細碎碎的紋路,它們若隱若現的時候攪得他心裡一痛。蕙娘的聲音低得像是耳語:「是不是嫌我老了?」

他抱緊她,默不作聲,滿心都是屈辱。他這才明白,有那麼多次,他冷血而又過癮地盤算著如何復仇:看著幼小的三姑娘蹦蹦跳跳地出現在芭蕉樹底下,他就會想像著她的腦袋和身子在一瞬間搬家是什麼情形,應該有一道鮮血劃破她的脖頸,像風一樣飛出來,一半噴濺在雪白的粉牆上弄出梅花點點,一半噴在她粉紅色的身軀上——至於她的頭顱,像個骯髒的球那樣滾在芭蕉樹底下的泥土裡,雙眼還不知所措地望著天空;遇上老爺一本正經地穿戴整齊坐進車裡去做客吃酒,他便想像著馬蹄從老爺身上如何清脆地踏過去,輕鬆俏皮地踩碎老爺的內臟就像踏著暮春時候的落花,然後車輪也正好碾著他的鼻子過去,讓他的臉上凹陷出一個大坑,和身子底下的青石板路渾然一體;有時候那位十六歲的夫人會坐在二層樓上一臉好奇地眺望遠處——他會想像如何把她的衣服扒光再把她從欄杆上拋出去——她畢竟跟舊日恩怨完全無關,所以對她的懲罰可以輕一些,自然了她能嫁給老爺便不是什麼好東西,也該死。侯武常常出神地幻想著一場又一場又壯觀又聞不到血腥氣的殺戮,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無論恨意是多麼愉快地宣洩而出,他心裡也依然有股說不出的柔情——當他看到粉牆上那些偶爾被雨水沖刷出來的污漬,看著燕子又狡猾又優雅地掠過天井的廊柱,看著管家娘子在盂蘭節的時候專注地折出那些紙元寶——溫暖地抬頭對他一笑道:「你看,這些夠不夠夫人在那邊用的?」……時時處處,那柔情都會蔓延過來,像是雨後帶著清香的苔蘚。

原來這柔情的源頭在這兒。在他眼前。就是她。

賬房後面那間堆積陳年賬簿的偏間是他們見面的絕好場所。每一次,她都靜靜地邁進來,像幅畫那樣不動聲色地凝視他。像是安然欣賞著他所有的惶恐,和所有的冒犯。他故作粗魯地扯開她的衣扣,滿心疼痛地眼睜睜看著她被自己冒犯。每一次,當紫籐在門外心照不宣地咳嗽,他便知道她該走了。每一次,他都跟自己說,他會永遠記得她滿身月光一般的清涼和柔軟——到他死。

「還急著回去娶媳婦兒麼?」她趴在他耳邊,戲謔地問。

「總有一天,我帶你走。」這允諾讓他渾身直冒冷汗,可是他覺得他別無選擇。

「又說傻話?能走到哪裡去?」她的指尖劃過他的發叢,「我們走了,誰照顧夫人?這個家怎麼辦?」

「我不管。」他有些惱火。

「好了。」她的眼神像是縱容著一個耍賴的孩子,「只要你願意,咱們永遠這樣——沒人會發現,即使發現了也沒人敢說出去。直到你倦了,想去真的娶媳婦兒了為止。我可不是老夫人,若我立定了心思要幹什麼,我便能打包票讓任何人都不敢來為難你。」

他的腦袋裡像是劃過一道閃電那樣一凜,但他不動聲色道:「老夫人怎麼了?」

「當年老爺一回家來,頭一個便想收拾老夫人和賬房先生啊。」她躺倒在他懷裡,「是我跪在地下上求老爺,千萬不能鬧開來不然對誰都不好看——他才答應我只想個法子讓賬房先生出去。於是只好賴到賬目虧空上頭了——本以為,這樣便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道那賬房先生是個性子烈的,受不了自己一輩子背個鬧虧空的污名兒,就投了井。葬了賬房先生那日,老爺拿著把匕首到老夫人房裡,要老夫人自己斷一根手指,立誓以後清白做人——刀落下去,沒落在老夫人指頭上,劈進了那張紫檀木的八仙桌裡,然後老夫人便嘴角泛著白沫昏過去了。老爺自己也沒料到,那以後,老夫人便開始病了。」

她住了口,端詳他道:「是不是嚇到你了?沒事,放心——有我在,沒人有這個膽子。」

原先苦苦求問而不得線索的事情,原來答案一直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他的仇有命運替他報了,可是他必須要做跟賬房先生一樣的事情。原本已經式微的暴怒就在此刻吞沒了他,他輾轉反側到天亮,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個如今已經在他胸口處牢牢生了根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他要毀掉這個家,讓他們最恐懼的事情發生,砸碎他們最在意最珍視的東西。然後,讓他們自己砸碎自己。

(03)

進門的時候,蕙娘笑道:「真不知這些日子在忙些什麼,竟也好久沒來夫人這裡坐坐。」令秧坐正了身子,有些費力地轉動著腕子上的玉鐲:「你日理萬機,我想叫你來的時候都得顧及著,我們這起整日吃閒飯的也別太不知趣,耽誤了你給府裡賺銀子的大事情那可就罪過了。」說得身邊丫鬟們都笑了。蕙娘一邊示意紫籐將手裡的捧盒放下,一邊道:「如今夫人取笑我的功夫倒是真的見長了。這是前兒三姑娘打發人帶來的,新鮮的蓮子菱角糕,他們府裡做這個倒還真有一套,夫人也嘗嘗。」令秧連忙道:「真難為三姑娘想著。你看,你隔三差五地總帶些新鮮物兒給我,弄得我想和你說話兒的時候都不好意思打發人去請,怕你疑心是我屋裡沒東西吃呢。」蕙娘笑著掩住了嘴角,又道:「對了,我剛收到謝先生的信,他叫我替他謝謝夫人,幫他家的夫人抄佛經,還說下次抄了佛經一併交給我,跟著我的書信一道帶過他們府上去就完了。」令秧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好,你下次再帶信的時候,打發個小丫鬟來我這裡拿便是。我不過也是為了多練練字兒。」她在心裡重重歎了口氣:到底是謝先生,「抄經」是多好的由頭,這樣便能把自己的信也夾進去——如此簡單,偏偏她費了多少周章也想不到這一層,真是人笨萬事難。

她自嘲著,臉上的笑意益發跳脫地迸出來,柔聲道:「謝先生最近也不說上咱們家來看看。」「罷呦。」蕙娘揮揮手,皺眉啐道,「他哪兒還有心記得咱們,他忙得魂兒都被勾去了。夫人整日跟川兒媳婦待在一處,沒聽說麼?怕是有近兩個月的工夫,他都住在『海棠院』裡——最近那裡新紅起來的一個姑娘叫什麼『沈清玥』的,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渾忘了自己姓什麼,咱們川少爺想去跟先生說話,只怕都要尋到清玥姑娘房裡去才見得著人——夫人說說,這成什麼話?謝家老太爺去年歸西了之後,更是沒人鎮得住他謝舜琿了,我都替他家的夫人發愁呢。」令秧吃了一驚:「真沒聽過,蘭馨跟我從來就不說這些男人們的事兒。」隨後她略顯尷尬地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幾個丫鬟,道,「你們都出去吧,這話可不是你們能聽的。」紫籐和小如對視一眼,出門的時候小如終於忍不住,掩住了翹起的嘴角——她們倒也都知道,夫人在這類事情上,規矩是最多的。

四下無人了,蕙娘的聲音反倒壓低了些:「川兒媳婦怕是也沒跟夫人提過,我聽說咱們川少爺也是越來越熟悉那種地方了。要說那『海棠院』真的囂張,如今人家都說,十個打馬從八角牌樓底下過的正經官人,倒有八個是往海棠院裡去的。哎。」蕙娘長歎一聲,「我也擔心著我那個不成器的姑爺,也不知道三丫頭能不能學得伶俐些,把他拴在家裡。不然若真的被那起娼婦迷得亂了心性,可就不好辦了。」「這話,我也不好直接跟他說。」令秧為難地托住了腮,「我倒覺得川少爺也不過是去看看,圖個新鮮,橫豎你交代賬房,不許他從家裡支銀子不就完了。」「我何嘗沒想到這個。」蕙娘苦笑道,「我就怕家裡支不出來銀子,他到九叔那裡去支——九叔向來是個不在乎小錢的,多為他做幾次東便什麼都有了。看來我還是得打發侯武去九叔面前通個氣兒,侯武也是個男人,這話還好說一些。」

既然已經提到了侯武,令秧便順勢道:「我還正想要跟你商量這個呢,按說,侯武如今在咱們家裡擔著最重要的位子,咱們也該給他娶個親,不如就在家裡的丫鬟中間選個不錯的,往後,侯武跟他媳婦兒就是名正言順的新管家和管家娘子,他便也能安心在咱們家裡待下去,你看如何?」蕙娘心裡重重地一顫,臉上卻波瀾不驚:「夫人說得是,我不是沒有問過侯武,不過好像他自己對娶親這回事並不十分熱心,我也就罷了。」令秧笑了:「他要是太熱心了豈不是遭人笑話?咱們做了主給他選個好的,他哪有不依的道理?」蕙娘也笑道:「若說家裡的丫鬟,到年紀的倒也有兩個,只是嫁了侯武就等於要從此幫著管家,我怕一時服不了眾,又生出事端來。」「別人難服眾,」令秧胸有成竹地笑道,「你的紫籐還不行麼?她年紀也大了,咱們不好耽擱人家——況且,她嫁了侯武,等於你的左膀右臂成了夫妻,誰還敢說什麼不成?紫籐是在咱們家長大的,我知道你也捨不得她,如此一來她是真能跟你待一輩子了,多好。」蕙娘不作聲,也沒有注意到令秧臉上掠過的一點黯然。沉吟片刻,只好說:「夫人的主意好是好,可我想回去先問問紫籐的意思,若她實在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她。這孩子同我,畢竟跟別的丫鬟有分別。不過話既說到了這裡,夫人就沒想過小如麼?我若是讓紫籐嫁給侯武,眾人還不更得說我在府裡一手遮天了?不如把小如配給侯武,這樣夫人的人成了新的管家娘子,不更是沒人敢說什麼。」令秧皺了皺眉,倉促地揮揮手道:「小如不成,一來年紀還小,二來性子太不沉穩,真扶到那個位子上去了只怕遭人笑話。還是你的紫籐大方懂事——況且。」令秧笑了,「你就當是心疼我行不行,連翹才走了沒兩年,我又得從頭調教一個人,累死我。」言畢,二人不約而同地端起面前的茶盅,似乎突然沒有話講了。

迴廊上傳來兩個孩子嬉笑的聲音,依稀摻雜著奶娘在說話:「慢著點兒,慢著點兒,仔細跌了……」屏風後面最先露出來的是當歸的臉,這孩子長著一雙老爺的眼睛,可是臉上其他地方都像雲巧,總是有股靈動勁兒,好像馬上就打算笑出來。然後溦姐兒終於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風車是我的,還給我!」當歸仗著個頭高些,把風車輕巧地舉過頭頂又往屋裡奔,蕙娘拖長了聲音笑道:「好我的當歸哥兒,你一天不欺負你妹妹,你便過不去是不是?」當歸一邊跑一邊說:「風車是我做的,就是我的。」溦姐兒在後面急沖沖地嚷:「你說好了做好了送給我的,你耍賴皮!」可是一抬頭看到令秧,溦姐兒便安靜下來,不作聲了。沒人追趕,當歸頓時覺得沒意思起來,舉著風車的手臂垂了下來,臉上帶著一副雞肋一般的神情,嘴裡嘟噥著:「給夫人請安。給蕙姨娘……」後面那「請安」兩個字基本是被吞回肚子裡了。

令秧的臉像是被自己的笑容融化了那樣,張開手臂道:「當歸過來呀。」嘴裡雖然說著:「你一個哥兒,跟姑娘家搶玩意兒,害臊不害臊?」卻是一把把當歸攬在懷裡,還順便捏了捏當歸尖尖的鼻頭。問道:「吃點心不?」溦姐兒維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在地上,漆黑的眸子注視了一會兒令秧,便又把眼光移開了。蕙娘看在眼裡,只好對溦姐兒笑道:「不就是風車麼,蕙姨娘讓人再給你做好的。你喜歡什麼顏色只管告訴我……」「依我看。」令秧依舊摟著當歸,表情淡淡的,「風車也沒什麼好玩的,一個女兒家,整日為了追著風四處瘋跑著,終究也不像個樣子。」溦姐兒臉上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只是靜靜地往蕙娘身邊靠近了些。蕙娘長歎一聲道:「就由著她玩兒一陣子吧。」說著伸手撫弄著溦姐兒頭上插著的一朵小花,「眼看著就該纏腳了,橫豎也不剩下多少日子能這樣跑一跑。」令秧笑道:「你就總是縱著她。」眼睛也不再瞧著溦姐兒了。

府裡的人誰都看得出,夫人不怎麼喜歡溦姐兒——雖然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可到底比不上當歸,老爺留下的唯一的血脈。蕙娘雖說知道個中緣由,心裡卻也難免覺得令秧有些過分,可是這話是不能明著說出來的,她只好盡力地疼愛溦姐兒,讓府裡的人都看著,有她在保護著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侯武和紫籐完婚那天,唐家大宅裡倒也是熱鬧。

婚事都還在其次,眾人現在都曉得了,從此以後他們便有了新的總管夫妻。舊日的管家娘子從此正式卸任,被府裡養起來等著終老,儀式上,拜完了天地,這二人都沒有高堂在身邊,因此,拜的就是原先的管家夫婦——老管家被人抬了出來,左右攙扶著架在椅子上,受了這一拜。

其實在婚禮前一天,侯武和紫籐二人已分別來拜過了各房的主子。侯武深深叩首的時候令秧道:「起來吧。從今以後就是成家立業的人了,咱們府裡雖然是沒有老爺,可是越是這樣,大小事情的規矩方圓越不能給人留下話柄兒。從此以後,很多事情就交給你和紫籐了。你可知道,在咱們家,最看重的是什麼?」侯武垂手侍立著,聽到問題立刻惶恐地抬起頭來,滿臉都是老實人才有的那種不善言辭的窘迫——也並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確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令秧笑了,笑意裡全是寬容,這讓侯武依稀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夫人——可是她們終究不同,令秧無論如何,都無法假裝自己像是一個「母親」。她緩緩地歎氣道:「這個宅子裡,我最在意的,便是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節。或者我講得再明白些,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節,絕不能在別人嘴裡被玷污了。咱們家——賬房上每年收多少銀子又花多少,有沒有虧空能不能盈餘,什麼差事用什麼人又罷免什麼人,我通通不管,我不識數目字,也不想費這個力氣;可若是咱們家裡傳出來什麼不好聽的話不名譽的事情——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你可明白?」

侯武連聲答應著,心裡卻想起很多年前一個晨曦微露的清晨。那似乎是個初夏,不記得是族裡唱大戲還是過端午了,他吃多了酒,強撐著幫川少爺把馬牽進馬廄去,頭暈沉沉的,覺得那匹馬的眼睛好像飛滿了四周,他的身體模糊感覺到了一堆鬆軟的稻草,倒頭便將自己砸進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一時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耳邊卻聽見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女人說:「謝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麼久了。若有一日實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斷。就怕那時候沒工夫跟謝先生辭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來世再報……」他聽出來那是誰的聲音,正因為如此,才嚇得丟了魂。然後男人的聲音道:「夫人遇到了什麼難處吧?不過謝某只勸夫人……」往下的話他便聽得不甚明瞭了,只是那句「謝某」讓他知道了對話的人是誰。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身子埋進稻草堆裡,脊背上的冰涼倒是醒了酒。

他沒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其實他自己也不甚明瞭這件事的意義——只是他知道,這個記憶必然要留著,日後總歸有用。

他自然不會知道,當他退出令秧房裡的時候,他脊背上印著小如含怨的眼睛。小如得知這場婚事定下來之後,在後半夜偷偷地哭了很久。不過小如知道,這念頭早就被夫人掐斷了,或許本來就不該有的。小如不是個跟自己過不去的人,天亮以後,她便好了,又歡天喜地地跑去打趣紫籐,順便熱心好奇地想要看看新娘子的衣服。

洞房花燭夜,他穿著一身簇新的衣裳,在床沿上手足無措地坐下來,似乎覺得新衣裳太拘謹,可是真脫下去又太費事了。他打量著八仙桌上暢快地淌著淚的喜燭,故意不去注視身旁那個蓋頭未掀的女人。新房雖小,可已經是下房中最上等的兩間。全套的傢俬物件,甚至新娘子的首飾,都是蕙姨娘親手置辦的——蕙姨娘甚至沒有動用賬房上的錢,是拿自己的體己出來給紫籐置下了這份讓所有丫鬟都羨慕的嫁妝。

他隱約聽得到,闔上的房門外面,那些隱約的嬉笑推搡的聲音。他終於站起身掀掉蓋頭的時候,那些聲音就更嘈雜了。頭髮被盤起來,並且濃妝之後的紫籐看上去有點陌生,他幾乎無法正視她塗得鮮艷的嘴唇。他只好重新坐回她身旁,他和他的新娘默契地安靜著,等到門外的人們意興闌珊,等到那些鳥雀般細碎的聲音漸漸平息——在那漫長的等待裡,他想說不定能娶到紫籐是一件非常正確的事情,因為她和自己一樣,熬得住這樣讓時間慢慢被文火燒干的寂靜。紫籐突然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嚇了一跳。

「往後你若想去蕙姨娘那裡,照舊去便好。但是要記得讓我知道。」紫籐的聲音很輕,但是吐字清晰,珠圓玉潤的。

他大驚失色,卻依舊保持沉默。其實他第一個念頭是讓她當心隔牆有耳,只是他又實在說不出口。

即使不望著她,他也能感覺到,她緩慢綻開的微笑似乎在悄悄融化著他的半邊臉頰。她輕歎道:「昨天,我跟蕙姨娘告過別了。我跟她跟了這麼多年,什麼都看在眼裡,她什麼也不用說,我都懂得。我只盼著你能應允我一件事,無論何時,什麼都別瞞著我。」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是若是照實說,又好像壞了什麼規矩。

紫籐靜靜地說:「咱們睡吧。」他站起身吹熄了蠟燭。然後在一片黑暗裡,摸索著重新坐回了床沿上。他知道她也紋絲未動。知道這個讓他安心。他們就這樣肩並肩地坐了很久——洞房花燭夜便這麼過去了。

三日後的黃昏,看診歸來的羅大夫看見侯武拎著兩罈酒站在自家門外。羅大夫一怔,道:「可是唐老夫人的病又不好了?」侯武擺手笑道:「老夫人近來安康得很,只是我想來請羅大夫喝一點,前日裡成親成得匆忙,只請了請府裡一同當差的伴兒,不想落下了羅大夫,今兒是特意來討打的。」

羅大夫聽了,連忙拱手道:「啊呀,那真是要恭喜。我這幾日被蘇家少奶奶的病耽擱住了,拙荊也沒進府裡去——真真是錯過了喜訊,我今晚該自罰三杯。」

頃刻間,他們之間便親熱起來,酒過三巡,更是親如兄弟。

謠言,是在兩個多月以後開始流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