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南方有令秧 > 第五章 >

第五章

謝舜琿微微頷首,對她唱喏。

轉過去吩咐跟著他的小廝先去備馬。他手裡拎著燈籠,清瘦的身形全都籠在那一條微光裡。令秧問:「謝先生這麼晚還要出門呀?」也許是因為這中堂寂靜得像是馬上就要飄出音樂來,並且,燈籠的亮光裡只有他們倆——她知道自己還沒行禮,但是,也沒覺得有多不舒坦。

謝舜琿道:「今兒個你們的十一公興致好,硬說看夜戲會累人,要川少爺和我過去吃點心——都已經差人來請,不去不好。」令秧笑道:「難為謝先生,也跟著改口叫川少爺。」謝舜琿微微蹙眉:「那是自然的,既是做客,哪有不守府裡規矩的道理。夫人可中意今日的祁門班子?」令秧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我瞧著那個唱觀音的最好,不過我坐得遠,可能看不真切。看了一會兒就被叫回來了。」「管家娘子幫我安頓行李的時候提過,可是為著三姑娘?」令秧笑了:「我們家的事情,如今倒是一樣也瞞不了謝先生了。正是為著那孩子,一個姑娘家倔強到這個田地,蕙姨娘打也打了,還餓了好幾天,只是不頂用。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也不願讓蕙姨娘再動肝火,盤算著明天帶著她去看一天戲好了。看完了再回來管教她……」謝舜琿恰到好處地歎了一句:「夫人持家真是辛苦。」令秧略略地一愣:「謝先生是說笑了。這哪裡算得上持家?」

她折回自己房裡的路上,撞見了連翹端著一個捧盒急匆匆地走在廊下。連翹苦笑道:「夫人等我,這碗藥給老夫人送去了,就回來伺候夫人換衣裳。廚房裡的小丫頭手腳笨,把老夫人天天用著喝藥的那個蓋碗打了,老夫人一向就認那碗上的喜鵲,才肯喝藥的。我把咱們房裡那個畫著魚戲蓮葉的蓋碗拿來替換了——我這心裡頭還打鼓呢,不知道能不能過了這關,老夫人要是因為這碗沒了再犯起病來,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那我同你一道過去。」令秧淡淡地說,「有我跟著,老夫人房裡的那些婆子們便不好怪你。」

那是令秧生產之後,第一次見到老夫人。老爺的意外以後,府裡上下都心照不宣地將老夫人更為嚴格地監禁起來。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將府裡新生的兩個嬰兒抱到老夫人面前去。只是老爺一去,老夫人的氣色越發好了,頭髮白了大半,不過不覺得蕭索,銀絲閃著冷光,倒襯得人貴氣。每日被梳洗得很整齊,端坐在自己房裡,從前那些隔三差五就會來一遭的駭人症狀越來越少,眼神也迷茫,就像是在凝視一場下給她自己一個人看的雪。雪緩慢地落下來,她不介意自己被一寸一寸地覆蓋,從裡到外,眼神深處,積雪堆成了雪原,老夫人偶爾也有了溫柔的神色。

「老夫人,吃藥的時辰到了。」連翹熟稔地走上去,將蓋碗打開,老夫人接過藥碗,眼睛卻怔怔地盯著托盤裡那個孤單的蓋子。連翹柔聲道:「我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今兒個,喜鵲飛走了呢,可能是回家了,所以我才給老夫人換上了鯉魚。鯉魚也是好綵頭,老夫人說是不是呢……」說著,用調羹盛了一點湯藥出來,自己嘗過:「不燙,剛剛好,老夫人可別等到放涼了。」老夫人紋絲不動,只是將枯瘦的食指伸出來,那手指用得太久了,扭曲的紋路裂開來,像在哭喊著渴,卻還戴著一枚紅寶石戒指。連翹將那碗蓋上的荷葉湊到這手指底下:「老夫人摸摸看吧,魚都在荷葉底下游呢。」

她猶疑地看著連翹的臉,盯了片刻,還是端起藥來全喝乾淨了。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所有的如釋重負都從連翹的笑容裡溢出來,一個婆子遞上來漱口用得蓋盅,連翹將痰盒端著,笑道:「老夫人漱漱口,就該歇著了。」老夫人慢條斯理地將水含在腮幫子裡,那樣子看上去的確像一條衰弱的魚。緊接著,輕輕地抬了抬下巴,連翹懂了這意思,便趕快把痰盒再湊得近了些,但是老夫人猝不及防地將一口水全都噴到了連翹臉上。幾個婆子在剎那間警醒了起來,做出要捆綁她的架勢,但是她又靜了下來,並沒有仔細欣賞連翹那張濕淋淋的臉,卻認真地盯著令秧,緩緩地道:「你把我的喜鵲弄到哪裡去了?」

「老夫人別急呀。」令秧強壓著厭惡,堆起來哄孩子的微笑,「喜鵲真的飛走了……」她知道自己語氣生硬,沒有連翹那麼自然。

「你為何毒死我的喜鵲?」老夫人困惑地盯著令秧,「它怎麼礙你的事兒了?你這淫婦。」

連翹像是被燙著了一樣,迅疾地挺直了脊背擋在令秧面前,兩個婆子上來把老夫人左右架起,其中一個婆子忙不迭道:「夫人千萬莫往心裡去,老夫人常常說些瘋話……」

「夫人咱們回去了。」連翹攬住她的肩,可是還是沒來得及——老夫人敏捷地一把攥住了令秧的手腕。做夢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麼大的力氣。令秧就像根蘆葦遇著狂風一樣,掙扎著倒向老夫人身邊去,一個趔趄,跪在了臥榻的邊緣,膝蓋被撞出好大一聲響動,她聽見連翹在驚呼,疼痛中,一個清晰的念頭湧了上來:先是老爺,現在輪到她了。——儘管她一點兒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筆糊塗賬。老夫人的聲音硬硬地擦著她的臉頰,老夫人說:「淫婦,那野種到底是誰的?」這句話像水銀一樣,灌進令秧的耳朵裡,讓她在剎那間,覺得人間萬籟俱寂。

婆子們終於成功地把她們分開了,其中一個婆子再折回來同連翹一起攙著她,這婆子獻慇勤道:「夫人別惱,待我明日去回明瞭管家娘子,把那打碎了老夫人藥碗的小蹄子重重責罰一頓才好。看她叨登出多大的過場。」令秧只覺得腦袋裡昏昏的,似乎聽不懂她說什麼,倒是連翹在旁冷靜地解了圍:「罰不罰的,就看管家娘子和蕙姨娘的意思了,您老人家說的也做不得數。今兒個真是受夠了,我得趕緊扶夫人回房。」那婆子跟在後頭追加了一句:「那我讓廚房做點湯水送到上房來,給夫人壓驚。」連翹道:「罷了,我自己去做就好,深更半夜再驚動廚房的人,豈不是全家上下都要知道了。」

令秧只曉得,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自己房裡的燈下。連翹蹲在她面前想為她解衣裳,一低頭,又有鬢髮裡殘存的水珠滴下來,她伸手去為連翹擦拭,連翹卻緊張地躲著:「我自己來就好,別再髒了夫人的帕子。」她輕輕地歎息:「又有什麼要緊,帕子髒了還不是你來幫我洗。」她們二人都安靜了片刻,令秧終於說出了口:「連翹,你說,我該怎麼辦?」

十一公家裡的大戲唱至第三天,終於引來了貴客,休寧縣知縣的拜帖到了。唐璞與吳知縣之間素來交往深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唐氏一門出了一個在京城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吳知縣,除了唐璞這樣一起吃酒聽戲的朋友,也是時候該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經也更親厚的交往了。別看十一公的兒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個主事,可是他不過三十來歲,況且都水清吏司管著大明所有的運河和碼頭,有朝一日,這個年輕人補上一個肥缺是極有可能的事。

雖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級高過知縣,可是十一公依舊習慣性地感覺,自己家裡蓬蓽生輝了。設宴自不必說,自己家養的班子閒了多時,今日也正好該派上用場。沒想到知縣的為人這麼謙恭客氣,口口聲聲自稱「學生」,時時顧及著十一公這個老人家的面子。十一公頓時覺得通身舒泰了起來,感覺自己的確是德高望重的。為了今天款待縣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請族中所有長老,只是好幾位都托病不來,尤其是六公——什麼身子不適,四五天前還當著十一公的面吃掉了半隻熏雞。不過是看著十一公家如今的風光,覺得不忿罷了。想到這裡,十一公就不免覺得「高處不勝寒」的滋味的確沒那麼好受。越是這樣,他便越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善待川少爺和謝先生的樣子來,善待一個沒了父親的孩子,以及這孩子熱心仗義的先生——這難道不是作為長老最該做的事情?既然沒人肯做,那他十一公來做——讓全族上下,乃至外人們都好好看看,什麼才叫積善之家必有餘澤。難不成,自己的兒子光耀門楣,還全都靠著運氣?

菜式自然要講究,但又不宜太奢——這點上,十一公心裡有數,被人嘲笑事小,若是招人懷疑自家公子在京城是否清廉,那就得不償失了。席間,他偏要把川少爺和謝先生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和知縣的主桌上,他告訴吳知縣:「大人有所不知,這川哥兒的父親原先也是我們唐氏一門最出息的子弟,中過進士入過翰林院,只是命運不濟,沒幾年身子就染了病,只能辭官回家來。好不容易看著哥兒長大了,正到了該頤養天年的時候——誰承想去年正月看花燈的時候,竟然從自家樓上摔了下來……川哥兒未及弱冠之年,少年喪父最是艱難,何況家裡還有一家子指望他出人頭地的女眷,老朽再盡力地關照著這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用功趕考,只是跟著著急罷了,唉,人老了自是無用,若有朝一日這孩子出人頭地了,老朽只怕是要比今日知道自己兒子出息了更覺得寬慰榮耀的……」十一公講到這裡,自己都感動了,於是不免悲從中來,眼眶一陣溫熱,因為相信自己說的都是真的。果然,知縣聽到這裡,已經連連歎息,隨即舉起了杯子自飲了一盅:「世翁宅心仁厚,體恤族中孤寡,晚生著實佩服。」十一公一面客氣著說「不敢」,一面又覺得,若是氣氛太悲情了也顯得自己不會待客,便又道:「也是天可憐見,這孩子家中主母,也就是他父親續絃的夫人,原本打算自縊殉夫,以死明志,被救下來的時候還剩得一口氣,大夫才查出那夫人已是懷著遺腹子,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再尋死——當年也不過十六歲,這般貞烈,老朽看著也著實動容。」知縣跟著附和,說真的了不起。隨即又斟了一杯,和川少爺對飲了。不過心裡也沒當成什麼大事,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在徽州這地方,誰還沒見過幾個貞節烈婦?

誰也沒料到,謝舜琿在此時靜靜地開了口:「謝某在唐府打擾多日,一旁看著,心裡也實在欽佩唐家夫人的婦德。時時關心著川少爺的功課不說,家中有一位庶出的小姐,前幾日到了纏足的時候。小孩子難免頑皮些,不願意受屈,哭鬧不休。哪知道夫人深明大義,把這小姐關起來不准進食。夫人的道理是,纏足乃是婦人熟習婦德的第一步,若在纏足的時候便不知順從,那即便是纏完了足也不會懂得意義何在,這樣的女兒家長大了也會丟了祖宗顏面,不如現在餓死的好。府裡自然有人過去勸解,可是夫人說:我一個女人家不懂什麼,只知道舊時海瑞大人只因為自家女兒吃了家丁遞上來的一塊餅,便怪她不該接受男子遞上來的東西而任她餓死,既然百姓們嘴裡的青天老爺是這麼做的,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照著行,又有何不妥?」

一席話說出來,舉座寂靜。謝舜琿對這個效果自然是滿意的,他也很得意自己一時靈光乍現,想到了海瑞的「典故」。至於目不識丁的令秧究竟能從什麼地方得知海瑞的事情——無所謂了,不會有人追究這個。他看著知縣的臉上流露出來的震撼之色,從容地放下了筷子。川少爺暗暗遞過來一個難以置信的注視,隨即又轉回頭去正襟危坐,因為十一公捋著鬍鬚問道:「川哥兒,你家那個小姑娘真的就這樣餓死了不成?」川少爺默契地做出恭順的神情:「沒有,十一公不必擔憂。全是夫人教導有方,餓了三四天以後,她便懂事了,也不再哭鬧,夫人向來賞罰分明,今日將她放了出來,吃飽飯了以後差家人帶著她看目連戲去了。」十一公點頭,心下暗暗思量道:看不出,當日倒是真小瞧了這唐王氏。吳知縣直到此刻才慨然長歎道:「真想不到,如此深明大義的貞烈婦人,何止是世翁你家門榮耀,也是本縣的福祉。」此言既出,席間各位也樂得紛紛舉杯捧場。酒酣耳熱之際,吳知縣當即命師爺記下來,免去唐簡家年內的所有賦稅。此舉自然又博得一片讚譽。十一公做夢也沒料到,將川少爺和謝先生拉來赴宴,原是一個最正確的決定。

當下又有人捧了戲單子來請吳知縣點戲,吳知縣自然請十一公來點,一團和氣地彼此推讓之時,謝舜琿推說不勝酒力,起身告了辭。川少爺覺得自己也跟著去了不好,因此留下陪著聽戲。謝舜琿沒想到,自己出來牽馬的時候,一轉臉卻看到了唐璞。唐璞笑道:「謝先生若是酒意上來了,我便不放心讓你獨自回去。」他講話的時候,臉上總有種不容旁人意見的專斷神情,謝舜琿便也淡淡一笑,道:「那有勞了。」唐璞也牽了自己的馬,問道:「怎麼沒個小廝跟著先生?」謝舜琿笑道:「家裡有,既然出來做客,不想多帶一個人,麻煩主人家。」他當然不會告訴唐璞,他的小廝已經被他妻子趕走了。只聽見唐璞的馬短促地噴著鼻子,唐璞瀟灑地拉了一下韁繩,也笑道:「謝先生其實用不著如此客氣。」

他們一人騎了一匹馬,並肩走在石板路上。還沒到黃昏,但是初夏的下午有種很特別的混沌。馬蹄踏過了路面上殘存的幾團柳絮,他們都很安靜。聞著樹葉的香氣。其實,唐璞跟著出來,只是想問問謝舜琿,他剛才講的那個關於令秧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故事裡的女人和他記得的令秧完全不是同一個人。但他終究什麼都沒有問,行至一座小橋的時候,他終於鼓足了勇氣,卻只是問:「謝先生貴庚?」

謝舜琿道:「三十六。世叔你呢?」

唐璞有些羞澀地笑道:「不敢,謝先生當真是折煞我了,我二十七。」

除卻這個,他們再沒說過什麼。

令秧坐在蕙娘屋裡,兩個人相對沉默,已經很久了。連翹和紫籐二人沒在身邊伺候,倒是坐在屋外的「美人靠」上,斜衝著天井聊天。

過了半晌,蕙娘終於說:「夫人也別思慮得太過了,老夫人畢竟瘋病在身,胡亂說話是常有的事。退一步講,即使有哪個挨千刀的在她面前嚼過舌頭,也不會有人拿瘋子的話當真。」

「我知道。」令秧臉上掠過一絲煩躁,「可你沒見著她看我的眼神兒,瞧得我心裡直發毛。我說不清,就是覺得她好像什麼都知道。」

「從前她也揪著我叫『堂子裡的』。」蕙娘苦笑,「那件事情,知道的,也只有我、雲巧、連翹和管家娘子,我們四人可以拿腦袋擔保沒人說出去過。若再說還有什麼人略略知道點影子,也無非就是謝先生,還有最初那個幫著咱們混過去的大夫了。謝先生是自己人,叫我日夜憂心的,便是羅大夫。」

令秧心內一抖,面色卻平靜:「你忘了,還有哥兒。」

「絕不可能。」蕙娘果斷地揮了揮手,「可是府裡畢竟人多,有誰偶爾瞧見點什麼,就捕風捉影,也是有的。咱們又不好大張旗鼓地查,也只能再將老夫人身邊的人盯緊些。有件事我正好想討夫人的主意——我想以後多請個大夫,羅大夫是自己人,就讓他專門診治咱們老夫人,只負責老夫人的身子,可以按月給他算診金。府裡其餘人看病,一律用不著他,使別的大夫,只是這樣,府裡就要多一筆開銷了。」

「我全都聽你的。」令秧急匆匆地回答,「還有一樣,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看著老夫人的那幾個婆子裡,有一個身體越來越不行,想找她兒子上來接她家去養老,我們想想辦法,把當初在祠堂救我的那個門婆子找來替換行不行?她是咱們的恩人,我也信得過她。」

「按理說自然是再好也沒有。」蕙娘蹙眉沉吟道,「只是我得去打聽一下,既然是族裡雇來看守祠堂的,她的工錢究竟是從公家支取,還是從族中某家支取?這裡頭有個區別,若是從族中某家支取就麻煩了,她就還在人家的冊子上,我們不能平白無故地去雇別人家的人,說不過去。倒是可以拜託九叔打聽一下,那婆子兩口子究竟是誰家的……」

說話間,紫籐突然進來了,把她們嚇了一跳。蕙娘厲聲道:「越來越沒規矩了,大白天也不好好走路,又不是受了驚的野貓——」紫籐像是完全沒聽見一樣,言語間呼吸都跟著急促起來:「蕙姨娘,是大事。縣衙裡來人了,在正堂裡坐著呢,管家正差人去尋川少爺回來支應人家……」

「我們有誰惹了衙門裡的人不成?」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

「夫人,不是,外面都在說呢,該給夫人和蕙姨娘道喜了,縣衙裡的師爺是帶著媒人來的,知縣大人相中咱們三姑娘做兒媳婦呢。」

唐家的老僕人們都還記得,想當初——這當初的意思是指老夫人神智尚且能夠主事的時候,老爺和先頭的夫人都還在的時候,甚至,蕙姨娘還沒來仍舊是早先那位如夫人的時候——端午節在那時的唐家是個僅次於過年的大日子,因為先頭夫人的生日剛好是五月初五。對於令秧來說,「唐家的端午」這個說法似乎指的並不是大家平時說的那個「端午」,而是一種只存在於往日的盛景。據說,管家和管家娘子這對掌事的夫妻要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指揮著闔府的人做各種的準備。請戲班子置宴席先不用提,單就艾草和菖蒲葉這一項,滿滿地在廚房後頭的小院裡堆積成垛,清香繞樑,人站在中堂都聞得見。人手實在不夠的時候,管家娘子斷不了在旁邊村子裡散幾弔錢,雇來十幾個打下手的婦人——不用做別的,一半幫著府裡的丫鬟們把艾草和菖蒲編成各種花式,先頭的夫人在這件事上分外地講究;另一半聚在廚娘手底下幫著包粽子——有一年,包滿五百個的時候粽葉沒了,廚房派人去討管家娘子的示下,被管家娘子給罵了回來:「糊塗東西,五百哪兒夠?咱們府裡滿破著三十幾個人,五百也不過是府裡過節這幾天的——難道不用給族裡各家送一些盡個禮數?家裡也少不得來幾個客吧?夫人過生日,還得往廟裡道觀裡送上一兩百個,也得抬兩筐捨一捨旁邊村子裡的貧苦人家兒——你好好算算,別說五百,一千個都不一定有富餘。」一席話說得廚房的小丫頭眼前一黑——管家娘子的確忘了,廚房裡這幾個女人清點數目倒是能夠勝任,但是做加法就不一定了。

不過後來,先頭的夫人去了,唐家的端午就蕭條了一半,沒人拿得準是該過節還是過冥誕;去年,老爺走了,就更為馬虎——沒看見雇來任何一個打短工的婦人,令秧只記得管家娘子坐在蕙娘屋裡不停地感慨:「要說呀,這艾葉的味兒都還是跟往年一般的,只是如今聞起來,怎麼就沒了早先那種熱鬧的興頭呢。」蕙娘「撲哧」笑了:「可了不得,你倒作起詩來了。」見管家娘子一臉錯愕,就又補了一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說的還不跟你一樣的意思,你還說不是詩,又是什麼呢?」說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可是今年的端午,說什麼也不能潦草,畢竟,三姑娘說定了一門這麼好的姻緣,老爺和先頭夫人在九泉之下也是會跟著一道開心的。謝先生說——這親事對縣令家來說,看中一家婦德出眾又有根基的人家,傳出去好聽,唐家目前並沒有任何人有官職在身,縣令自己背不上結黨營私的名聲;對唐家來說,在川少爺還未考取功名的時候,家裡跟縣令攀了親,川少爺以後的前程自然是多了一層助力。再一層,唐家從此在族中的地位都不一樣,隨著年紀增長,川少爺在族裡說話勢必越來越有份量。管家娘子連連點頭稱是道:「到底是謝先生,說起理來丁是丁卯是卯,就是中聽。」至於三姑娘自己,倒依然是那副頑皮懵懂的樣子,絲毫感覺不到府裡上下人待她已經比往日更為慇勤——纏足的疼痛也許是好了些,她一刻也不肯安生著,最近幾日又迷上了廚房院子裡那幾口用草木灰水浸泡著糯米的大缸——總是要求她的丫鬟陪她繞著那幾口缸玩躲貓貓,丫鬟自然每次都得輸給她。

這天午後,雲巧在房裡用五色絲線纏香囊,卻見令秧獨自拿著一個麻布包袱來了,雲巧眼睛一亮,輕輕地挪起身子,口中卻壓低了聲音:「夫人來得不巧,當歸和溦姐兒剛剛在裡面睡著了,天氣熱了,兩個孩子這幾日睡得都不踏實,奶娘們打扇的時候都得慢些,生怕哪一下風大了撲著臉,便驚醒了……」令秧無奈地笑道:「你也太嬌慣他們了。若是交給我,才不會這麼精細。」「夫人要是打算把溦姐兒抱回去,我可不依。」雲巧掩著嘴笑了,回頭用一種更誇張的,近似耳語的低聲,讓蟬鵑去倒茶。令秧在炕桌上打開了包袱,一股淡淡的艾草香便撲面而來,裡面是兩身做給嬰兒的簇新端午服,兩頂紗制的虎頭帽,兩雙虎頭鞋,兩把長命鎖,還有一堆彩色絲線打出來的絡子之類的小玩意兒。「好精緻的活計!」雲巧驚喜地把那件朱青色的對襟小襖托在手上,凝神欣賞著袖口密密匝匝用五色繡線滾出來的「如意」邊兒。令秧道:「我嫂子上次來看我的時候便說了,溦姐兒的第一個端午節,她說什麼也得送一套最有心思的端午服過來。你也知道,我娘家那樣的小門小戶最怕在咱們這樣的人家裡招人笑話——小孩子的端午服本來就該是外婆家置辦的,我清楚我嫂子會盡心盡力,就怕她弄得太過花俏仔細了反倒折煞了小人兒家。」雲巧歪著腦袋,嬌柔地笑道:「夫人說這些話可就沒意思了。是不是小門小戶我們不敢說,可是誰不知道夫人的娘家在徽州開著多少鋪子——夫人別嫌我多嘴,想當初夫人還沒進府,先頭夫人歿了的那年,府裡的周轉著實艱難,若不是知道夫人娘家拿得出上千兩的嫁妝,只怕老夫人也沒那麼痛快點頭應允夫人一過來就正式填房。」「仔細下拔舌地獄。」令秧沒好氣地瞪了雲巧一眼,心底卻暗暗一驚——雲巧說的事情,的確是她不知道的,哥哥和嫂子持家一向省儉,她只知道其實家裡不窮,卻不知她是別人嘴裡的那種嫁妝豐厚的女孩兒,不過她平靜地說道:「你手上這件是當歸的,裡面那件水紅的襖兒是溦姐兒的,這兩種顏色上了身特別好看。等他們醒了,你給他們試試就知道了。」雲巧忙不迭地答應著:「真是難為夫人還想著當歸。」「這是什麼話。」令秧嗔怪地苦笑道,「溦姐兒的外婆家就是當歸的外婆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跟我嫂子說多做一套小哥兒的,我嫂子還笑我,說姑娘以為我糊塗到連這個也想不到麼。」雲巧愛惜地將小襖疊好放回包袱裡:「明兒一早就給他們打扮上——穿起這一身,真真是金童玉女呢。」

令秧笑著放下了茶杯:「明兒我放我屋裡的丫頭出去看人家跳鍾馗,我那兒除了連翹就沒別人了,你把孩子們交給奶娘,到我那兒去說話兒。」「正是呢,反正咱們哪裡都去不得,倒是清靜。」雲巧隨即又斟滿了令秧的杯子,「早上三姑娘到我這裡來逗小弟弟和小妹妹,也吵著說她想去看跳鍾馗,照我的意思,究竟有什麼好看,這班孩子們都像是被勾了魂兒似的。」令秧道:「我擔心的就是她,過些日子她可就該上繡樓了。才八歲的年紀,我上繡樓的時候已經十二歲了——三姑娘又是這麼貪玩的性子,就這樣關到繡樓上去,到出嫁怎麼也得七八年工夫,我都替蕙娘頭痛。」雲巧看起來若有所思:「蕙姨娘如今怕是捨不得管教三姑娘了,夫人沒見蕙姨娘這些日子人都懶懶的……」「是預備端午累得吧,天氣又悶熱。」令秧一愣。「夫人沒聽說麼,說給咱們三姑娘的是吳知縣最小的兒子,比三姑娘大了四歲,聽起來沒什麼錯兒,可是誰都知道,吳知縣家這個小哥兒特別頑劣,七八歲上爬樹跌下來,險些送了命,傷好了以後一條腿就是跛的——還有人說,就是因為這條腿,家裡人心疼他,寵溺得不像話,到如今任性古怪得誰都管不了,他就是吳知縣的一塊心病……夫人你說,吳知縣要結親家,咱們哪有不依的道理,可是蕙姨娘到底心疼三姑娘啊。」

令秧糊塗地看著雲巧:「怪道呢,可是這些話你從哪裡聽來?怎麼從來就沒人跟我說這個……」雲巧笑了,不知不覺嗓門變成正常的,不再記得會吵醒孩子們:「夫人如今操心的都是光耀門楣的大事情。譬如宣揚女德啦,譬如給咱們府裡減免賦稅啦,譬如應酬日後的親家給咱們少爺鋪路……小兒女間的雞毛蒜皮自然是由我們這些吃閒飯的人來嚼舌頭。」「呸。」令秧氣急敗壞地啐道,「你除了拿我取笑再沒旁的本領了。」說著輕輕往雲巧肩上來了一掌。雲巧一面配合著喊「哎呦」,一面笑得摀住了肚子:「冤枉呢,我怎麼敢打趣夫人,夫人如今可是本縣的福祉呢。」令秧轉過臉衝著蟬鵑道:「快來替我撕你主子的嘴,明明是外頭男人們酒席上的話兒,她不知從哪裡聽來也跟著亂傳……」蟬鵑在一旁跟著笑,卻紋絲不動,嘴上道:「我可不敢,眾人都知道這是吳知縣誇讚夫人的話呢,巧姨娘不過是學了一遍反而挨打,我倒覺得有冤沒處訴。」令秧剛想說「你們屋裡主子奴才烏鴉一般黑」,卻聽得屋裡果然還是傳出來兩個嬰兒一唱一和的哭聲。

次日便是端午,原本,謝舜琿幾日之前就想告辭,卻硬是被蕙娘攔了下來:「急什麼,吃過了粽子再走,橫豎你們歙縣那地方也吃不著我們的灰汁粽。家去的時候裝一籃給你帶回去,也請你家夫人少爺都嘗嘗。」到了節日,寡居的女眷們不能見客,也不便出去看戲,只有川少爺一早便騎了馬出去各家拜訪應酬,至晚間,十一公家又差人來請吃酒,還沒忘了連謝先生的帖子都一道送了來,說是十一公特意囑咐的,聽說謝先生快要回去了,說什麼也得給族裡的恩公餞行。

於是,唐家大宅內便在內院天井裡置下了純粹給女眷們的家宴,令秧領著大家簡單地在正房拜祭過了老爺和先頭夫人的靈位,上了頭炷香。之後便由管家娘子招呼著一干人落了座——菖蒲的香氣濃得令人感到微妙的眩暈,這幾個女人難得有這樣恣意說笑的時候。川少奶奶拜祭完了,就說不舒服沒有胃口,跟大家道了歉回房去歇著。等人走遠了,雲巧輕蔑地打鼻子裡「哼」了一聲:「美人兒就是美人兒,比我們自然要金貴些。」令秧淡淡地一笑,轉向蕙娘道:「不然明天請大夫來給她瞧瞧?怕不是有了身子了?我瞧她這些天臉色都不好。」蕙娘點頭答應著,也蹙起了眉頭:「我看著不像——若真是有了身孕,即使她自己不願說,她房裡人也難免多嘴傳出來——況且,何苦不早說呢?」雲巧嬌聲道:「夫人可見過她臉色好的時候麼?」身邊站著伺候的幾個丫鬟都抿嘴笑了,蕙娘連忙沖雲巧瞪起眼睛:「糯米也粘不住你的嘴。」雲巧大約自己也沒意思了,斟了滿滿一盅雄黃酒站起身來:「蕙姨娘,我的嘴讓糯米粘住了,誰來頭一個敬你呢!趁著今兒家裡只有咱們,好好地給你賀賀喜。」雲巧敬完,四周原本規矩侍立的丫鬟們也上來敬,嘴上都說是給蕙姨娘道喜,蕙娘忙不迭地喝,雖說是雄黃酒,幾杯下肚,眼睛卻也水汪汪的了。

令秧只記得,那天晚上,她們都在笑。每個人的臉頰都有隱約的紅暈飛起,一點點事情就能逗得這一屋子女人笑到花枝亂顫。她們愉快地回憶著老爺還在的時候,好像那種悲傷只不過是一炷香,燒完了留下一點灰而已,並且這悲傷的味道聞起來還有股香氣。她覺得腦袋裡似乎闖進來一隻鳥——在思緒的間隙不安分地撲閃著翅膀,攪得她的精神也跟著微微顫動了起來。隔著滿眼略有漣漪的眼波看過去,澄明的夜空益發地柔情似水。這夜晚成了一個瀲灩的湖,她稍不留神,就會跌進去瞬間化成水,從此變作湖的一部分,了無痕跡。她也不明白,為何在她最快樂的時候,最喜歡這人間的時候,她心裡會明鏡一般地發現,其實生無可戀,死亦何苦。

夜間,她攙了連翹,緩緩地行至房中,她房裡只在進門處點起一盞小燈,裡面都黑洞洞的。連翹倒吸了一口冷氣,嘴裡埋怨道:「那個新來咱們房裡的小丫頭準是野到哪裡去吃酒玩骨牌了。今晚咱們熱鬧,她們逮著縫兒哪兒有不偷懶的道理。」令秧輕輕地笑了,像是遇上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就讓她過個節,明兒再罵吧。」連翹歎道:「我還得去廚房端老夫人的藥呢,不成,我去叫她回來,叫她伺候夫人洗漱更衣。」「好。」令秧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格外柔順,「我等著就是,正好喝點茶醒醒酒。」

房裡異常地靜。令她想起曾經的繡樓。自從嫁到唐家來,似乎就從沒有自己一個人待在一間屋裡過——這便是大家子的難處。她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來,貪婪地深深呼吸著只有獨處才能帶來的靜謐。

有一條手臂攬住了她的肩,在她剛想驚叫的時候,她聞出了他的氣味。

「你好大的膽子。」她滿心的驚恐化作了怒氣,卻只敢用耳語一樣的聲音。「放心。」川少爺帶著酒味的氣息吹著她的脖頸,「我從我屋裡獨自來的,人都去吃酒斗牌了,你屋裡也是——除了鬼,沒人看見我。」

她不敢掙扎出動靜來,只能聽憑他解開了自己的裙子,再褪去了裙子底下的中衣。絕望和羞恥讓她咬緊了牙關,她的身體卻依舊記得他。男人們從來都不會遵守他們答應過的事情麼?他又一次地殺了進來,他的渴望像是號角響徹了天空。帶著血腥氣。她恨不能像厲鬼那樣咬斷他的脖子,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傷痕——天總歸是要亮的,天亮了,她就必須裝作什麼都未曾發生。他壓在她身上的脊背突然凌厲了起來,像匹受了驚的馬。她就在這個瞬間用力地撐起自己的身體,像是拉弓一樣,把二人的身子扯得分開來。黑暗中,她對準了床柱,重重地將額頭撞了過去。情急之下,他撲了過來,他的身子擋在了她和床柱中間,她一頭撞在他懷裡,那種不可思議的劇痛讓他想都沒想,抬手給了她一個耳光。她呆呆地靜下來,像是一團影子突然凝結在月色裡。

然後她突然彎下身子,像條蛇那樣,柔若無骨地俯下去,他驚訝她能如此柔軟又如此粗魯地逼近他的下體,雙手硬硬地撐在他的胯部,他的雙腿只能聽話地分開,她的手伸進他的中衣裡面,緊緊地一握,有股寒戰立刻從脊背直通他的天靈蓋——她的手有點涼意,然後是她的舌頭,卻是暖和的。他靜靜地屏息,像是狩獵那樣,誘餌卻是他自己身體上最寶貝的那部分,她是他的獵物,他任憑她不慌不忙地吃掉自己。她好像能這樣吸乾他,長老們當初為何就沒能成功地把她吊死在祠堂裡。她終於坐了起來,手背抹著嘴角,他膽戰心驚地回想著她喉嚨裡那種吞嚥的聲音。

他說:「你瘋了。」

她慘淡地微笑,不過他看不見這個笑容:「我不能再懷孕。」

他安靜了片刻,悶悶地說:「自打洞房花燭夜之後,她就不許我碰她。」

她愣了一下,終於明白他指的是誰。她說:「我給你買個人放在你屋裡,等三年孝期滿了,你就納了她為妾。」

他冷笑:「你以為我過來,只是為了讓你准我納妾?」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你自己瞧著辦吧。我死不足惜。只是你若真的逼死我,我也能毀了你這一輩子。你是要我下跪,還是要我給你叩頭,都可以,只要你饒過我。」

他離開了沒多久,連翹就押著那個貪玩的小丫頭回來了。她只來得及把所有散落在床榻上的衣物慌亂地塞到被子底下,然後整個人也埋進被子裡。連翹會以為她是不勝酒力,她閉上眼睛,整張床都像風車那樣轉著,她知道他們其實都是醉了,她,還有哥兒。

天色微明的時候,謝舜琿才悄悄地回來。他打賞了睡眼惺忪的小廝,打發他去睡,然後自己牽著馬去往馬廄。原本從十一公的席上散了,只是耐不住唐璞的盛情,於是就去他那裡坐坐——哪知道他請來的兩個歌伎就在那裡等著,懷抱著琵琶笑意盈盈地起來欠身。別的客人說,唐璞的別院裡向來如此,歡飲達旦,不知朝夕。不過是聽了一曲《終身誤》,又聽了一個《滿庭芳》,還有幾個曲子沒記住,可是天倒先亮了。

他看到令秧臉色慘白地等在馬廄裡,頭髮只是挽著最簡單的髻,只穿了套月白色的襖裙,額上髮際還有一塊胎記一樣若隱若現的烏青。他心裡一驚,睡意便散去了大半。「怎麼是夫人。」他耐著性子,「這裡可不是夫人該來的地方。」

「我還沒謝過先生。」令秧淒然地一笑,嘴唇乾得發裂,「家裡能跟吳知縣攀親,多虧了謝先生美言。」

「夫人過譽了。」他靜靜地拴了馬,「其實知縣大人看上的是唐氏一族有人在京城平步青雲,謝某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我不懂這些。」她靜靜地看住他的眼睛,「只是謝先生能再指點指點我麼?究竟有沒有別的女人,可以不用等到五十歲,提早有了牌坊的?除了死,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謝舜琿一怔:「這個……也許有,夫人容我回去查查。」

「謝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麼久了。若有一日實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斷。就怕那時候沒工夫跟謝先生辭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來世再報。」令秧以為自己會哭,但是並沒有。

「夫人遇到了什麼難處吧?」他一轉念,又道,「夫人不必告訴謝某。不過謝某只勸夫人,眼下夫人最該做的,就是熬到三小姐嫁入知縣府,到那時候闔府的境遇都不同了,夫人且耐著性子熬過這幾年,到那個時候,不怕縣衙裡沒人知道夫人的貞節。夫人且放寬心,記得我的話,府裡關上大門發生過什麼沒那麼要緊——所有的節婦,烈婦,不過是讓世人都知道了她們的貞烈而已。就像是看戲一樣,他們要看你扮出貞烈。夫人冰雪聰明,世人想看什麼,夫人就給他們看,切忌認真——夫人懂得謝某的意思麼?」

「就算能一直扮下去,也不是真的。」

「夫人若是有了牌坊,那就是真的。」

「我自己知道不是。」令秧此刻執拗的眼神就像她身後的那匹小馬。

「謝某只告訴夫人該怎麼做。至於怎麼自處,是夫人自己的事。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受苦。不受這種,便受那種,若有人真能如夫人所說,全是真的,真到什麼都不必去扮,那便也不是人了,夫人說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