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南方有令秧 > 第四章 >

第四章

對謝舜琿來說,萬曆十八年是個不尋常的年份。

過年的時候,徽州知府邀他跟十幾個鄉紳來府裡吃酒,觥籌交錯之際,大家少不得互相耳語幾句從京城傳來的信息:皇帝已經有一段日子沒上朝了,說是身體不好朝政都是靠著傳口諭維持的,據說大年初一還曉諭內閣說自己連站起來都困難;聽說最近京城裡波斯來的胡姬緊俏了起來,沒錯就是當年戚將軍獻給張居正的那種波斯美女,如今京城的達官顯貴們的宴席上,若有一個波斯胡姬跳舞,才是真正的排場……知府大人請完了,大家自然都得還席,他們都還等著謝舜琿做東的席上請什麼人來什麼唱曲兒——謝舜琿在這上頭的品味是有口皆碑的,聽說知府喜歡喝他帶來的那種北方的柿子酒,他即刻叫人又抬了幾壇送去……他原以為就會這樣過完整個正月,可是上元節後,他就被蕙娘的一封信召到了唐家大宅——他也未料到,就這樣住了一百天,離開的時候,已近初夏。這一百天過得委實熱鬧,原本以為只是給一個十幾歲的公子當幾天先生,結果為學生的父親選了棺材,寫過訃文,發過喪送了葬,還幫忙想法子救了遺孀一命。然後托熱孝的福,趕上學生敲鑼打鼓地拜了天地。像在台底下聽戲,幾盞茶的工夫,自己毫髮無損地看完了旁人的半生。

不過對謝舜琿來講,生活裡越是有這樣意外的狀況發生,他便越覺得腋下生風如魚得水。返家的路上,打馬經過的一路風光雖說怡人,可到底,他還是有點落寞。唐家派來護送他的小廝被他甩在了後面,一疊聲地喚他:「謝先生不急的,時候還早——」若不是這小廝的馬背上馱著一整套他剛剛托朋友弄來的新書,六卷本的《李氏焚書》,他才懶得慢下來等。也罷,回家也沒有那麼難熬,在湯先生到訪之前,手邊還有李贄的書——然後,再過幾個月,至少入冬以前,一定要想法子再去唐家看看——此刻,他是真心記掛著那一屋子搖搖欲墜卻相互支撐的女人,那個十七歲便做了婆婆的唐家孀婦,還有那個臉龐粉雕玉琢但卻魂魄孤寒的哥兒,還有他的遠房表妹蕙娘。

他們只是在小的時候一起玩過,他娘還在世的時候堅持這一點,於是他只能把記憶深處某個出現在童年時代的小女孩的臉當成是蕙娘的。那一年,蕙娘的父親把所有家眷接到京城的時候,整個家族的人津津樂道了好久。蕙娘從此就成了京城裡從三品大員家的千金小姐,他相信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娘才反覆強調著他們小時候的確一起玩過。他的馬似乎累了,蹄聲放緩,也不再輕盈,他凝望著不遠處那片長生果的田地,葉子小而輕俏,通透地團簇起來,就像小家碧玉手底下的女紅,有種細細碎碎的喜悅。正是蕙娘去京城的那一年夏天,他知道了原來長生果在田地裡是這副模樣的。這件小事倒是記得清晰。

蕙娘一去便是十幾年。他在家鄉,遵循著所有像莊稼一樣的規律,長大,娶妻,生子;有一天聽說了她落難的消息。蕙娘的爹被斬了首,家裡的女人有的自盡了,沒自盡的則被賣掉,要麼為奴婢,要麼去教坊。家鄉的人們傳得有鼻子有眼,都說什麼教坊,什麼歌伎,根本就是成了粉頭。這倒也幫了謝舜琿的忙,他落第的時候,他娘倒像是鬆了口氣:「也罷,你還記得蕙娘她爹麼,考中了又能怎麼樣,榮華富貴,夢醒了更難看。還不如留在家裡太平。」後來他徹底斷了考試的念頭,專心做他的野鶴。聽戲,吹笛,畫畫,搜集各種珍本,四處雲遊,結交一班同他一樣日理萬機的閒人……誰都知道他文章好,於是他也去縣衙裡做過刀筆吏,替自家和朋友家裡的佃戶以及周圍的商號寫過訴狀,他們那裡的縣令整日盼著能遇上謝舜琿寫的訴狀,讀完了只覺得滿口餘香,案情倒真在其次。他妻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倒是一心想做個敦促夫君出人頭地的女人,只可惜,錯嫁了一塊朽木。她常常會在他計劃著下一次出遊的時候躲在房裡哭,明明就是哭給他看的,卻硬要做出一副暗自垂淚的樣子。就等著他詢問,然後便可以掏心掏肺地勸說他要懂得上進要接著去考功名,做人風雅是沒有錯的可是不該把光陰都虛擲在消遣上,不是她貪慕著夫貴妻榮,而是旁人都會覺得是她不懂得輔佐夫君曉以大義,會背上不賢良的惡名……

後來他終於學乖了,當她端坐在那裡哭得胸有成竹的時候,他便視而不見。漸漸地不常回家,在勾欄酒肆之間,倒是贏得了不少名聲。他以為過上幾年,她會看清他絕對不會再去考科舉,認命了就好了——但是他沒想到,女人就像是植物,即使死心也不過是一個冬天的事。明知毫無指望的期盼必定會在某個有陽光的時刻復甦過來,這種期盼在她臉上立刻化作絕望,來折磨他,就像朝露必定會消失在太陽底下。她的確是不再提科舉,但是她尋得到別的由頭來垂淚一番,一點一點地精衛填海:比如他不那麼在乎兒子的功課,比如她娘家堂弟在謝舜琿的指點下順利地考上了生員令她感慨歲月如梭……甚至是當他在書房裡獨自喝北方買來的燒酒——她堅信燒酒有毒,並且她的夫君怎麼可以如此迷戀這種下等人才喜歡的味道,所以從那以後,在她面前,他只喝揚州雪醅或是女兒紅。他十六歲那年娶了她,快二十年了,她做得到在他們共同生活時的任何一處細節上按一把,就能精確地點到穴位,提醒他的失敗和不務正業。這也是一種令謝舜琿歎為觀止的技能。也不是沒有人勸過他納妾,他不肯——女人都一樣吧,即使是一個不盼著他出人頭地的女人,也必然會在別的事情上對他懷著某種他永遠無法滿足的希望。他和她們的希望之間,永遠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論怎樣他都是個負心人。

十二年前,蕙娘回來了。她跟著休寧人唐簡——一個替她贖身的恩客回到了徽州。對蕙娘來說,已然是最好的著落。只是沒人想得到,她能這樣若無其事地重歸故里。起初,唐簡並沒有將她帶回唐家大宅去,而是安置在了休寧城中的一處僻靜小院裡,隨後要在這別院中宴請一些舊日的朋友。謝舜琿的舅父曾與唐簡同一年中過鄉試,所以舅父也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接到過唐簡的帖子——他跟著舅父同去,他就是想知道,蕙娘看起來過得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同唐簡的故交們打招呼。明眸皓齒,雙眉入鬢——真該有個人提醒她,這種畫眉的習慣只怕是教坊裡的,此刻住在別院還好,若是正式進了大宅的門,還這樣畫眉,只怕唐家的老夫人會有話說。當然,這話不是他能講的。他已完全無法把記憶中那張小姑娘的臉跟面前的她聯繫起來,他只看到一個裝扮嬌艷,舉止卻含蓄知禮的婦人,臉上有種凜凜的秀麗,一看就知道,有很多事曾經從她的眼神裡狠狠地碾過去。他沒打算跟她相認,她卻眼睛一亮,脫口而出:「五哥哥。」——看來他娘還真沒有撒謊。那次見面之後不久,她便跟著唐簡回去大宅,拜過了老夫人和夫人,正式進了門。那眉毛究竟有沒有落下話柄,不得而知。十二年間,家鄉的親戚們全都避之不及,只有他去唐家看過蕙娘好幾次,他不想讓人們以為這女人已經沒了娘家——眼看著蕙娘渾身上下的裝飾越來越樸素,不過神情倒是日益舒泰了,尤其是在漸漸負擔起管家的責任以後,那一身運籌決斷的做派怕是在教坊學會的,時常令他看了竊笑。唐氏一族在鄰近幾個縣算是數得著的,可是唐簡家的這一支真稱不上富裕,跟原先蕙娘的娘家和如今的謝家都沒法比,不過好在唐簡這個進士算是整個家族的書香與根基,族中規定,那幾支經商為主的富裕支脈,每年須得給他們家一筆分紅。唐簡性情雖有狷介的地方,但懂得寬厚待人,叫謝舜琿也跟著放了心。

誰都知道唐簡為什麼離開京城。那套在偏遠蠻荒地方染上沉痾的說辭,最多只能騙得過他家的僕婦。徽州的男人,即便不入官場,大都是走南闖北地經商,商號開得滿天下,真正的世面見多了,便也懂得——再金碧輝煌的大場面,也躲不開那些江湖人情的小道理。唐簡剛入翰林院的時候,初出茅廬,少不得仰仗朝野間根基深厚的人的提攜。若是提攜他的人陰溝裡翻了船,唐簡自然得不到什麼好結果。彼時朝中,是元輔張居正的天下,唐簡的恩師據說是為著什麼稅賦的事情衝撞了國相爺,暗自角力了幾年,終於敗下陣來。緊跟著,唐簡就被派到北邊的邊陲做縣令,他自知無力回天,借口養病,辭官返鄉。——即便周圍人的推測有誇大的成分,事實大抵還是循著這個譜兒,錯不到太遠的地方去。謝舜琿清楚,他不想再接著考功名,不是因為真的生性散淡,而是因為恐懼。

這是他的妻子無論如何不可能明白的。

不,他倒不是覺得男人的事情用不著跟女人解釋——除卻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他不覺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真有什麼天壤之別。天下之大,不過只有皇上一個男人。滿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腳下,還不是個個都像怨婦。都說為著江山社稷,不能說全是假的——施盡渾身解數以博得皇帝的信賴倚重,戰戰兢兢地證明自己的忠肝義膽,皇帝偏聽了佞臣便聲淚俱下乃至以死明志——史書裡早已寫盡了所有這些陣仗,彷彿真在竭盡全力跟天子一道演一出《長生殿》,只要唱好了天子身邊的那個旦角,江山社稷從此就安穩了,就成了一隻千年老鱉,為他馱著墳前那塊碑。反正那塊碑上,鐫刻的都是煞有介事的文字,他們在朝堂上被當眾褪下褲子廷杖得血肉模糊的事情,是不會寫出來的。能在天子面前做成男人的臣子,千百年也許有那麼寥寥二三人,但是謝舜琿不可能。這些話,豈止是不能告訴他的髮妻,誰也不能告訴,只能爛在肚子裡,天知地知。也只有天地,不在乎江山究竟是誰的。天地有大美,想不起來追究這麼無足輕重的事情。

他家的大門終於浮在了石子路的另一頭,替他馱著書的小廝語氣還有點不捨:「謝先生一定要常來咱們府裡串門呀,謝先生這一走,還真覺得府裡沒什麼意思呢。」這幫油腔滑調的孩子,倒是會討人喜歡,他自然是痛快地打賞了他,讓他回去的路上自己買酒吃。

回到自己家,他一向睡在二樓的書房。書房就是有個好處,進來添茶倒水的丫鬟會告訴妻子,說他在看書——他身旁的每一個丫鬟都是妻的耳目。他想像得到,她聽了之後會撇撇嘴,道:「不過是看那些沒用的閒書罷了,又不鑽研什麼正經學問。」不過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對「書」這樣東西總是存著點本能的敬畏。至少知道他看書的時候,她不哭。

在家裡的日子,常常能收到蕙娘的信。蕙娘總是需要一個唐府之外的人跟她閒話點家常,更何況,他們如今已成同盟。蕙娘的字不算好,不過講起事情來倒是語句活潑,事無鉅細都津津有味:雲巧在六月末誕下了一個哥兒,乳名當歸,上蒼保佑唐家終於又有了兒子,只是這苦命的遺腹子此生沒機會看見父親;川少爺的新婦脾氣委實古怪,跟府裡上下都相處得不好,並且眼裡沒人,對夫人的態度也一向冷淡,也不知道娘家的父母究竟是怎麼教的;上一次他給老夫人泡的那種藥酒的確管用,老夫人最近安靜了許多,若以後再得著什麼好用的偏方千萬記得寫給她;他臨走前提起過湯先生寫的《紫釵記》,終於想起來她的確曾經看過,只是另有一齣戲的名字叫《紫簫記》,她混淆了二者所以一時沒能想起來,湯先生以後若是再寫了什麼,要告訴她;夫人的身體最近不大好,讓人擔心,連翹那丫頭伺候得倒是周到把她調來夫人房裡是對的……好幾封長長的信,提及令秧的,卻只有這短短的一句「欠安」。

他明白,蕙娘也不知道,提起令秧的時候,該說些什麼好。

頭一次看見她,他便覺得,這位夫人是從王江寧的七絕裡走下來的。「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就是那樣的少婦,臉上還有的天真爛漫像蝴蝶那樣絢爛地撲閃過去,即使她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寡婦,即使她眼睛裡全是哀傷和惶恐——她本人還是那抹陌頭楊柳色,擋都擋不住的亮光。那一瞬間他心裡其實在想:唐簡雖說官場失意,可在「女人」這回事上,倒是佔盡了風光呢。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娶到一個「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女人更令人艷羨的?

掌燈的時候,他剛剛看完蕙娘最近的一封信,這封很短,也許是寫了一會兒便被管家娘子打斷了,之後也沒心思接著寫,便草草收尾拖人帶了出去。只說新添的小哥兒當歸真是乖巧煞了人,夜裡都不怎麼啼哭,好像知道帶他的人不易,從出生就懂得給別人行方便。最令人擔心的依然是夫人,大夫總是怕她會滑胎吩咐盡量臥床,她便像個絹人兒那樣整日躺在被子裡就像是沒有聲息,話也幾乎不說,大夫又說是憂思鬱結住了氣血,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估計這一次拜託的信差耽誤了,看看落款的日子,從休寧送到歙縣來,竟然耽擱了二十多天。

他的書僮靜悄悄地自己進來了,謝舜琿並未喚他,不過他從不會因為這個怪罪。聽得出,輕輕的腳步聲停頓在那嵌螺鈿的座屏旁邊。他頭也沒回,笑道:「鋤雲,你這孩子越來越沒個正形了,倒像隻貓。」

「鋤雲這名字還是先生給起的呢,只怕以後用不上了。」這聲音淡淡的,把他驚得猛然回頭,鋤雲端著盞燈,站在陰影裡。這孩子向來清瘦,燈光把他白皙的臉映得暗了,卻益發顯得嘴唇紅潤。

「什麼意思?」他衝他揮揮手,「你靠近些啊。」

「先生一去一百多天,也不帶著我,怕是用不到鋤雲了。」他將燈放在了炕几上,自作主張地在臥榻上坐下了。

「不要總說這些孩子氣的話。」他蹙了眉頭,把筆擱在那方傳了很多代的龍尾硯上,「我到表妹家裡是去幫忙的,中間還辦了場喪事,人家家裡剩下一屋子孤兒寡婦,淒涼得什麼似的,帶著你豈不是叨擾人家,沒這個道理的。」

「我是來跟先生辭行的。」鋤雲幽幽地看著他,「先生不在的這些日子,太太要打發我走。我也明白,太太看我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先生前腳出去,太太后腳就攆我。是我百般叩頭央告,說我只想等先生回來以後跟先生辭了行,太太才准了。昨兒晚上太太又說了,先生回家已經有些日子了,我若再不走就差人捆著我出去……」兩行清淚終於掛在鋤雲清秀的臉上,身子一滑,就順理成章地從臥榻上跪到了地上去,「侍奉先生一場,是我的福氣。只盼著先生能記得鋤雲,哪怕此生不復相見了,鋤雲走到哪裡都為先生祝禱著,求菩薩保佑先生平安康健。」

他把茶杯蓋子重重地擲到桌面上,蓋子被震得打了個旋,磕飛了一個角,像是魂飛魄散了。鋤雲伸出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先生快別這麼著。叫人聽見了傳到太太耳朵裡,鋤雲可就罪該萬死了。先生不用替我擔心,太太給了我盤纏,我給家裡去信說是我自己要走的。」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走到鋤雲面前,蹲下道:「你起來吧。」

鋤雲眼睛通紅地笑了:「先生,你這樣蹲著,我倒起來了,成什麼話?」笑著笑著,又悲從中來,深深叩了個頭,淚珠滴在地板上圓圓的兩個水印,「鋤雲從此別過先生,出了這個門,往後『鋤雲』這兩個字便再也沒人叫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敢再看匍匐在那裡的鋤雲。他對類似這樣的場面原本就是刻骨地厭惡,看到鋤雲的眼淚在地上滴出來的那幾顆圓印子,他不知為何,不忍踩著它們走過去,可心裡看著也覺得有種類似骯髒的不舒服。他聽見鋤雲已經起了身,在理身上的衣服,布料抖動的聲音悶悶的。他問道:「你回家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到明州去,我舅舅在那裡做木材生意,人手原本就不夠,我正好過去做學徒。我爹娘原本就想我娶舅舅的女兒,就是我表妹。」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但是謝舜琿聽清楚了。

「是好事。」他轉過身,鋤雲慌張地對他一笑,眼睛裡還殘存著一點哀戚,「你人聰明,學什麼都通透……記得好生過日子。幾時動身——我就不送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喜歡送行。」

「送不得的。」鋤雲莞爾一笑,「先生之前給我刻的那個印章,我拿走了,會一直帶著,就此別過。」

直到他出門,他也沒再回頭,聽著樓梯吱呀作響,他心裡全是慘然。走了也好,走了的確乾淨。即使不是他的妻子動手,鋤雲終歸是要回家娶妻生子,在人間煙火中,除盡身上帶著的那點仙氣。每個人,都要離開他,親自動手挖自己的那座墳,只剩他一個孤魂野鬼罷了。他倏忽間猛然轉身,疾走幾步猛然把門拉開,門板開闔帶起一點風,似乎吹得門外的妻子搖搖欲墜。她一臉來不及躲閃的尷尬,只好「哎呀」一聲,誇張著她的驚嚇。

他靜靜地問:「想進來便進來,偷聽做什麼?」

被戳破了,她索性坦然:「鋤雲可是跟你辭過行了?那孩子他爹前些日子上來咱們這兒,說要帶他回去學著做買賣,那孩子又聰明——跟著你成日家瘋跑廝混的,倒不如放他去學門正經手藝。你又不在,我就做主放他回去了,咱們不能為著自己舒心,就耽擱別人的前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我原本想差丫鬟過來問你,晚飯是跟我一塊兒吃,還是你自己在書房吃,可是我的貓又跑得沒影兒了,我就差她去尋貓,自己來問問你。」

他笑笑,點點頭,然後非常溫和地說:「出去。」

多年夫妻,這點默契還是有的。她面不改色地看著他,少女時嬌憨的杏眼如今波瀾不驚,她笑道:「明白了,就在書房吃。我叫銀釵給你送上來。」她緩緩轉過身,她用慣了這套「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平靜。

他頹然地坐回桌前,他要給蕙娘回信,他想告訴蕙娘——他願意去唐家喝小哥兒當歸的滿月酒,若是重孝在身不宜大事張揚,滿月時他的賀禮也一定會到——他甚至盼著唐家能再出點什麼事情,能讓蕙娘再度十萬火急地把他招去。可不是瘋了?他苦笑。

只要能離她遠一點,去哪兒都好。

令秧的女兒乳名喚作「溦姐兒」,是蕙娘給起的,因為她出生那天空中零星飄著雨滴。說不清是這孩子自己爭氣,還是菩薩又一次不動聲色地幫了她們一把——她沒能在令秧的肚子裡待夠十個月,臘月未到便急匆匆地出生了。如此一來,倒是暗合了當初謊稱的受胎的月份。「好懂事的小姐呢。」管家娘子端詳著襁褓中皺巴巴的小臉,得意地自言自語——這幾個女人誰都沒有想到,那個讓她們心驚肉跳不得安寧的問題,居然輕而易舉地被這個孩子自己解決了。這個名字叫溦的女孩,就這樣安然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珍愛,似乎比當歸哥兒還要寶貝些。

令秧想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生產,雲巧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隨後就帶著點倦意地靠在枕上喝起了紅糖姜水——淡然地微笑著,瞟一眼奶娘懷裡的小哥兒,白兔一般柔弱的人,轉瞬間也有了大將風度。可是半年後,輪到了令秧自己,就成了鬼門關上的劫難。

她明明以為,劇痛將她一分為二了,另一半身體在接生婆手裡任意地拿捏,已經跟她沒有關係,她是被腰斬了,可是即使腰斬了,那個胎兒也依然牢牢地吸附著她,幻化成疼痛繼續把她殘留的這半身體再切為兩段——如此這般切下去,最後怕是只剩下腦袋吧,只剩下腦袋在喘氣,人怎麼還活著呢——滿室燈光就在此時變成了一種奇異的灰色,她覺得自己柔若無骨,後來就聽見了一陣啼哭,疼痛依然存在,不過不再猛烈,似乎打算和她的血脈和平共處,週遭寂靜。她聽見接生婆慌亂地說:「快,熱水,多給我拿些布來,再止不住血可就了不得了。」她不顧一切地任憑自己睡去,反正,十萬火急的是「血」,並不是她本人。

大家都說,夫人福大命大,才挨過了這一關——那一夜,蕙娘面色慘白地從產房裡出來燒香,顧不得裙裾上濺著斑斑點點的血污,手也一直抖,香灰掉了一大塊在手背上——令秧無數次地聽人們重複著這些細節,聽到精彩處也勉強跟著翹一翹嘴角——溦姐兒已經四五個月大了,令秧的臉色還是泛著青白,撞上光線的時候,耳廓都是透明的,眼神也懶散,下地三兩日便得在床上躺一天,始終沒能恢復元氣,她自己也納悶那些參湯都喝到哪裡去了。蕙娘膽戰心驚地燒香的時候,雲巧就把溦姐兒抱進了自己房裡。一隻小襁褓睡在當歸身旁,露出溦姐兒小小的一張臉,益發襯得當歸是個英武的男孩子。早產的孩子身子弱,溦姐兒半夜裡的啼哭自然會吵醒當歸,此起彼伏,差點就要了雲巧屋裡所有人的命:雲巧本人,加上蟬鵑,再有一個原本做粗活的小丫鬟以及兩個孩子的奶媽,加起來也鬥不過這兩個漫漫長夜裡一唱一和的小人兒……蟬鵑都曾半開玩笑地央求雲巧,能不能雲巧出面求蕙娘破個例,允許她們屋裡再多添一個丫頭幫忙,因為原本溦姐兒也該是夫人房裡人照看的。被雲巧啐了回去:「看把你金貴得,回家去問問你娘,你小時候是被幾個人帶大的——你要是嫌辛苦,夜裡就多叫醒我幾遭,反正我沒那麼金貴,我原本就是老爺房裡的丫頭。」倒是唬得蟬鵑再也不敢提「添人」的話。

春天的時候,哥哥和嫂子一起到唐家來看過令秧一次。三月末的時候了,令秧卻還抱著手爐在懷裡。嫂子隔著一張小案,跟她在榻上相對坐了,哥哥則坐在榻對面的椅子上——不過一年多的工夫,哥哥眉宇間莫名地有股衰老,嫂子倒還是那副豐潤精明的樣子。他們瞧著她的眼神裡都有隱隱的畏懼,這讓令秧莫名地滿意了起來。她知道,他們不可能承認自己有點怕她的,他們甚至說不清究竟在怕什麼,因為她經過了生死,總算坐穩了一個「夫人」的位子;因為她是孀婦,這位子就更加堅不可摧。

「爹的咳嗽,可是又犯了?」她斜斜地朝嫂子的臉望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要用不慌不忙的腔調提這個問題,「前日裡我打發人送去的補藥,不知嫂子給爹熬了沒有。」

「難為姑娘想著。」嫂子匆忙地賠笑,「爹都吃了好一陣子了,他老人家說,都是上好的藥材,托姑娘的福了。」

「罷呦,嫂子又說笑了。我們府裡如今沒了當家的老爺,還有哪門子的福可托,不過剩著一個往日體面些的空架子,熬過一日算一日吧。」令秧也不知道這些話是如何熟練地從她嘴裡流出來的,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卻也免不了暢快,「我也不懂什麼藥材的好壞,只不過,還是有幾門見多識廣的闊氣親戚,這補藥就是族裡九叔給的。人家都可憐我一個寡婦,有了什麼不算太金貴的好東西,也都樂得想著我。」

「姑娘這是說到哪裡去了……」嫂子略微尷尬,「老爺去得早,可是府裡上下都敬重姑娘,又難得族中也寬厚體恤,不能不說是菩薩保佑,姑娘千萬往好處想,保重身子,你瞧生下姐兒都已經四個月了,你還是病怏怏的,不只是你哥哥和我看了心疼,只怕娘在天上看著也不安生呢。」說出「娘」這個字以後,眼淚準確地掉下來。拭淚的時候,連翹在一旁沉默地為嫂子的茶杯續上了水,她欠身急匆匆地道謝,便也顧不上繼續哭下去。

「提娘做什麼呢,好端端的。」令秧語氣暗淡。後堂的某個角落突然傳出來一陣淒厲的號哭聲,令秧望著哥哥猶疑的眼神,淡淡笑道:「不妨事的,是蕙娘的女兒這些日子在纏腳,八歲的孩子了,再不纏來不及了,過去是老爺心疼她,總說晚些再纏也來得及。」

「八歲倒真是晚了些。」嫂子歎氣,望了望依舊不發一言的哥哥,「骨頭怕是都長硬了,難怪孩子遭罪,可憐見的。」

「春妹纏腳的時候也這樣哭鬧麼?我倒不記得。這幾天聽著她白天黑夜地哭,我就打心裡覺得,還是我們春妹乖巧。」令秧咬了咬嘴唇,終於有了一點點讓她嫂子覺得熟悉的神情,「你們怎麼也不帶著春妹一起過來,往常我們老爺都很喜歡春妹的,總說她伶俐。」她知道,自己在不斷刻意地提起「老爺」,老爺不在了反倒更方便,她能在任何需要的時候隨意地提起他,任何人都不能說什麼。

「還沒來得及告訴姑娘,」嫂子笑道,「春妹住到姑娘原先的繡樓上去了。過兩三年便打發她出閣。」

「許給了誰家?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啊。」

「你放心,是好人家。」哥哥突兀地開了口。「正是呢。」嫂子駕輕就熟地將哥哥的聲音淹沒在自己的話音裡,「那家姓陳,在池州,就是遠了些,他家的買賣比咱們家大了十倍還不止,人家知道咱們家有個嫁給進士的姑娘,還帶著遺腹子守著,敬重得跟什麼似的,立刻就托媒人上來提親了。春妹的這樁姻緣,又是多虧了姑娘你。」

道別的時候嫂子免不了又要哭一遭,令秧沒陪著掉眼淚,只是輕聲說:「等我好些了,我再給春妹繡點衣裳帶給你,我一早答應你的。」

她其實很想告訴嫂子,爹和哥哥給她做的拔步床很好,可惜生產的時候褥子下面的床板被血弄出印子來,怎麼都擦不掉,她會找人來重新漆。她也想告訴他們,往後不用來看她——不是不想念他們,只是真的不想再看見他們了。不過,她一樣都說不出口。

她也不怎麼想去雲巧的房裡看溦姐兒,只是這話更是說不得的。

比起溦姐兒,她倒是更願意去看看三姑娘。

雖說她近來多半在床上躺著,但是也覺察得出,蕙娘來她屋裡的次數明顯地少了,不止這樣,蕙娘對家裡的上上下下,也不像平日裡那麼事無鉅細地盯著。三姑娘纏一回足,焦頭爛額身心俱疲的,卻是蕙娘。唐家人平日裡都說,三姑娘這孩子古怪得很,不善言語,卻是牛心左性兒的。眼下,纏足才剛剛到了「試緊」的時候,真正遭罪的日子還沒來,就已經不分白天黑夜地哭號,一晝夜不睡都不嫌累,鬧得最厲害的時候幾個婆子一起按住她。每隔三日,裹腳條子須得拆下,仔細清洗雙足,再捆上的時候必須將前腳掌再往足心處多壓一寸——那絕對是整棟大宅的災難,負責替她試緊的婆子已經換了三個,每個都被她的小手發瘋一般地抓得滿臉滿脖頸的血道子,最近的這個更慘,趕上不哭鬧的時候,滿心歡喜地以為這烈性的小姐終於認命了,哪知道頭一低,手剛剛碰到她的腳趾,卻被三姑娘冷不防從身後抄起的一隻茶杯砸得眼冒金星,再回神的時候已是一地的碎片,額角上滴滴答答地掉著血珠兒。事後那婆子一邊扶著自己包紮過的額頭,一邊氣急敗壞地在下房中壓著聲音跟人罵:「我二十多年幫著多少姑娘家纏過腳,就沒見過這樣的,究竟是給人纏足呢,還是馴頭野驢子?」蕙娘氣得渾身發抖,命人反鎖了三姑娘的房門,收走一切剪刀盤子之類尖利或者易碎的東西。眾人見蕙娘是真的動了氣,又議論道:「也真是一物降一物,蕙姨娘平日裡那麼說一不二的人,到底碰上了剋星。」

令秧站在三姑娘門口的時候,偏偏遇見蕙娘手執一根籐條在屋中央站著,柳眉倒豎,臉色蠟黃。三姑娘就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襖裙,也不著外面的比甲,縮成一團在屋角坐著,任憑蕙娘怎麼嚇唬就是不肯站起來。

蕙娘的籐條「嗖」地在凳腳上掠過去,像是抽了個冷子。三姑娘小小的肩膀跟著這聲音隱隱痙攣了一下,嘴唇卻還是緊緊抿著,緊得嘴角都彎了下去。「你給我站起來。」蕙娘道,「再在那兒裝死,我下一次就抽到你腿上去。」「抽啊,我還怕什麼!」三姑娘的眉眼依稀就是又一個蕙娘,就連挑著眉毛怒目而視的樣子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又不是沒挨過。」「你當我願意這樣?給你好好說了道理你只是不聽,你現在不站起來走路,好不容易裹好的就又長硬了,哪個女孩兒家不得經歷這一遭,怎麼單單你就受不得?」「外面那些種地的女孩兒就不用。」「你存心想氣死我!」蕙娘說著走過去,眼看著籐條落下來,卻還是抽在了三姑娘身邊的窗欞上。「你直接勒死我算了!」三姑娘兩團丫髻下面的小圓臉突然有了股肅殺氣。蕙娘驚愕地安靜片刻,丟了籐條,一巴掌打在她臉頰上:「你在跟誰說話?你當你真的是那些缺家少教的野丫頭?」「我就是缺家少教!老爺死了,我爹死了,他看不見了你們就合著伙兒來欺負我。」言畢,嘹亮地大哭起來。蕙娘聲音發顫地回頭吩咐她的丫鬟紫籐:「愣著看什麼,給我把籐條拾起來,我今兒個非得,我非得……」

令秧輕輕地推了一下門,弄出一尾悠悠的「吱嘎」聲。「夫人來了。」紫籐欠了欠身子。蕙娘厲聲衝著屋角喝道:「見了夫人也不言語一聲麼,紫籐,著幾個人來把她給我架起來再綁到外面柱子上去。」紫籐為難地看了令秧一眼,連翹此時已經敏捷地走過去將籐條拾了起來,令秧柔軟地拉著蕙娘笑道:「好了,這是唱哪出?要演『拷紅』也得是我來打,且輪不到你,再說咱們三姑娘怎麼說也得是鶯鶯呢,你是氣糊塗了,演錯了本子。」

蕙娘神色淒然地笑笑:「夫人早晚也得經歷這一遭,我只盼著溦姐兒懂事,知道體恤娘的辛酸。這幾日,我真想抹了脖子去見老爺,至於這個遭瘟的孽障就拜託夫人替我打死,反正我下不了手,我看不見的時候倒也乾淨。」說著,眼眶紅了。

「越說越不像話了。」令秧暗暗給紫籐遞了個眼色,「要死也得是我先死,我才不活著摻和你們的官司。」紫籐上來攙住了蕙娘的胳膊,令秧看似隨口道,「去跟廚房說,煮點銀耳湯來給蕙姨娘去火。你平日裡也該小心提醒蕙姨娘,多歇歇,這麼多要她操心的事情,你們再不周到,不是招她生氣麼?」紫籐答應著,心裡卻暗暗驚異,印象中,夫人從不曾如此像個「夫人」。

蕙娘和紫籐已經走到天井裡,屋內的人還聽得見蕙娘恨恨地說:「今天晚上誰也不許給她飯吃。」

三姑娘見屋裡剩下的是令秧和連翹,便也不再哭,兀自將腿抱得更緊,下巴擱在膝蓋上,就像是一個瓷娃娃的腦袋從一團衣裳後面露出來。令秧蹲下來,猶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見她不閃躲,便放了心,抬手替她擦淨了淚痕。「你別怪你娘。」令秧認真地看著她的大眼睛,「你娘那麼辛苦,你整天這麼哭,她其實是心疼才惱火的。」

三姑娘困惑地看著令秧:「夫人,你是說——溦姐兒夜裡哭鬧的時候,你也要去打她不成?」連翹在她們身後,「撲哧」笑出了聲。

「那怎麼能是一碼事兒呢。」令秧臉紅了一下,「溦姐兒還是小娃娃,可是三姑娘你已經長大了啊。你都要開始纏足,緊跟著,就是許人家;再然後,就是備嫁妝,日子過得快著呢,說話就出閣了。」

「我疼。下地走路的時候,只要踩下去,我能聽見腳上的骨頭響,我害怕。」

「我絕不誆你,不會疼一輩子的,熬過了這一年多,就不疼了。到那個時候,你就知道好看,你想想啊,走起路來,裙子底下像有兩朵花兒,輕輕盈盈的,旁人遠遠地看見三姑娘走過來了,像是踩著水波紋漂來的,你說是不是?要是你不肯纏,等過些年個子再長高些,這麼標緻的一張小臉兒,裙子底下卻踩著兩片柴火,可不是糟蹋了?」

「會像花兒一樣?」三姑娘歪著腦袋,「可是前幾日,那個有齙牙的蔡婆子說,過些日子她們要拿碎瓷片裹在布帶子裡纏在我腳上,我一邊走路,就得一邊流血。她說流血的時候還在笑,牙都是黃的,我就想著,我先讓她流點血算了。」

「那些婆子的話如何信得?她們嘴裡哪兒吐得出象牙?」令秧抓著三姑娘的雙臂,「來,站起來。」兩個人的腿都有些發麻,各自顫顫巍巍還偏偏相互扶著,險些就要臉對臉地栽倒下去,連翹即刻從旁邊扶了一把。

「你來看這個。」令秧小心翼翼地將裙裾往上抬了一寸,因著守孝,繡花鞋的顏色也自然不宜鮮艷,藕荷色的鞋面配了雪青色的雲頭,同時勒著雪青色的邊,鞋面上隱隱用銀絲線繡出來的暗花,都是她自己的手藝,「這鞋子好不好看?等你纏到『裹彎』的時候,我繡雙更好看的送你,好不好?你自己挑顏色和花樣。」

「兩雙,行不行?」三姑娘此時只要一站起來,雙腳上傳過來的痛就像繩索一樣企圖把她拽倒在地面上,她牙縫裡吸著氣,晃悠悠地伸出兩根稚嫩的手指在令秧面前,像只小木偶。

令秧笑了:「三雙,一言為定。」

這時候連翹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川少奶奶來了。」

川少奶奶不緊不慢地跨過門檻,令秧才看清她身邊並沒有跟著丫鬟。她將手裡一個小小的漆盒放在桌上,拘謹地行了個禮:「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沒有?」

令秧凝視著這個面若桃李卻總是沒有笑容的「兒媳婦」,一恍神,一句「你來做什麼」差點脫口而出——她心裡暗笑自己不成體統,嘴上說:「好些,等天氣再暖和點兒,就能四處走動了。我也有日子沒看見哥兒,他身子可好?」

「他最近整日忙著讀書,謝先生前些日子托人帶了一包袱的書給他,我也不曉得是什麼。他看著倒是入迷,又帶了書信給回去,說要邀謝先生來咱們家住幾日聊學問呢。」其實川少奶奶知道,那幾卷哥兒看得如癡如醉的書,不過是白樸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或是《蘇小小月夜錢塘夢》之類的元雜劇,川少奶奶是識字的,只不過她沒讓任何人知道這點,包括她的夫君。

「這麼說,謝先生又要來咱們家了。真是緣分,謝先生如今倒真成了哥兒的先生。」令秧其實費了些力氣,才讓自己的神色盡量顯得若無其事——也不知川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池州口音在休寧人的耳朵裡,總是顯得土氣。下人們都常在廚房裡偷偷地學舌笑她——自然,哥兒討厭川少奶奶,否則這些下人們也不敢如此猖狂。

三姑娘歪歪扭扭地走過來,實在受不了大人之間無聊的對白,走路的樣子滑稽得令人心疼,小手在川少奶奶的玉珮上扯了一把,委屈地仰著臉。

川少奶奶整個人頓時融化了一樣,嘴角還沒揚起,眼神就笑了:「嫂子給你帶了馬蹄糕來,剛剛出鍋的。」

「我娘不讓我吃。」三姑娘抱住了川少奶奶的腰,臉也埋了進去。

川少奶奶不聲不響地,駕輕就熟地把小女孩摟在懷裡,甚至輕輕闔上了眼睛。這是令秧無論如何也做不出的舉動。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們二人變得這麼親厚的。

令秧有些心酸,她自己剛嫁進來的時候,身邊怎麼說也還有雲巧;如今,川少奶奶卻只有個三姑娘。

當天晚上,蕙娘命人將三姑娘閣樓上的閨房掛了鎖,還將一樓通上去的樓梯門也關了鎖上,又將老夫人房中的婆子抽調了兩個來,命她們好生看著,不准任何人送吃的上去。眾人見蕙姨娘是真動了氣,也只能遵命。令秧想要過去勸解,卻被連翹攔住了。連翹柔聲道:「夫人是心疼三姑娘沒錯,可是滿院子的人看著,難保有人覺得夫人是在藉著管教三姑娘這個由頭,想殺殺蕙姨娘的威風,那多沒意思呢。」令秧瞪大了眼睛:「你發燒了不成,好端端地說起哪家的胡話來了?」連翹微笑:「夫人別嫌我多嘴,那起好事的人哪個不是無風都要掀起浪的。按理說,眼下府裡主母本來就是夫人,老爺房裡的兒女無論嫡庶,怎麼管教都是夫人說了算的。可偏偏三姑娘是蕙姨娘親生的,夫人現在過去說話,旁人自然要看蕙姨娘的好戲,蕙姨娘若是不聽,他們覺得夫人在府裡只是個擺設;蕙姨娘若是這次看了夫人的面子,那往後的日子可就難說了——蕙姨娘管著家已經這麼多年,什麼事情寬了什麼事情嚴了,難免有人記恨。他們會想著老爺去了一年多,夫人終究要動手牽制住蕙姨娘,到時候萬一有人跑來在夫人面前邀功,告狀……夫人可就不得安生了,還會壞了跟蕙姨娘的情分,夫人說是不是呢?」

令秧愣了半晌,直到她確信已經弄懂了連翹的意思。她看著連翹,像是吃東西被噎著了一樣,拍拍胸口:「連翹,你最知道,我心裡哪兒裝得下這麼多?」連翹澆著多寶格上的一瓶杜鵑,沒有回頭:「夫人若真是心裡裝得下這麼多的人,連翹就該把嘴巴用蠟封上,一句不會多講。我知道夫人的心思不在這兒,但是該提防的總得提防些。夫人跟蕙姨娘如此親厚,原本再難得也沒有了……」她住了口,突然笑笑,「已經太聒噪了,夫人莫要怪罪。不過夫人放心,蕙姨娘最是捨不得三姑娘了——嘴上說著寧願三姑娘餓死了省心,川少奶奶送去的那幾盒馬蹄糕,她可沒讓人收走。紫籐背地裡告訴我了,有那些馬蹄糕,三姑娘撐個一兩天,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令秧也跟著笑了,她不清楚對於別人,承認自己的丫鬟比自己聰明,是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不過對她而言,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只是盯著那瓶杜鵑道:「我記得謝先生好像說過,這種『映山紅』不好擺在屋裡的。」「那我這就去換。」連翹抱起花瓶往門口走。「算了,開得怪好的,等這瓶謝了,再換別的。」令秧又叫住了連翹,「我也不懂,謝先生跟蕙娘說,杜鵑擺在屋裡案几上沒有什麼不妥,只是除了映山紅。」「是有什麼不好的意思不成?犯了忌諱?」連翹平日裡最害怕的事,似乎就是犯了誰的忌諱。「那倒沒有——只是說映山紅最該種在假山旁邊,若是用映山紅裝點屋子,就俗了。」「不是忌諱就好。」連翹笑道,「橫豎咱們府裡本來就沒有假山,這謝先生真是個怪人,夫人可見過這樣的客,住了幾天,倒指點起主人家怎麼裝飾屋子了呢。」「人家是咱們少爺的先生,有什麼指點不得的。」令秧歎了口氣,「怎麼園裡放得,屋裡就放不得呢,我瞧著不俗啊,是我不懂吧,若是老爺在,能給我講講究竟怎麼就算是俗的。」她突然又覺得沒意思起來,垂下眼簾,撫了撫桌巾上的穗子,悄聲道,「明兒個記得跟管園子的婆子說一聲,往後就別往咱們屋裡送映山紅了,不用提俗不俗的話,就說我一個寡婦,房裡的花兒也不宜太鮮艷。」連翹連聲稱是:「還是夫人思慮得周全。」

其實,令秧不願意告訴別人屋裡擺映山紅太俗,並不是因為怕人背後笑她的狷介或者假充風雅,她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非常在意謝先生說過什麼。

近幾日,府裡的人倒是不常提三姑娘被鎖起來的事情,因為眾人的心思都在十幾天後,「立夏」那日唐氏宗族的祭祖上——雖然既非正月,也非立春,可這次祭祖的排場委實了得,要搭起檯子連唱三日三夜的目連戲,演足全五本。做東的是十一公府上,十一公的兒子在京城點了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如此大事自然要告慰祖宗。令秧不曉得這個「都水清吏司主事」究竟主些什麼事,只是聽說,這個主事是正六品,換言之——唐氏一門裡終於出了一個比她家老爺官職還高的人。族裡所有預備著考功名的男孩以及男人們都像是頃刻間有了底氣,各個滿面紅光,覺得康莊大道好像也並沒有多遙遠——雖然女人們實在無法理解這個邏輯。蕙娘只是長歎一聲,苦笑道:「該打點給十一公家的賀禮了,這筆開銷還不知道年下能否補上。」

人逢喜事,十一公不僅精神爽朗,品味也跟著挑剔起來,嫌棄自家養的班子不好,唐璞家的班子更是上不得檯面。然後打聽到,謝先生素來懂戲,且熟識徽州六縣的班子,便硬是把川少爺召去自家府裡吃了頓酒,拉著唐璞作陪,席間再三要川少爺幫忙給謝先生帶信兒,務必把最好的目連戲班子請來。這對謝舜琿來說倒真的易如反掌——十年來,目連戲紅遍了徽州,大大小小的班子演來演去,都循著同一個本子,《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這勸善戲文的作者鄭之珍,偏偏是謝舜琿的好友。十一公連聲說那就定要親自寫了帖子邀謝舜琿來休寧。川少爺聰明地加了一句,謝先生的朋友裡還有一位姓湯的先生,也是懂戲的,還在京城禮部任職。十一公果然喜出望外,說以後還拜託謝先生把他的朋友介紹給自家兒子認識,大家都在京城為官有個照應豈不更美,如此看來謝先生真是咱們唐氏一族的貴客。川少爺便順水推舟地跟十一公說,去年有謝先生在,他的學問文章的長進都更快些;十一公也順水推舟道,那自然更該常請謝先生過來指點指點,你父親不在了,功課對你來說比別人更為要緊——就這樣,蕙娘又開始忙著收拾謝舜琿住過的屋子,唐家大宅裡的下人們也跟著熱火朝天起來——誰能不歡迎謝先生這樣的客人呢,又沒架子,出手打賞的時候還那麼大方。

一般來說,令秧一年裡有兩次出門的機會——一次是正月十五,另一次便是清明給老爺上墳的時候。例外也是有的,若是像這回一樣,遇上祭祖的典禮盛大,再加上天氣適宜,她也可以跟著所有女眷一起去聽目連戲——反正目連戲是講孝道勸人向善的,即使是孀婦,出來聽聽也不算逾禮。戲台通常搭在離祠堂不遠的曠野裡,方便四鄰八鄉的人在底下聚集。戲台左右側各搭起來一串棚屋,是專門給東家,以及東家的貴賓們看戲的地方。最末端那兩間棚屋離戲台最遠,有二十來丈,棚屋上開著的窗子也最小——那裡頭便是女眷們,尤其是像令秧這樣最需要避諱著外人的女眷。這裡視線狹窄也是沒辦法的事——曠野裡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只要能聽清戲台上唱什麼,便也知足了。

戲要在第一日日落時分開場,整整一個白天全是「祭台」。聽說這一回的祭台好排場,「跳五猖」就翻出來好多的花樣——「五猖」本就是五個專門驅鬼的邪神,本以為就照老樣子上來跳一套竹馬儺舞的招式,戲台上的鬼就算除盡了。可到底是謝先生請來的祁門班子,武生的功夫的確了得——連走索躥火這些雜耍都糅了進來,一整日,唐家宅院裡格外安靜——因為人數驟然減少。小廝和婆子還有做粗活的小丫鬟們都跑去看熱鬧。去不成的人眼巴巴地等著看過的回來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一次扮天尊神的行頭如何氣派,戲台上如何豎起來色彩繽紛的紙人兒代表鬼,跳猖的又是如何幹淨利落地走完懸在台上的繩索,再一個漂亮的騰空觔斗,穩穩落地的時候,已經是一手拿劍,另一手裡驕傲地拎著紙鬼的首級……講到這裡,就有小丫鬟「哎呀」一聲驚呼,摀住眼睛,好像斬鬼的血已經飛濺到臉上。管家娘子不得不三番五次地過來呵斥:「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青天白日的不幹活兒在這裡閒扯淡,主子家養著你們這起沒臉的就為了捨粥還願不成……」就像驅散一群又一群的鳥雀。到後來終於一多半人都沒了影,管家娘子也只能丟開手隨他們去。曠野依然是那個曠野,戲台就像是憑空從地縫裡生出來,鑼鼓敲著「蓬頭」的拍子,戲台是個生來衰老沉默的嬰孩,只能讓鑼鼓代它哭。

三姑娘的哭叫又清亮地從閣樓上刺下來:「我要去看戲,憑什麼不讓我去看戲?我到老爺墳前跟我爹告狀去,我叫老爺接我一塊兒走!」——「禁食」的懲罰進行了兩日一夜之後,她原本已經安靜了許多。但是雖然可以吃飯了,蕙姨娘卻一直沒允許她出屋子。管家娘子一面頓足,一面長歎:「又是哪個挨千刀的告訴她要搭檯子唱戲了……阿彌陀佛,這小祖宗早晚有一天要了整家人的命,菩薩開開眼吧,就當是保佑蕙姨娘……」

傍晚時分,令秧和蕙娘各自帶了丫頭上了馬車,管家娘子掀開簾子向她們道:「川少奶奶說她身子不舒服,就留下跟三姑娘做伴了。」蕙娘暗暗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令秧淡然道:「不去便不去吧,車裡就我們幾個倒也寬敞。」她們的馬車「粼粼」地壓過了石子路,令秧隱約看到油菜花田的上空,仍舊飛著她童年時候的紙鳶。馬車停在她們的棚屋後面,管家娘子從車伕身邊跳下來,麻利地招呼著小廝們開道,喝退那些擁上來想要摸摸馬鬃的頑童們。棚屋裡自然只擺著幾條簡陋長凳和一張小几。剛剛坐定,還沒來得及跟族中另外幾家的女眷道萬福,十一公家的兩個婆子便抬了滿滿一擔染紅的雞蛋前後腳進來——戲台上羅卜出生那刻,戲台下都要「搶紅」,她們每人都提前拿了一兩個,算是「搶」到了綵頭。

其實台上講什麼故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因為目連戲本就只是為了一個故事存在的。羅卜有個修佛升天的父親,卻還有一個作惡墮入地獄的母親。羅卜往西天面見佛祖,求佛祖寬恕母親。釋迦牟尼准許他入佛門,又給了他「大目犍連」這個名字。他手執著佛祖賜的錫杖和盂蘭經,在地獄歷經磨難艱辛,終於將母親救出。令秧其實不大明白,明明在一片嘈雜聲中,未必聽得清每句唱詞,為何這滿屋子的女人,總是能在劇情到了悲傷處,跟著掉下準確的眼淚。為何她們都做得到,劉氏驚恐墮入地獄的時候嬉笑著說「活該」,可是見她化身為狗忍受折磨的時候,又都哀切起來,主子和身邊伺候茶水的丫鬟相對拭淚,就好像只要受了苦難,誰都可以被原諒。戲台上的故事浸泡在晚霞裡,就好像是被落日不小心遺忘在人間的。既然遺忘在人間,便由人間眾人隨意把玩。這些看戲的人們,所有人都不計前嫌,所有人都同仇敵愾,所有人都同病相憐,只是,沒人會真的跟這齣戲相依為命。

夜幕降臨。舞龍舞獅的隊伍從後台直接到了台底下。台上卻還是自顧自地悲情尋親。令秧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曠野裡的燈火是什麼時候了。遠遠地,只覺得那條無數的紅燈籠紮起來的大龍看起來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掙扎。她擔心,自己不跟著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麼事情讓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墮入地獄裡受酷刑,前來搭救她的人——是老爺。這念頭並沒有讓她眼眶溫熱,卻讓她的心變成了一口鐘,「噹」的一聲,餘音繞樑,震得耳朵邊直響。戲台上,恰恰觀音菩薩出來了,不緊不慢地開始念白。念白完了,還須得被抬著下來繞場走一圈。歡呼聲響徹夜色,他巡視著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褻的眼神,他經過了一地的果殼一地的狼藉,臉上卻寧靜無波,托著玉淨瓶,浮現在鄉野粗糙的燈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嚴肅地進來,逕直走向她和蕙娘。她們立刻心照不宣地攏成一個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邊清晰有力地說:「家裡來人說,三姑娘砸壞了閣樓的窗子,鑽了出來,現在整個人懸在二樓的欄杆上,說若是沒人帶她看戲她就真的跳下去。」蕙姨娘頃刻間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低聲道:「這孽障。」「真的摔下去可怎麼得了?」令秧盡力壓著自己的嗓音——儘管沒什麼人注意她們。

「夫人莫慌,小廝們已經架了梯子上去拿她。」管家娘子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蕙姨娘不然跟著我回去看看?我們到了家再讓馬車回來接夫人……」「你安生坐著看戲。」令秧的手掌蓋在了蕙娘的手腕上,「讓我回去。她這種性子,你打她罵她都沒有用。哥兒媳婦說好跟她做伴的,有她一個大人在,倒由著小孩子鬧出這種過場——你不好責備她,我可以。」蕙娘猶疑片刻,管家娘子在身旁附和道:「夫人說得沒錯。」「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蕙娘微笑的神情略帶淒然。

令秧帶著連翹急匆匆地跨進中堂,就見到川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如意從後面出來。「聽說驚動了夫人,川少奶奶命我出來候著。三姑娘現在已經回房去了,一點兒沒傷著。我們少奶奶答應三姑娘,明兒個求夫人和蕙姨娘准她去看戲,原本都說得好好的,誰承想我們少奶奶剛回房去打算歇著,三姑娘就砸了窗子……」令秧甜美地冷笑道:「你倒真是忠心。不過,以後最好還是別一口一個『我們少奶奶』,這個家的少奶奶不是只有一個麼,我竟不知道誰是『我們』。」如意滿面通紅,立刻低頭不敢言語了。令秧用力地將披風解下來,其實她的手指也在微微發顫,只好強令它們做些動作——連翹在一旁暗暗地遞了個眼色給她,以示鼓勵。

她沒想到,三姑娘已經換了睡覺時候的月白襖褲,躺在川少奶奶和哥兒的床上。川少奶奶坐在床頭,對三姑娘的奶娘道:「你回去吧,這兒有我看著,我保證她今晚安生睡覺。」奶娘遲疑著離去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在屏風旁邊看到令秧。令秧將食指放置唇邊,示意她噤聲。奶娘便如釋重負地下去了。川少奶奶揉了揉三姑娘的頭髮,篤定地說:「我跟你說好了,明兒個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弄去看戲,但是你不能再作怪。」「到底什麼時候,纏腳才算纏完啊?」三姑娘的聲音裡有種靜靜的委屈,聽起來不像白天裡那麼可惡。「早得很呢,不過你若是不肯忍,就更難熬。我知道你現在痛得睡不著——我陪著你呢。」「那往後,哥哥不在家的時候,我能來這兒跟你一起睡麼。」「好呀。」「你不會走吧?」「我能去哪兒啊。」川少奶奶笑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認得你啊,你嫁給哥哥以後才認得——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又走了,我可怎麼辦?」

「就算真有那一天,你早就長大了,你的腳也早就纏好不再疼了。」

「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我就給你講現在外面演的那齣戲,好不好?我從前在家的時候,我娘還有我姐妹們都說,聽我講戲有時候比真看還有意思。」

令秧很想問問川少奶奶,哥兒眼下是不是經常不回家。可是她想了想,還是沒進去,轉身離開了。她想起自己的披風估計是落在了中堂裡,不過,連翹此刻應該是在廚房看著老夫人的藥,她也不想再著人去麻煩連翹跑這一趟。

夜還不算深,可是足夠安靜。還有一個人急匆匆地從中堂穿過去,影子被丟進燈火照亮的那一小塊地面裡——影影綽綽地晃著,好像很快就要融化進去。她驚喜地笑了:「是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