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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好像是沒死。令秧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幾種模糊的顏色在亮光裡微微抖動,她看見的是自家臥房裡的帷帳。

拔步床上的雕花,像沿著木頭做的堅硬籐蔓一樣,一直延伸到了屋頂上。都是爹挨個督促著師傅刻出來的。那個時候爹和哥哥都說,雖然論門第根基,王家高攀了唐家——可越是這樣,令秧的嫁妝才更加不能委屈。他們傾其所有,發狠地去各家鋪子裡收了欠賬——比不上是自然的,但是總不能讓人家覺得新娘子的娘家不得體。爹還一直問師傅,像唐家那樣的詩書人家一般都偏好什麼式樣跟花色,切不可突兀了惹人笑話。自打老爺從樓上跌下來,令秧每每想到爹或者哥哥嫂子,總像是怕燙著那樣,輕輕一觸就閃避開。不能想,想多了,哪裡應付得來那些沒有盡頭的煎熬日子。而這些娘家的親人,也的確不曾來看過她一次。只是拖人帶過信來罷了。

大概是沒死吧。不然,心魂怎麼會如此從容地在人間事上停留這麼久。略微挪一下身體,就被滿身莫名其妙的酸痛冷不防推到帳外的燈光裡去。她眨了一下眼睛,聽得有人驚喜地說:「醒了!」然後就看見雲巧急匆匆地衝著她俯下臉,一把攥住她的左手:「你可醒了,哪裡不舒服就說,好生躺著別動。」蕙娘的身影從帳子邊緣移出來,笑道:「雲巧,跟夫人說話,滿嘴你我,像什麼樣子,合該著掌嘴了。」隨後歪著身子坐在床沿上,「恭喜夫人了,大夫說夫人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應該是正月頭上受的胎。夫人放心,族裡的長老都已經走了,他們也知道此刻最要緊的是延續香火,夫人不用怕了,只管好生歇著。」

她想說:這不可能。——在老爺歸天的前幾日她還見過紅潮,她自己心裡有數——但是雲巧用力地盯著她的臉,下死力在她手心裡更重地捏了一把,她像是被嚇住了那樣,不敢說話了。蕙娘的聲調也是斬釘截鐵的,令秧的眼睛放在蕙娘滑在裙子裡的那塊玉珮上,還隱隱看到了露出來一點點的,繡花鞋上寶藍色的雲頭。管家娘子的嗓門更高些,她忙不迭地招呼小丫鬟:「還愣著幹什麼,跟我一塊兒扶著夫人起來,先把安胎的藥喝下去,隔一會兒再喝湯。」

「他們要我死。」令秧怯生生看著管家娘子,聲音粗啞得都嚇到了自己,「我都拿好主意了,我去便是,我給咱們大家換一塊牌坊,也沒什麼不值得。怎的又不叫我去了呢?」

管家娘子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夫人怎麼又說這些孩子氣的話,都是要當娘的人了……」蕙娘也微笑:「族裡那些老人家,無非是囉唆幾句,教夫人安分守己罷了。何至於論到死不死的,夫人沒有跪過祠堂,一時嚇壞了,也是有的。」雲巧一言不發,依舊炙熱地盯著她的臉,用力得像是要盯出淚水來。安胎藥很苦。感覺跟那門婆子端給她的毒藥一樣難以下嚥——那毒藥她究竟有沒有試著喝一點點呢,她覺得其實有,她記得嘗到了一些味道,那一點估計還不至於要她的命——藥湯熱熱地熨過喉嚨,似乎要把嗓子裡的皺褶全都熨平整了,五臟六腑內的寒氣全都頂了上來,她掙開藥碗的邊緣,對著地面一陣乾嘔,什麼也吐不出。管家娘子一面拍著她的脊背,一面叫小丫鬟倒水,她的言語間全都是愉悅:「不妨事的,夫人怕是開始害喜了,明早再問問大夫,看開些什麼藥好……」

所有的人都言之鑿鑿,好像祠堂裡那個夜晚只不過是令秧一個人的夢。

難不成自己真的懷孕了——反正,是女人總有這一天的。既然眾人都說是真的,那自己就當這是真的好了。她聽見自己的手緩緩地從雲巧的手心裡垂下來,睡夢趁她虛弱,重重推她一把,她就像是滑了一跤那樣順勢跌進去。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曉得再清醒時,已然是深夜,滿身的疼痛已經消失了,她沒有叫人,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屋裡不知為何,燈還點著,明明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她慢慢地想起來了一些事情,她站在那叢看著讓人心軟的竹子前面,對唐璞說:有勞九叔。那時候她以為,唐璞就是她在陽間看到的最後一個算得上「認識」的人。她對他恭順地笑,不帶恨意,她只能這樣跟所有的人道個別。她幽幽地歎了口氣,感覺已經糊里糊塗地到了來世。

雲巧悄悄地靠近了帳子:「夫人,眼下這屋裡只有你我。」令秧像是怕冷,抱緊了自己的肩膀:「雲巧,我是真的像你一樣,懷了孩子嗎?」

「夫人自己清楚吧。」雲巧的行動的確越來越遲緩了。她坐下來,習慣性地摸著自己的肚子。

「跟著你的人呢,你為何一個人在這兒。」

「因為我想跟夫人說的話,不能讓丫頭們聽見。」雲巧將手裡那盞燈放在床邊的小几上,半邊臉被暈成了微醺的樣子,「夫人有身孕的事,是祠堂裡那個看門的婆子一時情急想出來騙長老們的。隨後,他們也怕真的傷了子嗣,就叫人把夫人抬回咱們家裡——蕙娘當了梯己的首飾,塞了銀子給大夫,大夫才跟長老們說夫人的確是喜脈。咱們原先誰也沒想到,他們叫你去祠堂,原來比斷指還狠上百倍。這次要不是多虧了那個看門婆子,只怕我是真的再也見不著你了。」雲巧的手指輕輕滑過令秧的臉,四目相對,一個驚喜,另一個惻然。

「那又怎麼樣呢?能瞞多久?」令秧終於學會了短促地冷笑,「這種事情,就算我腰裡纏著枕頭挨上十個月,然後呢?孩子在哪兒?你們,著實不必救我的。」

「謝先生說,這也容易。到時候暗暗托人打聽著,四鄰八鄉的總有窮人家生了孩子養不起,到時候給些銀子,抱過來養在夫人房裡就是了。除了我、蕙娘、管家娘子和謝先生,府裡再沒人知道這件事,所以當著小丫鬟們,我們幾個才必須做戲給她們看。蕙娘說,等這陣子熬過去了,是一定要去重重地謝那個看門的婆子的。」

「我不信真能瞞過去。」令秧搖頭,隨即緩緩地倒在枕上,頭髮如月光一樣沿著被面滑下去,「雲巧,你們為何要這麼辛苦?」

「當時那麼緊急,誰也想不了太多。夫人覺得,我們應該不聞不問,任憑你去死麼?」

「我會連累你們。」令秧閉上眼睛,突然像小時候那樣拉起被子,把自己腦袋蒙進去,「行不通的,一個大夫使了銀子,還有別的大夫,府裡這麼多人,全是眼睛……」

「蕙娘也想到這一層了。這回,真真是咱們運氣好,族裡六公和十一公最常請的那個大夫去給他母親過三週年祭了,說是過幾個月才能轉回來。蕙娘也怕六公他們會請那個大夫過來診脈,這就真的不好辦了。」

「我就說了,行不通的。」

「可是。」雲巧靜靜地掀開令秧蒙在臉上的被子,「夫人若是真的在這兩個月裡懷上一個孩子,不就都行得通了麼?」

哥兒年幼的時候,曾犯過一陣子夢遊的毛病,這毛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犯了一年多,無聲無息地自己好了。只是夢遊症好了以後,哥兒便再也沒在二更天之前睡著過。府裡人都曉得,哥兒書房裡的燈,總是不會熄的,大家早已習慣——哥兒身邊伺候著的丫鬟,中間起來給他添兩次茶就好,哥兒便安然地清醒著,和巡夜的更夫一起,注視著唐家大宅一個又一個的深夜。

所以他很驚訝,管家娘子提著燈籠,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叩響了他的門。管家娘子臉上沒有平日的慇勤,只說:「哥兒且隨我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老爺沒了,只能跟哥兒商議,千萬別驚動了老夫人。」

他對管家娘子,從小就有些忌憚的。侍奉過幾代主人的老僕,關鍵時候的確有種從天而降的威嚴。

令秧目瞪口呆地看著雲巧,一翻身,劈手一個耳光打在雲巧臉上,打完,她自己嚇住了,雲巧卻是若無其事地看著她,指尖挑起手帕的一個角,抹了抹嘴角其實並不存在的血痕。「雲巧你當我是牲口?」令秧含著眼淚,感覺自己像燈芯旁邊的火苗那樣,微微發抖。

「我只知道我得讓你活著。」雲巧站了起來,像是挑釁。

「這麼活著我還不如死了好。」

「主意是我出的,我沒料到蕙娘也說可以一試。你放心,這種事情,哥兒他自己不可能跟任何人說,若老天真的肯幫忙,給你一個孩子,也是唐家的血脈。就試這一個多月,若是久了,孩子出生太晚,自然也行不通。夫人我跟你保證,哥兒很快就要娶親了,新少奶奶來了以後自然不可能再有這種事情。若是這一個月裡什麼消息也沒有,我們聽天由命,按照原來的法子辦。」雲巧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令秧的眼睛,只是注視著她下巴上,那些越來越多,像是雨滴落下的細小的波紋。

「我就是不依。」眼淚湧了出來,令秧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其實不全是覺得屈辱,而是覺得,其實雲巧的話,仔細想想不是沒有道理。她哭的恰恰就是這個「道理」,「老爺才剛剛下葬,你叫老爺如何閉眼睛呢!」

「夫人。」蕙娘不知何時站到了雲巧身旁,她二人肩並肩地立著,從來沒覺得她們如此親密過,「我知道實在是委屈夫人了。只是我怕,若是六公他們真拆穿了咱們撒的謊,那到時候就不是夫人一個人的事情,夫人覺得自己死不足惜,可是咱們府裡上上下下的人從此在族中如何立足呢?」蕙娘臉上掠過一點悲涼,「若是咱們真的把這關過去了,夫人放心,咱們幾人的有生之年,沒人會提起這件事。百年以後都到了陰間,我去跟老爺請罪。」

「還請什麼罪。」雲巧嘲諷地揚起嘴角,「咱們一道下十八層地獄就是了,都沒什麼可辯解的。」

門輕輕地響動,管家娘子輕巧地邁進來,身後跟著哥兒。

雲巧粲然一笑,輕輕地走到哥兒跟前,弱柳迎風地跪下了。哥兒不自知地倒退了兩步,眼睛下面一陣隱隱的抽動,好像滿臉的俊秀遇上了狂風。

「管家娘子想必都跟哥兒說清楚了吧?」雲巧仰起臉,看似心無城府,「雲巧知道自己卑賤,不敢求哥兒救夫人,只是……」她拔下一根銀簪,若無其事地對準了自己的肚子,「哥兒若是不依,只管回房去睡就是了。只是哥兒若是把這事情說給旁人知道了,雲巧頭一個死,也帶上老爺的骨肉。」

哥兒說話的腔調還有一點點稚嫩,他皺緊了眉頭,輕輕乾咳了一聲。接著他說:「你們都出去吧。」那是頭一回,他知道了做「一家之主」的滋味。管家娘子沉穩地走到雲巧身邊,嫻熟地跪在哥兒腳下,深深叩了個頭。他凝視著蕙娘眼睛裡的狂喜,也凝視著令秧滿臉像是死期將至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心滿意足。

燈吹滅了。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但是令秧依舊緊緊地閉上眼睛。哥兒年輕清瘦的身體上,滿滿地溢出來一種隱秘的芬芳。哥兒的身子緊貼上她的時候,光滑的皮膚遇見了同樣的光滑,自然而然就融化在了一起——這些都是老爺沒有的。這念頭像個冷戰一樣,從令秧的脊背上流暢地滑過去。那雙白皙瘦削的手在她的腿上捏了一把,不疼,可是捏得很重。他跪在她的身體前面,俯下來,嘴唇隱約地劃過她的胸口。蜻蜓點水,像是給她皮膚上留下了一粒硃砂痣。

「夫人就那麼怕死嗎?」她聽見這孩子的問題。

她屏住呼吸,在枕上拚命地搖頭。哥兒突然間抽掉了枕頭,她的腦袋重重地砸在床鋪上,又被他的胳膊撈了起來。他的氣味環繞著她,她想將自己的身體藏到被子裡去,可是被子不知到哪裡去了。

「你什麼都不懂吧?」她的手臂終於環繞住了他的脊背。

「不至於。」哥兒把頭埋在她肩窩處,像是在笑。

「你行過這回事?」問完這句話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自然而然地親吻他,「是和你房裡的丫鬟?還是堂子裡的姑娘?你應該沒去過那種地方吧,老爺管得那麼嚴……」

他發狠地拽住了她的頭髮,把她的脖頸彎出一個弧度。她痛得說「哎呦」,他就在此刻按住了她的胯部,他降臨。她的身體突然之間變得比魂魄還要輕。像是輕輕鬆鬆從高處被拋下來,長風浩蕩,直直地從裡面吹得暢通無阻。她咬住了嘴唇,一陣眩暈。那麼險,那麼陡峭,可是她覺得快樂。她知道自己該死,從此以後,即使有天真的死在那祠堂裡,真的被他們餵了藥沉了潭,也不算冤屈。可反倒正是因為弄懂了為什麼不冤屈,她也弄懂了為何雲巧她們那麼捨不得她死。

哥兒終於倒在她身旁,呼吸把她胳膊內側的肌膚吹熱了。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該去撫摸他的頭髮,就像她總對老爺做的那樣。她故意地,繼續問那個沒問完的問題:「你真的去找過勾欄裡的姑娘?老爺不知道吧?」她清楚,此時,這個孩子已經丟盔棄甲,不再有力氣凶暴地對待她。老爺就這樣重新回到了這個房間裡,她雖然看不見哥兒臉上的神色,但是能感覺到他的慌亂。她的手指還似有若無地纏繞著他的,這孩子湊了過來,潦草地抱了抱她,但是她推開了。她聽著他默默地摸黑下了床,聽見他撿起衣服,他朝門邊走的時候踢到了一張圓凳——他似乎趕緊停下來扶住了它。所以令秧確信他會守口如瓶。管家娘子默契地進來,靜靜地把他帶了出去。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眼淚流了下來。因為有那麼一剎那,應該是哥兒的臉龐貼在她懷中的時刻,她險些脫口而出:「老爺想喝茶麼?」隨後她好像真的看見了唐簡,每次雲雨結束的時候,他臉上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傷。哥兒身上似乎也有——雖然看不見臉,可是他們手指交纏的時候她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這憂傷的源頭是唐簡,她的夫君,她在這似曾相識的憂傷裡,安心地流著未亡人的眼淚。

她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再怕死了。

三日之後,唐璞的隨從們又把令秧帶到了祠堂。

六公端詳著這命不該絕的婦人,清了清嗓子:「唐王氏,既然唐氏一族的香火要靠你延續,殉夫的事情,就暫且不提。」這婦人恭敬地叩了個頭,清脆地回答:「令秧感激不盡。」就在此時,一隻麻雀無聲地飛過來,悄悄地停歇在祠堂的門檻上。

「只是現在,你須得當著列祖列宗起誓,安分守節,至死不渝。」

「令秧明白。」

「唐王氏。」十一公的嗓子裡永遠像是卡著一股濃痰,「你要知道,我唐氏一門有多少眼睛看著你。」

她不慌不忙地又叩了一個頭:「令秧答應諸位長老,恪守本分,至死不渝,生是唐家的婦人,死是唐家的鬼。必定窮畢生之力,為唐氏一門換得一塊貞節牌坊。」

不做唐家的鬼,又去做誰家的?她在心裡對自己笑了笑。

再從祠堂回來的時候,蕙娘問她:「夫人怕是有好久沒有見過娘家人了吧?我可以差人去帶個信兒,這些天,他們若有空,過來府裡住兩日,陪夫人說說話兒。」

她說:「不必了。」

令秧是在谷雨的時候發現自己未見紅潮的。她耐著性子等了四五天,才告訴雲巧她們。管家娘子長歎一聲,對著窗子雙手合十,用力地拜了拜,唸唸有詞:「當真是菩薩看著咱們呢。」蕙娘笑道:「罷呦,菩薩看著,只怕清算咱們的日子在後頭。」雖然口吻諷刺,卻是一臉如釋重負的喜悅。雲巧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碩大的肚子頂得她透不過氣,雲巧含淚笑著:「我就知道你可以。我當初就知道,夫人就是有這種福氣的人。」令秧默不作聲,她沒覺得有多驚喜,因為自從哥兒進她房裡的第一個深夜,她便相信了——她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所有東西。至於她為何堅信滿天神佛都會如此偏袒她,她也說不好。

傳來了一陣笛聲,讓滿屋子狂喜的女人都安靜了下來。「謝先生又在吹笛子了。」雲巧怔怔地看著窗欞——隨著身子日漸臃腫,她臉上常常浮現這種神情,好像是沒有往日伶俐了,可是令秧卻覺得她愚鈍些的樣子更美。「好聽呢。」蕙娘將五指伸展在自己眼前,像是打量自己蔥管一般晶瑩的手指,「難為他,把個簡簡單單的《點絳唇》吹出這麼多故事,依我看,不比那些京城裡的樂工差,這麼聰明剔透的一個人,偏就不喜歡做正經事情。」管家娘子若有所思地朝向蕙娘道:「有件事我這幾日總掛著,現在族中上下都盯著咱們府裡的女人們,尤其是夫人,謝先生總在咱們家待著,只怕又有人要生事端。」蕙娘面不改色,但是沉默。雲巧轉過臉道:「人家幫過咱們那麼大的忙,現在怕別人嚼舌頭就叫人家走,這不是顯得我們家太沒良心?請他來,原本就是給哥兒請先生,旁人又能說什麼呢!等哥兒親事辦了,什麼時候能回族學裡去唸書,再請謝先生回去也不晚。」管家娘子苦笑道:「我也是想著這一層,若是咱們開口請謝先生去,真是沒臉——只是這謝先生也有意思,來咱們府裡兩個多月了,像是越住越愜意了,昨天我看見他在後院牆根下頭,跟澆園子的劉二有說有笑……」蕙娘笑了:「他自小就這樣,走到哪兒,三不五日便混熟了。」「我是說,他不記掛著家裡麼?」管家娘子大惑不解,「他家難道沒有父母家小?」

令秧好像聽不到她們的聲音了,她知道身邊的對話還在持續著,一直談論著那個神明一般從天而降幫這群女人出謀劃策的謝舜琿。可是聽不清楚蕙娘回答了什麼,然後雲巧又好奇地問了一句什麼……因為她心裡突然掠過一縷似有若無的歎息。也許,保佑她順利地懷上這個孩子的,不是菩薩,而是老爺。這念頭讓她微微一個冷戰,卻又迅速地柔軟了下來。一夜夫妻百日恩,原來是這個意思。她不由自主地,像雲巧那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後又輕輕把手放回到了膝蓋上,她恨這個動作。

哥兒的婚事迫在眉睫,老爺離世快要七七四十九天,難得新娘子家裡的老爺夫人通情達理,同意在熱孝期內匆忙完成大禮——誰也不想再耗上三年。這新婦娘家姓周,是池州人,算得一方富戶。雖說比不得唐家的書香,可到底也出過兩個舉人。令秧聽到雲巧她們的話題已經轉到這個婚事上來,只聽得蕙娘笑道:「咱們誰也沒見過新娘子,不過我倒聽說是個美人兒,不然也配不起咱們哥兒。當年定親的時候,老爺還猶豫著,覺得她是庶出,可是聽說周家就這一個女兒,周家老爺太太都把她寶貝得什麼似的,從小就在周家老太太房裡長大,也就不提庶出的話了……我還記得,當日,先頭的夫人勸老爺說:老爺想想看,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嫌棄咱們家三姑娘是庶出,不願跟咱們攀親,老爺會不會覺得可惡。」蕙娘停頓了半晌,「平心而論,咱們先頭的夫人真是寬厚。只可惜走得太早。」管家娘子也跟著歎息,說誰說不是呢。

「走得早點有什麼不好?」令秧手肘支著炕桌,慵懶地說,「活到今天又能怎樣了?老爺歿了的時候她也過了三十,橫豎拿不到牌坊。」一句話輕輕地丟出來,滿屋子鴉雀無聲。雲巧急得頓足:「我的夫人,這話在屋子裡說說也就算了,千萬不能給外人聽了去的,趕明兒等哥兒的新媳婦過門了,你做婆婆的說話更不能如此沒有分寸……」「我說錯了不成?」令秧沒有一絲笑意。蕙娘在旁靜靜地打了圓場:「如今夫人眼裡,除卻守節倒是沒有第二件事。」眾人只得尷尬地哄笑。一個小丫鬟就在這時候來了,說是唐璞差人送來了戲單子。管家娘子過去接了,捧給令秧,令秧怔了怔,隨即笑著揮手:「你又欺負我不識字。」最終戲單子到了蕙娘手裡,蕙娘笑道:「九叔倒真的有心,知道咱們家有孝在身,不好太熱鬧排場,又怕新娘子娘家親友笑話,特意把他家的戲班子拿出來,哥兒喜酒的時候,想聽戲的去他府上,倒真周全。」雲巧像是吸了口涼氣:「他家還真是財大氣粗,養著一個戲班子。」令秧知道,唐璞這麼做,還有一層原因,守孝自然是最冠冕堂皇的說法,但其實,即使老爺仍在,他們目前也未必有能力請戲班子。

蕙娘掩著嘴笑了出來:「叫我說九叔什麼好,三天的戲,居然摻進來一個青陽腔的班子,這豈不是讓人家笑話了,我們是鄉下土財主不成?」管家娘子道:「蕙姨娘怕是有日子沒聽戲了,青陽腔現在紅火得很,況且新娘子是池州人,青陽腔就是從她家鄉來的,按說也不算失禮。這畢竟是九叔的人情,我們也不好太狷介……」「老爺最不喜歡青陽腔。又俗又嘈雜,也就是其中滾調還略微中聽些。」蕙娘皺眉,「九叔喜歡青陽調也罷了,大喜的日子唱什麼《失荊州》,造孽,這個換了,換成《結桃園》。加一出昆腔,《浣紗記》裡《游春》那折,是斷不可少的。」小丫鬟答應著,蕙娘又眼睛一亮,「對了,把我改過的單子也拿給謝先生看看,他可是個行家。」

令秧知道,蕙娘最喜歡聽《浣紗記》,只是她也只能在戲單子上指點一陣,過過癮罷了。到了正日子,她們幾個,還不是因著守孝,絕對不能露面的。也許,能聽見些隱約的絲竹聲,蕙娘就可以在屋裡悄聲地哼唱上幾句:「芙蓉脂肉綠雲鬟,罨畫樓台青黛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令秧不懂,但是也覺得錯落有致,美好得很。

每個人都熱火朝天地忙著哥兒的大婚。然後就忙著給令秧請大夫診脈安胎——自然是換了個大夫,只不過堅持對大夫說令秧受胎已有三個月。大夫自然覺得棘手,三個月的話,胎像未免太弱,於是不停地開各種安胎、調理氣血的方子。時不時擔憂這樣弱的脈象,孩子未必能足月出生。大夫來了三四回,令秧自己也開始覺得,這孩子原本就是老爺的。

白天的事情歸白天,夜裡的事情,自然不同些。

令秧的貼身丫鬟被蕙娘換了,那是令秧被帶去祠堂之後的事情。準確地說,是令秧昏睡時候的事情。原有的那一個丫鬟,自從老爺病重之後,她父母便頻頻地上來府裡,想把她領回去嫁人。當眾人人仰馬翻地圍著被抬回來的令秧的時候,蕙娘沒忘記做一件事,即是准了這丫鬟回家。沒有別的原因,令秧從此就要帶著秘密活上一生,身邊那個人必須絕對可靠才行。新來的丫鬟原是老夫人房裡的,名叫連翹。長得普通,也不見她跟任何一位主子多說哪怕一句話。也許是名字真的取對了,她最擅長的便是給老夫人煎藥,一天幾趟,什麼火候,什麼時辰,什麼藥引——任憑大夫的方子和指示如何複雜,也沒出過丁點差錯。後來老爺臥床不起了,煎藥的事情自然也由她承擔起來——常常出入府裡的大夫們早已習慣直接把藥方交代給連翹。只要是守著藥罐,她的神情就安逸得不得了,無論需要多早起來多晚去睡,都是怡然自得,眼睛裡也沒有絲毫倦意。簡直讓人懷疑,她怕是希望府裡每個人都常年病著才好。蕙娘靜靜旁觀了幾年,覺得在此時把她調到令秧房裡,算是妥帖的。不知道是連翹太安靜,還是令秧太粗心,從祠堂抬回來以後令秧縮在床上發了三天的呆,連翹也不言不語地伺候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令秧終於發現,給自己端藥進來的是張陌生的臉孔。

陌生,但是安寧。令秧知道她原是老夫人房裡的人,卻驚覺為何自己甚少看到她。她說:「夫人該喝藥了。」然後垂著眼睛,對著那盅湯藥微微笑一下,就好像那碗藥裡有漣漪。這樣的笑容看久了,令秧會覺得,自己那麼害怕喝藥實在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比夜深人靜時哥兒會到她房裡來,還要不體面。

也許連翹睡覺很輕,總之,令秧常常是在一片墨黑中,被連翹輕輕地晃醒,連翹一言不發,燈也不點,彎下腰熟稔地把令秧架起來倚靠在枕頭上,她的呼吸吹著令秧的臉,不知為何就有股更深露重的勁道。然後連翹就沉默地點起一支小小的蠟燭,螢火蟲一般,輕巧地走到門邊放哥兒進來。然後那抹小小的光亮就消失了,令秧掀開被子,裹挾住男人的體溫。等哥兒走的時候,黑暗中,她能聽見連翹行走時空氣裡細碎的顫動,接著就是門被閂好的聲音。接下來,就剩下等著天亮了。天亮的時候,令秧和連翹之間,從不談論夜裡的事情。令秧也不知道蕙娘究竟都跟連翹交代過什麼,既然無從開口,不說也罷了。深夜的合謀讓令秧有了種奇怪的顧忌,當她需要連翹做什麼事的時候,從不開口叫她,只消眼睛注視她一下,連翹自會走上來;若是連翹不在跟前,她寧願滿屋子兜著圈地尋她,也不想大聲叫她的名字,尋見了,連翹輕輕說聲:「夫人叫我就是。」她便像是鬆了口氣那樣,她總不好說,她不好意思直接叫連翹的名字。

但是今夜,有些不同。朦朧中她聽見連翹在她耳朵邊低聲說:「夫人,哥兒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回去?現今不同以往了……」那應該是她第一次真切地從連翹嘴裡聽見這件事情,就好像只要連翹不開口,她就可以假裝連翹什麼都不知道。她連忙說:「叫他進來吧,我同他講,這是最後一次。」她打斷連翹,是因為她不想聽到連翹說「現今」究竟哪裡「不同以往」。事情發生了便發生了,可是說出來,就是膽戰心驚。

哥兒湊近床沿的時候,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她床頭的雕花。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令秧知道那代表疼痛。她的手掌慢慢覆蓋到他的胳膊上,手指觸到了肘部那兩個淺淺的窩,他低聲說:「不要緊。」令秧的手驟然抽回來:「你不能再來了。現今不同以往,不能傷了孩子的胎氣……」她自己也驚訝居然重複著連翹的說法,「這是老爺的孩子。」說完,她自己也嚇住了。她索性咬了咬牙,心裡有種手起刀落的痛快:「你也是要娶親的人了,新娘子來了以後,要好好待她。從此以後,你就真的是大人了。她給你生兒育女,你要做的無非是好好用功,考個功名,支撐起咱們家……」哥兒從床邊站了起來,暗夜裡她只看得到模糊的一點瘦削的輪廓。「我拜託你。」令秧的聲音沉了下去,「雲巧的孩子,還有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千萬記得,看顧著他們。」她聽見哥兒在笑,然後笑著說:「夫人教訓得是。」

她笑笑:「等親事辦完了,就不能再總是『哥兒哥兒』地叫你了。蕙娘也說過,以後,下人們都得規規矩矩地叫『少爺』呢。」

她知道他不會再來。

連翹擎著那段蠟燭走了過來,轉過身去閂門的時候,幽幽的一點亮光就不見了。好像幻化成了她清冽的聲音:「夫人睡吧,現在放心了。夫人最要緊的就是養身子安胎,剩下的什麼也別想。」

「你過來,在我床頭坐一會兒,好不好?」

連翹斜著坐下來的時候,吹熄了蠟燭。黑暗重新摧枯拉朽。令秧像得了大赦那樣拉住了連翹的手。

「你稍稍坐一會兒就好。」令秧覺得連翹的手很涼,可是涼得舒服。

「不妨事,夫人只管睡,我原本四更天就起的,現在也差不多了。」自然是看不到連翹的臉,不過令秧覺得她笑過。

「你不困?」

「我自小就這樣,瞌睡少。四更天起來正好,老夫人的藥得熬上兩個時辰還不止,我現在雖然伺候夫人,不過老夫人的藥還是我管著。」

「那麼喜歡熬藥,將來等你要出去的時候,把你許給一個大夫,或者開藥鋪的。」

「夫人這是說笑話了,我早就想好的,我不嫁人,我就一輩子待在咱們府裡,夫人嫌我吃得多麼?」

「你說奇怪不奇怪?」令秧突然笑了,「有件事,我總是想。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跟老爺的時候,從沒有過動靜,為什麼——和他,這麼快就有了?」

「夫人是在說夢話吧,老爺臨去的時候,留給夫人這個孩子,這可不就是天意,要給夫人這輩子的念想兒麼。」

令秧的嘴角微微翹起來,她覺得好像是時候睡著了。

因為重孝在身,哥兒的婚事不算太熱鬧,不過算是體面。不,現在沒人再叫「哥兒」,都改稱他「川少爺」。哥兒大名叫唐炎,不過年幼的時候,老夫人覺得名字裡帶著這麼多的火,也不大好,於是就給取了個小名,叫「川兒」。小名裡帶著這麼一條河,總歸能平衡些。不過待到哥兒五六歲以後,這個小名就沒人提了,如今倒是方便,再撿起來,「川兒」就長大成人了,成了川少爺。

由唐璞代表族裡出面,上上下下張羅了很多事情,種種妥帖讓府裡很多人暫時忘記了他平日裡的囂張跋扈。拜過天地,洞房花燭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到唐璞園子裡去聽三天的大戲。令秧自然是不能去的。蕙娘和管家娘子忙著在前頭招待往來賀喜的人,還得時時去老夫人房裡轉轉——怕老夫人房裡的婆子丫頭一心只想著跑去聽戲,沒人當值看著老夫人。

令秧只好一個人坐在中堂二樓的暖閣裡,論禮她不該到中堂來,只是那實在算是臥房之外,唯一一處清淨的地方。她原先以為天邊能傳來戲台上的絲竹聲,但是四周太靜了,所有花團錦簇的熱鬧都是昨晚夢裡的事情。「夫人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連翹又跑到哪兒去了?」蕙娘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得她一個冷戰。

「連翹在廚房,看著給老夫人的藥。」她轉過身,跟蕙娘坐在了一處。

「這丫頭,下輩子也不用做人了,我看托生成個藥罐,倒是能稱她的心。」蕙娘說完,喊著小丫頭沏壺新茶拿過來,「這幾天我腿都要斷了,好不容易得個空兒,偷一下閒。雲巧呢,把她也叫來說說話兒吧。今兒難得沒有客,就咱們幾個人。」

托著茶盤過來的小丫頭答道:「巧姨娘在新房裡,跟新來的川少奶奶說話呢。」

「說的什麼,你聽見沒有?」蕙娘像是突然來了精神。

「我打新房前頭過來的時候,就只聽得巧姨娘一個人的聲音,沒聽見川少奶奶的。」

令秧側著臉,困惑地說:「倒也是呢,來了快三天,好像沒聽見過她說話。」跟著小丫頭的聲音突然歡快起來:「謝先生來了,可是有事找蕙姨娘?」

蕙娘衝著樓梯口的謝舜琿揮手道:「謝先生過來喝茶,難得家裡今天清淨,不用拘那麼多的禮……」跟著她對小丫頭說,「給我們下去拿兩盤果子,然後你就可以去聽戲了。」

謝舜琿閒閒地在蕙娘和令秧的對面坐下,笑道:「今兒的戲不算好,不看也罷。」然後謙恭地對令秧拱拱手,「夫人可好?」

「我那出《游春》唱完了沒?」蕙娘看著令秧囁嚅著不知該回答什麼,立刻解了圍。

「昨天就唱完了,你不看也不可惜——那個唱西施的一點都不好,乾巴巴的看了難受。」謝先生笑起來的神情,看不出來是在刻薄別人。

「罷了,唐九叔家的班子在這兒也算是好的了,你什麼好戲沒見過,入不了你的眼是平常事。」蕙娘舉起茶壺,斟滿了三個人的杯子。

「在我眼裡,嗓子是第二件事,頭一樣要緊的,既是唱西施,就得有那股纏綿勁兒。一張嘴,聲腔裡就既無水汽也無怨氣,憑她再美的美人兒,也未必勾得走范蠡的魂兒,你說是不是?」謝先生的折扇捏在手裡,扇柄輕輕叩著手背。

蕙娘笑著啐道:「越說越不像話了!我聽慣了你胡說八道,這兒還守著夫人呢。你當這是你們男人的花酒桌麼。」

「冒犯夫人了。」謝先生略略欠身道,「我是有事跟你說。兩三天之內,我想動身回家去,學生新婚燕爾,做先生的總在旁邊提醒著功課也沒意思。來你們府裡也打擾了這麼些日子,是時候回去了。」

蕙娘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嘴上卻笑道:「你牽記著家小,我若強留倒顯得不懂事呢。缺什麼你儘管說,我叫人到你房裡去替你打點行李。」

「倒還真不是家小的緣故。」謝先生也笑道,「我有個老朋友,早年我四處雲遊的時候認識的,最近到咱們徽州來看戲,想把徽州的幾種聲腔都聽一遍,必須得我陪著。我早先沒跟你提過湯先生?」

「誰記得你那些狐朋狗黨。」蕙娘冷笑。

「婦人之見。湯先生跟你家老爺一樣中過進士,如今官拜禮部祠祭司主事,十年前我們認識的時候他還未進京,只是直到如今仍舊是個戲癡。不止喜歡看,也喜歡寫,你聽過有出戲叫《紫釵記》的沒有,就是湯先生的大作。」

蕙娘驚訝地瞪大了杏眼:「聽戲聽成精的我見多了,可是會寫戲的還真是沒見識過。」

「你們是說……」令秧有點糊塗,「戲台上唱的那些戲——都是人寫出來的?」

謝先生和蕙娘愕然對看了一眼,謝先生問道:「正是。唱詞若不是有人寫,夫人覺得是從哪兒來的呢?」

令秧知道自己一定臉紅了:「我小時候以為,戲台上的那些詞兒,最初,都是神仙教給人的。」

蕙娘大笑了起來:「夫人真是有趣兒。」令秧訕訕地看著她:「你又取笑我。」謝先生卻沒有笑,反倒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讓她一瞬間覺得謝先生是個好人。

剛剛端茶的小丫頭又急慌慌地奔了上來,人沒露面,聲音先過來了:「蕙姨娘,可了不得了,廚娘和一個老夫人房裡的婆子在後頭打起來了,那瘋婆子打破了廚娘的腦袋呢……」

蕙娘恨恨地站起身:「真是片刻的安寧也沒有。」說罷也只得起來跟著小丫頭去了。圓桌前只剩下了他們倆。

謝舜琿覺得自己該告辭,可是他遲疑了一下。他發現這個名叫令秧的夫人滿臉好奇地看著他。仔細想想,謝舜琿來府裡這幾個月,跟她除了見面問安之外,再無別的話。可是現在,她看住他的眼睛,居然開口了,聲音細小,像是微微發顫,她說:「謝先生是讀書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情,見過很多世面對不對?」

他一怔:「不敢當。」

令秧問:「有件事,我不知道該問誰才好,想請教謝先生。」

「夫人這麼說就太客氣了。」他微笑。

「謝先生知道不知道,若是一個女人,一直守節,不是說到了五十歲,朝廷就會給旌表嗎?但是,天下這麼大,女人這麼多,該如何讓朝廷知道呢?」

這其實是個認真的問題。謝舜琿不由得正襟危坐,他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這個十六歲的孀婦,脂粉自然不能再用,就連髮髻上也卸掉了所有的釵環——她想問的,是關於自己的終生,或者說,「終生」給她剩下的,唯一一條路。他想了想,回答:「應該是先由這女人的鄉里有些名望的人,把她守節的事情寫出來,呈給縣衙,縣衙再呈給州府,州府呈給省裡的布政司大人,最後呈送給京城的禮部。禮部的官員審過之後,最後蓋上聖上的御璽,就成了。」他竭力使用淺顯些的說法,使她能夠聽懂。

令秧垂下眼瞼,輕輕歎了一聲:「明白了。說到底,能不能讓朝廷知道這個女人,還是男人說了算的,謝先生我沒說錯吧?」

謝舜琿點點頭,這個以為所有的戲都是神仙教給世人的女人,她不知道她自己很聰明。

「我什麼都不懂,謝先生可以幫我嗎?」她熱切的神情依舊像個孩子盯著心愛的陀螺,跟她一身暗沉的灰藍色衣服一點都不合適,「謝先生都看到過,先生那時候幫著蕙娘她們救過我的命,看見過我的處境。你懂得那麼多道理,也會寫文章,還有朋友在京城裡面做官——我找不到比先生更合適的人了。我會做的,也無非是守著熬年頭,剩下的事情,只能拜託你。等孩子出生了以後,我不知道那班長老們還會怎樣為難我,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熬到五十歲——全靠謝先生提點了,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來世給先生做牛做馬。」她的右手輕輕地按住了肚子。

謝舜琿皺了皺眉,不待他開口,令秧若無其事地說:「我知道謝先生在想什麼。先生覺得哪有什麼肚子裡的孩子,不是說好了到時候去偏僻地方抱一個回來麼……這件事,蕙娘連謝先生也沒有告訴,現在,這個孩子真的在我肚子裡了,我們覺得這樣才萬無一失。至於這孩子是誰的,你就還是別問了吧,這種事還是不知道的好——我知道你不會說出去,先生現在明白了吧,我非要那塊牌坊不可。」

雖然他一言不發,可是他眼睛裡的那股寒氣讓令秧知道,他其實脊背發涼。令秧粲然一笑,艷若桃李——她只是想安撫一下他,不過謝先生到底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只是安靜了片刻,沉穩地說:「謝某會為夫人盡力。」

令秧突然想起來,那一天,正好是她十七歲的生日。

侯武初來唐府的時候,還不到十四歲。他一直記得,管家娘子操著比如今年輕多了的嗓音跟他說:「快給夫人跪下。」當初的唐夫人正在喝茶,將茶盅拿在手裡,待他磕完頭才緩緩放回桌上,手指間那個藍寶石的戒指像她的笑意那樣,不動聲色地一閃。夫人擺手道:「起來吧,這麼小的孩子就出來討生活,夠不容易的,你爹娘也真捨得。」管家娘子在一旁笑了:「夫人是心慈又有福的人,哪能想得到,窮人家的日子沒有辦法,捨不得也得捨。」侯武知道,怕是唐家每次買進來一個人,夫人都會說句類似的話——這府裡有的是進來的時候年紀比他還小的小廝丫鬟,不過,和煦地說出這句話的唐夫人,一點都不令人生厭。

那時候,府裡上下都在議論著那位新進府裡不過一年多的如夫人,蕙姨娘。都說這蕙姨娘來頭不小,千金小姐落了難,淪落風塵,然後遇上老爺——這倒也算不上是什麼出奇的故事。眾人都道唐夫人真是好涵養——聽說了老爺帶著教坊出來的蕙姨娘到西北那個窮山惡水的地方赴任,不過淡淡地笑笑說:「也罷,走遠些好,橫豎我眼不見心不煩。」只可惜,讓夫人心煩的日子終究還是躲不過了,老爺辭了官回鄉,還是大張旗鼓地將蕙姨娘帶進了老宅裡。

若只是這樣倒也還好,可是近幾個月裡,自從老夫人突然染病之後,蕙姨娘漸漸地開始插手這個家的經營。起初,只說是替代老夫人暫管幾天;後來,老爺看似若無其事地,當著夫人和管家夫妻的面,把賬房和庫房的鑰匙都交到了蕙姨娘手裡——那不過是侯武進府之前十幾天的事情。

見過了夫人,下一個自然要去拜見蕙姨娘。進門之前,管家娘子突然不動聲色地說:「我看你倒是個伶俐的孩子,若真的是那些榆木疙瘩,我這話也就不囑咐了。」侯武連忙道:「多謝您老人家提點。」管家娘子笑道:「如今咱們府裡管事的是蕙姨娘,她出身不一般,人也見過世面,你見了便知道是個厲害角色。這個宅子裡上上下下,最不缺那些見風使舵的人,一窩蜂似的去巴結她。你呢,既然是新來的,她吩咐你做什麼你沒有不做的道理,畢竟當的就是這份差——可是你也得認清楚,誰才是這個家裡的正經主子,你看上去規規矩矩的一個孩子,若是跟著那些沒臉的輕狂貨色學,不把夫人要你做的事情放在眼裡,我頭一個不答應,叫我當家的吊起來抽一頓再攆你出去,可不是嚇唬你。」侯武也笑道:「管家媽媽儘管放心,我初來乍到,管他什麼夫人什麼姨娘,都不是我做奴才的該問的事情,我一切聽著管家媽媽的吩咐。你叫我往東我便不敢往西,你叫我侍奉誰我便侍奉誰,你認哪個作正經主子,我便為哪個效力。」管家娘子這下喜不自勝,拍了一下侯武的肩膀:「好猴兒崽子,倒真沒錯看你。」

送他離家的時候,他娘把家裡唯一一樣值錢的東西塞給他:一個赤金的小掛件兒,約有半錠銀子那麼大,做成一個鯉魚的形狀,鯉魚的眼睛還是兩顆細小的紅寶石。他娘讓他把這小鯉魚揣在懷裡,囑咐他:「自己學機靈一點,主子家裡誰是管事的,便塞給誰,也好尋個靠山,別像你爹那樣——只懂得賣力幹活兒,糊里糊塗地被人暗算了也不知道。」

他原本覺得,這個小鯉魚該趁沒人的時候送給蕙姨娘。可是這件事會不會太難辦了些——蕙姨娘可是個活在傳說裡的人物。不過當他跨進那扇門的時候,反倒略略一怔:蕙姨娘是個好看的女人不假,可是,遠遠不是眾人嘴裡那種沉魚落雁的狐狸精。通身的打扮倒是比夫人還樸素些。說話也乾脆利落,沒有那麼多過場,只微微點個頭,對侯武道:「知道了,下去吧,管家要你幹什麼,就好生跟著學學。會不會騎馬?」但是還沒等候武回答,便回過頭去跟身旁的人安排起下一件事情。

從賬房旁邊的議事房裡出來,侯武咬了咬牙,把在手心裡攥了多時的小鯉魚拿出來,塞到管家娘子手心裡:「管家媽媽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家裡就剩下這麼一樣好東西,我娘給我帶了出來。他日我若是出息了,定會好生地孝順管家媽媽。」管家娘子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長長地歎了一聲:「猴兒崽子,人太伶俐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我勸你仔細點。」

一晃,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那幾年,眾人都興奮地期待著,夫人究竟什麼時候會按捺不住,開始清算蕙姨娘。只是隨著老夫人的瘋病越來越嚴重,蕙姨娘的權力便越來越大。眾人已經習慣了她來管事情,而且,有目共睹,在蕙姨娘手底下,大小事情也都統籌得有聲有色,她又有很多讓收支更為合理的法子。這下眾人的興趣又變了,等著看蕙姨娘什麼時候開始氣焰囂張地壓過夫人——結局自然是掃興,幾年過去,日子平淡如水,他們期待的事情全都未能發生。夫人自然不會跟蕙姨娘情同姐妹,但是表面上的和善總是不會錯的;況且蕙姨娘面對夫人的時候總是知道分寸,二人當著老爺的面,說說笑笑的時候也是有的。一個宅子的屋簷底下居然聚齊了懂事的人,真是不能不讓人覺得沮喪。管家娘子也在人後慨歎:「到底不能不服,蕙姨娘真是好有胸襟。」似乎完全忘了幾年前她還聲色俱厲地警示侯武,別忘了誰才是正經主子。

總之,的確沒人記得那個跳了井的賬房先生。即使是下人們乘涼閒聊的時候,都鮮少有人提起——那個老爺剛剛卸任回府,就被冰冷井水泡得腫脹慘白的賬房先生。想起來,還真覺得有點慘然,不過,都忘了也好。

人們都還挺喜歡侯武這個孩子,雖說不愛說話,不大合群,可是真的遇上需要他說話的時候,嘴巴也甜得恰到好處。上點年紀的婆子們都喜歡他,又聽說了他家裡沒爹並且母親再嫁,更是連連歎息,都想對這苦命的孩子好一點兒。見他在眾人裡人緣不錯,管家娘子便也知趣,不會刻意地做出提攜他的樣子來,只不過在沒人的時候,暗暗指點他一些府裡的人情冷暖,尤其是這些冷暖背後的紋路和道理。

無論如何,他對管家娘子的感激,倒是出自真心。

他知道,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至於那機會究竟是什麼,暫時也不清楚。

也許,他至少需要長大,到那時候,便不再是一個給人牽馬跑腿送信打雜的小廝;到那時候,也許他能有機會接近一下那間總是讓他覺得幽然並陰冷的賬房,翻看那堆混雜著霉味和墨香的賬簿——看看賬簿裡是不是真的記錄著賬房先生的陰謀和遮掩——他並不相信這樣的痕跡存在,這樣便能確信,賬房先生並不是瞞不過去虧空才悄然投井。其實賬房先生算不得是一個好父親,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在家的時候就是沉著臉對他們沒完沒了地指責和訓斥。

但那畢竟是父親。

「侯」,原本是他母親娘家的姓氏,他自作主張地告訴牽線的薦頭,他叫侯武——也許這是多此一舉,因為賬房先生本姓「張」,即便有人重了,也算不得什麼引人注意的事情,但是他覺得小心一些總是沒錯的。還有,還有就是——既然立定了心思要做一個故事裡的復仇者,那麼「隱姓埋名」就像一碗壯行酒那樣不可或缺。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公平地說,只要不看見那口如今已經被封上的井,唐家大宅裡的日子稱得上是快樂的。飽暖無憂,他學什麼東西都輕而易舉,也遇上過這些善待他的人。比如夫人。其實他沒有多少跟夫人碰面或者說話的機會,只有一回,夫人帶著貼身丫鬟回娘家探視病人,管家派了他跟著馬車同去,以防路上有什麼事情需要他這個男孩子來跑腿。那是個春天,他看著自己的腿在車轅上輕巧地晃動著,樹葉的香氣和馬身上的氣味混在一起,還有天空的氣味,都讓他覺得愉悅。行了半日,身後突然傳來了夫人丫鬟的聲音——那姑娘的手腕從車廂的簾子裡伸出來,簾子略微敞開了一點點,戴著鐲子的水靈手臂遞出來一隻精巧的食盒,並笑道:「侯武,夫人說了今兒個一路辛苦,這點心是夫人給你的。」他看著那食盒的式樣,知道是老爺夫人平時用的東西,一時間只是惶惑得不敢去接。他漲紅了臉搖頭,心裡又深深地為自己羞恥:「不,姐姐還是拿回去,我手太髒了。」丫鬟笑了,他也拿不準她在笑什麼——平日裡能跟他說話的丫鬟都是那些做粗活兒的小姑娘,這些各個主子們房裡的貼身丫鬟——他遠遠地看見了也是躲著走。

車廂的簾子又挪開了一點點,他看見了夫人的臉。車廂的窗格一左一右裝點著夫人,夫人端然一笑:「這孩子,給你你便拿著,這點心做得精緻,你在家裡必定沒見過的。」說話間,簾子又闔上了,獨留下那只好看的盒子被他抱在懷裡——他並不稀罕吃什麼好東西,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夫人那一臉母親一般的笑容。夫人在宅子裡絕不會這樣對他笑,他知道,這只能是在旅途中才會發生的事情。

夫人去世那年,所有的下人都戴著孝跪在弔喪的隊伍裡。沒有人知道,為何侯武哭得那麼認真。管家娘子只是在心裡慨歎這孩子越來越有城府——她並不知道,侯武只是哀傷地想著:無論如何,夫人走了也好,她從此便與侯武所有的計劃毫無關係。雖然當時他其實什麼計劃也沒有——他只是覺得,所有的陰謀與惡意都應該遠離夫人,哪怕——最壞的情形,哪怕夫人手上真的也沾過賬房先生的血,那也一定是不得已——上蒼總是秉承著一種殘酷的仁慈,替卑微的侯武做了免受折磨的決斷。

夫人「頭七」那天起,管家把「巡夜」的活兒派給了侯武——不錯的兆頭,通常管家信賴誰誰才有巡夜的資格。一攏燈籠模糊的光暈裡,老宅的建築輪廓模糊,巡視各房的時候,他總是莫名地覺得內心柔軟,腳下那一小塊路被照著,靜默無聲,他知道也許同樣會和遊蕩在這院子裡的遊魂靜默地擦肩而過——他們萍水相逢,因此不會戀戀不捨地回首。往往,一抬頭,便遇上哥兒書房裡遙遙相望的燈火,老夫人詭異的呻吟聲或號叫聲聽慣了,便也覺得那不過跟月色一樣,都是景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愛這宅子,他愛這個他發誓要毀滅的地方。

那一晚,賬房的燈亮著,他走上去,提著燈的手腕微微顫抖,他知道總會有那麼一天,父親的魂靈會引他至此地。他畢恭畢敬地叩門,裡面卻傳出來一個活潑潑的嗓音,帶著點嬌嫩的怒氣:「今兒個究竟哪個糊塗東西上夜,好大的膽子,不知道蕙姨娘要核算賬目麼!倒來拍我們的門——接下來要進來數落我們壞了府裡規矩不成……」他緊張得腦袋裡一片空白,卻覺得掉頭就跑又會更糟,他囁嚅道:「姐姐別惱,再怎麼也不敢驚擾蕙姨娘,只是提醒姐姐,蕙姨娘如此操勞,倒拜託著姐姐留心著火燭——賬房裡都是紙張,萬一燃起來可不得了——」他聽見蕙姨娘笑了,那個舒朗的聲音甚至有股慵懶:「她是跟你逗著玩的,你進來吧,瞧把你給嚇得,虧你還是個小子。」

賬房裡的情形令他略微失望,因為並沒有如他想像的那般,觸目所及全是鋪天蓋地的賬簿——也許它們都被鎖在滿屋的櫃子裡。桌上的油燈敦厚地瀰漫過蕙姨娘的臉,讓她看起來毫無白日裡那麼精明。她吩咐她的丫鬟道:「給這孩子喝杯茶,走了這半日也該累了。」他想道謝又說不出口,覺得自己該伸出雙手接丫鬟遞過來的茶杯,但是燈籠可怎麼辦——掙扎了半天終於想出了辦法,將燈籠放在腳底下,不過躬身接茶杯的時候又險些踹翻了——總之,丫鬟在他面前暗笑得快要斷氣。其實他一點都不想喝這杯茶,這讓他沒法馬上逃離這裡,低著頭盯了茶盅半晌,突然發現丫鬟已沒了蹤影,不知被差遣到哪裡去了——蕙姨娘垂首凝神的時候,鵝蛋臉上泛著一層難以形容的光芒,嘴角是微微翹起的,他看得癡了過去。「蕙姨娘查賬目,用不著算盤麼?」然後他被自己嚇了一跳,才發現居然把心裡想的這話說了出來。

蕙姨娘抬起眼睛,眼神略微驚訝:「你倒還真是個聰明孩子。」見他又困惑地紅了臉,便笑道,「可你不懂,算盤只能核對出來哪裡算差了,這不用我操心,咱們府裡有的是人能保準在數目上不出岔子。我只消看看每筆來龍去脈清不清楚,有哪項的開銷名頭看上去不合道理——數目錯了事小,看不見哪裡的數目撒了謊才是至為要緊的。」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直到多年以後,才恍然大悟。

他打算退出去的那個瞬間,蕙姨娘輕柔地開口道:「侯武,再問你句話。夫人去了這些時日,下人中可有人傳過我會扶正的話?」他大驚失色,著急忙慌地跪下:「蕙姨娘我……我,實在不知道。」

蕙姨娘無奈地托起了腮:「如此說來,便是有了。你若是再聽見有人嚼舌頭,替我告訴那些人——我一個罪臣之女,能遇上老爺來咱們府裡已是上輩子的造化,別的我不會多想,尤其告訴那幾個成天在夫人跟前獻媚的——安生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比什麼都強。背後的小動作都省省吧,我見不得那些。」

他用力地答應著,心裡模糊地知道,也許這便是他一直等候著的那個機會。夫人既然已經去了,夫人的那杯茶便也涼了。這大宅中的「正經主子」就成了蕙姨娘,不管是什麼人再來做「夫人」。無論一直庇護他的管家夫妻在想什麼,對他來說,便是到了換個碼頭的時候。

蕙姨娘總有辦法的,有辦法把他帶到這個宅子裡最隱秘,也最要害的地方,讓他終究能夠接近那個傳說中瘋得莫名其妙的老夫人。他不急,他甚至是貪婪地享受著唐家大宅裡的少年時光,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復仇者——因為他真的做得到在大多數時候,放下自己的恨意。

真正讓他開始焦躁的,是老爺的死。老夫人已經瘋了,老爺再一死——他什麼也沒有做,就莫名其妙地見證了天意。老爺出殯那日他在隊伍裡用力地撒著漫天紙錢,他的右手和半個身子有節奏地,張揚地在曠野的天空下舒展並裂開。他知道那是因為憤怒——還有誰能比他更失敗呢?他的仇家再也沒機會知道他的存在。他悲哀地覺得自己心裡那把利劍早已沒了光澤,再這樣下去,他慢慢地會說服自己相信賬房先生是真的罪有應得。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