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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令秧在唐家的第一個春節,很快就到來了。

一入臘月,闔府上下的忙碌對於令秧來說都是新鮮的事情——她家裡過年的時候也就是嫂子帶著三四個人忙幾天罷了,何曾有過這麼大的陣仗。廚房裡早就掛滿了臘腸和年糕,站在二樓的欄杆後面,她看得到院子裡的罈子罐子恨不能堆成了一面牆——據說,醃好的蘿蔔梅乾菜,或是雞胗鵝掌之類的都堆在左邊;做成蜜餞的各色果子還有糖胡桃糖蓮子之類都堆在右邊,鹹的東西和甜的東西有條不紊,涇渭分明——當然這還並沒有算上地窖裡那些尚待清理的酒。蕙娘裹著一件很舊的靛藍色猩猩氈的斗篷,站在冬天的寒氣裡對著二十多個人吆五喝六,像是指揮著一場戰爭。

「小丫頭們記不住事兒,你可得仔細。」蕙娘吩咐廚娘的聲音總是能清晰地傳得很遠,「從上往下數,每層的罈子盛著的東西都不一樣的,哪層是哪些,你老人家別嫌麻煩,親自盯著他們才好,不可叨混了。像前年不知哪個糊塗車子將醬瓜絲兒當成梅乾菜燒到肉裡去,險些兒就在客人跟前鬧大笑話……」廚娘忙不迭答應著,這邊管家娘子又跑來蕙娘跟前,說年下採買的賬本需得蕙娘看一眼才好支銀子。蕙娘愉快地歎著氣:「你且讓我歇口氣兒好不好,你便是催死我的命,我也變不成三頭六臂地來支應你們。」又一會兒,哥兒從族學裡回來看見這些壯觀的罈子,問蕙娘道:「蕙姨娘,不然我幫你寫幾個字兒,在每個罈子上面貼個簽兒,便不怕弄錯了。也省得你總得囑咐她們……」蕙娘舒朗地笑了:「罷了,謝過哥兒的好意。只是哥兒想想,這滿屋子使喚的人,有幾個識字兒的?」

令秧看得入了迷,由衷地對雲巧說:「蕙娘真是了不得,我若是有她一半能幹,也好呢。」

雲巧只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命。誰知道她背地裡羨慕的又是哪個。」緊接著雲巧的口吻又轉換了些,「我說你能不能不要成日吊在那欄杆上,大冬天的,你就不怕冷?」說這話的時候,雲巧端正地坐在二樓的暖閣裡,懷裡抱著一個精巧但是也用舊了的手爐,衝著令秧在迴廊上的背影發笑。令秧悻悻然地轉回了屋內,關上了窗子,跟雲巧一道坐在桌旁,面前的茶盅已經微涼,雲巧替她填上熱的——令秧立刻驚呼道:「啊呀雲巧,如今這些事哪兒還用你來做,你要閃了腰動了胎氣什麼的,罪過可就大了。」雲巧皺了皺眉頭:「哪兒至於就嬌貴到這個地步了。」「我在家的時候。」令秧的眼睛不知道落在窗欞上的哪個地方,「聽我嫂子說,咱們家老爺有個妾,生了一個小姐之後就瘋了——我那時候還以為說的是蕙娘。現在看來,媒人真的只會騙人,家裡這麼多人,吃穿用度,銀子來去,都是蕙娘掌管著——幹嗎要編排人家。」雲巧把手縮回了狐皮攏子裡,道:「老爺是要面子的人。家裡三天兩頭地請大夫進來不說,老夫人一犯病,那聲響你也聽到過,大半夜地傳出去老遠,瞞不住誰。前五六年,不知什麼人傳謠言出來說是咱們老爺有個妾瘋了,老爺也就任那些閒人去傳,算是維持了老夫人的體面。老夫人原先還能時不時出來見個人,這兩三年可就實在瞞不住了——」

「我不明白。」令秧擺弄著雲巧放在桌上的鞋樣子,「就算外人知道了老夫人有瘋病,五穀雜糧,三災八難,又有哪裡不體面?」

「其實,我也奇怪。老爺為何那麼介意這個。」雲巧遲疑著,還是說出口了,「也可能,瘋病就是不大體面吧。」

「蕙娘也奇怪。」令秧托起了腮,「那麼喜歡張羅家裡的事情,可是就是不喜歡跟老爺說話,你我想找她過來吃杯茶都難,我來了這麼些日子,都沒跟她同桌吃過幾頓飯。」

雲巧不再回答了。

不過令秧的興致顯然又轉移到了別的地方:「過完年,哥兒就要娶媳婦了,聽說也跟我差不多年紀,也不知是個什麼脾氣的,要是我們又多一個說話的人就再好也沒有了。」

雲巧只是出神,並不回答。

「昨兒晚上老爺還說,這個年得過得比往年熱鬧些才好。」令秧眉飛色舞地說話的時候,沒在意雲巧出神地注視著她,「明年裡會有好幾件好事。哥兒娶親,你要生了,還說要是年末哥兒的新媳婦兒能再有好消息,老爺就在祭祖的時候好生宴請全族。」大半年下來,令秧似乎稍稍胖了一點,臉龐更圓潤些,不過說話間眼神還是直勾勾地看著人,又會突然間直勾勾地盯住別的什麼地方——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那種眼神稱為「顧盼」,倒更像是埋伏在樹叢中等著捕食的小動物。

「老爺指定還說了,這些好事兒都是你帶來的。我可是猜中了?」雲巧笑吟吟地看著令秧漲紅了的臉。

「你好聰明。」令秧衝著她丟了一顆蜜棗,不偏不倚地打中了雲巧的肚子。

「我且問問夫人。」雲巧湊近了她,聲線軟軟地拂著她耳朵下面的皮膚,「夫人現在還害怕跟老爺同房麼?」

「人家才拿你當個體己的人,你倒好……」情急之下,令秧又想丟出一顆蜜棗去,可是發現小碟中的最後一顆剛剛被她含在嘴裡了。一時間手指停在小碟上空,臉窘得更紅。雲巧在一旁笑彎了腰,突然間捂著肚子說:「腸子都要絞成麻線團兒了。」

「哎呀雲巧。」令秧的眼睛瞪圓了,「我丟那顆蜜棗的時候可真的沒使力氣呢。總不會是……」

「夫人且放心吧,不妨事。」雲巧輕輕拍拍她的手背,「夫人的蜜棗剛好打中他,說不定,他就真的應了,還會早些出來呢。」

「早知道適才我就用糖蓮子了。」令秧訕訕地笑道,「打中了,他應了我,就成了個哥兒。」

用不了多久,準確地說,僅僅一個多月之後,所有的人都暫時忘記了關心雲巧肚子裡的究竟是一個哥兒,還是一個小姐。唐家老爺躺在上房裡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休寧縣裡,甚至是臨近的地方有點名聲的大夫全都請來看了一遍,可是說出來的話也都大同小異,盡人事,聽天命罷了。最危險的那幾天,總來診治老夫人的大夫索性就住在唐家宅子裡,日夜看護著唐簡。順便也必須給老夫人加重藥的劑量,還得給雲巧頻頻開安胎的方子。愁雲慘霧,人仰馬翻,正月將盡的時候,都沒人想起來收拾元宵節那天,掛了滿院子的花燈。

令秧第一次端坐在堂屋裡,一個人,像個「夫人」那樣地說話——但是她沒想到需要應付的是這群大夫。不過也不算很難的事情,大夫行禮,她也欠身道個萬福。然後恭順地問大夫自家老爺的情形究竟如何——大夫們都說是傷到了要害的骨頭,然後會說一大堆令秧聽不懂的脈象。她只記得住老爺絕對不能被挪動,若能清醒,恐怕要到清明前後才能知道老爺以後還能不能走路了。她忘不了在開完老爺的方子之後,懇請大夫給雲巧把一個脈——雲巧眼睜睜地看著老爺從二樓摔出去,撞斷了欄杆,重重地剮蹭了那盆芭蕉樹,然後僵直地砸在天井的石板地上——砸在她面前。當所有人都驚呼著奔向老爺的時候,只有令秧從背後費力地抱住了像條魚那樣滑向地面的雲巧。

大夫說,雲巧是受了過度驚懼,又有憂思,胎像不穩,須得靜養服藥。其實這話不用大夫講,誰都知道。可是誰都安慰不了她。老爺日復一日地昏迷,雲巧也已經很多天沒有出過她的屋子了。她整日依靠在自己床頭,不再梳頭髮,任黑髮絲絲縷縷地順著床沿垂下來,險些掃到地面。令秧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才好,平日裡雲巧才是伶牙俐齒的那一個。雲巧的雙手寂然垂在玄色被面上,令秧想握住它們,它們卻靈巧地閃避開了。「老爺還活著,你這算什麼?」令秧急了。她突然看見了自己手腕上那對娘留下的玉鐲——它們跟著她,從往日一直來到了唐家。她不由分說地用力將右手腕上那只擼了下來,鐲子穿過手掌的時候在白皙的手背上磨出一片紅印子。她抓住雲巧躲閃著的手,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地用力往雲巧的腕子上套。雲巧的手比她的略大些,鐲子卡在了四根指頭下面,雲巧痛得用力地甩手,胳膊肘沒頭沒腦地撞著了令秧的肩膀,「這是我娘死的時候給我留下的,你要是甩出去摔碎了,我跟你拚命。」令秧衝著雲巧的臉大聲地說,把身後給雲巧送湯藥的小丫頭嚇了一跳,手一顫,藥盅子在托盤裡歪了,一碗藥灑了快一半,還有一些潑灑到令秧的後背上,她渾然不覺,硬是死死地將雲巧的手掌攥著,直到她不再掙扎,一點一點,把鐲子推到了腕子上——大小剛剛好,「我娘留給我兩個,這就是她戴過的最好的東西,一個給你,一個我戴著,雲巧我答應你,只要我在,你就在,我跟你一起把孩子養大,你懂不懂?」

雲巧在哭。

令秧就是在這時候才發現,她的袖口髒污了一片,都是湯藥。

她也想去換衣裳,可是當她坐在老爺床邊的時候,突然就沒了站起來的力氣。她靜靜地看著他,她覺得他並沒有變——跟平日裡熟睡的樣子別無二致,除了氣若游絲。亂了這麼些時日,她終於有空閒好好想想,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她過了一個記憶裡最好的年——初二的時候,哥哥嫂子來唐家瞧她,春妹已經有些認生了,不肯要她抱,直往嫂子身後躲,嫂子抓著她的手,端詳著她的髮髻,還有臉頰上的花黃,由衷地說:「姑娘出落得益發好了。」然後,就到了正月十五。

她們原本都在二樓的暖閣裡摸骨牌——原本,元宵節她們是可以坐車出門去看一眼花燈,但是因為雲巧的身子不方便,所以令秧也不肯去了——為了不讓雲巧看著眼饞。蕙姨也非常難得地跟她們一起玩。令秧對這些遊戲素來不擅長,可是她不在乎輸,她喜歡這份兒熱鬧。滿院子的花燈都點上的時候,二樓的那道欄杆被一團一團的光線和影子切碎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水汪汪的,那件洋紅色棉比甲上滾著的那些銀線的花,全都細細地閃在眼神裡,滿屋子的人其實都在暗自讚歎夫人今天怎麼這麼好看;她也不知道雲巧是什麼時候扶著一個丫鬟,跟著哥兒走到了天井裡,好像是想湊近了看看那座精緻的八仙過海燈;她不大確切知道老夫人是什麼時候被請了過來:除夕夜的爆竹聲又讓老夫人犯病了,十幾天裡老夫人也沒怎麼見客。她倒是記得蕙娘對老爺說了一句,不然算了,老夫人肯定已經歇下了。可是老爺說,那就差人去看看,若老夫人還沒睡下,就請來一起看看這些花燈。她記得老夫人端正地坐在一角,衣裳頭髮都整整齊齊,可是神情卻還是像被綁著。她也記得她還跟老夫人說了兩句話,把迴廊上的燈指給她看,老夫人似乎還衝她奇怪地笑了笑。

燈謎都是老爺和哥兒做的。念出來,大家猜。蕙娘猜中的最多。令秧頭一樣就吃了虧——她不識字,所以那些謎底是字的燈謎,她全都不懂,只能跟著猜一猜那些謎底是物件兒的,這個令秧倒是擅長。一整排懸在欄杆上方的花燈裡,她就喜歡一盞做成花籃樣子的。她想看看那盞燈上究竟有什麼燈謎,於是她走出了暖閣,不想燈謎沒有寫在面向她的那一側——她伸手費力地去夠,想要把這盞燈掉轉個方向。雲巧在天井裡急慌慌地仰著脖子衝她喊:「夫人,仔細別掉下來——」老爺就是在這個時候站到她身邊的,她的手臂太短,可是老爺輕鬆地一伸胳膊就碰到了那個花籃。她終於看到了燈謎——那幾行蠅頭小楷是出自蕙娘的女兒,三姑娘的手,她雖不認得,可她由衷覺得它們秀美安寧。老爺站得遠了些,笑道:「看著了又怎麼樣,你念出來試試,給眾人猜。」身後眾人都笑了,她聽到或是蕙娘,或是一個老夫人身邊的丫頭說:「老爺您不能瞧著夫人好性兒就欺負她呀。」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聽見一陣傢俱倒地的聲音,她以為不過是誰弄倒了凳子,老夫人張著雙臂衝了過來,像是被一隻鳥附了體。當眾人回過神來的時候,老夫人已經對著欄杆邊上的老爺撞了過去。撞完了,自己栽在地上歪向一邊,像平日裡犯病時候那樣念著別人聽不懂的話。欄杆斷了,老爺砸在了雲巧的眼前。老爺下墜的時候扯住了懸掛花燈的線,線斷了,頃刻間,一長排的花燈像是雁陣一樣從兩邊向中間靠攏,自半空中傾倒下去。所謂火樹銀花,指的原來是這個。老爺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上,身子壓癟了一個鯉魚燈,老爺的袖子被鯉魚燈躥出的火苗燒著了,可是近在咫尺的雲巧沒想起來把它們踩滅,只知道尖叫。

欄杆折了。一串飄蕩著的,殘破了的花燈像是盛開在了木頭斷裂的地方。

自那日起,老夫人就又重新被關在了自己房裡。

她輕輕地摸了摸老爺的手。她覺得這幾天裡,他沉睡著就瘦了好多。撫摸他的皮膚向來不是一件讓令秧覺得愉快的事情。可是,她第一次認真地想,或許他們這麼快就要告別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遇上他,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不知道何時會失去他,才顯得公平。可是,她才只過了這一個由衷開心的年。她沒那麼貪心,她知道人不可能總是開心快活的,她只是以為,他寫燈謎她來猜的元宵節能多上一些,至少多過一個吧。他的手臂沉重得嚇人,但是她還是將它抬了起來,用他的手掌輕輕拂著自己的臉。

她沒想到,那天深夜,輕叩她房門的是蕙娘。

「我看到有燈,知道夫人還沒睡。」蕙娘規矩地行禮。她笨手笨腳地還。「老爺病著,有幾件事情,須得和夫人商議才好。」她說不准蕙娘多大年紀,三十五六總是有的。據說當年,她因為年紀大了,從京城的教坊司裡脫了籍出來,才跟了老爺,原本就能彈得一手好琵琶,還會唱。即使如今荊釵布裙,言行舉止也自然不同些。

「蕙娘有事——講就是了。」令秧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在躲避著蕙娘,因為——因為人和人只要面對面,誰都感覺得到的那種「陣仗」。

「頭一樁,從明天起,我要給夫人過目家裡的賬本了。自打我來的時候,十二三年,家裡的進項一直是剛剛夠得上開銷。只有那麼三四年是有盈餘的,所幸老夫人和老爺都是勤儉的人。不過從去年開始,有好幾件大事,一個是夫人進門,還有就是哥兒按說年下就要娶親,現在加上老爺——若老爺情形安穩就還好,若真的——夫人懂我的意思,那就須得在熱孝期裡把哥兒的親事辦了,不然就又得等上三年,如此說來,今年府裡怕是吃緊。我會裁度著,要緊的時候跟夫人商議,可使得?」

她除了點頭,想不起別的。

「另一件,是想跟夫人商量,無論哥兒今年裡娶不娶親,家裡這個狀況,怕是有段日子不方便總去族學裡了。我有個遠房表哥,早年也試過鄉試,後來不知何故總是落第,人卻是極聰明,性子本來就閒散,家裡又有些家底,也就斷了考功名的念頭。聽說還在他們那裡的衙門做過幾年師爺,文章是出了名的好。又通些醫道,若是夫人覺得合適,我就把他請來府裡住些日子,一則幫著哥兒的學業,二則還能幫著照看老爺,我在京城的時候家裡來信說,他幫著我娘開過幾服藥,吃下去比大夫的管用些……」

「好。就按你說的辦吧。」

蕙娘也許是沒想到談話這麼快就結束了。面前杯子裡的茶吃完了,人卻不見起身。令秧拿不準自己該不該勸她續上杯子,反正她總是被這些細小的事情難住。雲巧要是在旁邊就好了,還能拿個主意。

蕙娘果然還是安靜地說:「有件事,我覺得得告訴夫人。族裡的幾位老太爺聽說了老爺的事情,肯定不出三兩日就上門了。到時候,夫人千萬小心應付著。」

「蕙娘我沒聽明白。」

「我擔心——他們會逼著夫人斷指,立誓,萬一老爺歸天,餘生誓死不改嫁他人。」

令秧以為自己回到了童年,在聽嫂子講鬼故事:「不改嫁就不改嫁好了,為何非得斷指不可?」

「夫人你可知道,老夫人的瘋病是怎麼得的麼?」

將近二更天,雲巧的丫鬟蟬鵑披著衣裳起來,點上了燈:「巧姨娘還沒睡啊。」雲巧沒有任何反應,還是倚靠著枕頭端坐著,蟬鵑歎了口氣,「大夫都說了,得好生歇著才好安胎……」隨後,自己住了口,暗暗地搖頭。外面隱約的一點響動替她解了圍,蟬鵑的口吻像是突然間愉快了起來,「我出去看看,大概是風把門吹開了。」其實她並沒覺得真的有必要去看那扇門——雲巧自己不知道,現在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在害怕她。

雲巧聽見了蟬鵑的驚呼:「哎呀,怎麼是夫人,這麼晚了。」雲巧微微地側過臉,看見令秧就站在多寶格旁邊,蟬鵑尷尬地跟在她身後,舉著盞燈。她說:「雲巧,今晚我想睡在這兒。」令秧的釵環已經全都卸了,鬢角有一點鬆垮,這讓雲巧突然想起她們倆頭一遭見面的那個夜晚,雲巧站在一盞屏風後面偷偷地看著,令秧遲疑地掀開帳子探出了腦袋,她臉上此刻就掛著跟那時一模一樣的神情——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她臉上現在多了點清清爽爽的淒然。雲巧心裡面微微地一抖,就好像剛剛才覺察,有人在她心裡面放了一個稍微一碰就會溢出水的茶杯。多日不說話,雲巧聽著自己的聲音都覺得彆扭,她終於說出來一個完整的句子:「蟬鵑,弄盆水,伺候夫人洗漱和換衣服。再抱床被子出來。」往日,她不會在令秧面前這樣語氣簡潔地命令丫鬟,她一定會和蟬鵑一起為令秧鋪床疊被,就像曾經做慣了的那樣。她沒有力氣再去恭順和慇勤,也沒發現自己的臉在一夜之間冷若冰霜。

令秧胡亂地解開了衣服,利落得讓蟬鵑顯得多餘。她鑽到雲巧身邊,伏在枕上盯著雲巧的臉:「你還坐著幹什麼,怎麼不躺下來?」蟬鵑如釋重負地為她們吹滅了燈。蟬鵑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只有蟬鵑看到過雲巧試著在某個深夜把自己吊死——蟬鵑拼了命地撲上去,一邊應付廝打著的雲巧,一邊答應著她不會對任何人說起這個。

「蕙娘剛才跟我說了好多事。」令秧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但是格外清亮。

雲巧躺了下來,令秧的呼吸把她的左臂吹得一陣溫暖,她澀澀地說:「還能有什麼事兒?」

「蕙娘不讓我告訴別人。」令秧的腦袋湊了過來,貼住了雲巧的肩。

雲巧笑了:「隨你便。看你能忍多久。」

「雲巧你笑了。」令秧得意地翻了個身,「反正你不是別人。蕙娘說,萬一老爺真的歿了,族裡那些老人家們會來逼我斷指立誓,要我守住。我守就是了,為何還要斷指呢,真嚇人,會疼死吧?」

「守什麼守。」雲巧靜靜地冷笑,「你才多大。你又不是我,我懷著這孽障,哪裡都去不得。你不一樣。」

「怎麼講這種遭天譴的話。」令秧輕輕打了雲巧一下,「你這人好沒意思,我都應承你了,我哪兒都不去,我跟你一處把這孩子帶大,這輩子。」

「這輩子長著呢。」

「不一定,我娘的一輩子就沒有多長。」

「也不知是誰該下地府拔舌頭。」雲巧對著令秧的脊背回打了一下。

「蕙娘還說。」令秧在黑暗裡深深地注視著頭頂上的帳子,「先頭太老爺歸天的時候——就是老爺的爹,族裡那些老人,他們本來也想逼著老夫人斷指立誓,可是後來有人想起來,太老爺走的時候,老夫人已經過了三十,斷指的事兒才不再提。」

「怎麼講?」雲巧很糊塗。

「好像是說,女人若是沒到三十的時候喪夫,肯好生守著,到了五十歲,朝廷就給立貞節牌坊。若是過了三十再喪夫,就不給旌表了,不管守到什麼時候。要是一個族裡出一個烈婦,整個族裡的徭役都會跟著減免——雲巧……」令秧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微微發亮,「一個女人,能讓朝廷給你立塊牌坊,然後讓好多男人因著你這塊牌坊得了濟,好像很了不得,是不是?」

「我不知道呢。」雲巧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這是她的新習慣,「反正,都跟我們這些妾室沒什麼相干。」

「我琢磨著,這倒是件了不得的事兒。」令秧突然些有些快樂了起來,「要是老爺真的非走不可,接下來的日子總得有件事情可以盼吧?」

「神天菩薩,我的夫人。」雲巧在黑暗中雙手在胸前合十,略略晃了晃,「你這話若是隔牆有耳,不怕被人抓去凌遲麼?」

「我又不是盼著老爺死。」令秧熟練地鑽到了雲巧的胳膊底下,「如果那個牌坊不是很了不得,那族裡的老人們為什麼那麼在乎呢?蕙娘還跟我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蕙娘看上去不像是誑我的。」

「當心著點蕙娘。」雲巧靜靜地說,「你我二人加起來,也抵不上人家的聰明。」

「她說早先家裡有過一個管賬的先生,和咱們老夫人……」令秧臉上一陣發燙,「你明白,就是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府裡當年的人其實都知道。一氣兒瞞著。後來老爺不做官了,帶著蕙娘回來,覺察到了風聲——總之,管賬先生有個晚上投了後院裡那口井,那之後,老夫人就得了瘋病。只是當初沒有現在這麼厲害。」

「不是那麼回事兒。」雲巧輕輕地、斬釘截鐵地說,「老爺跟我說過,管賬先生投井是因為老爺離家好些年,回來頭一件事就是要查家裡的賬。他自知賬面上虧空很大,老夫人一直相信他,不聞不問,可是老爺就不同了,他眼見著摀不住才尋短見。老夫人守寡那麼多年,那些爛了舌根子的人捕風捉影,也是有的。」雲巧突然悲從中來,因為她終於知道了,原來老爺願意告訴她的話,有那麼多都沒有告訴過令秧。

令秧安靜了好一會兒,慢慢地說:「可是管賬先生投井那年,你也沒來府裡啊,你還不一樣是聽來的。」

「聽老爺說的,能一樣麼。」雲巧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她伸開了胳膊,再把令秧的腦袋摟得更緊了些。她以為令秧到底是有些吃醋了,可是令秧的呼吸越來越勻稱,微微地推她一下,她的肩膀立即順從地塌了下去。雲巧吃驚地發了一會兒呆,暗暗地自言自語:「你倒真睡得著。」

大夫們說,要到清明的時候,才知道老爺究竟還能不能走路。可是老爺歸天的時候,還沒到清明呢。老爺的臥房裡外響起一片號啕聲的時候,令秧出神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心裡問他:「若是真的不會走了,黃泉路上要怎麼辦呢。」

二月初的時候,老爺的神志清醒了,他在某個黃昏突然睜開眼睛,令秧背對著床在點燈——她打發丫鬟去廚房看著藥罐。二月的徽州還是濕冷,老爺房裡必須一天到晚生著火盆。她彎下腰用火筷子撥了撥炭——就是在這個瞬間,聽見身後有個暗啞的聲音:「令秧。」

她如夢初醒。丟下火筷子奔到床邊去。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別讓其他人知道他已經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冰冷的手——其實她的手也暖和不到哪裡去,還像小時候那樣,生著難為情的凍瘡。她的手指纏繞著他的,她只是想知道他的手還有沒有知覺——但是不成,她自己也緊張到什麼也感覺不出來了。她用力地把他右手的四個指頭捏攏在自己手心裡——然後對著它們呵一口溫熱的氣。一股委屈突然就從深處湧了出來,她費力地說:「老爺,你別死。」老爺唇邊泛著一圈青灰,似笑非笑:「我不死。」「老爺看花燈的時候摔下來了,不過大夫說,清明以後,老爺就能下床走路。」——大夫當然不是這麼說的,不過這有什麼要緊。當丫鬟捧著藥罐子進來的時候,老爺又重新睡了回去,她費了很大力氣才讓眾人相信病人真的跟她說過話。

老爺的清醒是斷斷續續的,每天能有那麼幾個時辰,跟人說話毫無問題。但是他始終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也無法完全坐起來——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到了清明能否重新行走——他本就是個脾氣溫和的人,病入膏肓之際,已經溫和到了漠不關心的地步。有一天清早,令秧推門進去幫他擦身子的時候,聞到屋裡有一股淡淡的腐朽的泥土氣味——她就知道,那日子快到了。蕙娘早就在跟做棺材的師傅交涉著,選木材,選顏色,選雕刻的紋樣——先交訂銀,每道工序完了,打發管家夫妻去看過,再一步一步地給錢。棺材剛剛刷完最後的一層清漆,兩三天工夫,老爺就用上了。

蕙娘跪在女眷的人群裡,恣情恣意地大放悲聲。令秧雖說跪在她前面,但是好像蕙娘的哭聲是所有哭聲的主心骨。令秧哭不出來,她只是靜靜地流著眼淚,她心裡還在想著雲巧,雲巧的身孕已經五個月,身子已微微顯了出來,她不該這麼長久地跪著。老爺的喪事辦得很體面,族裡撥了一筆錢給他們,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蕙娘精打細算地操持著。令秧不曉得蕙娘是如何做到在每一天死去活來地號啕大哭之後,再語氣乾脆地核算著靈堂裡的香燭紙錢的數量,並且關心著喪席的菜式——一定要打點好來唸經的和尚們的素齋,這是她掛在嘴邊上的話。此刻,她只是恐懼著自己沒能如眾人那般,將面部撕扯成猙獰的樣子。老夫人看起來倒是一切都好,哀而不傷,引人敬重,只是人們隨時都得提心吊膽,害怕那種淒厲的鳴叫聲又猝不及防地叨擾了亡者的典禮。

有一件事,令秧甚至沒有告訴過雲巧。在老爺剛剛清醒的某個午後,令秧邁進老爺房裡的時候,看到老夫人獨自坐在老爺床邊上。她撫摩著老爺看上去已經和她一樣蒼老枯瘦的手背,令秧不知為何就躲在了屏風後面。她就是覺得自己不該過去。

母親問:「疼得好些了麼?」

兒子答:「不疼。」

母親說:「不疼就好,好生養著。」

兒子說:「會好生養著,老夫人放心。」

屋裡就在這時有了一股糞便的氣味。老爺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排泄。老夫人伸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想了想,用那只閒著的手也蓋住了老爺的口鼻。令秧看不見老爺的神情。隔了一會兒,老夫人鬆開了雙手,那雙手突兀地懸在她和老爺之間。老夫人笑了。

母親一邊笑,一邊搖頭:「你小時候也這樣。」

兒子說:「老夫人是故意將兒子推下去的,我清楚得很。」

令秧慢慢地朝門邊倒退,盡力讓腳步聲消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身形步態滑稽可笑。她也用手掩著自己的鼻子。她得不露痕跡地出去,叫人來幫忙給老爺換洗,也需要叫伺候老夫人的人過來,將老夫人領回去。她不是害怕老夫人知道她聽見了他們說的話,她害怕老爺看見她也掩著鼻子。她第一次為老爺清洗糞便的時候,就曾經心驚肉跳地想,若是老爺要這樣活到老夫人那個年紀,還真不如從現在起就讓她守寡,那樣至少還有牌坊可以拿。

老爺在靈堂裡停了七天。「頭七」時候,做了最後一場法事。

送葬那日,紙錢飛了滿天,在田間小道上零落成泥。他明明答應過令秧,他不死。只是人出爾反爾,也是常有的。

現在終於沒有了滿屋子憋屈的腐朽氣,沒有了被屎尿弄髒的鋪蓋被褥,沒有了那男人沉重得像石塊一樣的身體,沒有了他摸上去像苔蘚一般的皮膚,沒有了即使怎麼小心也還是長出來的褥瘡,沒有了病人和照看病人的人都會忍受的滿心受辱的感覺——都沒有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死亡就像是平仄和韻腳,把髒污的生修整成了一首詩。令秧覺得老爺的棺材很好看,紋飾簡單樸素,可是有股靜美。正因為他躺在裡面,她才能如此乾淨地懷念他。她成為唐家夫人,還不到一年。似乎嫁給他,就是為了送他一程。

她記得那應該是驚蟄前後,一個下著微雨的下午。她看到蕙娘到哥兒的書房裡去,叫哥兒拿主意,挑選棺材上的紋飾。她跟蕙娘打招呼,蕙娘就招著手叫她進去一起看。她好像還從沒進過哥兒的書房。書房一張小榻上,坐著個穿了一身鴿灰色的陌生男人。一見令秧進來了,就起身唱了個喏。她知道,那個就是蕙娘的遠房表哥,暫時請來指點哥兒的文章。她忙不迭地道萬福,都沒看到其實哥兒也在給她行禮。

那是令秧頭一回見到謝先生。她沒敢仔細看他究竟長什麼樣。謝英,字舜琿。唐府裡無論主僕,索性人人都稱呼他「謝先生」。

老爺下葬的翌日,族裡的人便來了。蕙娘認得,上門的是唐六公的侄子唐璞。六公是族長,六公的侄子年紀不大,可是輩分卻其實比老爺還高。唐璞看起來倒不是個囂張的人。只准那幾個跟著他的小廝站在大門口候著。對蕙娘道:「族裡的規矩是這樣,新寡的婦人,須得到祖宗祠堂裡去跪一夜,由長老們口授女德。」蕙娘做了個手勢叫丫鬟出去,自己為唐璞斟上了茶,慇勤備至:「族裡規矩自然是要守,只是我家夫人也要有個貼身的人跟著才好,方便伺候,夫人前些日子一直操勞著照顧老爺,身子虛弱,還望長老們擔待。」蕙娘用力地盯著唐璞的眼睛,重重地說出「擔待」兩個字。「也罷。」唐璞放下了沒動過的茶杯,「只帶一個。可是有一樣,夫人什麼時候回來,那丫鬟就什麼時候回來,中間須得在祠堂候著聽使喚,不可中途擅自回府。」唐璞帶著令秧離去的時候,蕙娘的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得發白,她吩咐身邊一臉憂心的管家娘子:「快點去把大夫請來,今晚就留在咱們府裡,還有,讓大夫多備點止血的藥。」

很多年後,令秧即使非常努力地回想,也還是記不得祠堂的樣子。她只記得那幾位長老一人坐一把紅木的太師椅,然後一個四五十歲的婆子放了張蒲團在她膝下,眼神示意她下跪。至於跟著她過來的那個丫鬟,早已被唐璞的隨從們攔在了外面。她不記得自己對著那一行又一行的靈位究竟磕了多少個頭。總之,磕到最後,俯下身子的瞬間她就錯覺那些牌位馬上就要對著她飛下來,「梟梟」地叫著,淹沒她的頭頂。她袖子裡藏著一小瓶白藥——是來的路上,那丫鬟偷偷塞給她的,想必是蕙娘的主意。不過她卻不知道這藥究竟該用多少。那些斷過指的女人,砍掉的是哪一根?用左手拿刀還是用右手?要是自己真的下不了手,砍不斷怎麼辦,難道還會有人來幫忙不成?

六公清了清嗓子,不怒自威,講話的聲音中氣十足:「唐王氏,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知道」,所以只好看著六公的眼睛。六公邊上那個不知是「九公」還是「十一公」的老者慢條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唐王氏,今天找你來,是為著好意提醒你做女人的本分,也自然是為著光耀咱們唐氏一族的門楣。咱們唐家的男人向來體健長壽,上一個朝廷旌表過的貞節烈婦,怕是二十多年前了……」他朝著半空中拱了拱手,然後另一個聲音截斷了他的,這聲音從令秧的右手邊傳過來,沙啞,調門卻很高,聽著直刮耳朵:「是二十九年了。中間只出過兩個未滿三十的寡婦,一個有辱門楣,沉潭了;另一個回娘家了,也是因為那婦人的父親當時升了巡撫,來接她走,這個面子不能不給。如今我們唐氏族中也該再出個烈婦,唐王氏,恰好輪到你,也是老天垂憐。」

聽起來,他們像是災民求雨那樣,盼著一個年輕的烈女。

唐璞站在她的左手邊,打開一本冊子,高聲誦讀起來,六公緩緩地說:「唐王氏,你且仔細聽著,聽完了,我們還有話要問你。」

唐璞抑揚頓挫地念完了一大段話,她其實一個詞都聽不懂。她能聽懂的部分,只是一長串的名字,似乎無窮無盡。

洪武四年,河南南陽府,劉氏,十七歲喪夫,觸棺殉夫,亡。

洪武十二年,陝西平涼府,張氏,十八歲喪夫,矢志守節,至二十二歲,公婆迫其改嫁,自縊而亡。

洪武二十三年,徽州府婺源縣,林氏,二十一歲喪夫,絕食七日而亡。

永樂四年,湖廣黎平府,趙氏,十八歲喪夫,投湖而亡。

永樂十年,山東萊州府,馮氏,十四歲定親,完婚前半月,夫急病暴斃,自縊而亡。

正德元年,河南汝寧府,李氏,夫亡,年十六歲,公婆欲將其改嫁其夫幼弟,執意不從,自刎而亡。

嘉靖九年,徽州歙縣,白氏,二十歲喪夫,時年幼子兩歲,矢志守節,其子後染時疫暴卒,卒年四歲,白氏遂投井而亡。

嘉靖十一年,徽州休寧縣,方氏,二十三歲喪夫,吞金而亡。

嘉靖二十年,山西沁州府,蘇氏,十九歲喪夫,矢志守節,侍奉家翁,後家翁病故,其父母欲使其改嫁,自縊而亡。

嘉靖二十三年……

原來這世上,有這麼多種自盡的死法。只是這「嘉靖年間」為何這麼長,令秧的腰間已經麻木,略微一挪動,人就像木偶一樣散了架,不聽使喚地朝前匍匐,她用手撐住了冰涼的地板。這一次,她沒有力氣再抬起頭注視六公的臉。

「我真的,跪不動了。」一顆淚重重地砸在手背上。唐璞的聲音不知疲倦地繼續著,有一個字像雪片一樣飛滿了令秧的腦袋:亡。

「也罷。時候不早,大家都乏了。」六公揮手將先頭那個婆子招進來,「扶她去隔壁歇著,明日接著念。你要知道,給你念的這些,都是朝廷旌表過的節婦。過去的規矩,填房繼室都不予旌表——可是聖恩浩蕩,自洪武年間,恰恰是在咱們休寧穆家的一位繼室夫人身上,太祖皇帝把這規矩破了。往後,才有了你們這般填房孀婦的出路,要說你的運氣也算是夠好——那本冊子才念完不到兩成,你若生在早先,還不配有她們的歸宿,最好的歸宿,你明白嗎,唐王氏。」

祠堂的後面是一個小小的內院,影壁兩旁,有翠竹,新綠冒了出來,卻還有枯黃的竹葉沒能落盡,遮擋住了影壁西側的小屋。令秧就被關在裡面。一張舊榻,一個搖搖晃晃的矮凳,一張小炕桌被丟在屋角,擺著幾個碗和杯子。破曉時分,竹影潑在窗戶紙上。那婆子坐在矮凳上慢吞吞捶打著自己的腿,終於開口道:「我知道夫人睡不著,好歹閉上眼睛歇歇。天一亮,可就又不能清淨了。」令秧抱緊了膝蓋,往榻角處縮了縮,像是要把自己砌進身後的牆裡,或者變成一塊帳子上的補丁。她試過想要伸展開雙腿,稍微一動,膝蓋就鑽心地疼。似乎不知道該拿這個僵硬的自己如何是好。她也不想跟這個看守她的老婦說話——人們似乎叫她「門婆子」,雖然相貌可憎,卻也不曾為難她——可是令秧知道,眼下,她對任何人和顏悅色,都沒有用。

「依我看呢——」門婆子的聲音聽上去元氣十足,佝僂著腰,捏自己的小腿,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有一隻眼睛是斜的,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眼白呈現一種蒙塵的黃色,像是茶垢,「夫人不懂得守一輩子的苦處。別怪我說話粗糙,夫人未必做得到。」婆子熟練地盤起腿,把自己準確地折疊在了那張小凳子上,突然間成了一個詭異的神龕,「又沒個兒女,也就沒什麼牽掛。跟著老爺去了,左右不是壞事。博了名節自不必說,省得熬往後那些看不見頭的日子。夫人現在年輕,覺得活著有滋味兒——可是信我門婆子一句話,一眨眼,活著的滋味兒就耗盡了。等當真覺得死了比活著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

令秧不吭聲,像是打瞌睡那樣閉上了眼睛。門婆子隨隨便便地從那把破壺裡倒出一杯看起來像是泡得過久的茶,再拿起一隻粗瓷的碗,轉身在屋角的水缸裡舀了一碗水。「夫人?」門婆子將杯子和碗並排擱在炕桌上,也不管髒不髒,就將炕桌橫到令秧面前的被褥上。「夫人若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顏色的。我跟你保證,喝下了,只需忍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就什麼都過去了。若是還沒想好,就把那碗水喝了——等會兒還要再去祠堂跪著聽訓呢,不喝水撐不住的——我老婆子也沒法子,長老們吩咐過了,只准我給夫人水,不准給吃的。」

片刻之後,令秧聽見了關門的聲音,她知道此時屋裡只剩下了她自己,和那碗毒藥。她怕,可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畢竟,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毒藥是什麼樣的。捧起那杯子的時候胳膊都在打戰,但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那其實是因為飢餓。不然——先稍微用舌尖舔一下呢——她還是把那杯子丟回到炕桌上,還以為它會被打翻或者直接摔碎,但是它只是危險地顫了顫,像是轉了半圈,就立住了。她從小就怕死了喝藥,這跟那藥究竟是為了治病還是為了死根本沒關係。手抖得太厲害,灑出來的一點點弄濕了她胸前的衣裳,若是讓嫂子看到了准又要數落的,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自然而然地想起嫂子了。一夜之間,成為唐家夫人的那段日子似乎已經成了一場夢,她的心魂又回到了童年去。

死就死吧。既然這麼多人需要她死——那可能真的像門婆子說的,不是壞事。雖然說她若真的守到五十歲,也有牌坊可拿——但明擺著的,長老們不相信,也等不及。一具新寡的,十六歲的女屍換來的牌坊更快,也更可靠些。到了陰間,能看見娘,還能看見唐簡——糟了,娘認不得唐簡長什麼樣子,他們如何能夠聚在一起,迎接令秧過來呢?令秧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在這世上,她最親的兩個親人都已經走了,可是他們彼此還形同陌路。令秧並未期盼過會有人來救她,因為她從不覺得自己能有那種好運氣。唐家大宅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位置,每個人有每個人要做的事情,老夫人只消隔幾日興師動眾地犯瘋病,宅子裡的歲月就沒什麼兩樣,蕙娘繼續日理萬機地管家,廚娘年復一年地記清每排罈子裡究竟裝了什麼,哥兒要等著迎娶新媳婦,雲巧的孩子一旦出生她就有了償不完的債——可能,唯一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她這個沒了老爺,並且什麼都不會的夫人。就像是筷子一樣,哪怕是象牙雕出來的又鑲了金邊和寶石的筷子,其中一根丟了,另一根又能怎麼樣呢?若是她成為了一道牌坊,就不同了——她有了恰當的去處,所有的人都會在恰當的時候想起她。

有道光照了進來。她不得不抬起胳膊,用袖子遮擋住眼睛。髮髻鬆垮了好多,軟塌塌地堆在脖子那裡,幾縷散碎的髮絲沿著臉龐滑出來,臉上的皮膚不知為何緊得發痛,就好像軀殼馬上就要裂開讓魂魄出竅。她仰起頭,注視著光芒的來源。門婆子站在門檻裡面,垂手侍立。院子裡是唐璞和那幾個隨從。「夫人。」門婆子不疾不徐地說,「長老們馬上就到,是時候去祠堂了。」

令秧微微一笑,端起面前那碗水,一飲而盡,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空碗捧在胸前,輕聲道:「知道了。」

門婆子走到臥榻邊上:「我來扶著夫人。」令秧的右手輕輕搭在門婆子的手腕上:「我不敢喝。你來幫我一把?」門婆子搖頭道:「這種事,除卻夫人自己,誰都插不得手。」令秧的笑容突然間有了一絲慵懶:「灌我喝下就好,誰還能為難你呢?」門婆子彎下腰,擺正了令秧的鞋:「夫人若是實在下不去手,也別為難自己。凡事都講個機緣,夫人說對不對。」

多年以後,當令秧已經成了整個休寧,甚至是整個徽州的傳奇,唐璞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三月的清晨。她一瘸一拐地停在他面前,一身縞素,衣襟上留著毒藥的污漬,粉黛未施,眼睛不知何故明亮得像是含淚。昨天把她帶來的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只能算得上清秀的普通女人而已。可是現在,有一叢翠竹靜悄悄從她身後生出來。髮髻重新盤過了,不過盤得牽強。她寧靜地垂下眼簾,甚至帶著微笑,對唐璞道了個萬福。屈膝的瞬間她的身子果然重重地趔趄了一下,她也還是寧靜地任憑自己出醜——唐璞奇怪,自己為何會如此想要伸出手去扶她一把,又為何如此恐懼自己的這個念頭。他清早出門的時候,接過他的小妾遞過來的茶盅,還輕描淡寫地抱怨過,也不知這個婦人能不能知曉進退,早些了斷了自己,也好快些結束他這樁差事——畢竟誰願意白天黑夜地守在祠堂裡看這些長老的臉色行事呢。

可是此刻,一切都不同了。令秧的眉頭始終順從地垂著,眼睛卻停在他已經往前稍稍湊了幾寸卻馬上收回的右臂上。她柔聲道:「有勞九叔。」唐璞心裡長歎了一聲:人們常說的老話有些道理的。若是讓這婦人一直活下去,她怎麼可能不變成個淫婦。

他卻實在說不清,為何,當他再一次在這婦人面前打開那本記載節婦的冊子,開始念的時候,悄悄從散發著一股霉味的紙張後面看了看她的臉。她和前一晚一樣,跪著,眼神清爽地凝視著那些林立的牌位——今日長老們決定換個地方,挪到了唐氏宗族的女祠。這裡供奉的,都是整個家族幾百年來恭順賢德的女子。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很快也會加入她們——並且成為她們的榮耀。

他誦讀的聲音不知不覺放緩了,有了一點琅琅的韻律。他甚至有意識地跳過了一些過於殘忍的例子——比方說,有個女人,為了不改嫁,拿銀簪捅穿了自己的喉嚨,生生掙扎了一天一夜才死;還比方說,有個女人,在馬上就要臨盆的時候丈夫突然落水溺亡,她在守靈的夜裡撞了棺材,腦漿迸裂,人卻沒有馬上斷氣,卻在這撞擊中驚了胎氣,她死的時候嬰兒也死了——嬰兒的腦袋已經出來,身子還在她肚子裡;還有個女人自己跳進了燒著開水的大鍋裡,人們把她撈上來,救活了她,從此她帶著一個怪物一般的軀殼活著,她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節婦,殉夫未死,卻也拿到了牌坊……

唐璞跳過了所有這些記載,他只把那些輕描淡寫的「自縊而亡」「溺水而亡」之類的讀給她聽。不過他不知道,令秧其實早就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她清楚有個聲音在持續著,可是就像知道雨水滴落在屋簷上而已。她的腰支撐不住了,不得不用胳膊撐著蒲團,她覺得自己像個木偶,若不是有提線抻著,四肢早已散架。門婆子時不時會走進來,為長老們添茶。終於,也靠近她,在她身旁的地面上跪下,擎著一隻水碗,餵她喝下去,似乎門婆子知道她的胳膊已經抬不起來。週遭突如其來的寂靜刺進她的耳朵裡,她揚起頭,靜靜地看著六公的眼睛。

「又給你念了兩個時辰了,唐王氏。」六公的嗓門比昨晚小些,更家常了點,大約也覺得這戲沒那麼好看了,「你明白了點兒什麼沒有?」

「我依長老們的意思。」令秧心無城府地笑笑。長老們面面相覷,神色驚喜,十一公道:「這話可就岔了,這不是我們的意思,這是天道。」

「我死就是了。」令秧的笑意更深,「我夫君走了,我也該跟著,長老們滿意了嗎?」

「天祐我唐氏一門,難得有唐王氏深明大義。」六公突然間聲若洪鐘,祠堂裡所有坐著的老人們都跟著笑了,好像看戲的時候心照不宣地知道什麼地方有個好。

「只是六公,那毒藥,我實在喝不下。我一個婦道人家,膽子太小。我上吊行不行?」唐璞默默地合上那本冊子,垂手侍立到一邊去,經過令秧的時候,他的腿極為小心地一閃,怕碰到她。

「也好。」六公向唐璞道,「馬上叫你的人去準備點白綾過來,要上好的。」

「依我看……」長老中那個從未開口說話的老人放下了茶杯,跟其他長老比,他面色上泛著奇怪的紅潤,「在祠堂自縊,不妥,打擾了祖宗們的清靜不說,祠堂這地方,可是一點穢氣都見不得的。」

「這容易。」十一公擺擺手,「叫人押著她回她們家裡不就得了。在自己府裡自縊,說出去也沒有不妥的地方。」

「只怕又生枝節。」

「這話糊塗,誰又敢生什麼枝節?哪個不知道這是整個宗族的頭等大事,我倒借他個膽子……」十一公的鬍子伴隨著說話,一飄一飄的。

線斷了。祠堂的屋頂在不停地轉圈,就像小時候哥哥給她做的那個陀螺。眼前的一切隱匿於黑暗之前,她覺得自己能稍微看清的,是唐璞俯下來的臉。然後,她真以為自己用不著上吊,就已經死了。所以她不知道,門婆子衝上來掐了一陣她的人中,未果,又搭著手腕把了她的脈。

門婆子不慌不忙地對六公說:「老身略略通得一點岐黃之術,唐夫人的脈象,怕是喜脈。不敢亂說,還請諸位長老趕緊找個大夫來給瞧瞧。」

祠堂裡頓時嘈雜了起來,似乎沒人再在乎打擾到祖宗。唐璞微微地攥住了拳頭,也許她用不著去死了——正因為這個,他胸口才劃過去一陣說不清的疼。

唐家大宅裡,不少人都度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

雲巧坐在蕙娘的房間裡,不肯走。「出了再大的事情,你現在都得去歇著。」蕙娘把這句話用軟的、硬的、軟硬兼施的語氣講了無數次,一點用也沒有。不只是雲巧,這幾個人房裡的丫鬟都靜悄悄地站成一排,正好擋在蕙娘的屏風前面,沒有絲毫要散的意思。蕙娘頹喪地把臉埋在十指尖尖的手掌中,重重地歎氣:「你們都在這兒耗著也沒有用,早就差了好幾撥人去打探了,離祠堂還有好幾丈遠就被九叔的那班小廝攔了下來……」「我不信,就連她的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罷呦。」蕙娘無奈地攤手,「真聽到什麼動靜,哪有不告訴你的道理?」「那就讓他們一直在遠處守著!」雲巧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你不是說他們要逼著她斷指立誓嗎——她總不能連叫喊聲都沒有吧——可是若真的斷指,哪用得了這麼些時辰?別看她十六了,其實她根本就是個孩子她什麼也不懂……」雲巧放聲大哭了起來,蟬鵑也即刻跟著抹起了眼淚。

「這算什麼意思!」蕙娘氣惱地站起身,椅子在她身後「轟轟」地劃拉著地面,「深更半夜的,你是不是非要吵醒了老夫人和哥兒才算乾淨?斷指也是我過去聽人家說的,誰能真的親眼看見……」管家娘子在此時推開了房門:「蕙姨娘,小廝們回來,聽說祠堂裡散了,六公十一公他們的轎子都走了,只是沒有咱們夫人的信兒,那個跟著的小丫頭也不知被支使到哪兒去了。夫人好像是就在祠堂的後院歇了,族裡看祠堂的那對老夫婦伺候著她,祠堂裡徹夜都還有九叔的人輪班守著,咱們靠近不得。」

蕙娘招呼管家娘子在圓桌邊上坐了,雲巧急急地招呼蟬鵑,扶她起身離開圓桌,坐到旁邊的矮凳上去。卻立刻被蕙娘攔住:「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這些虛禮。若真的丁是丁卯是卯地論起來,她是伺候過老夫人的人,她坐下的時候我都該站著。」管家娘子也勸道:「巧姨娘眼下可千萬哭不得,不能傷了胎氣。依我看,今晚夫人不會有什麼事情,明天天一亮咱們家的小廝也還是會過去打探著。不過九叔家的那些人向來跋扈——」「使些銀子罷了,倒沒什麼。」蕙娘苦笑道,「我最心慌的,就是不知道這班長老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怕就算是打探到了消息,咱們也來不及想主意……宗族裡的事兒,官府都能躲就躲,我怕咱們……」眼看著雲巧又要哭,管家娘子硬硬地給蕙娘遞眼色:「我倒覺得,謝先生像是個有主意的,他一向起得早,明天,我打發人早點去把早飯給他送過去。」「正是這話。」蕙娘會意地點頭道,「我一早就去跟他商量商量,看他有沒有什麼法子。」

次日清晨,跟著令秧去往祠堂的小丫鬟被一眾唐府的小廝騎馬帶了回來,他們是在去往祠堂的半路上遇到了她。蕙娘和眾人都在哥兒的書房裡。一見著蕙娘,小丫鬟便跪下哭道:「蕙姨娘,可了不得了,我一整夜被他們關在祠堂的柴房裡,根本連夫人的面都見不著。是一大早,那個看祠堂的老婆子,有一隻眼睛有毛病的……」蕙娘急得叱道:「你這孩子就不知道揀緊要的說麼,都火燒眉毛了還管人家的眼睛!」「是她偷偷放我走,囑咐我來給咱們府裡報信的。」小丫鬟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像是從賬簿上扯下來的紙,「那老婆子說,把這個交給咱們府裡管事的就好。」「一個看守祠堂的婆子,倒會寫字?」蕙娘驚愕地挑起了眉毛。打開匆匆看完,卻僵硬地跌坐在椅子裡,都忘記了叫小丫鬟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雲巧面如土色,甚至不敢正視蕙娘的臉。

蕙娘把那張紙交給她的丫鬟:「去給謝先生看看。」雲巧此刻才想起來,謝先生一直安靜沉默地站在迴廊上。

「沒事。」蕙娘用力地笑笑,朝向管家娘子道,「叫你當家的馬上去把羅大夫請來。告訴羅大夫人命關天。再去賬房支銀子,有多少拿多少過來。」

「蕙姨娘。」管家娘子面露難色,「老爺的喪事剛完,現在要銀子,只怕都得動廚房買菜的錢了。」

「不怕。我房裡還有體己的首飾。」蕙娘笑笑,「顧不得這些了,救命要緊。等一下,你知不知道六公平日裡都請哪個大夫?」

「這個得去問九叔身邊的人。他們一准知道。」

「那就叫小廝們去打聽,把跟六公熟的大夫和羅大夫一起請到咱們家。順道把我的首飾押到當鋪去,全是在京城的時候攢下的好東西,只怕還真值個六七十兩。」

「要那麼多?」管家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麼多,只怕人家大夫還不肯收呢。」蕙娘似笑非笑地看了雲巧一眼,「咱們又不是叫人家來診病,是求人家來撒謊的。」

「我橫豎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雲巧淡然地抿了抿嘴唇,「不過我就知道一樣,若是大夫不肯收你的首飾,我跟我肚子裡這個孽障,一塊兒死在他們跟前。」

謝舜琿站在迴廊上,背對著窗,注視著遠處煙青色的天空。

「謝先生?」哥兒站在他身後,「蕙娘她們,究竟在商議什麼?夫人到底被帶走做什麼呢?」

他轉回頭看著這十七歲的少年,頭上依然綸著月白的方巾,白皙,清瘦,俊美,有一雙大且漆黑的眼睛。謝舜琿知道自己答非所問:「這幾天,怕是沒心思想功課吧?不打緊的,咱們緩兩天再唸書。」

哥兒微笑的時候,眼神裡卻總有種動人的無動於衷:「讓先生費心了,這時候還惦記著我的功課。」

「你們族裡的長老們,希望說動你家夫人殉夫,以死明志。」

「倒也好。」哥兒輕聲道,「若真這樣,我父親也走得安心。」

「不過現在怕是不成了。」謝舜琿來到唐家也住了月餘,早已習慣了哥兒的性子:大事小事,在哥兒那裡都是輕描淡寫,「你家夫人有了身孕。現在請大夫過來瞧——若真如此,長老們便不好再提殉夫的事。」他猶豫了片刻,決定先不提門婆子撒的大謊。

「這又為何?」哥兒的口吻似有遺憾。

「若是損傷了你父親這一支的香火,豈不是更讓你父親走得不安心。」

「也罷。夫人命不該絕,都有定數。」哥兒的雙唇對於一個男孩子來說,委實太薄了些。尤其是在他抿嘴的時候更是明顯。挺直的鼻樑下面,就剩下細細的一道線,若硬要在他臉上吹毛求疵地挑個缺點,恐怕就是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