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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r 20

「不對啊。」

蘇珊娜掀開傑克腰部的敷料,使勁盯著露出來的一大片蒼白的皮膚。

「怎麼了?」他問,「感染了嗎?感覺不像。」

「沒有,」蘇珊娜說,「看上去……看上去挺好的。」

說「挺好的」還算是輕描淡寫,在傑克的監督下——只是那目光讓人緊張不安,她親自縫的那些針腳現在已經變得平滑光潔。皮膚上沒有疤痕,只有一道微微隆起的紅印子,看起來不痛不腫,也不像是新傷。蘇珊娜對人類傷口的癒合知之甚少,但她知道不應該這麼快,她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這麼快就痊癒。

很明顯,穿越回來的傑克跟以前不一樣了。

現在,他們在傑克媽媽的公寓裡,醜陋的水泥高樓配上生了銹的金屬陽台。看起來,在這個地方長大是夠糟糕的。

把他弄進樓裡時頗費了番周折——主要是蘇珊娜對門禁系統知之甚少。傑克的媽媽匆匆付了出租車費後就在屋裡照看兒子,關懷備至地問了他一大堆問題,最後在遭到冷遇後只能悄悄回了自己房間。當然,蘇珊娜在傑克的記憶中見過他媽媽。這是個個子矮小、安靜靦腆的女人,頭上華發早生,嘴和眼睛周圍有深深的皺紋。她總是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雙肩老是微微前傾,好像在以一己之力抵抗著整個世界。她也曾在傑克的記憶中見過他的繼父——但現在他似乎不在家裡。

蘇珊娜晚上就在起居室的沙發上過夜。眼皮沉重的感覺讓她倍感神奇,那種暖暖的、飄飄然的感覺,讓她的意識緩緩沉入一片混沌之中。睡覺,原來睡覺的感覺是這樣的。她閉著眼睛,享受著入睡的過程。

十三個小時,她睡了十三個小時。醒來後,她先去檢查了一下傑克的情況——她心裡隱隱預感他可能已經死了,結果他恢復得很好。不過,他仍然有些精神恍惚。在他又昏昏沉沉睡去時,蘇珊娜聽到廚房裡窸窸窣窣有人走動的聲音。她猜,那是傑克的媽媽。她感覺挺尷尬,覺得自己闖進了別人的生活。她輕輕穿過起居室,有道敞開的拱門直接通向廚房。傑克的媽媽還是穿著昨天晚上的便袍,腳穿一雙絨拖鞋,手裡提著個水壺。

「要茶嗎?」她問道,聲音有些過於歡快了。

「我……不用了,謝謝您。」蘇珊娜盡量微笑,但感覺拘束又難為情,使出了渾身的解數,那笑容卻像是在扮鬼臉。

「傑克還在睡覺,是吧?」

「是。不過,他現在沒事了。」

傑克的媽媽點點頭表示認可,「哦,午餐時我得去上班,冰箱裡的東西你可以隨便吃。等傑克醒了,他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別的就沒什麼要囑咐的了。傑克媽媽往杯子裡加了一勺牛奶,然後輕悄悄蹣跚著走出了屋子,臉上又帶著那種過於歡快的表情。卡嗒一聲,她進了自己的臥室,輕輕把門關上,留下蘇珊娜獨自待在起居室,滿心詫異。

沒有盤問嗎?不問一下她是誰、來這裡意欲何為?不問一下她有什麼權利突然在這裡現身還指望有地方睡、有飯吃?似乎是哪裡出了岔子,這跟蘇珊娜在腦海裡設想的「媽媽」形象完全對不上號,儘管這挺符合她看到的傑克記憶中的媽媽形象:被丈夫欺壓虐待,被兒子呼來喝去。她飽受著生活的折磨,她的人生裡處處遺憾、樣樣稀缺——缺得最厲害的就是錢。蘇珊娜心裡一陣難受,充滿了對她的同情。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傑克媽媽的屋子,又悄悄進了傑克的臥室。

他還在睡,睡了整整一天。中間偶爾醒來,蘇珊娜就往他的喉嚨裡倒點水,餵他點吐司,在她能找到的食物裡,唯一知道該怎麼處理的就是那片已經有點不大新鮮的麵包。什麼時候她確定他身體沒什麼大礙了,她就離開這裡,就這樣決定了。

傑克躺在床上,這倒給了蘇珊娜許多思考的時間。不過她的心思都只集中在崔斯坦一個人身上:他在哪兒?她可以感覺到,他就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他們靠著靈魂的引路彼此靠近,試問這世上能有幾人如此?這一定是冥冥之中的徵兆。現在,怎麼才能到他身邊呢?她只能坐下,閉上眼,讓自己感覺的觸角盡可能地伸遠。那時,也只有在那時,她才能感受到他一星半點的影子。

這感覺既給人以安慰,又讓人害怕。

她非常肯定,距離越近,她就越容易對他準確定位——在荒原上就是這樣的。但她現在沒有錢買票,而且,昨天她連操作大樓安保對講機這樣簡單的事情都弄不明白,這讓她大大地尷尬了一回。經過這次教訓,她明白自己還不懂的生活瑣事要以百萬計。這些事情都有可能讓她露出破綻,讓她顯得與眾不同。她需要在接近崔斯坦之前避免引人注目,為此她需要找一個引路人幫她應對全新的環境。

所以,她需要傑克。

一整天她都在心裡反覆掂量這事。一會兒想想之前在荒原上傑克有多麼難對付,一會兒又發愁自己孤身一人怎麼行動。有好幾次,她都已經不知不覺地站起身,準備離開這裡走自己的路了,但每一次都因為恐懼和迷茫,最後還是就此打住。

要想到崔斯坦身邊,她就需要傑克的幫助,就再多忍一小會兒吧。

傑克終於醒了,他馬上變得喋喋不休,讓人心煩。蘇珊娜要再檢查一下他身上的繃帶,他把她的手打開了,「我已經好了。」傑克把T恤衫往下捋回到小腹,「老天,我都等不及去沖個澡了。」

「你真的不能把傷口打濕了。」蘇珊娜一邊說,一邊閃退到一旁,免得他翻身下床的時候踩到自己。

傑克只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直奔浴室而去。

「好啊!」她對著空氣嘟囔著,「去洗吧,把全身都淋透。關我什麼事啊?你傷口感染了才好呢,你個傻蛋!」

最後那個詞她只是嘴唇動了動,但沒有出聲。儘管他離得很遠聽不見,浴室裡也已經響起了辟辟啪啪的淋浴聲。她可不傻,跟傑克這樣的小混混鬥嘴可沒什麼好處。

他洗了很久。正當她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昏過去了的時候,水聲戛然而止,她聽到了從浴室裡傳來的腳步聲。片刻後傑克出來了,除了一條圍在腰間的浴巾,什麼也沒穿。蘇珊娜給他敷的繃帶淋透了,緊緊貼在他的皮膚上。他皮膚蒼白,但肌肉發達,看起來孔武有力。一想到他輕輕鬆鬆地就能傷害自己,蘇珊娜心裡又在暗暗叫苦。

在荒原上,她畢竟還有些能力——更何況他還需要她來保命。可現在既然已經身處人世,力量的平衡也就被打破了。蘇珊娜感覺自己像隻老鼠,期望著貓不要把自己嚼碎了再吐出來。

「你要是想洗澡,可以沖一衝。」傑克一邊說著,一邊慢悠悠地從她身邊經過,鑽進了臥室。

在傑克還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時候,蘇珊娜還不敢冒昧地在浴室裡洗澡。熱水澡的誘惑幾乎無法抵擋,光是想想都讓她無力拒絕。

「謝謝你。」她對著傑克離去的背影柔聲說,然後幾乎是飛奔進了浴室。

這裡跟自己想像中的一模一樣,密閉的浴棚幾乎讓人產生幽閉恐懼症,然而熱水的水溫她剛好能夠承受,小瀑布一樣的熱水落在身上的快感抵消了如同封閉在棺材裡一樣的感覺。

她早早地就強迫自己出來了。她裹著條大浴巾,盯著自己的衣服。她的全部家當就是她一直穿的這套衣服。在荒原上她只要一動念就可以更換全套衣服,但在這裡,同一件牛仔褲和套衫她已經穿了好幾天了,說它們髒兮兮都是輕的。她想,也許傑克會允許她洗洗衣服,或者借給她一件乾淨衣服穿。不管怎麼說,她無法忍受已經清洗乾淨的身體穿上滿是污垢的衣服。

剛一出現在他臥室門口,她還沒來得及問問傑克怎麼使用洗衣機,傑克就喊了一聲「給」,朝她扔過來一捆東西。蘇珊娜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幾件衣服。

「幾件薩米的衣服。」他解釋道,「她把衣服留在這兒了,那時候我們……不管怎麼說吧,應該適合你,你們的尺寸差不多。不過,」他想起之前她冒充薩米的騙術,眼睛瞇了起來,「你懂的。」

「嗯。」蘇珊娜想,那件事說得越少越好。她匆匆回到了霧氣繚繞的浴室換衣服。

他拿給她的是一套緊身的衣褲,一條牛仔褲還有一件女式襯衫。襯衫罩在胸前,露出一道深V形的乳溝。呃……好吧。她會著手學會用洗衣機,盡早重新穿上自己那件衣服。

蘇珊娜在浴室裡待了很久才出來,在梳頭、調整風格暴露的衣服這些瑣事上面拖了很長時間。傑克現在已經能起床四處走動,那麼他們就該討論一下那個棘手的問題了。他們原來的安排是,蘇珊娜幫他還魂,他幫助蘇珊娜來到人間。當初他們達成交易時,原計劃裡並沒有傑克幫她追蹤另一個擺渡人這樣的事宜。蘇珊娜不知道,如果她試圖重新對他們之間的約定討價還價,傑克會作何感想——尤其是他已經履行了自己的那部分承諾。她沒有任何可以拿來做交易的東西,只能寄希望於他人性中高尚善良的一面,她根本不確定他有沒有這樣的品質。

最後,她終於硬著頭皮走出了那間蒸氣繚繞的避難所,在起居室裡找到了他。他此時正在穿鞋。

「我要出去一趟。」他說著拿起一件黑色皮夾克,從咖啡桌上抓起鑰匙,最後一本正經地看著她,目光在她穿的衣服上面來回審視。

他依然一臉木然,看不出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在這兒嗎?」

這個問題讓蘇珊娜猝不及防,一時倒犯了躊躇。現在正應該暢所欲言,請傑克幫幫自己的忙。可看到他板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她又臨陣退縮了。

「我——」她乾嚥了一下說,「我可以走,要是你……」

「留下來。」他說得直截了當,「今天你可以留下來,把自己的事情安排一下。我不會去很久。只是……要是你聽到門口有人,就把你自己關在我房間裡。」

她想,他說的「有人」指的是他的繼父。

「好,」她說,「謝謝你。」

他嘟囔了一句算是回答,然後就朝門走去,門彭的一聲關上。自從蘇珊娜在那條巷子裡看到傑克,這些天來她第一次可以真正讓自己放鬆一下了。她長出一口氣,頭歪在肩膀上,聆聽這幸福而空靈的寂靜。

這份平靜和靜謐她總共享受了整整十七秒鐘。突然一種難以名狀的焦灼感從她的胸膛深處湧來,之後,她的皮膚開始感到針扎一般的刺痛。她頭暈目眩,噁心難受。她從沙發上掙扎著爬起來,站起身,腿卻支撐不住。

「這是怎麼了?」她喘息著問。沒人回答。她的五臟六腑深處突然一陣劇痛,一下子痛得跪在地上。「傑克!」她叫喊著,但聲音只能勉強從嘴裡發出來。

她咬著牙往前挪。在荒原上她曾經數度被惡鬼抓傷撕咬,靠著那時積累的經驗,掙扎著向前門爬去。她踉踉蹌蹌地到了樓梯平台,連滾帶爬地順著樓梯摔了下去。

在六段台階下面,她竟然看到了傑克。他癱倒在幾級台階之上,頭枕在最上面梯級尖銳的邊緣上,一隻手死死地抵住胃部,白色長袖T恤衫上血跡斑斑。

「傑克,你還好嗎?」她順著台階緊走了幾步,站在他摔倒的正下方,問道。那種劇痛來得快,現在消失得也快,但她依然感到虛弱,像得了後遺症一樣,渾身顫抖。

「沒事。」傑克抬起頭,注視著自己的身體和上面的血跡。他把T恤衫撩起來,戳了戳傷口。儘管T恤衫上有血,但那些傷口看起來就跟蘇珊娜之前換敷料時一樣。他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就像剛酣睡了一場,現在要醒醒似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摔倒了嗎?」他疑惑地看著她,「你在這兒幹什麼?你剛才跟著我嗎?」

看到他的目光中滿滿的敵意,蘇珊娜嚇得身子向後一縮,他認為是自己推了他嗎?

「我剛才在屋子裡。」她語速很快,「你走後還不到一分鐘,我就開始感覺難受,迷迷糊糊、頭暈目眩、反胃噁心,然後這裡火辣辣地疼。」她揉著自己的半邊身子說,「正好就是你刀傷的地方。看起來有太多巧合了,所以我就下來追你。發現你時,你就是這個樣子。」

「你覺得發生這種事,是因為我離開了?」

「我……我不知道。」蘇珊娜無助地聳了聳肩。

傑克沉著臉說:「回到樓上去。」

「什麼?」

「回去。咱們倒要看個究竟。」

蘇珊娜很想告訴傑克,如果他非要當場查驗,他可以自己上樓,因為自己身上的痛感雖然正在減弱,但尚有餘痛。不過話到嘴邊,她又嚥了回去。他們需要知道剛才的說法是否成立,她也需要取得傑克的好感。

上行了一段樓梯,她感覺尚好。往下一瞥,看到傑克正在注視著她,在刺目的黃色螢光下,眼睛發黑。又上了一層,她看不到傑克了,頭暈目眩的感覺又來了。她只得抓住樓梯扶欄,靠拽著它向上走。又上了一層後,滿口生唾,心裡直翻騰。在下一段樓梯口,她轉過身子,打量著那些台階。

「夠了。」從下方傳來傑克的聲音,讓她如釋重負。她轉過身,幾乎是飛奔而下,感覺每走一步,噁心和頭暈的感覺就隨之減輕一分。等到她終於又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坐在那裡,但皮膚如白蠟般蒼白,上面裹著一層虛汗。

「這下你滿意了?」她問道。短短的五分鐘之內,他讓她經受了兩次折磨,她心裡堵著一股怨氣。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要她扶他起來。

她伸手讓他撐著自己的手慢慢站了起來,他晃了幾晃,隨後逐漸站穩。他的一隻手緊緊拽著她的胳膊,開始往家裡走。

「這是什麼意思?」門一關上,兩個人的談話沒人聽到了,他馬上開始發問。

「我不知道。」蘇珊娜無助地聳聳肩,「我猜……我猜我們不知怎麼的連在一起了。一定是因為我們是一起從荒原穿越回來的。」

傑克琢磨著她的話,緘默不語。

「你是說,現在我們給綁到一塊兒了?」過了一會兒他怒氣沖沖地說,「離開了對方連一百尺也沒法兒走?」

「我不知道,也許吧。」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是說,看起來是這樣。」

「你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嗎?」

「什麼?」

他朝她近了一步,樣子凶巴巴的,「你之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嗎?」他們之間尚隔著半個起居室,但傑克越逼越近了,「你那個時候說要幫我回到自己的身體內,要我帶你一起走。」他說話間已經到了她的面前,兩人之間只有幾英吋的距離了,但他仍在往前靠。蘇珊娜別無他法,只有往後退,「你說帶你穿回來就萬事大吉,說什麼以後再不會和我見面。我們當時就這麼說定了。」蘇珊娜彭的一聲碰到了牆,傑克不依不饒地逼過來,她現在完全無路可退了,「當時你對我撒謊了吧?」

「沒有,我——」

「這一切你早有預謀是不是?騙我幫我穿越回來,壓根兒不提我會跟你纏在一起,是不是?」他最後幾個詞完全是對著她的臉吼出來的,蘇珊娜不禁變得畏畏縮縮的,「不是!」她重複著,聲音更輕,「我沒有撒謊,傑克。我當時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以為我們能各走各的,我向你發誓。」

傑克沒有說話。

蘇珊娜很想觀察一下他臉上的表情,猜猜他現在心裡的想法。可他現在正怒火中燒,她不敢抬眼看。終於,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壓力了,把頭抬了起來。

他依然餘怒未消地瞪著她,「你必須給我想出個辦法,把這個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