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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r 16

「真不敢相信又回到這兒了。」迪倫站在齊膝深的荒草中,凝視著隧道漆黑的血盆大口。警戒線在風中飄搖,隧道口僅用一大塊金屬板草草遮蓋著,上面寫著:警方調查期間禁止入內。

血案發生時,他們一定才剛剛清理好列車事故現場。迪倫想,大概他們把提燈和施工燈都撤了之後,惡鬼才敢鑽過來吧?

此時是下午三點左右。當他們要求在這荒涼偏僻的路邊下車時,公交車司機就像看一對瘋子一樣看著他們。

但按崔斯坦的計算,這裡是公交車能到的離隧道最近的地方了。從這裡開始,他們必須沿著鄉村單行道和田野徒步跋涉三英里。

最後的一段路幾乎讓迪倫精疲力竭——她的腿還在康復期。儘管她可能並不是真的需要枴杖,但是此行道路崎嶇不平,哪怕沒有受傷的時候,對她來說也是場考驗。

她對他依然心存芥蒂,他本該一發現這件事,就馬上告訴她的。但現在既然都已經到了這兒了,之前的口角似乎也就沒那麼重要了。崔斯坦一定也是這麼想的,他慢慢走了過來,揉了揉迪倫突然間僵硬的雙肩。他明白這趟重返故地對她來說有多艱難——這個地方曾經要了她的命。

就為了這個,她原諒了他。

到了那兒又會怎麼樣?哪怕記性最好的時候,從列車裡被抬出來時的回憶也很模糊了。她只記得黑暗和閃爍的光,還有疼痛。現在隧道口寂寂無聲,空空蕩蕩。當然,這裡還有通向荒原的門。

迪倫乾嚥了一下,嗓子發緊。她能看到那個當初穿越荒原時造成的破洞嗎?她下意識地感到恐慌,害怕自己看到它,害怕自己會掉進去。

好吧,很快就會見分曉了。

「你不用非去那兒。」崔斯坦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說真的,我更希望你不去。」

「我要去,崔斯坦。」

「那裡危險重重。」崔斯坦說,「你下山坡的時候可能又會摔斷腳踝,那裡用枴杖不方便。」

「沒關係,我這就甩了它們。」迪倫把雙拐從腋下拿開,把它們靠在帶鐵絲網的柵欄上。上次她在翻柵欄的時候把自己的牛仔褲劃破了,顯然,它還和之前一樣鋒利,不過至少她這次沒有把手扎破。

「你懂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崔斯坦聲音有些急。他走過去把枴杖撿起來,想要遞給她時又停了下來。他把雙拐都扛在一個肩膀上,然後用空出來的胳膊摟著她的後背,抓著另一側胯部的牛仔褲。

「靠著我。」他命令道,「你要是非要走路,我就攙著你走。」

雖然萬分不情願,但迪倫明白此時乖乖地說一聲「謝謝」是最聰明的回答。

儘管迪倫的枴杖有時會陷進枕木下那層厚厚的石頭路基裡去,但順著鐵軌還是好走多了。在隧道的入口處,她停了下來。崔斯坦已經移開了那塊「禁止入內」的警示牌,正在扯掉擋住隧道口的警戒線。但迪倫停下來並不是因為這個,她人已經在這兒了,但是還不能完全確信自己可以重新回到漆黑的隧道深處。

上一次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醒來時孑然一身,像聾了一樣,耳邊一片死寂。車廂座位橫七豎八,一片狼藉。那些可疑的軟乎乎的東西踩上去滑溜溜的,最後還沾到了她的牛仔褲上。她從凌亂不堪的車廂裡爬出來,沿著漫長而孤獨的隧道蹣跚而行……

「崔斯坦!」她低聲說。

他把那些藍白色的封鎖膠帶團成一個黏糊糊的球,正準備把它扔到隧道入口的一邊。聽到聲音,他抬起頭,觀察著她臉上的情緒變化,嘴唇抿成了一道細線。

「就待在這兒吧。」他懇求她。

然而,迪倫正需要這樣的話給自己一點刺激,從無能為力的狀態中解放出來。

「不!」她搖著頭說,「咱們走吧。」

她把一根枴杖靠牆放好,挨著崔斯坦剛才揉的那團膠帶,然後在傷腿一側的腋下拄著另外一根枴杖。崔斯坦用她手機上的手電筒應用程序照亮前路,冷光照在灰色的石牆上,看起來像是某個中世紀地牢的內部,但這總比空無一物要好些。

儘管當時的列車車廂已經被移走了,但地上仍是一片狼藉,殘骸碎片隨處可見。隧道更深處,猛烈的撞擊使厚重的枕木移位,把金屬鐵軌也弄得扭曲變形。崔斯坦將手電筒的光來回晃動,再加上笨重枴杖的拖累,迪倫只能小心翼翼地緩步前行。

「等等!」她喊了一聲,「我不能——唉!我這條腿太氣人了!」

崔斯坦停了下來,把手機上的光打到她這邊,幫她照亮。迪倫一門心思趕路,想趕緊縮小兩人之間的差距,沒留神腳下的碎金屬塊,它從迪倫的腳下飛出去的一剎那她才發覺。

迪倫感覺自己要摔倒,趕緊伸手去扶牆。她的指甲奮力戳了進去,但身子還是向前栽倒,手擦過磚牆,人癱倒在地上。

「迪倫!」崔斯坦馬上趕到了她身邊,扶著她坐了起來,撿起了枴杖,「你沒事吧?」

「沒事。」她一臉痛苦的表情,把手掌舉了起來。在慘白的手電燈光下,只見手上掉了一層皮,鮮血淋漓。

「我送你回去吧。」崔斯坦求她。

「不,」迪倫搖搖頭,「我們就快到了。」事情不做完她絕不離開,「扶我起來。」

崔斯坦無奈地歎了口氣,抓著迪倫的胳膊肘下面,把她拉了起來,「至少,你得讓我背你吧?」

「不用,你兩隻胳膊都得空出來。」

崔斯坦聽了她的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迪倫。」他語帶關切地說道,「如果我察覺這裡有惡鬼,你就不能繼續待在這兒,一切都到此為止。」

迪倫張開了嘴想爭辯幾句——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但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崔斯坦就舉起了她的枴杖說:「準備好了嗎?」

準備得再沒有這麼充分了。迪倫點點頭。崔斯坦返身繼續沿著隧道前行,這次走得更慢了,以便迪倫跟上他的大長腿邁出的步子。

他們走到了迪倫生命曾經終結的地方。這裡很好辨認,比如,更多的隔離警戒線、牆上和地面上的粉筆標記、一個個小水坑。看上去裡面的血已經干了,還有一股濃重的腥味兒。更糟的是,從迪倫的角度來講,這個地方她是感覺出來的——胸前一陣寒意,四肢發軟,好像身體的活力正在被吸走,又或者像靈魂正竭力離開軀殼。她朝後退去,突然心生懼意。

「就是這兒。」崔斯坦多此一舉地說,「我們就是從這兒穿越過來的。」

「這兒也是那些人死的地方。」

「到這兒來,」他說著,蹲下身子檢查著地面的什麼東西,「看這兒。」

迪倫上前一步,旋即又停了下來。那種感覺又來了,在胸部深處,就好像她的心是鐵鑄造的,而一塊吸力超強的磁鐵正在牽拽著她。她慌忙笨手笨腳地往後退,差點又摔一跤。

「迪倫?」

「你沒有感覺到嗎?」

「感覺到什麼?」

「那種吸力。天哪!感覺就像有東西正在使勁要從我身上鑽出來。」

「就像靈魂出竅?」崔斯坦恍然大悟,眼睛驚恐地睜大了,「快退後!快退後,迪倫!」

不等迪倫自己一瘸一拐地邁開步子,他俯下身來,摟著她的腰,抱著她疾步往後退。

迪倫的心仍在突突直跳,好像正竭力抵抗,免得從胸腔裡蹦出來。她實在不想跟他爭了。她指望他走幾尺就把她放下來,但他的腳步一直沒停。那根枴杖夾在他們兩個之間,極為彆扭,他的兩臂像條鋼帶一樣箍在她的腰間。

「崔斯坦,把我放下來。」

他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本來就不該帶你來這兒,簡直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想的。」

「崔斯坦!」她再次想引起他的注意,「沒事了。那種感覺沒了,你可以把我放下了。」

「等我們出去了再說。」

「崔斯坦,求你了,真的很不舒……」突然,她不再繼續抱怨,雙眼緊盯著黑暗中的什麼東西,「崔斯坦——」

「不行,迪倫!」

此時她真的開始拚命掙扎,眼睛還是死死盯著崔斯坦肩膀上方,「放下我!快放下我!我是認真的,崔斯坦,你必須放我下來!那是……」

惡鬼!真的是一隻惡鬼。沿著隧道俯衝盤旋,好似正在品嚐空氣。它環繞著飛行,對他們的包圍圈越縮越小。迪倫有些納悶,為什麼它不徑直朝他們撲過來?它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迷失了方向。

「崔斯坦!」

「知道了,迪倫。」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詞,「我感覺到了。」

崔斯坦急奔到牆邊,把迪倫放下,一隻手搭在她肩頭上,壓著她貓下身子,擠在牆壁和泥土石子地面之間的角落裡。接著,他轉過身,護衛著她,身體繃緊,做好了迎戰準備。

「等等!」迪倫尖叫一聲,掙扎著要從崔斯坦安置她的狹長空間裡站起身。

「蹲下!」他命令道。

「不,崔斯坦,等等!」她使勁拽著他的袖子,隨即想到自己的行為很蠢——他需要騰出雙手,那是他唯一的武器。她鬆開手,狂亂地拍著他的大腿,「這裡不是荒原,你現在是真正的人。那東西要是抓住你,你會死的!」

「噓!」他推開她的手,全神貫注於惡鬼。

此處離隧道入口十到十五米的樣子,從那裡射進來的光讓這個傢伙更難以看清。它緊緊貼在陰影中,時進時退。

「它在幹嗎?」迪倫嘟囔道。

「它搞不明白這裡是哪兒。」崔斯坦低聲說,「這些惡鬼都是很蠢的,它們都是成群結隊捕獵,無法獨立思考。」

「成群結隊!」迪倫叫了起來,「我們應該跑,崔斯坦!」

她跑不動,這沒關係,她能應付。要是腿又摔斷了——呃,上次不是恢復得挺快嗎?打上石膏也比送命強。

「噓!」崔斯坦轉身瞪了她一眼,「只有這一個。別——動。」

「崔斯坦!」

「也許它會忽略我們。後面的血跡會繼續吸引它去那兒捕捉其他獵物。它現在還沒有決斷。我們也許可以就這樣慢慢地……」

「崔斯坦——」迪倫輕輕呼喚他的名字,崔斯坦不再說話了。他轉過身,盯著迪倫舉起的雙手,同一個念頭瞬間劃過兩人的腦海——迪倫的手掌在滴血。

「是你!」他啞著嗓子悄悄說,「它聞到你手上的血了。」

「猜猜誰會勝出?」迪倫壓著心頭的慌亂問道,「陳血還是新血?」

她看著惡鬼,心裡明白了:那四位被害人的血跡雖然量大卻不新鮮,而她手上正汩汩流出的血雖然量少卻濃稠新鮮,這只惡鬼就在二者間左右為難。

或許是她的想像,那只惡鬼似乎聽到了她的問題,自動鎖定了目標,終於下了決心。

「迪倫?迪倫,起來!」崔斯坦往前移了幾寸,好讓迪倫能攀著他站起來,「快走!」她剛一站好他就說道,「離開這兒。」

她想告訴他,她不會離開他的。但她知道自己現在行動不便,留下來只會增加崔斯坦的負擔。她身體並不強壯,即便是強壯,也沒有打惡鬼的實戰經驗。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她知道崔斯坦說得沒錯,她開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離開崔斯坦非常痛苦,更糟的是,還不能回頭看後面的情形。要是她看見崔斯坦陷入困境,她會喪失逃生意志,還可能會再一次正面栽倒。

她真的栽倒了。

她的傷腿一軟——隨之而來的是突然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她身子跌落時,先是撞到了屁股,接著頭碰到了一節移位的枕木上。她無法呼吸,不能動彈,連看一眼崔斯坦和那個惡鬼也不行。她只能躺在那兒,聚攏一下自己凌亂的思緒。

「崔斯坦!」她想大聲尖叫,但什麼也說不出,「崔斯坦!」

「迪倫,快走!」他聽起來氣喘吁吁,聲音裡滿是驚恐。這聲音刺激著迪倫原本因慌亂而一片空白的大腦,她掙扎著傷痕纍纍的殘軀要爬起來。她慢慢側過身子,硬撐著起來了,目光終於鎖定了崔斯坦,眼前的一幕讓她的心跳驟停。

他正在和那個惡鬼搏鬥——赤手空拳。他一隻手緊緊抓著惡鬼亂蓬蓬的黑毛,另一隻手則在盡力撕扯著它的面部。惡鬼死命掙扎,牙齒到處撕咬,爪子劃過一道弧線,奔著崔斯坦的胳膊和胸口刺去。他穿的淡藍色運動衫已經被劃破,迪倫能看到鮮血把他右邊的袖子染紅了一片。

迪倫唯一感到慰藉的是,他以前慣於在荒原同惡鬼搏鬥,現在明顯還保留了一些昔日的能力。跟在荒原時不同,他可以抓住它們。

突然,那傢伙猛地向後抽身,擺脫了崔斯坦鐵拳的控制。它又一次向下俯衝,但閃到旁邊,避開了崔斯坦企圖抓它的手,逕直朝迪倫撲了過來!迪倫倒吸一口冷氣,然後抬起一隻手護住臉,留給她的也只有這一點時間了。

那雙邪惡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它在差一點就接近迪倫的時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崔斯坦的一隻大手擊中了它的頭骨。那傢伙急於擺脫,瘋狂地扭動著身體,亂抓亂撓,但崔斯坦還是緊緊抓著它。崔斯坦微調了一下手法,使出了全身之力。只聽一聲刺耳的爆裂聲,那個惡鬼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崔斯坦把手移開時,它連抽搐一下都沒有。

「王八蛋!」迪倫終於叫出了聲。

她伸出手去碰它——一團黑,邊緣看不清楚,外形依然模糊。崔斯坦趕緊把她的手打到一邊去。

「別碰它!」他喝道。

「它已經死了,不是嗎?」

「雖然是已經死了,」他提醒道,「可我不知道它現在是個什麼東西。它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他哼了一聲繼續說,「我也是。」

「它現在化成煙霧了。」迪倫說。

那個惡鬼原本一縷縷羽毛狀的輪廓似乎正在慢慢蒸發,融入空氣,好似一縷刺鼻的煙霧。迪倫抓起一截樹枝捅了它一下,那東西爆裂開來,化為一團黑色的毒氣。

「別吸氣!」崔斯坦警告她,此時迪倫已向後撤步,遠遠避開了。她牙關緊咬,屏住呼吸,直到那股黑煙消散。

「上帝啊!」迪倫的手在空氣裡扇動著,儘管空氣重又變得清澈,「你知道它會發生這種變化嗎?」

「不知道。」崔斯坦搖了搖頭,飛快地眨了眨眼。他看著她,但眼神看起來空洞迷離。迪倫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雙眼像玻璃般透亮,皮膚蒼白如蠟。

「崔斯坦?」她伸手去撫摸他,剛剛挨到他,他就一下跌坐在地,坐姿很彆扭。

「天哪,你還好吧?」她笨手笨腳地讓他躺下,勸他稍微挪一挪,別躺在剛才惡鬼死去的那個位置上。昏暗的光下,她看見幾道深深的抓痕貫穿他的喉嚨,胸口上運動衫被撕裂的地方也有兩道抓痕。除了面色蒼白,他臉上的表情似乎與平常無二。最讓她揪心的是他袖子上不斷擴大的殷紅的血跡。

迪倫抓著他外套的領口用力拽,沿著接縫把它撕開。當她把衣服從他的肩膀上剝下來的時候,鮮血一下子順著他的肋部開始向下湧,斑斑點點地滴在地上。她用自己的袖子擦血,一眼看到血肉模糊的肌肉和筋腱,還有灰白色疑似骨頭的東西露在外面。

「哦,不。」她低聲說道。她用袖子蒙著手,使勁按著他的傷口,除了這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你們已經不在荒原上了。腦海中隱隱傳來一個聲音。

你們現在是在真實的世界。在這裡,人是會死的。

迪倫還在壓著傷口,看著他臉色蒼白、面容鬆弛,強打精神按下心頭的恐慌。崔斯坦此刻一動不動、無知無覺,有可能已經死了。這個念頭讓她喉嚨裡立刻湧上來一陣噁心。不,她不會失去崔斯坦的!不會是現在,那麼多事他們都挺過來了,絕對不會的。

「崔斯坦!」她哭著說,「崔斯坦!求求你一定要挺住,求你了!我需要你!」

她空出來的手在隧道的地上胡亂摸著,找到了手電一直開著的智能手機。電量很低,沒有信號,但是她撥打999的時候,不管怎麼說,電話還是通了。

「應急服務,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

「救護車!」迪倫脫口而出,「我需要一輛救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