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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r 4

「你做好準備了嗎?」崔斯坦在學校大門對面的路口停下了腳步。他這一停,阻塞了人行道,身後成群結隊的學生都得繞道走。見迪倫沒有答話,他向前一探身,摟住了迪倫的肩膀。

「我討厭像現在這樣,」她嘀咕著,雙手重重地拍在輪椅的大車輪上,「每個人都在看我。」

的確如此,每個人都探頭探腦,想要一睹她這個輪椅上的「殘疾人士」的風采。迪倫面對每一雙好奇的眼睛都陰沉著臉,盡力不去理會狂跳的脈搏和胸口緊繃的嫌惡感覺。

迪倫這麼快就非要返校上課,實在讓瓊倍感詫異,但迪倫快要被瓊逼瘋了。她對迪倫過分擔心,緊盯著崔斯坦的一舉一動。兩個年輕人只要稍稍靠近臥室,她就會隨時突然出現。迪倫現在右腿一直到大腿都打著石膏,左腿還有腰背部也覆著一大片繃帶,難道她真的以為他們兩個在這種狀況下還會做出什麼苟且之事嗎?

必須要出去——不管去哪兒,都比待在家裡強。

至少,在吉斯夏爾中學醜陋的混凝土映入眼簾之前,迪倫是這麼想的。現在她正在回憶她憎惡這個地方的所有原因——首先是一群白癡冒著被車碾軋的風險也要來打聽一下她腿部骨折的來龍去脈。好吧,還有一點她不得不承認,他們可不只是來看她的。

「你準備好了嗎?」她問。

這是崔斯坦在校的第一天,破天荒頭一遭。他既沒有檔案記錄,也沒有身份證明,完全是個體制外的黑戶,要讓他入學,就得碰運氣了。當然,要讓瓊相信崔斯坦是個真實的人,比說服學校更加困難。迪倫向瓊編造了崔斯坦因忍受不了家庭暴力而離家出走的謊言,萬幸的是,瓊相信了,她答應幫助崔斯坦入學,瞎編了些他以往的經歷來搪塞校長。迪倫開始還不敢相信瓊竟然願意這樣做,不過後來瓊大概也明白了這樣做才能讓他擺脫麻煩,讓他們兩個都擺脫麻煩,因為崔斯坦去哪兒迪倫就去哪兒,反之亦然。自從迪倫在醫院醒過來,他們兩個分開的時間不超過一個小時。

當然,這一點瓊並不知情,她還以為崔斯坦睡沙發呢。

「我還好。」他說。

迪倫在輪椅上回過頭來盯著他,崔斯坦的神色倒是和他的聲音一樣,看起來沉著冷靜,毫無異樣,面對那些窺探的目光,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即便是迪倫現在把崔斯坦拉到了一個跟他完全格格不入的環境,他依然像在荒原上一樣從容不迫。迪倫想到自己在面對他的世界時曾經痛哭流涕、擔驚受怕、亂作一團,不禁窘得脖子都紅了。

不過公平地說,這兒總算沒有什麼惡鬼。這裡最大的危險是其他學生的白癡行為可能會傳染,眼前就有一個絕佳的例子。

「哦,天哪,迪倫!我聽說你遇到事故了,簡直不敢相信!」謝莉爾·麥克納利一如既往地穿著一身橙色,一條可笑的短裙,沒穿褲襪,足蹬一雙高跟短靴,正朝他們走來,「看看你!」她的尾音陡然變得尖銳刺耳,那些本來沒關注這邊的人也紛紛轉過頭來看。

「嘿,謝莉爾!」迪倫咬著牙硬擠出來一句問候。她太清楚謝莉爾一天到晚都在忙什麼了。這位腦子空空的金髮小美女毫不掩飾自己不喜歡迪倫,在吉斯夏爾她有好幾回都是自取其辱。比如有次在食堂她推了迪倫一下,結果自己滑倒,正坐在番茄醬意大利面上,濺得裙子上到處都是,看起來倒像是個謀殺案的受害者。但是因為這次列車事故再加上這個蠢笨的輪椅,未來幾天迪倫都不可避免地要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而焦點在哪裡,謝莉爾就一定要出現在哪裡,何況……

「這位是你表哥吧?」謝莉爾靈巧地轉到輪椅的一側,正站到崔斯坦身邊,笑容燦爛而迷人。現在迪倫能做的就是克制自己,不會旋轉輪椅把她撞到馬路上——那時候,謝莉爾就確定無疑地會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了。

可惜,她還沒有熟練掌握操控輪椅的要領,無法做到原地打轉。更糟糕的是,她還不得不這樣回答謝莉爾:「是。」這個詞從嘴裡說出來真是彆扭,「他叫崔斯坦。」

他們的故事就是這麼編的。有了血緣關係這個借口,瓊才好聲稱對崔斯坦有監護權,她也才會允許他們兩個一起上學。不幸的是,這樣一來迪倫就無法宣佈崔斯坦是屬於她的。她只能傻乎乎地坐在那個輪椅上,看著謝莉爾的手拂過崔斯坦的胳膊,得意揚揚地說:「歡迎來到吉斯夏爾。」

賤人!

「謝謝你。」崔斯坦敏捷地擺脫了謝莉爾的觸摸,聲音平靜。

迪倫的火氣這才消了一點。但是謝莉爾又暴露出一貫悟性太差的毛病,完全沒有領會到崔斯坦動作傳遞出的微妙信號。她踩著那雙可笑的高跟鞋,擺動著身子靠得更近了,還用自己的肩膀去蹭他的肩。

「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帶你到處轉轉。」她用同情的眼神刺了迪倫一下,「你現在坐在輪椅上,是無能為力了。」

「這點小事,就不必麻煩你了。」迪倫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也忒好強了,你現在還有傷呢。」謝莉爾臉上的關切假得不能再假了。

「我自己不推,」迪倫反唇相譏,「我讓崔斯坦推。」

謝莉爾眨巴眨巴眼睛,盡力想弄明白迪倫的意思,身後的崔斯坦已經笑出聲來。

「前面交通樞紐有紅綠燈,」迪倫指著路邊一百碼外,對崔斯坦說,「從那兒過馬路會比較容易。再見,謝莉爾。」

崔斯坦馬上心領神會,一句話不說,推著迪倫就走。

「再見,崔斯坦!」幾秒鐘之後,謝莉爾悅耳的顫音才從身後飄過來。

崔斯坦停在十字路口旁,看著呼嘯而過的車流發呆。

「按一下那個按鈕。」迪倫提醒他。

太好笑了。他對於這個世界瞭解那麼多,但對一些小事——比如使用人行橫道線邊的綠燈按鈕——卻茫然無知。這些小小的知識空白出賣了他,讓他顯得與眾不同、古里古怪,迪倫正竭盡全力地將發現的漏洞都堵上。

「她是你的朋友嗎?」在等待綠燈的時候,崔斯坦問。

「我告訴過你,」迪倫在輪椅上不安地扭動著,說,「我在這裡沒有朋友。」

「不,你有。」崔斯坦輕輕拽了一下她的馬尾辮,糾正道,「你還有我。」

迪倫沒有搭話,她的喉嚨發緊,不想讓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

儘管還有更多注視的目光,迪倫和崔斯坦最終順利進了學校,再沒有被其他喜歡刨根問底兒的「好心人」打擾。他們在辦公室旁停了下來,崔斯坦要進去拿他的課程表(實為迪倫課程表的副本),受到了校長例行公事般的歡迎。迪倫不得不在外面等著,把輪椅停在行政樓走廊上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崔斯坦不在自己視線內的時候,她總是焦躁不安。僅僅過了十分鐘,感覺卻要漫長得多。

門開了,崔斯坦終於走了出來。他的表情還跟之前一樣神秘莫測,校長卻顯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注視著崔斯坦走出去,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然後聳了聳肩,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辦好了?」迪倫問。

「嗯。」崔斯坦回答,「現在去哪兒?」

「去登記註冊。」迪倫陰鬱地歎了口氣,「我們要坐電梯上去,在頂樓。」

電梯搖搖欲墜又十分狹窄,要花六十秒一路呻吟著爬上三樓。對於迪倫來說,時間在煎熬中更加漫長,電梯門打開時,她感覺如釋重負。

「過道走到頭,」她多此一舉地順著走廊指過去,「我們要到帕森小姐的教室。」

時間尚早,要過十分鐘才開始註冊,可她不想遇上鈴響時瘋跑的人群。她的腿上打著石膏,遇到輕微的震動腿就會痛。

他們進屋時,帕森小姐正在黑板上寫著什麼。她白了他們一眼後,把最前排的幾張桌子搬開,崔斯坦這才把輪椅挪了進來。不幸的是,這樣一來,他們就直接進入了幾分鐘後所有踱進教室的學生的視線。

迪倫首先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因為有夾板固定,膝蓋沒辦法彎曲,迪倫打著亮白色石膏的腿只能尷尬地直挺挺地伸著。眾人的視線在輪椅和石膏上來回游弋,有幾個人對她微笑著表示同情,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粗魯冷漠地凝視,接著他們又把目光投向了迪倫身邊坐著的「新人」。

迪倫轉過頭去看著崔斯坦。身材魁梧的他坐在中學四年級的教室裡,看上去實在年齡太大。他的歲數也的確是大了點,嚴格意義上說,大了幾個世紀。既然他沒有受過任何正式教育,從哪兒開始上學也就真的無所謂了。他拒絕剪去自己淡茶色的頭髮,對瓊越來越尖酸刻薄的種種暗示置若罔聞,現在他的頭髮已經垂到了眼睛上。他穿著校服:白襯衣,黑褲子,紅綠色的領帶。迪倫說不清楚,這身行頭穿到他身上,看起來是滑稽可笑還是英俊帥氣。根據以謝莉爾為首的那群女生的評價,應該是後者。迪倫覺得這個意見難以反駁。他的風采蓋過了班裡其他男生,反襯得他們身材矮小、舉止幼稚、呆頭呆腦。從教室後面傳來的那些憤憤不平的嘟囔聲判斷,那些男生對這一點心知肚明。

「他到底是誰啊?」

「迪倫的表哥。」迪倫聽到謝莉爾輕聲回答。

「看他的樣子!」大衛·麥克米蘭,班裡的一號蠢貨嚷嚷,「他的領帶系成那樣,看起來跟我爸似的!媽寶兒!」

崔斯坦先前聽到不那麼客氣的話一直在忍耐,此時將頭轉向了大衛。

「別理他!」迪倫小聲說,「他是個白癡。」

崔斯坦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盯著大衛。迪倫皺了皺眉頭,等著該來的事情發生。沒過多久,伴隨著椅子向後摩擦的聲音,大衛站了起來,「你看什麼看,嗯?」

「崔斯坦!」迪倫伸手想把崔斯坦摁在座位上,但他並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他只是繼續專注冷漠地緊緊盯著大衛。

迪倫弓起雙肩,防備著大衛會氣沖沖走上前來開打。然而他並沒有動手,帕森小姐呵斥道:「大衛,你坐下!」過了片刻,大衛乖乖地坐了下來。

迪倫壯著膽子朝身後看了一眼。大衛像往常一樣,和他那些無賴朋友圍桌而坐,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朝迪倫和崔斯坦的方向看。迪倫再也繃不住了,她把臉轉過去,露出一絲勝利的微笑。

他們怕崔斯坦。

好極了!

女生們要是也像男生們這麼假模假式就好了!

「她們得買幾條圍嘴接口水。」她嘟囔了一句。

「什麼?」崔斯坦身子傾過來問。

「沒什麼,沒什麼要緊的。」

這條領帶簡直要了他的命!數學課上,崔斯坦坐在迪倫的旁邊,窩在教室的角落裡,他盡力不去拽那條纏著他脖子的玩意兒。

太荒唐了,整樁事情都太荒唐了。他坐在這裡冒充小男孩,裝作和周圍那些言行幼稚、毫無責任感的白癡沒什麼分別。法語課也一樣,歷史課更糟,那個講述卡洛登戰役的人簡直大錯特錯。當然,崔斯坦本人並沒有親歷那場戰役,但是他親耳聽過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對那場戰役的描述,那個孩子就因為那場戰役丟了性命。

他們坐在那兒寫著活頁練習題上那些愚蠢問題的答案時,崔斯坦低聲告訴迪倫他聽到的和課堂上講的的區別,但是迪倫噓了一聲,讓他安靜下來。

「老師說什麼你寫什麼就是了。」她小聲說,眼睛盯著鄰座,確保他們之間的談話不會被人偷聽。

「但這是錯的啊。」崔斯坦申辯道。

「沒關係。」迪倫頂了回去,「批改的人是他,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好嗎?」

不,一點都不好。明明是愚蠢透頂、機械重複的謬誤,卻彷彿事實真相似的,意義何在?但是迪倫用肘部使勁捅了一下他的肋骨,為了讓她高興,他也只有那樣寫了。這裡是她的世界,他提醒自己。他需要適應這裡,即使毫無意義。

老實說,看到自己能完成功課,他有些釋然。以前他從不知道自己能讀會寫。當迪倫把一本從臥室書架上抽出來的書甩在他眼前時,不管隨機翻開哪一頁,他立刻就能明白那一行行字母的意思。

至少,英語課還可以忍受。老師為他們朗誦的詩篇感動了崔斯坦,那優美的文字喚起了他往昔的記憶。但是接下來,那位女老師就非要他們一行一行挨著給詩歌做註解,像對待屠夫肉案子上的野味兒一樣,把它大卸八塊,大煞風景。原本流暢、優雅的東西變成了心、肺……一堆支離破碎的死屍。

崔斯坦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因為迪倫對英語課跟對待別的科目不同,她似乎挺喜歡這位柔聲細語的詩歌殺手。

可是數學就不行了。數學到底意義何在?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伸手抓住了迪倫當天早上煞費苦心為他打好的校服領帶。領帶還在負隅頑抗,似乎比剛才勒得更緊了。這簡直就是刑具啊,他想。肯定是——照他看來,這東西除了折磨人完全百無一用。

「崔斯坦!」迪倫一聲低喚把他從思緒中拉了出來。

他忙看了她一眼,迪倫示意他往前看。一個身穿粉紅色羊毛衫、戴著一副玳瑁眼鏡的女人正站在謝頂的數學老師身邊。

「崔斯坦·麥肯齊?」她又喊了一遍,稍顯慍怒的語氣表明這不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叫你呢!」迪倫有些嗔怪地小聲提醒他。

「我知道。」崔斯坦小聲回答。雖然崔斯坦這個名字完全是架空編造出來的,但他在幻化為男子時,總是喜歡選這個名字。

「那快去啊!」迪倫揮手催他起來,崔斯坦眉頭一皺。

「我不能離開你。」他說。她完全無能為力,她胳膊上的勁根本不足以撼動那把沉甸甸的椅子。他已經見識了她的那些同學,他實在不願意讓她一個人被那些齷齪的人包圍。

「這位是行政助理。」迪倫一邊說,一邊用手推他,「她可能只是想讓你在表格上簽個名什麼的,我保證你午飯前就能回來。」

「要是回不來呢?」

「崔斯坦!」實在不想聽到這麼尖厲刺耳的聲音,崔斯坦用警覺的目光掃了一眼那個不起眼的女人,可這嚇不倒她,「你需要到辦公室來一趟。」女人的手朝他比畫著,崔斯坦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如果我回不來呢?」他又重複了一遍,注視著座位上的迪倫。

「我會在這兒等著你。」她承諾說,「去吧。」

崔斯坦還是不想走,他確信,無論是那個小個子辦公室女人還是數學老師,都不能逼著他去。但是他提醒自己,必須要裝得懂事聽話。他現在是個十幾歲的學生,人家讓他怎麼做,他就得怎麼做。特別是他現在在迪倫家的地位,說得好聽點也是朝不保夕。瓊不信任他、不喜歡他,只想攆他走。他覺得瓊根本不相信他們之前告訴她的那些關於他的事情,只是因為迪倫需要有人照顧,瓊才決定給他一次機會。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裡,只要有任何差錯、任何小小的污點被記錄在案,他就得走人。瓊把這層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崔斯坦決心不給任何借口讓瓊得逞。

不過這的確夠讓人心煩的了。

「別到處亂跑。」他叮囑迪倫。

她笑著說:「你覺得可能嗎?」

崔斯坦擠出一絲笑意,然後老老實實地跟在那位女行政助理身後離開。

當他們穿過走廊的時候,崔斯坦感到胸口有一種壓迫感,走到樓梯口時,這股壓迫感開始下移到腹部,裡面一陣翻騰。他在心裡告訴自己,她沒事的,沒有自己陪著,她不是也在這個讓人靈魂墮落的地方待了三年安然無恙嗎?這兒沒有厲鬼獵捕她,也沒有惡魔要斬殺,唯一的危險就是緩慢而痛苦的無聊。然而,當他順著一段段樓梯向下走的時候,不適的感覺依然在加重。

下到底樓的時候,崔斯坦明白了,這樣的感覺絕不單單是因為掛念迪倫、因為她不在自己的視線內而產生的恐慌,他簡直無法呼吸,他的肺葉正在拚命運轉,但他仍覺得頭輕飄飄的,四肢無力。他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跟著那個女人,每邁出一步,虛弱感都越發強烈。等到了主辦公室,崔斯坦感覺自己快不行了,他身子沉沉地倚著門框,知道自己只要一動肯定會栽倒,痛感在兩條腿上瀰散跳躍。

「我正要問你醫生和緊急聯絡人的情況。」女行政助理雲淡風輕地說,很明顯,她並沒有計較崔斯坦之前的拖沓遲緩,也沒有理會他現在的身體狀況。

「我沒有醫生。」崔斯坦艱難地吐出幾個詞,掙扎著想要集中注意力,眼下這股痛感已經深入骨髓,令他苦不堪言,「不過應該和我表妹迪倫是一個醫生。」他補充說道,「緊急聯絡人是她媽媽,瓊·麥肯齊太太。」

「她的電話號碼?」她問道,把一張表格舉到了鼻子處,即使戴著眼鏡也瞇著眼看。

「我沒記住。」

「我需要號碼。」她氣惱地白了他一眼。

「您不能從迪倫的檔案裡查嗎?」他話裡帶了一絲不快。他快要撐不住了,感覺像是有一雙無形的鐵手正在擠壓他的五臟六腑,要把它們鉸成肉餡。

他需要回到迪倫身邊,就是現在,不回去的話,他會死的。

「好。」女人噘著嘴,明顯心懷不滿。

「能走了嗎?」崔斯坦盡力讓自己保持理智,記得在離開之前要請示。他抓著門把手,好讓自己的雙腳在女人同意他走之前牢牢站定。

她歎口氣,轉了轉眼珠子,說:「你還需要簽個名。」

他說了聲「好」,人幾乎要栽倒在屋子裡。他從她手中抓過筆,嚇得她倒抽了一口氣,小題大做地嘖了一聲。他草草地在文件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那是迪倫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幫他設計完善的,然後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跑!他現在需要飛奔。要是他能讓自己的雙腿正常運轉的話,他一定會跑。

崔斯坦沿著走廊緩緩移動,不斷地撞到牆上。他竭力穿過防護著樓梯的雙開門,用雙手撐著自己向上爬。一步步上來,疼痛感減輕了,恐慌感也慢慢消失了。直到走到數學教室走廊的入口,他才停下來定了定神。

他低下頭,把臉藏起來,深吸了幾口氣。腹部絞痛噁心的感覺可以輕易忽略不計,跟剛才相比,這種刺激要溫和多了。他需要親眼看到迪倫,看她剛才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受了一番折磨。這股意願驅使著他只緩了幾秒鐘就繼續往前走去。

只看了一眼迪倫煞白的臉色,他就明白她剛才經歷了跟自己同樣的事情,更糟的是,她無法像他一樣把痛感掩飾過去。數學老師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正焦躁不安地在她的座位邊徘徊,教室裡的每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看。

「崔斯坦!」數學老師看到他,招手示意他過來,「迪倫好像感覺不舒服,但她非要等你,不願意先走。」

看老師釋然的表情就清楚,所謂的「不舒服」還遠不足以描述迪倫剛才的狀況。但就在崔斯坦進屋的短短幾秒鐘,她的呼吸順暢多了,臉頰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我送她回家。」他一邊說著,一邊側身從課桌邊擠過去,抓住輪椅的扶手。他想要撫摸她——手指輕輕劃過她的秀髮,把那個老師的手打到一邊。

那個男教師幫著他們把東西收拾好,微笑著送他們出了教室,「你可以把迪倫帶到辦公室,給家裡打電話,看看是不是有家人能過來接你們。」

崔斯坦明白,他是想趕緊讓他們倆離開教室,免得迪倫真的大事不妙。

「好的。」崔斯坦說。儘管他並不想在辦公室逗留,或者徵求誰的批准把迪倫帶回那個她稱之為家的公寓,但在迪倫的堅持下,他們還是在正門外停下來,履行了外出登記的手續。

終於,他能把她推到外面的新鮮空氣裡了。他們誰也沒說話,直到越過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到了附近的公園。崔斯坦把迪倫推到一條長椅邊,調整好輪椅的角度,自己靠近坐著,抓起她的雙手。空氣清冷,但是他猜,她的手指並不是因為這個才會這麼僵硬冰涼。

「發生了什麼?」他問。

「我不知道。」她已經不再面無血色,但眼神中的恐懼和焦慮仍揮之不去,「你走以後,我馬上就開始感覺有點古怪,然後就越來越嚴重……接著突然一下子似乎又好轉了些,當你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時候,我好像一下子就沒事了。」

「古怪?」

「是,古怪——一開始就像不能呼吸似的,然後開始感覺噁心,然後……天哪,疼得要命,腿感覺像又骨折了一樣,後背濕熱、難受,像是在流血。」

「讓我看看。」崔斯坦讓她把身子向前傾,好把她的校服撩起來。用不著褪去她的襯衣,他就能看到血順著她的繃帶滲了出來,衣服上斑斑點點,都是血痕。

「就跟在車上一樣。」崔斯坦嘀咕道。

「什麼?」

「你在火車上受的傷,你的腿斷了,後背上也有很深的傷口——還記得嗎?」

迪倫點點頭,眼睛圓睜,「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我也不知道,」崔斯坦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身上也發生了同樣的事。」

迪倫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我距離你越遠,情況就越嚴重。在下面辦公室跟那個蠢女人待在一起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聽到迪倫嚇得倒吸一口冷氣,崔斯坦暗怪自己真不該這麼一五一十地都講出來。

「你覺得這代表著什麼?」她一邊問,一邊緊緊攥著他的手,身子前弓。他知道,她是在尋找安撫。

他沒辦法抱她,現在她還坐在那把蠢笨的輪椅上,腿上還打著石膏呢。但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好讓她把頭倚在自己肩膀上,儘管這樣可能並沒有多舒服。她沒管那麼多,靠得更近了。他能感覺得到她心裡有多害怕。

「我覺得,這意味著我們兩個以後不要再分開了。」他輕聲說道。她深吸一口氣,心中惶恐,但是沒辦法否認這一點。

「我本不屬於這裡。」他繼續說。

「你屬於這裡。」她打斷他,「你命中注定要和我在一起。」

「是的,你和我,我們應該在一起。」他突然一笑,「我覺得,我們現在就得不折不扣地這樣做。」

迪倫的頭貼著他的下巴,他們就這樣靜靜地依偎了很久。

「哦,好吧。」過了足足有一分鐘,她說,「看起來一點都不難嘛。」

「是啊,一點都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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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卡洛登戰役(Battle of Culloden),又稱德拉莫西沼地之戰,發生於1746年4月6日。查理·愛德華率領的蘇格蘭詹姆斯黨人在此迎擊由坎伯蘭公爵威廉·奧古斯塔斯統率的英格蘭軍。戰役僅僅持續了40分鐘即以蘇格蘭軍的慘敗而告終。斯圖亞特王朝(Stuart Dynasty)復辟的夢想就此完全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