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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他本不應該做的事

好幾個星期以來,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布魯諾和希姆爾不得不減少了見面的次數。每當他們見面的時候,布魯諾就很為他的朋友擔心,因為希姆爾越來越瘦弱,臉色也越來越灰暗。有時,布魯諾會為他多帶些麵包和奶酪,每次布魯諾總想在兜裡留一塊巧克力蛋糕,但是從家到兩人見面的路程實在太遙遠,有時候布魯諾路上就餓了,咬了第一口蛋糕就忍不住再咬一口,再咬一口,直到只剩下最後一小口,他也覺得這樣給希姆爾不太好,因為那樣只會勾起他的食慾卻又滿足不了他。

父親的生日快到了,雖然他說不想刻意慶祝,但是母親還是為所有「一起出去」的軍官們準備了一個聚會,於是就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每次她坐下來為聚會的準備工作列清單時,柳特倫特·科特勒就會在一旁幫忙。他倆在一起,單子就越拉越長。

布魯諾也決定為自己列個單子。把他不喜歡柳特倫特·科特勒的所有理由列下來。

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幾乎從來不笑,看起來總像是想把違背了他意願的人給幹掉似的。

他很少跟布魯諾說話,而且總是稱其為「小男人」,這實在太卑鄙了,因為就像母親說的,布魯諾只是還沒到長個的時候。

更不要說柳特倫特·科特勒總是在客廳裡跟母親開玩笑,母親對他笑得比對父親還多了。

有一次,當布魯諾從他的臥室窗戶裡看集中營的時候,他看到有一條狗在鐵絲網邊狂吠。柳特倫特·科特勒聽到了,他走向那條狗,開槍把它給打死了。他在的時候,格蕾特爾說的全都是些廢話。

而且布魯諾還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年輕的柳特倫特怎樣粗暴地對待帕維爾,那個其實是一名醫生的侍從。

還有,每當父親被召喚到柏林,不回來過夜時,柳特倫特就會在這房子裡轉悠,好像這是他的天下:布魯諾上床睡覺的時候他還不走,早上還沒醒呢他就又來了。

布魯諾不喜歡柳特倫特·科特勒的理由實在太多,這些只是他腦海裡立刻想到的。

在生日聚會的前一天下午,布魯諾在房間裡,開著門,他聽到柳特倫特·科特勒來到家裡,對什麼人說話,雖然布魯諾聽不到那人回答。幾分鐘後,他來到樓下,他聽到母親在吩咐事情該如何做,柳特倫特·科特勒則說,「別著急,這人知道應該把黃油抹在麵包的哪一面。」然後粗鄙地大笑。

布魯諾朝客廳走過去,帶著父親送他的新書《金銀島》,打算在那裡看一兩個鐘頭,但是當他穿過廳堂走廊的時候,遇見了柳特倫特·科特勒,他正離開廚房。

「你好,小男人。」這個士兵像往常一樣蔑視他。

「你好。」布魯諾說,皺起眉頭。

「你在幹什麼呢?」

布魯諾瞪著他,又想出一大堆不喜歡他的理由來。「我要去那兒看書。」他說,指了指客廳。

科特勒什麼也沒說,就從布魯諾的手裡把書抽出來,漫不經心地翻看。「《金銀島》,」他說,「講什麼的?」

「嗯,說的是一座島嶼,」布魯諾慢條斯理地說,以便讓這個士兵聽明白。「上面有寶藏。」

「這個我能猜到。」科特勒說,看著布魯諾,好像如果這是他的兒子而不是將軍的兒子,他就能對他做點什麼。

「裡面有個海盜,」布魯諾說。「叫朗·約翰·斯爾維爾。還有一個男孩,叫基姆·霍金斯。」

「英國男孩?」科特勒問。

「是的。」布魯諾說。

「哼。」科特勒哼了一聲。

布魯諾瞪著他,想著要多久他才能把書還給自己。他對這本書根本不感興趣,但是,當布魯諾想伸手拿回書的時候,科特勒又一下把書揚了起來。

「抱歉。」他說著,又把書拿到布魯諾的面前,當布魯諾再去搶書的時候,他第二次把書揚了起來。「哦,我真的很抱歉。」他重複說,再一次把書拿出來,這一次布魯諾更快地出手,搶在他揚手之前把書搶了回來。

「還挺快。」柳特倫特·科特勒從牙縫裡蹦出這幾個字。

布魯諾想從他身邊走過去,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柳特倫特·科特勒今天想跟他聊聊。

「參加聚會,是嗎?」他問。

「嗯,我參加,」布魯諾說,他剛剛跟格蕾特爾待了好一會兒,學會了嘲諷的腔調。「我說不准你能不能參加。」

「會有很多人,」柳特倫特·科特勒說,沉重地呼吸,掃視著四周,好像這裡是他的家而不是布魯諾的家。「我們會表現好的,是嗎?」

「嗯,我會的。」布魯諾說。「至於你,我可說不準。」

「作為一個小男人,你的話夠多了。」柳特倫特·科特勒說。

布魯諾瞇著眼,希望自己再高一點兒,再強壯一點兒,再大八歲。他肚子裡有一團無名的怒火,他希望自己有勇氣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要麼,照父母親說得那樣做——舉止禮貌得體,但是要麼,就照其他人的樣子做,即使是一個叫可笑的「柳特倫特」的人。

「哦,科特,謝天謝地,你還在這裡,」母親說著,從廚房裡向他們走過來。「我現在有點時間,如果——哦!」他說,注意到布魯諾站在那裡。「布魯諾!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準備去客廳看書,」布魯諾說。「起碼我想來著。」

「嗯,去廚房待一會兒,」她說。「我有點話要跟柳特倫特·科特勒說。」

於是他們一起走進客廳,柳特倫特·科特勒當著布魯諾的面把門摔上了。

布魯諾滿腔怒火,走進廚房,但是,他吃了這一輩子最大的一次驚。就在那兒,坐在桌子旁邊,遠離鐵絲網的地方,是希姆爾。布魯諾幾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希姆爾!」他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希姆爾抬起頭來,當他看到朋友站在那裡,他那可憐的臉上浮出笑容。「布魯諾!」他說。

「你在這裡幹什麼?」布魯諾重複問,雖然他不是很清楚鐵絲網的那一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他覺得鐵絲網那邊的人不是應該出現在這裡的。

「他帶我來的。」希姆爾說。

「他?」布魯諾問。「你不是說柳特倫特·科特勒吧?」

「是他。他說這裡有點活兒要我干。」

布魯諾低頭一看,桌子上有六十四個小杯子,母親一般用它們來喝葡萄藥酒,杯子都放在案板上,旁邊放著一碗熱肥皂水和許多餐巾紙。

「你究竟在幹嗎呀?」布魯諾問。

「他們讓我擦杯子,」希姆爾說。「他們說需要手指小的人來擦。」

好像是為了向布魯諾證明他所說的是事實,希姆爾把手伸出來給他看。布魯諾看著他的手,禁不住想到有一天人體解剖學課上,赫爾·裡茲帶來的骷髏的手。

「我以前都沒注意到。」他用難以置信的口吻說,幾乎只是對自己說的。

「沒注意到什麼?」希姆爾問。

作為回應,布魯諾伸出自己的手,他們倆中指幾乎互相觸及。「我們倆的手,」他說。「太不一樣了。你看!」

兩個男孩同時往下看,兩隻手的差別顯而易見。雖然布魯諾相對於同齡人來說要矮小,當然也不胖,但是,他的手顯得健康而充滿活力。然而希姆爾的手,血管在皮膚下暴突出來,手指比老樹枝強不了多少。他的手,在敘述截然不同的故事。

「你的手是怎麼弄成這樣的?」他問。

「我不知道,」希姆爾說。「它以前跟你的一樣,我也沒注意到它變了。現在,我們這邊的人的手看起來都這樣。」

布魯諾皺起眉頭。他想著那些穿條紋睡衣的人,想著「一起出去」到底在發生什麼事情,想著把人們弄得這麼不健康是不是不太好。但是,對於這幾個問題,他一個也想不通。為了不看希姆爾的手,布魯諾轉身過去,站在冰箱前面找吃的。午飯還剩了半隻雞在冰箱裡,布魯諾的眼睛閃閃發亮,世界上沒什麼比灌了香料和洋蔥的冷雞更讓他喜歡的東西了。他從抽屜裡取出刀,切了幾片肥嫩的肉片,連著調料一起在爐子上烤熱,然後轉過身,面向他的朋友。

「很高興你在這兒,」他說,嘴裡塞滿了雞肉。「如果你不是要擦杯子的話,我可以帶你參觀我的房間。」

「他告訴我不能離開這個座位,否則我就會有麻煩。」

「我不會告訴他的,」布魯諾說,努力裝得很勇敢。「這不是他的家,是我的,父親不在的時候我做主。他從來沒看過《金銀島》,你相信嗎?」

希姆爾看起來好像兩耳不聞,而是兩眼盯著布魯諾時不時丟到口中的雞肉片。過了一會兒,布魯諾意識到希姆爾的眼神,馬上有了負罪感。

「很抱歉,希姆爾,」他趕緊說。「我應該也給你點雞肉的。你餓嗎?」

「這還用問嗎。」希姆爾說,雖然他沒見過格蕾特爾,但是也知道如何挖苦。

「你在這裡等等,我給你切一點兒,」布魯諾說著,打開冰箱,又割下三片肥嫩的雞肉。

「不,如果他回來——」希姆爾說,猛烈地搖頭,不時回頭看門。

「如果誰回來?你不會是說柳特倫特·科特勒吧。」

「我來這裡是擦杯子的,」他說,悲傷地低頭看著面前的肥皂水,然後又看看布魯諾遞給他的雞肉片。

「他不會介意的,」布魯諾說,他很奇怪希姆爾看起來這麼的急切。「只是點吃的。」

「我不能,」希姆爾說,搖著頭,快要哭了。「他會回來的,我知道他會的,」他繼續說,語速極快。「我應該在你一給我的時候就把它們吃掉,現在太晚了,只要我一拿,他就會回來——」

「希姆爾!給!」布魯諾說著,一個健步上去,把雞肉片放在他朋友的手上。「快吃了。剩下的雞肉足夠我們家的午茶了——你別擔心。」

男孩死死盯著手裡的食物,然後抬起頭來,睜大他那又感激又害怕的眼睛。他又一次瞥一眼門的方向,好像下定了決心,一口氣把三片雞肉塞進了嘴裡,然後在二十秒鐘之內就全部吞嚥了下去。

「嗯,你不用這麼著急地吃,」布魯諾說。「那樣會反胃的。」

「沒關係,」希姆爾說,給了一個讓人眩暈的微笑。「謝謝,布魯諾。」

布魯諾也對他笑笑,想要給他更多的食物,但是正在這個時候,柳特倫特·科特勒在廚房裡出現了,站在那裡看著兩個男孩說話。布魯諾瞪著他,感到周圍的空氣一下子沉了下來,同時也察覺到希姆爾伸手拿另一隻杯子擦洗時,他的肩膀也往下沉。柳特倫特·科特勒沒理會布魯諾,他大步走到希姆爾面前,盯著他。

「你在幹什麼?」他大喊。「我沒告訴你要擦乾淨這些杯子嗎?」

希姆爾飛快地點頭,開始發抖,拿起另一張餐巾紙,蘸了一點肥皂水。

「誰告訴你,你可以在這所房子裡說話?」科特勒繼續發難。「你敢違抗我的命令?」

「不敢,先生,」希姆爾馬上說。「對不起,先生。」

他抬頭看著柳特倫特·科特勒,他正皺著眉,身體微微向前傾,仔細檢查男孩的臉。「你吃東西了?」他用平靜的語調問,好像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希姆爾搖搖頭。

「你吃了,」柳特倫特·科特勒堅持說。「你從冰箱裡偷東西吃了吧?」

希姆爾張開他的嘴,然後合上。他又張開嘴,想找些話說,但是沒說出來。他看著布魯諾,他的眼神在祈求幫助。

「回答我!」柳特倫特·科特勒大叫起來。「你從冰箱裡偷東西吃了嗎?」

「沒有,先生。是他給我的,」希姆爾說,淚如泉湧,側目看了看布魯諾。「他是我的朋友。」他又說。

「你的……?」柳特倫特·科特勒說,疑惑地朝布魯諾這邊看過來。他猶豫了一下。「你說他是你的朋友是什麼意思?」他問。「你認識這個男孩嗎,布魯諾?」

布魯諾的嘴慢慢張開,他努力想怎麼讓他的嘴說按意願說出「是」。但是,他從來沒有見過誰像希姆爾這樣害怕,他也想說出真相,讓事情好轉一些。但是他發現他說不出來,因為這個時候他也是那麼害怕。

「你認識這個男孩嗎?」科特勒大聲說。「你跟這個犯人說過話嗎?」

「我……我進來的時候他在這裡,」布魯諾說。「他在擦杯子。」

「我不是問你這個,」科特勒說。「你以前見過他嗎?你們說過話嗎?他為什麼說你是他的朋友?」

布魯諾真想逃離現場。他恨柳特倫特·科特勒,但是他正在盤問他,現在布魯諾能想到的,是那天下午他看見他開槍打死了一條狗,還有那天晚上他是怎麼對待帕維爾的—— 「告訴我,布魯諾!」科特勒大喊,臉都紅了。「我不想問你第三遍。」

「我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話,」布魯諾立即回答。「我這輩子從未見過他。我不認識他。」

柳特倫特·科特勒點點頭,看起來很滿意這個回答。他很慢地轉過身來看著希姆爾,希姆爾已經不再哭泣了,只是看著地板,好像在努力勸說他的靈魂不要再待在他那瘦小的身體裡,而是從身體溜出去,滑到地板上,然後飛到空中,飛到雲中,飛到很遠的地方。

「你先擦完這些杯子,」現在,柳特倫特·科特勒用很平靜的語調說,平靜得讓布魯諾幾乎聽不到他。好像他所有的怒氣都轉化成了另外一種東西。但並不是變好,而是更加不可預見,而且可怕。「然後我會過來接你,把你帶回集中營,我們到那裡去討論怎麼處置偷東西的人。明白了嗎?」

希姆爾點點頭,拿起另一張餐巾紙,開始擦另一隻杯子;布魯諾看到他的手指在顫抖,知道希姆爾害怕會打碎杯子。他的心往下一沉,但是他忍不住還要繼續看,他不能把視線移開。

「來吧,小男人,」柳特倫特·科特勒,向布魯諾走過來,用一隻不友好的胳膊繞過他的肩膀。「你去客廳看書,讓這個小孩——完成他的工作。」他吩咐帕維爾去找輪胎時,說的是同樣的話。

布魯諾點點頭,轉過身,離開廚房,沒有回頭。他覺得胃裡一陣翻騰,他覺得自己要病倒了。他這一生中從未這樣羞愧過;他也從沒有想像過自己可以作出這樣的舉動。他想,一個自認為是好人的男孩,怎麼可以這樣懦弱地對待他的朋友。他在客廳裡待了好幾個小時,但是他無法集中精力看書,也不敢回廚房。直到那天晚上,柳特倫特·科特勒回來把希姆爾帶走了。

接下來的每個下午,布魯諾都去他們相會的地方,但是希姆爾不在那裡。這樣差不多持續了一周,他想,他對希姆爾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情。但是,在第七天,他很高興地看到希姆爾在那裡等他,像往常一樣盤腿坐著,眼睛看著身下的泥土。

「希姆爾,」他喊著,向他跑過去,坐下來,幾乎要哭了,鬆了一口氣,但是仍然很後悔。「太對不起了,希姆爾。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那麼做。原諒我,好嗎?」

「沒關係,」希姆爾說,現在抬起頭來看著他。他臉上有很多瘀青,布魯諾朝他扮鬼臉,過了一會兒,他忘了他的道歉。

「你怎麼了?」他問,但是沒有等希姆爾自己回答。「是你騎自行車弄的嗎?因為幾年前我在柏林的時候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我騎得太快了,於是摔下來,又黑又青了好幾個星期。疼嗎?」

「我已經感覺不到了。」希姆爾說。

「看起來很疼。」

「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希姆爾說。

「嗯,我為上個星期的事情感到抱歉,」布魯諾說。「我恨柳特倫特·科特勒。他覺得他可以在我們家做主,其實並不是那樣的。」他猶豫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應該再認真的道個歉,最後一次。「很對不起,希姆爾,」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沒有告訴他真相。我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的朋友。希姆爾,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當他說這些的時候,希姆爾笑了,點點頭,布魯諾知道自己被原諒了。接著,希姆爾做了一件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他把鐵絲網的底部抬起來,就像每次布魯諾給他帶吃的一樣,但是這次,他把手伸過來,放在那裡,等著布魯諾也這樣做。然後兩個男孩互相握著手,互相笑著。

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到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