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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個合情合理的謊言

從此以後,每天在赫爾·裡茲上完課離開家,母親午睡的時候,布魯諾就會沿著鐵絲網徒步走上一大段路程去見希姆爾,他幾乎每天都會在那裡等布魯諾,盤腿坐在地上,盯著身下的泥土。

一天下午,希姆爾的一隻眼睛烏青,布魯諾問他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只說是撞到了,而且說不想再談論這次事故。布魯諾想,世界上真是到處都有惡霸啊,不只是柏林的學校裡有,這次也正是這樣的惡霸對希姆爾出手了。他有一種衝動要幫助他的朋友,讓他好過一些,但是他也知道,希姆爾只想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每天,布魯諾都會問希姆爾,他是否可以從鐵絲網底下爬過去,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鐵絲網的那一邊一起玩耍了,但是每天希姆爾都說不可以,這不是個好主意。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想到這邊來,」希姆爾說。「這裡並不好。」

「你沒在我家裡待過,」布魯諾說。「首先,它沒有五層,只有三層。誰能住在那麼小的房子裡?」他忘了希姆爾說的在來「一起出去」之前,十一個人同住在一個房間裡的故事,包括那個叫盧卡的男孩,儘管希姆爾什麼也沒做錯也要挨他的打。

一天,布魯諾問希姆爾為什麼鐵絲網那邊的人都穿一樣的帶條紋衣服和帽子。

「我們來了以後,他們就給我們穿這個,」希姆爾解釋。「他們拿走了我們其他的衣服。」

「你們早上醒來,就不會想著穿點其他的衣服?你們的衣櫃裡一定還有其他的衣服。」

希姆爾眨眨眼,張開嘴想說什麼,但是轉念一想,又什麼也沒說。

「我其實非常不喜歡條紋圖案,」布魯諾說,雖然這實際上並不是真的。他其實很喜歡條紋圖案,希姆爾和他的朋友們整天都穿著條紋睡衣,布魯諾對自己的長褲、襯衫,還有太小的鞋子已經越來越厭倦了。

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布魯諾醒來第一次發現下大雨了。半夜裡就開始下了,布魯諾想可能雨聲把他吵醒過,但是醒來以後卻什麼也不記得了。早上吃早餐的時候,雨還在下。上午赫爾·裡茲授課期間,雨一直下。當他吃午飯的時候,雨繼續下。下午上歷史和地理課的時候,雨還在下。這對於布魯諾來說是個壞事情,因為他就不能出門去見希姆爾了。

那天下午,布魯諾躺在床上看書,他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神,正在這時候,那個「無可救藥」的人進來了。她平時不怎麼到布魯諾的房間的,她只喜歡在自己的房間裡擺弄洋娃娃。然而,今天這潮濕的天氣讓她厭倦了她的遊戲,暫時不想再玩那些娃娃了。

「你來幹什麼?」布魯諾問。

「這真是一個友好的問候啊。」格蕾特爾說。

「我在看書。」布魯諾說。

「你在看什麼書?」她問他,布魯諾沒有回答,只是把書的封面給她看了一下,這樣不用說她自己就看明白了。

她朝他吐了吐舌頭,發出很難聽的聲音,還在布魯諾的臉上濺了幾顆唾沫星子。「無聊。」她說。

「根本不無聊,」布魯諾說。「關於冒險的。比娃娃可要有趣,這是肯定的。」

格蕾特爾並沒有對這個問題進行糾纏。「你在幹什麼?」她重複她的問題,這更激怒了布魯諾。

「我告訴你了,我想看書,」他氣壞了。「如果有人讓我看的話。」

「我沒什麼可做的。」她回答。「我恨下雨。」

布魯諾覺得這很難理解。她好像從來就是什麼事情也不幹,不像他,可以探險,還交了一個朋友。她幾乎從來不離開這所房子。這會兒僅僅是因為天氣不好沒辦法出門,她好像就自己決定讓自己無聊一點。當然,弟弟和姐姐總有暫時放下用來互相折磨對方的武器,像文明人一樣對話的時候,布魯諾決定今天就這麼來一次。

「我也恨下雨,」他說。「要不,現在我應該和希姆爾在一起的。他可能會認為我忘了他了。」

這話說得太快了,他都沒來得及阻止它們從嘴裡溜出來,他的胃抽搐了一下,惱恨自己怎麼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應該和誰在一起?」格蕾特爾問。

「什麼?」布魯諾眨眨眼,反問她。

「你剛才說應該和誰在一起?」她又問。

「很抱歉,」布魯諾說,腦筋飛快地旋轉。「我沒聽到你說的。你能再說一遍嗎?」

「你剛此說應該和誰在一起?」她大聲嚷嚷,身體前傾,以示這次說得明白無誤。

「我從來沒說過應該跟誰在一起。」他說。

「你說了。你說有人會認為你忘了他。」

「什麼?」

「布魯諾!」她用威脅的口吻說。

「你瘋了嗎?」他問,想讓她覺得是她自己完全弄錯了,只是他不確定自己具有祖母那樣自然的演技。但是格蕾特爾根本不吃這一套,搖搖頭,用一根手指指著他。

「你剛才說了什麼,布魯諾?」她堅持不懈。「你說了你應該和某人在一起的。他是誰?告訴我!這裡沒有人跟我們玩,不是嗎?」

布魯諾思考他所處的這個進退兩難的局面。一邊是他的姐姐,他們有一個很重要的共同點就是:他們不是大人。雖然他從來沒有問過她,但是她跟他一模一樣,在「一起出去」都極為孤獨。畢竟,在柏林的時候,她還能和希爾達、伊莎貝爾和路易斯玩;雖然都是喜歡爭吵的丫頭,但畢竟都是她的朋友。這裡,除了她那些沒有生命的娃娃們,她沒有一個夥伴。誰知道格蕾特爾是不是快要無聊得發瘋了?可能她認為娃娃們在跟她說話。

但是另一邊,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希姆爾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她的,他也不想跟她分享。那麼現在布魯諾只能說謊了。

「我有一個新朋友,」他開始了。「一個我每天都要見的新朋友。他現在可能在等我呢。但是,你不能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

「因為,他是一個我幻想的朋友,」布魯諾說,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有些很不好意思,就像柳特倫特·科特勒說到自己和他在瑞士的父親的時候一樣。「我們每天在一起玩。」

格蕾特爾張大了嘴巴,盯著他,然後一陣爆笑。「一個幻想的朋友!」她大叫。「你是不是有點太老了,幻想一個朋友?」

布魯諾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害羞,很難堪,這樣就會使他的故事聽起來更可信。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去看她的眼睛,因為這是一場騙術,他覺得自己演技不壞。他希望自己能夠把自己給弄得臉紅,但是這個很難做到。於是他搜腸刮肚地回憶曾經讓他難堪的事情,他想這些是否能夠騙過去。

他想到有一次忘了鎖洗手間的門,祖母恰好進來了,什麼都看見了。還有一次在課堂上,他把手舉起來,卻把老師叫成了「母親」,全班哄堂大笑。再有一次,為了在幾個女孩面前表演高難度的動作,他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擦破了膝蓋,他還哇哇大哭。

其中一個事件起了作用,他的臉紅了。

「看看你,」格蕾特爾說,證實他成功了。「你整個臉都紅了。」

「因為我不想告訴你的。」布魯諾說。

「一個幻想的朋友。說實話,布魯諾,你真是無可救藥。」

布魯諾笑了,因為他得出了兩個結論。第一,他把謊話說圓滿了;第二,如果這裡有人「無可救藥」的話,那也不是他。

「讓我一個人待會兒,」他說。「我想看書。」

「嗯,你為什麼不躺下,閉上眼睛,讓你幻想的朋友為你讀書呢?」格蕾特爾說,一邊在自娛自樂,因為她抓住了他的一條小辮子,所以不會急著撒手。「給自己找點事情幹。」

「可能我應該派他去把你的娃娃們從窗戶扔出去。」他說。

「你要敢,麻煩可就大了,」格蕾特爾說,他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嗯,告訴我布魯諾,你跟這個想像中的朋友一起幹些什麼,他怎麼就那麼特別?」

布魯諾思考了一下。他覺得可以以希姆爾為原形來進行描述,只要不告訴她希姆爾是真正存在的。

「我們什麼都談,」他告訴她。「我會告訴他我們在柏林的家,還有所有鄰居家的房子、街道、蔬菜水果店、咖啡館,告訴他星期六下午的馬路上簡直是水洩不通,還有卡爾、丹尼爾、馬丁這些我這一輩子最好的朋友們。」

「真有趣,」格蕾特爾譏諷地說,因為過幾天她就過要十三歲生日了,她覺得諷刺是成熟的高度表現。「那他告訴你些什麼?」

「他告訴我他的家人,鐘錶店,他就住在鐘錶店上面,他來到這裡一路上所發生的事情,還有他曾經的朋友,他在這裡認識的人,還有一些曾在一起玩耍的男孩突然消失了,連再見都沒跟他說。」

「他聽起來有一肚子笑話啊,」格蕾特爾說。「我真希望他是我的幻想朋友。」

「昨天他還告訴我,他很久沒見到他的祖父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了,每當問起父親,他父親就會開始哭泣,緊緊地抱著他,他非常害怕,感覺無法呼吸就要死了。」

布魯諾說完這些話,發現他的聲音很是平靜。這些都是希姆爾告訴過他的事情,當時,他始終不能理解他的朋友為什那麼難過,但是現在,當他自己把這些事情大聲說出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那時沒有說一些話讓希姆爾高興起來,反而說了一些傻話,現在他覺得自己太不對了。「我明天要向他道歉。」他告訴自己。

「如果父親知道你跟想像的朋友聊天,你會被他叫到辦公室去的,」格蕾特爾說。「我想你應該停下來了。」

「為什麼?」布魯諾問。

「因為那樣不健康,」她說。「這是發瘋的第一個徵兆。」

布魯諾點點頭。「我想我停不下來了,」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他說,「我不想這麼做。」

「嗯,都一樣,」格蕾特爾說,這時候的她越來越友好了,「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嗯,」布魯諾說,裝出很可憐的樣子,「你可能是對的。你不會告訴任何人,是嗎?」

她搖搖頭。「不會告訴別人。除了我自己的幻想朋友。」

布魯諾倒抽了一口氣。「你也有一個?」他問,想像著她在鐵絲網的另一處地方,跟一個和她一樣年紀的女孩聊天,她們倆都對房子進行冷嘲熱諷。

「沒有,」她說,笑了。「我十三歲了,天哪!我不能像你這樣一個小孩一樣做傻事。」

她風風火火地走出了房間,布魯諾可以聽到她在廳堂那邊她的房間裡跟娃娃們說話的聲音。她在叱責娃娃們趁她不在的時候弄得一團糟,等她回來的時候不得不重新擺放它們,它們難道察覺到她沒事可幹嗎?

「有的人很不聽話!」她大聲說,然後開始擺弄那些洋娃娃。

布魯諾想把思緒拉回到他的書上來,但是現在對書已經沒有了興趣,他看著窗外的雨,想著希姆爾,不知道他在哪裡,是否跟布魯諾一樣也在想念對方,回味他們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