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詠遠有李 > CCTV版羅德曼 >

CCTV版羅德曼

一個時代誤解另一個時代。一個小小的時代以自己的可惡的方式,誤解其他一切時代。

——維特根斯坦

丫是誰?

丹尼斯·羅德曼何許人,不用我介紹了吧?沒聽說過?那麻煩您上網搜一下「NBA第一狂人」。尊容和事跡,應有盡有。

今兒也沒經他允許,我就擅自宣佈,此君跟我有點兒關係。不是兄弟,勝似兄弟——難兄難弟。個中緣由,您不妨聽我嘮嘮。

我這人,穿衣服特講究,胸前非得繡上名字縮寫「LY」 。我衣服下擺都長啊,為了讓整個人看起來不像喇叭,領子就得大。領子一大,那個「L」不就被蓋住了嗎?就剩下個「Y」了。於是老有人盯著這個「,字,百思不得其解,「請問,『丫』是誰?」

這個問題問得好。是啊,丫是誰呢?

我一直在尋找自己於CCTV的定位。

前兩年收視率特高的時候,有人恭維我是「一哥」,開玩笑,「一哥」那得是長官,我頂多是個八哥。

還有人抬舉我,把我和其他幾位男主持人並稱為「CCTV四大天王」,這也歇了吧。雖說我和小朱老師都一樣身穿黃馬褂,四品侍衛。但我不過是午門外巡視,他可不一樣,帶刀御前行走啊!

前兩年刮起一陣「反對娛樂庸俗化」的風,女主持人不許穿奇裝異服,男主持人不許留長髮,不許染髮。有人不服,拿我說事兒:「李詠怎麼就那樣呢?」

長官站出來,安撫民心:「大家不要什麼事兒都看李詠,他是個特例,特例。」聽不出是表揚還是批評,但總歸是給我留了條活路。

受他啟發,我突然明白自己的定位了:CCTV的李詠,不就是NBA的羅德曼嗎?特立獨行,標新立異。作為主流人物喬丹的重要陪襯,少他一個欠點兒,多他一個鬧心。

當然了,我們哥兒倆只是性質相似,形式並不相同,就像那天橋上賣藝的,各使一攤兒。

2004年的《夢想中國》,渾身插著雞毛,把自己弄得跟「毽兒」似的。

最開始我漂了一小綹黃頭髮,就在腦門這兒。長官看了我的節目,很不滿意,把製作人叫了過去。「你們這攝像有問題啊,你看李詠頭髮這兒,都『呲光』了。」

製作人定睛一看,解釋說:「這不是呲光,是他自個兒染了一綹黃頭髮。」

長官也仔細看了看,哦,這麼回事兒。「你回去跟他說,要弄就弄粗點兒,弄那麼細一根幹嗎?」

長官的話我得聽啊,接到指示當晚,我就去染了特粗的一綹黃毛兒。

也就隔了一個月,CCTV要在一家五星級飯店搞個挺盛大的活動。活動之前,還是這位長官,指示我的主管長官:「通知李詠,把他頭上那黃色兒給染黑了。」

「為什麼?」我跟主管長官較勁,「不是他讓我染粗點兒嗎?」

「行了,你歇了吧。」主管長官說,「過兩天不是要搞活動嗎?還會有更高一級長官出席。他們接受不了。」

考慮到更高一級長官的承受力,我又給染了回去。毀死我這點兒頭髮了。

長官看著是順眼了,可是我自己一照鏡子,頭頂上沒那麼一下,不行,看不慣。都不知道自個兒是誰。我想了個權宜之計,不讓染,畫總可以吧?

我的化妝師有種專業顏料,類似睫毛膏,專門畫頭髮的。紅橙黃綠青藍紫,那效果,不比立邦漆差,鮮艷持久,環保無味。

於是每次上節目之前,我都在化妝間裡給自己畫一綹彩色頭髮,黃的、白的、紫的、紅的、棕的、銀的……跟當天穿的衣服顏色搭配著來。這麼好的方法,怎麼早沒發現?

這一日長官又在電視上看我節目,嘿,反了你了,說不讓染,還染!

第二天我就被叫到了長官辦公室。進去以後一照面,長官困惑了,「怎麼昨兒電視裡見你還是紫頭髮,今兒又變黑了呢?」

那是!科技以人為本,這玩意兒一洗就掉啊。

成天就弄這種「貓捉老鼠」的事兒,挺好玩兒!

性別男,愛好女!

早在10年前,《幸運52》開播之初,我就向當時的長官虛心討教過:「您說我該咋主持?」

面對新生事物、舶來品,長官也沒主意,「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一路,我自己看著辦過來了。開始挺美,覺得按照國際慣例,咱也混進了一個越老越值錢的行當,奔著大衛·萊特曼就去了。可是要說也怪,人家那邊兒是年紀越大,越德高望重,越德藝雙馨;在咱們這兒,人但凡上了點兒歲數,就從上到下都看不慣你了,各種意見、建議、批評、指示,呼嘯而至。

長官發現,千萬別讓這小子耍開,不拿繩子勒著,不定犯什麼事兒呢!

我也不是成心搗亂。打從10年前開始,我就這形象,在觀眾心目中已經根深蒂固了。我們節目組做過問卷調查,趕上哪期節目我耍個寶,自毀形象,頭上包個羊肚手巾,耳朵邊兒掛個花兒啥的,收視率一準兒暴跌。

「瞧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再說這麼多長官,一人一個主意,每天都有新的指示傳達到我耳朵裡。就說頭髮這一項,除了顏色,還有長短、形狀、彎曲度,前後得有一百多位長官發表過意見。都聽我也聽不過來。聽誰的不聽誰的,還得各方權衡。別回頭,得罪了長官,還得為收視率縮水負責,我圖什麼啊?

除了頭髮,就我這週身上下,問題太多了。

比如我原來喜歡向觀眾行禮。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攏,在額頭這兒比劃一下。長官問:「你什麼意思?小布什下了直升機就這樣!」

有時候我愛用右手扶著左邊胸口,表真誠,表敬意。長官也不讓,說這是「拉登的標誌性動作」。

我跟觀眾朋友不見外,習慣於把生活中的自然行為搬上舞台,當然也包括一些不那麼「美」的地方。長官又說了:「瞧你,站沒站相,擠眉弄眼,成何體統?」愁得我,下定決心,刻苦練習「丁字步」。

除了外形方面的諸多不和諧因素,我說話也老招長官不待見。比如遇見新婚夫婦,我奉承人家:「恭喜發財,龍鳳雙胎!」長官馬上提出質疑:「說什麼呢?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

還有時候我對觀眾自稱「在下」,長官也不愛聽。「什麼叫在下?你是堂堂CCTV主持人,注意點兒影響好不好?」我就特茫然,不說「在下」,難不成是「在上」?站在舞台上,我說出來的話,噴出來的口,都是坊間俚語。讓我拿什麼「在上」?大尾巴狼啊?

摸著良心說,我跟CCTV這座大樓子感情很深,它給了我今天的一切。但我卻越來越感到生存空間的逼仄,狹小。我這個憑嘴謀生的人,如今嘴卻被堵住了。

您知道生活中什麼樣的人最惹不起嗎?對嘍,中年婦女。今兒指東,明兒指西。姑奶奶的價值觀讓我找不著北。

從《幸運52》到《非常6+1》 ,再到《夢想中國》、《詠樂匯》。在創作的過程中,我曾經看到過幾縷「大俗」的陽光。何謂「大俗」老子說了,大俗即大雅。這就是我畢生的追求。

但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挺像那花生豆,煮煮很可口,炒炒更香脆。有誰想過花生豆在花生殼裡呆得多鬱悶?好不容易被剝開,挺舒服,終於見空氣了,哪知沒敞亮多會兒,又被一張巨口吞掉,直到變成肥料,又潑到地裡,接著種花生。永無出頭之日,它也想不通啊。

當然,也是我自討沒趣。單論虛頭巴腦的名聲,好歹我也算個「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再往後,「老一輩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哪兒還沒我一塊生存之地呢?但就是一腔熱血,非要往那夾縫裡擠。擠不動了,還怨人家「土壤不夠肥沃」。

偉大的民主鬥士聞一多說:「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我沒他那麼大無畏,就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主持人也一樣,要維護自己的主持生命。夾縫中求生存,關鍵就在這個「生存」。

在很多人眼裡,我很風光。只有我自己知道,生活其實是「快樂並痛著」。我獲得過許多成就,許多首肯,許多認可。但我又哪兒哪兒都挺疼。

魯迅先生講話,自己是上了歲數了,也沒什麼非說不可的話了,但為了仍然有夢的年輕人,總是不免要吶喊幾聲。我也是這麼個人老心不老的主兒,時不時就想吶喊吶喊,可惜喊不出聲,或者即使出了聲,也很微弱,別人聽不見,也不想聽見。

真正意義上的主持人,是一台節目的靈魂。可我不是,沒人把我當「靈魂」,頂多是個「魂靈」,飄蕩在舞台上,充當著某種必須的元素。

所以你就發現,主持人大都不太正常——我是說有責任心的主持人。干到最後,不知道自己肩上扛的是什麼。小崔老師和小白老師擅打「伏擊戰」,他們擰巴了。我專門把人往「歪道」上引,居然也擰巴了。我們頭上都戴了個鐵帽子,裝修得跟皇冠似的,漂亮,熠熠生輝。實際上是孫悟空頭上戴的金箍,滋味兒只有自己知道。

總說CCTV的主持人好得病,這不,小崔老師、小白老師都抑鬱了,我才知道不是我一個人每天晚上睡不著。

不過還好,我被心理醫生連續盤問了半個小時,居然一點兒沒繞進去。最後他奇招突襲,問:「性別?」

「男!」

「愛好?」

「女!」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得出結論:「踏踏實實走吧,你沒病。」

你是主流嗎?

我也想跟別人一樣來著。往根兒上倒,也沒什麼不一樣,都是生在蜜罐裡,長在紅旗下。但是有意無意的,我就成了「羅德曼」,一個為維持CCTV「物種多樣性」做出傑出貢獻的異類。長官們從此有理了:「老說我們太規範,瞧,我們還有李詠這號人呢。」

自2000年獲《新週刊》「最佳遊戲節目主持人獎」,我連續多年拿獎拿到手軟。特別是兩年前,我還拿到了上海電視台頒發的年度大獎,以及兩岸三地華語主持人「最具品牌價值獎」,別號「接班獎」。有媒體報道,趙忠祥老師說:「我們的時代過去了,現在是劉翔和李詠的時代。」

我突然飄飄然,那麼多優秀主持人,都只獲單項獎,我這個一天到晚嚷嚷來嚷嚷去的主持人,卻弄了好幾個年度大獎。不容易啊,奔了這麼多年,終於混人主流了。

我懷著莊嚴的心情凝視獎盃,立志從今往後,重新做人,投入革命大熔爐,每天以「主流」的姿態投人工作。突然發現不對啊!對別人來說是靠譜,擱我身上就是不著調。要想保持收視率,繼續譜寫宏偉樂章,我還得是原來那個德行。

真以為人家把你當主流呢?早先曾有長官說過:「CCTV無娛樂。」我頂多是主流中間的一個擺設,用不用、怎麼用,都是兩說著。沒有羅德曼,怎麼顯出喬丹的高尚呢?沒有午門外巡視,怎麼顯出帶刀御前行走的威武呢?

我從來不參加CCTV的任何會議,但有一天我去了,廣電總局長官、羅京、李瑞英主持。主席台上方掛著大紅橫幅——反對娛樂節目庸俗化。

我往旁邊看了看,CCTV的主持人有三個:小崔、朱軍、我。再往後一看,都是其他各電視台的,而且沒有一個娛樂節目主持人。

小崔說,娛樂節目之所以越辦越庸俗,收視率是萬惡之源。

朱軍說,《藝術人生》就很高雅,它的收視率並沒有下滑。

一度拿獎拿到手軟,以為從此被納入「主流」。

輪到我發言,我說:「今兒這會,好像是給我一個人開的吧?」

說完話,我起身離席,去旁邊那屋抽煙去了。過了一會兒,羅京過來了,問我:「怎麼了?」

我沒抬頭,說了一句:「我想走。」

他勸我:「別價啊,這才剛開始,後面一堆人沒發言呢。」

「庸俗、低俗、通俗,到底有沒有明確的界定?這麼多年了,也沒個定論,老TMD開會,就批鬥我一人兒啊?」

「嗨,沒這意思,你就當應個景,啊?」

「我只想好好服務電視觀眾,再說別的我也聽不懂,不奉陪了!我還有個更重要的會要開。」說完我抬屁股就出了門。

「你還開什麼會啊?」羅京在後面問。

「家長會!

現在羅京已經走了。我唯一的後悔,是那天不該駁了他的面子,他真的是個好人。

我對自己,有著百分百近乎不要臉的自信——我唯一,我不可拷貝。

請問各位,你們喜歡吃細糧,還是喜歡吃二植子面?我毫無愧色、拍著雞胸,把話放在這兒:李詠的節目永遠是細糧!舞美、燈光、服飾,等等等等,都是精益求精。

一個好的主持人是不認命的,他的準則只有一個,就是要讓節目好看。但我的處境十分尷尬,又讓我撒開了歡兒地跑,又給我使絆子。發令槍未響,「為國爭光」已經囑咐得太沉太多。一旦失去爆發力,損失的是我自己。CCTV,這個大籠子,應該不差我這一隻鳥兒吧?

其實我都想好了。將來我給自己錄一段遺言,專門在告別儀式上放的:

「歡迎大家光臨我的告別儀式,勞累各位了,你們也都挺忙。今天來的都是我的親朋好友,既然不是外人,我也沒跟你們客氣,走之前都說好了,今兒來送我,就別送花了,給我送話筒吧。我希望我身邊擺滿了話筒。人生幾十年,一晃就過,我李詠這輩子就好說個話,所以臨了臨了,都走到這一程了,還在這兒說話。沒嚇著你們吧?」

在特定的舒緩音樂中,旁白仍在繼續:「前來送話筒的有……」

閉目在話筒叢中,我肯定特安詳。

我這個自封的「終身成就獎」挺有創意吧?您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