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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TV,想都沒敢想

在自卑身邊,我發現,驕傲是一個相當好的伴侶。

——愛默生

北京廣播學院播音系的第一堂課是吳郁教授上的。她環視著屋裡這群漂亮、陽光的少男少女,一句話就給他們定了位:「你們不是明星,是廣播員。

第一次期末考,出於種種原因,我的成績是全班倒數第一。那時我有些膽怯。我是從邊疆來的,人家都是北京人、上海人、南京人。頭半年我幾乎不說話,一個人躲在角落裡觀察他們。慢慢地我發現,雖然我連新疆都沒出過,但他們讀的書未必有我多。

而且,我的嗓子是真好。播音系的重點是發聲練習、吐字歸音練習。有的人練爆破音,"b、b、b…」大冬天的,就這麼對著牆噴,能把牆上噴出一個冰疙瘩,這不是笨蛋嗎?我從不練聲,考試輕輕鬆鬆就過。

甚至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去上課,遲到了,發聲主課老師王璐教授把我攔在了講台邊上。「洗臉了嗎?」

「沒洗。」我揉揉眼睛道。

「啊一個。

所謂「啊一個」,就是用一口氣,把漢語拼音的單韻母和聲母從頭到尾平穩地讀下來。

「 a、o、e、i、u、u、b、p、m、f…」所有發聲練習裡,我最不休的就是「啊一個」

「你們都練成他這樣,就行了!」王璐教授衝我一揮手,「回去接著睡吧!

大學期間我老曠課,但是最後一次考試,我愣考了全班第一,得到了最高獎學金。有好事者提出要重新給我核分兒,我沒反對,核來核去,還是第一。

我的畢業照

1991年,大四第二學期,我被分配到CCTV對外部實習。CCTV這座嶄新的大樓子,三年前剛剛落成,《新聞聯播》還向全國人民展示過它的三維圖像,那麼神秘而高不可攀。

我們班39個學生,有三分之一都在CCTV各部門實習。誰不想留下來?對外部的大導演們都喜歡我,器重我,手把手地教我做事情。但畢竟他們不是台長,也不是廣電部部長。

我沒有「後台」,也沒有「後門」,每天除了兢兢業業地工作,搶著擦桌子、掃地、打水,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實習期快要結束的時候,CCTV開始面向各大對口院校正式招收播音員。方式比較傳統,只收各校考試成績排前5名的學生。最後定下來可以參加面試的學生,全北京一共10男10女。

學校把我的名字報上去了,但我壓根兒就沒抱希望。只看分數當然不在話下,可就我那長相,在我們班男生裡排前10都勉強,做點兒幕後工作還行,選播音員,CCTV能看上我嗎?

面試那天,哈文陪我一塊兒擠312路公共汽車去的,一路暴土狼煙,整得灰頭土臉。走到CCTV大門口,才發現其他參加面試的人都是坐「小巴」或者「打的」來的。看他們個個衣著光鮮,哈文讓我去衛生間洗把臉,好歹亮堂點兒,我就去了。進去以後,居然看見幾個男生在對著鏡子化妝。

面試在一樓的一間大演播室裡。我是最後一個進去的,第一反應是燈光太晃眼,下意識地用手遮了一下,稍微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楚面前坐著一排人。

「姓名?」其中一位開始發問。

「你們不是剛剛叫過嗎?知道還問?」

不知怎麼了,我突然想起了電影《紅巖》。

「李詠同學,現在在座有黃惠群台長、楊偉光副台長以及各部門主任。中央電視台全體員工都在通過閉路電視收看演播室裡的情況,希望你正常發揮。

「好,來吧。」我心裡明明特在意,又偏裝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第一試是新聞快讀。現場給一個300字的急稿,只有30秒準備時間,從頭到尾讀完,出錯不得超過2處。我嘴皮子利落,玩兒似的就過了,後來聽說這一關篩掉了不少人。

後來又問了我很多問題,我只記得最不靠譜的兩個。

一個是:3隻雞3天下了3隻蛋,請問9隻雞9天下幾個蛋?

我想也沒想就說:「反正不是9個!我又不是養雞的,不知道。」

另一個是:請列舉5個海灣戰爭主要參戰國家。

「美國、英國、科威特、阿富汗……其他的想不起來了。

「李詠同學,你再好好想想,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國家。

我又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真不知道,您告訴我吧!

人事處的老師哭笑不得,「伊拉克。」

我當時在心裡猛抽自己三個大嘴巴子,海灣戰爭主要參戰國,連伊拉克都能忘,真行。但我立刻想出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伊拉克是敵國啊,咱們也同意打的!

考完試出來,我坐電梯上16層,回對外部「上班」去,遇上一位燈光師。實習幾個月,我跟CCTV這些設備保障人員、燈光師都混得特熟,好多大導演去借設備,都說「沒有」,我去借就有。

「哎,哥們兒,可能是你留。」他挺神秘,話說得含含糊糊。

「怎麼講?」

「剛才你們都走了,黃台讓大家重點討論一下你的表現。」

「你怎麼知道?」

「不是全台都看閉路電視嗎?最後那段兒,視頻拉掉了,音頻還在。我聽見的。」

燈光師的話我沒太上心,也不是不信,就是不想存什麼幻想。

中午吃完飯,我和幾個對外部的編導一塊兒下圍棋,心不在焉。呂斌主任一直在旁邊看我。我覺得他在看我,倒也沒太在意。看了一會兒他說:「李詠,你來一下。」

我剛想好一步棋,只好先放下,起身去了他的辦公室。

「把門關好。」他小聲示意我。

我又轉身把門關好。

「坐下。你知道今天留誰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我。」

他突然嚴肅起來,盯著我,一言不發。

我就這麼玩世不恭

過了半晌,才一字一頓說:「小子,聽著,就是你。」

我當即傻了。就我那表現,怎麼可能?為什麼啊?

「但是,目前黨委還在討論,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所以,」他目光犀利,向我提出嚴正警告,「你要嚴格保密,包括對你女朋友!黨委的事情如果散佈出去,就很可能會有變動。」

我愣愣地看著他,還是說不出話。

「剛才,我看你有些心不在焉,所以提前把消息透給你。」老長官意味深長地說,「你,可不要違紀啊。」

「謝謝長官關心!謝謝長官信任!」印象中,那天一直到我離開呂主任的辦公室,來回來去說的就這兩句話。

接下來幾天,哈文挺心急,天天問我:「怎麼樣?有消息嗎?」

我強忍著內心糾結,裝作很茫然的樣子對她說:「沒有啊,沒人通知我。」

我心裡埋怨,這呂主任也是,告訴我幹嗎呀?又不讓跟別人說,還不夠我難受的!

幾天以後,CCTV正式通知我被錄取,我這才扭扭捏捏向哈文坦白:「其實,這件事吧,我上禮拜就知道了,沒敢告訴你。」

話音未落,即遭暴打。

「你連我都瞞?膽子夠大的啊!」哈文叉著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我一邊委屈地辯解:「我有什麼辦法?這是黨的紀律。」一邊恨自己嘴大心窄,藏不住事兒。

1991年CCTV唯一的一個播音員名額,歸我了。

我聽說有這麼幾個原因,首先,長官們通過幾隻雞下幾隻蛋的問題,覺得這孩子挺直率,不裝——裝也沒用,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道小學生「奧數」的經典題目,太損了。其次,這孩子挺機靈,沒想起伊拉克,還能給自己編個理由,是否合理不論,貴在張嘴就來。

這件事到這兒,原本可以告一段落了。憶其始末,我明白了幾個道理:第一,不該知道的最好不知道;第二,既然保密,就讓它徹底爛在肚子裡,打死也不說;第三,世界上確實有「狗屎運」這種東西存在,我李詠,何德何能?

然而福無雙至,與狗屎運結伴而來的往往是一宗壞消息。沒過多久,我果然對另一個詞有了深刻的體會,那就是「造化弄人」。

我的檔案上新蓋了幾道戳:北京廣播學院黨委辦公室,CCTV人事辦,北京市公安局戶籍管理處。看似板上釘釘,一切都沒跑了。

一天中午,我正在睡午覺,夢見自己成了范進,站在馬路當間振臂高呼:「中了!中了!」卻被迎面上來的老丈人扇了一個耳光,「該死的畜生,你中了什麼!」

我一激靈,醒過來了。還真有人在旁邊猛拍我臉蛋,「哥們兒,醒醒,快醒醒!CCTV不要你了!」

我何曾受過這等刺激,「騰」地坐起來,惡狠狠地盯住他,「扯什麼淡呢!」

「真的真的!系主任讓你趕緊去一趟!」他語速很快,看上去不像開玩笑。

「我靠!」我一把推開他,倆腳往鞋裡一塞,「噌」地奔了系主任辦公室。

「章都蓋完了,怎麼說不要就不要啊?其他台我都已經推了,這不是開玩笑嗎?」

系主任搓著手,很無奈地告訴我,他瞭解的情況就是這些,具體原因還不清楚。

看來跟他理論也沒用,我又火急火燎跑到了CCTV。

出面接待我的是一位長官,他慢言慢語地向我解釋:「你進CCTV,要佔用一個國家人事部的幹部指標,但今年廣電部沒有名額了。不過你放心,我們還在努力。」

回學校的路上我精神恍惚,沒坐車,忘記了要坐哪路車,一個人走了很遠很遠,直到天黑。

當然,您不用猜也知道,問題最終還是解決了,否則今天我也沒機會在這兒給您痛說革命家史。

非常感謝廣播學院的劉繼南院長,她很重視此事,馬上就去廣電部瞭解情況,為我爭取這個名額。而她發現,事件的緣由簡單得可笑:畢業分配前夕,廣電部幹部司曾經問過CCTV: 「你們今年招播音員嗎? 」 CCTV的回答是「未定,不好說」。於是當CCTV最終定下一個人選,臨時告知廣電部,對方不幹了。問你的時候不說,現在想起來要名額了?沒有!來了個下馬威。

別人沒收拾,光收拾我了,三天瘦了一大圈。

現在想想,太好笑了。

拿到CCTV的出入證後,我鄭鄭重重地把它掛在脖子上,和哈文在CCTV大樓子前面照了一張合影。有時我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沒什麼事兒,也會把這張出入證拿在手裡,摩挲來摩挲去,反覆端詳,心中五味雜陳。

這天中午,我又在欣賞出入證,老覺得背後有人,扭頭一瞥,沒看見誰,於是繼續欣賞。

不對,還是覺得有人,使勁兒一回頭,這下看見了。

「石導演!」我「噌」一下跳起來,立正站好。

站在我背後的,是紀錄片《空中絲綢之路》的總導演石憲法。

「是不是感慨良多啊?」他笑瞇瞇地問我。

聽這話,應該是瞅我半天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詠,這只是個開始。你等著吧,不出兩三年,」他在我腦門兒上點了一下,「你這塊尖石頭,就會被磨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