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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特蘭·羅素與哲學思考

本文是愛因斯坦專門為保羅·亞瑟·席爾普編輯的《在世哲學家叢書》(Library of Living Philosophers)第五卷《伯特蘭·羅素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Bertrand Russell)所寫,1946年首次出版。文中所引羅素的著作《意義與真理的探究》(An Inquiry into Meaning and Truth)於1940年出版。必須指出的是,本文雖是用德文所寫,但德文版的出版時間卻晚於英文版。兩者之間並不完全一致,例如第一段的結尾部分。本文譯自1953年德文版《我的世界觀》。

伯特蘭·羅素,英國哲學家、數學家、社會主義者、和平主義者、自由撰稿人和自由演講者。

凡勃倫(Thorstein B. Veblen,1857—1929),美國社會批評家,以對資本主義的辛辣諷刺著稱。凡勃倫出生於美國威斯康星州農業社區的一個挪威移民家庭,從小講挪威語,直到十幾歲才開始講英語。由於他不修邊幅、放蕩不羈、極不合群,再加上他對宗教的懷疑,他與學術界似乎格格不入。大學畢業後,沒有機構願意聘他。直到34歲,他才在康奈爾大學謀到一個職位。1899年,42歲的凡勃倫出版了他第一部也是最著名的作品《有閒階級論:關於制度的經濟研究》(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 An Economic Study of Institutions)。按照瑞士歷史學家希爾伯施密特(Max Silberschmidt,1899—1989)的看法,他可以被稱為美國的「卡爾·馬克思」。他和康芒斯(John R. Commons,1862—1945)創立了「制度經濟學」。在他看來,現代人只是未十分開化的野蠻人,這表現在有閒階級喜愛炫耀財富、窮奢極欲上。這與野蠻人為獲得部族認同而展示體力和武藝一樣。

貝克萊(George Berkeley,1685—1753),著名愛爾蘭哲學家,與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和休謨(David Hume,1711—1776)一起被認為是英國近代經驗主義哲學的三大代表人物,其代表作為《人類知識原理》(A Treatise Concerning the 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出於認識論的需要,他否認物理世界的實在性。

當編輯要我寫篇關於伯特蘭·羅素的文章時,出於對這位作者的欽佩和尊重,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閱讀羅素的作品給我帶來了無數的愉悅時光。除了凡勃倫之外,對任何其他當代作家,我都不能做這樣的評價。但很快我就意識到,做出這樣的承諾要比實現它容易得多。我曾承諾對身為哲學家和認識論者的羅素說兩句。當我滿懷信心開始這項工作之後,很快便認識到自己已經冒險進入了一個不可靠的領域,它比一個在物理學領域一直保持謹慎的沒有經驗的人所從事的工作更加冒險。所以,我能說的大部分內容聽起來都是天真的。我這樣安慰自己:一個在另一領域有過思考實踐的人,仍比那些從來不思考,或者說極少思考的人更可取。

在幾個世紀的哲學思想發展過程中,下面這個問題發揮了重要作用:純粹思維在不依賴感官印象的情況下,能夠提供什麼知識?有這樣的知識存在嗎?如果沒有,那麼我們的知識同感官印象所提供的素材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與這些問題以及與它們密切聯繫的其他一些問題相對應的哲學觀點幾乎是無比混亂。然而,在這個相對而言沒有什麼成果卻勇往直前的過程中,可以見到一個系統的發展趨勢,即對任何用純粹思考去認識「客觀世界」,去認識那個同「概念與觀念」世界相對的「事物」世界的任何企圖,人們都越來越懷疑。順便說一句,正如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所做的那樣,我在這裡對不正統的概念都加了引號。我請求讀者暫時容忍這一點,儘管這些概念在「哲學警察」眼裡是可疑的。

在哲學的童年時期,人們普遍相信,僅僅通過純粹的思辨就可知任何事物。任何人只要暫時忘記後來從哲學和自然科學中學到的東西,便不難理解這是一種幻想;當他發現柏拉圖把「理念」看成是一種高於經驗事物的現實時,也不會感到驚訝。甚至在斯賓諾莎和後來的黑格爾那裡,這種偏見似乎也扮演了一種充滿活力的角色。甚至有人提出,若是沒有這種幻想,哲學思維的領域裡就可能創造不出什麼偉大的成就。但是,我們不想問這樣的問題。

與這種更具貴族氣質的幻想——主張思維具有無限穿透力——相對的是一種平民化的幻想,即質樸的實在論。而根據後一種幻想,事物「就是」我們通過感官所感知的那個樣子。這種幻想主宰著人和動物的日常生活;它成為所有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的出發點。

克服這兩種幻想的努力,並不是彼此無關的。克服質樸的實在論要相對簡單些。羅素在其著作《意義與真理的探究》一書的引言裡,已經以一種非常簡潔的方式表述了這個過程的特徵:

我們全部從「質樸的實在論」出發,即事物都是它們看起來的那樣這一信條。我們認為草是綠的,雪是冷的,石頭是硬的。但是,物理學卻使我們確信,草的綠、雪的冷、石頭的硬,並不是我們自己經驗中所知道的那種綠、那種冷、那種硬,而是一些非常不同的東西。當一位觀察者認為他在觀察一塊石頭時,如果我們相信物理學的話,他實際上是在觀察那塊石頭對他施加的影響。這樣一來,科學似乎與自己相衝突:當科學認為自己是非常客觀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陷入了違背自己想法的主觀性之中。質樸的實在論導致了物理學,而物理學反過來表明,如果與這種質樸的實在論保持一致,那它就是錯的。邏輯錯了,所以錯了。

除了精湛的表達方式,上述這段話說出了一些我之前從未想到的事情。表面上看,貝克萊和休謨的思維方式同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似乎是對立的。然而,上面引用羅素的這段話揭示了一種聯繫:如果貝克萊根據的是這樣的事實,即我們不能通過感官直接把握外部世界的「事物」,而僅僅是與「事物」的存在有因果聯繫的事件被我們的感官所接收,那麼這種想法之所以具有說服力,是因為我們對物理思維方式有信心。如果人們甚至懷疑物理思維方式的基本特徵,那麼就沒有必要在客體與視覺行為之間插入任何使客體和主體分離,並使「客體的存在」成為問題的東西。

然而,恰恰是這種物理的思維方式及其實際上的成功動搖了人們對於通過純粹思辨性的思維就能理解事物及其關係的可能性的信心。漸漸地,人們認為,關於所有事物的知識,不過是對感覺所提供的素材的一種加工。這一信念以這種一般化的(並且刻意模糊的)形式表達出來,目前被廣泛接受了。但是這種信念的依據,並不在於是否有人確實證明,通過純粹思辨方法無法獲得實在的知識,而是基於這樣的事實:在上述意義上,僅僅經驗過程自身就足以成為知識的來源。伽利略和休謨最先十分明確而又果斷地支持這個原則。

休謨發現,那些我們視為最基本的概念,例如因果關係,是不能從感官所給予我們的材料中獲得的。這種洞察力使他對任何一種知識都持懷疑態度。凡是閱讀過休謨著作的人,都會驚訝地發現,在他之後,還有許多備受尊敬的哲學家,竟然寫出那麼多晦澀難懂的東西,還可以找到心存感激的讀者。休謨給他之後的最傑出的哲學家的成長帶來了持久的影響。人們在閱讀羅素的哲學分析時,能感受到這種影響。羅素的敏銳與表達的簡潔,常常讓我想起休謨。

人們對確定的知識有強烈的渴望。這就是為何休謨所傳達的明確主張會讓人感到沮喪。他表示,作為我們的知識唯一來源的感官素材,通過我們的習慣可能會把我們引向信仰與期望,而不是引向知識,更不是對合乎規律的關係的認識。然後,康德帶著這樣一種觀念登上了舞台,儘管他的表達形式無疑是站不住腳的,卻意味著向休謨的兩難困境的解決邁進了一步。這個困境就是,凡是源於經驗的知識永遠無法確定(休謨)。所以,如果我們想擁有明確的知識,它必須是以理性本身為基礎。例如,在幾何命題與因果關係中,就被認為是如此。可以說,這些和其他某些知識是思想工具的一部分,沒必要先從感覺資料中獲得(也就是說,它們是先驗的知識)。當然,現在大家都知道,這些概念並不具備康德所說的確定性與內在必然性。不過,康德對這個問題的陳述有一點是正確的:我們利用某種「理由」在思考這樣的概念,而如果從邏輯的觀點看,則無法找到一條從感覺經驗到達這些概念的通道。

在我看來,人們甚至可以這樣斷言:產生於我們的思想中並且存在於我們的語言表達中的概念,從邏輯上看,都是思想的自由創造,它們不可能從感覺經驗中歸納地獲得。這一點並不容易被察覺到,只是因為我們習慣於將某些概念以及某些概念關係(陳述)與某些感覺經驗如此確定地結合起來,以至於我們沒有意識到,在感覺經驗的世界與概念以及命題的世界之間存在著一條邏輯上無法逾越的鴻溝。

例如,整數系列顯然是人類思維發明的產物,是一種自創的用來簡化某種感覺經驗的序列的工具,但沒有辦法可以使這種概念直接從感覺經驗中產生。在這裡,我故意選擇數的概念,是因為它屬於前科學的思維,並且其構造特徵仍然容易辨認。但是,當我們越是更多地轉向日常生活中最原始的概念,就越是在大量根深蒂固的習慣中,把這種概念視為思維的一項獨立創造。因此,對理解這一情況來說,會產生一種致命的想法:概念是通過「抽像」,即通過省略部分內容,從經驗中產生的。我現在將說明,為什麼這個觀點在我看來如此致命。

一旦人們熟悉了休謨的批判,就容易相信所有那些無法從感官材料中推論而來的概念和命題,都會因其「形而上學」的特徵而從思維中被剔除。因為所有的思維只有通過它與感覺素材的聯繫,才能獲得實質的內容。我認為後一個命題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基於這個命題對思維開出的處方卻是錯誤的。因為這種主張——如果它能徹底地被實行的話——會將任何思維都當成「形而上學」而排除。

為了不使思維退化為「形而上學」或者空談,只要概念體系中有足夠的陳述與感覺經驗有足夠牢固的聯繫即可,而且,從有利於整理與考察感覺經驗的任務,概念體系應盡可能表現出統一性與簡約性。然而,除此之外,這種「體系」(邏輯上而言)不過是根據(邏輯上)任意給定的遊戲規則,而與符號進行的一場自由遊戲。這一切適用於日常生活中的思想,也以同樣的方式適用於科學中更加有意識地、更加系統地構建出來的思想。

現在,當我做出下面的說明,人們就會清楚我的想法:休謨通過他所做的清晰的批判,不僅以決定性的方式推進了哲學,而且對哲學造成了一種危險。雖然這並非他的錯誤,但在他提出批判之後,一種致命的「對形而上學的恐懼」便產生了,並成為當代經驗主義哲學思維的一個痼疾;這個痼疾是早期那種虛無縹緲的哲學思維的對應物,而後者認為,感官所給予的東西是可以被忽略和拋棄的。

無論我們多麼欽佩羅素在他的《意義與真理的探究》一書中的敏銳分析,在我看來,對形而上學的恐懼這一幽靈仍然造成了一定傷害。例如,在我看來,由於這種恐懼,導致將「事物」設想為「一組性質」(Bundel der Qualitaten),而這樣的「性質」就會從感覺的原材料中取得。於是,如果兩個事物在全部性質上都是一致的,那我們就說它們是同一個事物,這迫使我們把事物之間的幾何關係也看作它們的性質。(否則,羅素就會被迫把巴黎的埃菲爾鐵塔與紐約由埃菲爾設計的建築看作「同一個事物」了。)然而,如果將事物(物理意義上的物體)看成一個獨立的概念,與相關的時空結構一起放進體系中,我看不出有什麼「形而上學」的危險。

考慮到這些努力,我特別滿意地注意到,在本書的最後一章,終於得出人們畢竟不能沒有「形而上學」的觀點。我唯一感到不滿的是,其字裡行間流露一種理智上的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