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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蔣介石的軍事人脈

君臣師友之間

——「圍剿」期間的蔣介石與陳誠

黃道炫[1]

1930年代,蔣介石展開對中共蘇維埃區域的數次「圍剿」,作為蔣介石信用、提拔的愛將,陳誠在「圍剿」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蔣介石一生,用人無數,有始有終者,首推陳誠。蔣對陳誠的期待、信用和培植,超越常人。1930年代「圍剿」期間,蔣、陳之間互動尤多,其間透露出的蔣陳間介乎君臣師友之複雜關係,頗值重視,細加觀察,對瞭解蔣、陳性格,乃至國民黨的政治文化,均具一定參考價值。

一 基督和革命

在中國近代史上,國民黨是透過辛亥革命登上中國政壇,於國民革命中獲得迅速發展的革命政黨。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理論具有強烈的革命性。南京政權建立後,雖然這種革命性被迅速消解,但在國民黨內仍有著重大的影響,理論上也仍有其存在的合法性。

作為國民革命浪潮中成長起來的青年將領,1930年代的陳誠,其言行頗具指標意義。陳誠,字辭修。1924年黃埔軍校成立後,因鄧演達援引入黃埔任教官,旋受蔣介石賞識。此後,陳誠在東征、北伐和國民黨內部混戰中迭建戰功。到1931年5月調江西參加「剿共」戰爭時,任十八軍軍長,是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軍長之一。蔣介石的日記中對屬下吝於稱許,但對陳誠則不乏讚譽。1930年陳誠在中原大戰中表現可圈可點,蔣介石在8月份的日記中寫道:「陳辭修由濟南來報告,甚慰。此將才也,甚有希望。」第三次「圍剿」期間,蔣介石對陳也有讚譽之詞:「第十八軍今日由黎川向大洋源前進,各部皆愁糧秣缺乏,不能前進,而辭修竟如期進行,可慰也。」抗戰初期,蔣介石在感歎黨內人才寥落、自身缺少臂助時,提到的僅有兩個可以分憂的親信就有陳誠:「軍事能代研究者辭修也,外交能代謀略者岳軍也。」正因對陳期許甚高,蔣介石夫婦不僅為其作伐,介紹譚延三女譚祥為其再婚對象,而且在九一八事變後因顧慮外界觀感特電陳誠,告以國難期間不宜結婚,令其取消原定舉行的婚禮。

蔣介石對陳誠的重視,從其使用上也處處可以看出。中原大戰後,國民黨內反側漸平,蔣介石應付重點轉向已成燎原之勢的中共武裝,一直殺於黨內混戰的陳誠,銜命出現於江西「剿共」前線,既體現著蔣介石軍事重點的轉變,也是蔣為陳誠提供的另一個磨礪舞台。此時,對陳誠這樣的國民黨將領而言,舊窠臼雖未完全脫去,但畢竟非帝制時期效忠一家一姓之家臣所可比,國民革命思想在其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圍剿」期間,目睹社會黑暗的現實,陳誠在家書中留下不無憤青式的表態:「以現政府及環境關係,縱被赤匪如何燒殺,亦有讓他燒殺。蓋赤匪燒殺僅限於有產階級,於窮人實無甚關係。而諸為富不仁者,實不殺何待。尤其貪官污吏之種種苛捐雜稅,實在好叫赤匪來殺的一個乾乾淨淨。」這樣的說法,當時如果公之於眾,可能會讓當權者瞠目結舌。即使是比較溫和的話語,如「不拉夫、不勒餉為革命軍中最有力量而最普遍的口號。由打陳炯明而至北伐,軍隊獲得民眾情感。民眾幫助軍隊,端賴此二口號之實行」,也是針對國民黨軍紀律每況愈下的狀況,表達著自己的無奈和不滿。由於陳誠所具有的思想基礎,所以他對蔣介石的信重雖然感戴不已,所謂「蔣先生之愛我、望我,雖自己之父兄亦有所不及」,在關鍵時候會選擇站在蔣介石一方;但其對蔣畢竟已非唯唯諾諾、說一不二,蔣陳之間言行上的互動,構成為轉型政治背景下的獨特關係。

在陳誠這一時期寫給譚祥的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陳誠對蔣介石的議論,因為是私密的家信,其中所言,刻意掩飾的成分較少,為我們認識蔣陳關係提供了很好的材料。

1930年,經過長時間的閱讀思索,蔣介石宗教觀念發生重大變化,這年10月,他受洗成為基督教徒。次年4月,蔣撰《主義與宗教之關係》一文,提出:「今日世界各派宗教,其比較的近於科學,而具有革命精神,且其人生觀念,摩頂放踵,奮鬥犧牲,實行其救世主義而最有益於人類者,不能不推耶教為首。」蔣宣稱:「當此物質思想與精神衝突,邪說紛紜,禮教破壞無餘之時……對於物質方面當力求其科學之昌明,以破除虛偽之迷信,而對於精神方面,當保持其宗教之精神與人格之所在。」蔣在文中談到的這些觀念,在早幾天的日記中也有提及。4月14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基督教乃世界性而不講國界,故決不為任何一國帝國主義者所利用。共產黨指基督教為帝國主義侵略之工具,吾人不測;亦從而和之,是盲從者也。吾人一思基督教與共產教在中國之損益與禍福及其時期之久暫,則敢斷言基督教於中國國民有益而無損,不若共產黨為禍之大也。」

蔣介石信仰基督教並公之於眾,對陳誠造成不小的衝擊。4月27日,他在家書中寫道:「蔣先生要發表關於宗教的那篇文章,實在使我對於革命前途起了無限的失望和悲觀。」信中他提到,將給蔣介石去信討論這一問題。兩日後,他又在家書中進一步解釋其觀點:「前日所談關於耶教問題,每感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革,實為中國歷史所未見。但怎樣使這一變動適合民眾的需要,使中國社會達到較高度的模型,是全中國人民意志的總匯。目前雖然許多現象是模糊而不清晰,然而一切變動,一個新的社會政治中所蛻化,在新舊交替的過程中這種現象是不可避免的……目前視共產主義為共產教,用耶教克服共產教,實在沒有必要。同時共產主義絕不是共產教,用耶教絕對不能打倒共產主義。耶教在中國根本不能存在,青年信仰不堅確,不能以耶教做中心,可以使之堅確。」基督教在革命黨人心目中向為帝國主義侵略的使者,而且也和革命黨人打破迷信的信念相左,雖然蔣介石在文章中對此作了解釋,試圖為自己的行為自圓其說,但並不能左右人們浸潤已久的習慣思維,而以宗教代替共產主義作為中國人信仰的想法,更為陳誠所不取。在當時的時代,革命立場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動搖的。

所謂革命立場,就「圍剿」時期的陳誠而言,有幾點是基本的:民眾的立場、平等的立場、民族的立場。在家書中,他曾長篇大論地闡述其對軍人的看法,強調:「槍是保護人民的,軍人是人民行動的護士,軍人的情緒要與人民的情緒打成一片。軍人不顧忌要做社會民眾的領袖,但是切不要有意去做社會民眾的領袖。」對於當時社會不平等的狀況,陳誠痛心疾首:「我每次回想,我只能算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鏢客,保護他們來剝削民眾;自己的弟兄連飯也沒得吃,衣也沒得穿,而且他們這群東西,把三民主義當做民脂民膏民命來吃。」陳誠這樣的表態雖然看起來有點離經叛道,但在國民黨內並不是絕無僅有,相當程度上反映了國民革命中成長起來的一批國民黨人的心理,他們和蔣介石的結合更多是出於個人感情和集團利益,以及在長期跟從中培養出的無條件的信任,但蔣在思想上並沒有拿出使他們服膺的理論體系,相反其中庸保守的態度還為相當多人所不滿。正因如此,和中共以信仰結合的團體相比,國民黨的凝聚力遠遠無法抗衡。

作為尚具革命情懷的青年將領,1930年代前後,陳誠對蔣介石追求無上權力的心態和做法不無察覺,內心也期期以為不可。1933年5月,因第四次「圍剿」遭遇挫敗,陳誠致函蔣介石請辭,其中不忘提到讀「陳獨秀攻擊吾黨刺刀政治之言,不禁有感於中」。而在家書中,他更明確談道:「今日之社會,沒有武力不能確保和平,單純以武力保障和平,仍有走上獨裁政治之危險……我們如果要向社會主義途徑上走,應以武力毀滅社會之桎梏與消滅社會上一切的矛盾。換句話說,就是反抗不合於正義的行為,這樣以正義做中心的和平,才是永久的和平。」應該說,國民黨內有陳誠這樣一批人士的存在,在相當程度上制約著蔣介石走向過度集權。

二 公義和私利

陳誠是蔣介石重用的下屬,陳效忠於蔣,但其對蔣的效忠,並非一味聽從。事實上,在國民黨內,陳誠是比較敢於向蔣介石提出不同意見者,而從蔣介石不以為忤看,蔣也並沒有因為陳常持不同意見而影響對陳的信任。兩人的互動,不乏齟齬和磨合,陳誠到江西後,直接影響兩人關係的第一個考驗就是鄧演達事件。

鄧演達是陳誠的老長官,對陳有知遇之恩。1930年鄧演達回國,試圖組織第三勢力反蔣。1931年8月,鄧演達被捕。對此,陳誠十分關心,曾致電蔣介石請其從寬處理。在家書中,陳誠說:「每憶我與擇生,雖因各人主張不同,各行其是,而私人情感實未因此而稍減。前日電總司令,請為國惜才,從寬擬處。因總司令對擇生兄,不但是政敵,且私人情感亦極惡劣,實擇生兄過去有過分之處。此次被捕定禍多吉少。」此時,蔣介石還有勸降鄧演達之意,故暫對陳誠拋以順水人情:「頃接總司令復電,准從寬大辦理。」陳誠確實對此也感激涕零:「在公我固須隨總司令為黨國努力,在私總司令之恩亦不能不報。」但是,陳誠很快感覺到形勢不妙。9月初,得知將對鄧組織軍事會審嚴加審判,陳十分沮喪,致信譚祥傾訴道:「當其被捕時,即電呈總座,請為國惜才,從寬擬處。接總座復電,亦准從寬大辦理。深信總座之偉大,決不我欺,並極感總座之恩。為公為私,雖粉身碎骨亦所不惜,惟恐不足圖報於萬一耳。如報紙所載果確,我實無以慰故人,且連年目睹諸同志之互相仇殺,此心痛苦不可言宣。」

11月底,鄧演達被秘密處死。12月19日,宋慶齡為抗議殺害鄧演達在《申報》發表宣言,消息傳出。同日,陳誠電蔣介石,指稱:「八月間擇生被逮,曾奉梗亥電請為國惜才,貸其一死,當即蒙復迥參電,准從寬大辦理各在案。頃據確訊,擇生兄經軍法司判處死刑。人亡國瘁,痛徹肺腑,猥以微賤,久承噓植;而今公不能報國,私未能拯友,淚眼山河,煢煢在疚……職決即日離職赴京待罪。」該電口氣激烈,言下甚有指責蔣介石翻雲覆雨之意。在蔣介石回電以「不可為私情而忘公義」相責後,次日,陳誠再電蔣介石,一面堅定與蔣關係,緩和蔣的感情,稱「職久承噓植,論私情,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鈞座」。同時在不能完全確定鄧演達死訊時,繼續為鄧力爭,冀挽救其生命於萬一:「於擇生處死,獨斤斤以為不可,妄附古諍臣之末者,蓋一為國家惜才,二為革命者知所自勉,三以成鈞座繼先總理之寬大也。萬祈俯賜採納,貸擇生一死,則職有生之日,即報答鈞座之年,不勝迫切待命之至。」

陳誠的努力當然不可能改變鄧演達的噩運,在確定鄧已被處決後,陳誠在家書中大發感慨,抒發其鬱積的憤懣和不平:「擇生兄為革命而死,為中華民族而死,為世界弱者而死,死得其所矣﹗又復何憾?惟壯志未酬身先死,不能不為革命前途、中華民族前途、世界弱者前途痛哭耳。先總理孫中山先生主張言論自由,而擇生兄死於言論攻擊政府之黑暗。然則言論實為死由矣,豈非先總理民權史之大污點乎。嗚呼死者已矣,每以今後不言革命則已,若言革命如不奉行先總理之主義,而僅掛革命之招牌,而行反革命之事實,我敢其不會成功也。」如此激烈的言辭,句句出自肺腑,又明顯針對著蔣介石,兩人思想之鴻溝可謂涇渭分明。不過,弔詭的是,當發洩出對蔣的不滿後,陳誠筆鋒一轉,又說道:「追隨蔣先生迄已八載,我深信蔣先生足以繼先總理之遺志,而完成革命。故自己無時不抱為時代之犧牲者。邇者國仇友恨,傷感交集,神志昏亂,飲泣終生,實無勇氣於他也。即蔣先生待我之濃,或只待諸來生圖報,只望諸領袖大寐有一覺之機,稍留些元氣與後起者以恢復之機,則不禁焚香膜拜矣。」不難看出,陳誠這一大段感慨前後明顯相互衝突,正如他自己所說語句之間顯出「神志昏亂」;不過,表面的語無倫次並不真的代表陳已失理智,恰恰相反,也許這正是陳之理智清醒的體現,對於政治人物而言,畢竟進退出處不能純由個人感情,其間的分寸拿捏,正是宦場學問之所在。因此,不管內心有多少無奈,在發洩完自己的感情後,陳誠仍然不得不冷靜地面對站隊問題。畢竟,現實利益更能左右政治人物的最終選擇。

問題的複雜還在於,儘管陳誠與蔣之間確實存在思想的距離,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結合就完全是出於個人私利,當1931年底傳出蔣介石下野消息時,剛剛經歷了鄧演達事件的陳誠在家書中決然表示:「我決與之同去留。」數日後,他為自己的表態作出解釋:「在這外患內禍的局面,如蔣先生驟然的擺脫而去,使軍事政治失了重心後,我們相信現在所謂國內的任何偉人要人維持不了這破碎的危機。」只要對百年來的中國政治有所瞭解,就可以知道陳誠這段話曾多次被不同的人提到,在特殊的政治環境下,對強人的依賴確有其可以追循的理路,雖然可以指責陳誠們思想的糊塗,但很難懷疑他們內心的真實,這就是當年中國許多事很難一言以蔽之的原因所在。

鄧演達事件中,無論是否摻雜個人情感,陳誠大體代表著公義的形象,而蔣介石則扮演著不那麼光彩的角色。不過,在蔣陳的互動中,這樣的位置並非一成不變。1932年6月,陳誠致函譚祥說:「你說你吃飯向為最重要,的確不錯。你看哪個不是為吃飯問題而致妻子離散呢。真的為革命嗎?我倒不甚相信。」衣食住行,是人的基本需求,國民黨雖自認革命政黨,也不乏理想主義的號召,但其立黨原則和終極目標終究偏於現實,即使以秉持革命原則自命的陳誠,其實內心更多關注的還是柴米油鹽。因此,蔣陳關係中,利益的糾纏屢見不鮮。

1932年初,因「剿共」戰爭屢遭挫折,蔣介石十分懊惱,對部下的要求也日漸嚴厲。5月,陳誠家書載:「接何部長轉來蔣先生一電,大意即不准剿匪部隊之軍官攜帶眷屬,並限電到一禮拜內送走,不然要處罰高級主管。」對此,陳誠相當不滿,大加抱怨:「本軍官長素少帶家者,然有帶家者均出諸不得已。蔣先生下此種電令,固有不得已之苦衷,部下亦能體諒一切,但鄉下因匪不能住,城市因無錢住不起。此亦人情也。我以為最難者,即我既不能不遵蔣先生之命令,又不能不顧及部下之困難。」固然,處理此一問題容有困難,但陳誠對此滿腹牢騷更多可能還是因為自身利益的傷害。當時,陳誠梅開二度,與譚祥喜結連理,新婚燕爾,卻因蔣這道命令不得不長期勞燕分飛,陳的不滿可以想見。所以,在家書中,這段時間常常可以看到陳對蔣介石的冷嘲熱諷:「蔣先生此次下令不准官長眷屬隨軍同住,聞因陳調元部失敗,官長眷屬亦被匪俘虜者,不知其數。故此次赴漢,想不便帶蔣夫人同走。但其在漢勾留當不長久。」直到福建事變期間,陳誠仍然寫道:「蔣先生夫婦同赴浦城,真所謂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客觀而言,無論從年齡、資歷、身份、地位來看,陳誠硬要向蔣介石看齊,都有越格之嫌;蔣不准軍官攜帶家屬,從嚴格治軍角度說,無可非議,而陳誠以此反責蔣介石,不免有失濃道。利之所在,要把定腳跟,即使對陳誠這樣的人而言,也並不是件那麼容易的事。

更能體現陳誠逐利心態的,是其對所部權利的爭奪。在家書中,經常可以看到陳誠關於部隊經費問題的抱怨:「蔣先生對於其它不相關的人或軍隊,幾十萬幾百萬而不惜,對於基本部隊卻連飯也沒得吃,在各將領固可諒蔣先生之苦衷,而部下實多怨言也。」「中央軍是不怕多的,不要說發餉,連吃飯都可不管的。」當時經費不足固為事實,但此現象並非陳部所獨有,而陳屢以中央軍口氣抱怨蔣之待遇不公,也未觸及問題之要害。蔣介石對某些需要利用、爭取的部隊確願給予優濃待遇,其中包含著複雜的軍政目標,陳誠對此並非不知情,以此為依據要求蔣對自己另眼相待,未免不知輕重,引起蔣的惱怒當在情理之中。蔣在日記中曾寫道:「見辭修,聞其不明事理之言,訓斥之。中央直轄將領明顯表示對雜軍叛變者優遇,以為獎惡之根……此種傾向甚可慮也。」

三 羊公不舞之鶴

蔣介石一生,極重精神修養,自身修為如此,對其最賞識的下屬也不例外。作為蔣最信重的部屬之一,蔣指導陳誠,可謂盡心盡力,在修身上極下工夫,期許也非常人可比:「甚望吾弟克自砥礪,準備一切,以為最後定國之用。」由於陳誠拔擢極快,蔣尤其強調韜光養晦、戒慎恐懼。

陳誠少年得志,難免滋長驕氣,所謂「外間聲聞過譽,而不知自檢自戒,無形中生長驕心」。陳誠之驕,在國民黨中頗引物議,蔣介石也多所注意,數次致函陳誠,「戒其驕矜」。先是在電文中迂迴批評,「十八軍聲譽鵲起,固為可慰。據一般觀察,上下官兵已養成驕矜之氣」。把整個十八軍作為批評對象,避免直接刺激個人,但其真正所指其實雙方都應該十分清楚。對此,陳誠不以為然,回電說:「九一八事件發生,而各官兵敵愾之情,不可終日,言行之間,不無激烈之處。外間不察,謂為驕矜,致勞廑注,心殊不安也。又查一般對於赤匪,無不談虎變色。此種情態,殊為可慮。職每以赤匪絕非三頭六臂為言,期能轉移一般人之觀感。」這等於間接反駁了蔣介石的指責,澄清蔣所謂驕氣其實乃官兵之盛氣。接到陳誠回電後,蔣介石不再客氣,直接指出其所認為陳誠驕傲之處:「近來與弟相晤對語,別後總覺你說人之短,看人之輕,以你所言者,總括之,幾乎天下無可用之人。換言之,即以無人能出我右者之意,存乎其間也。此為任大事成大業者,最不可有之缺點,亦即自滿驕敗之起點……中年之人,如能於韜光養晦之句,時加注重,則猶可及時蓄銳,以收後來發揚光大之效。」

對於蔣介石不留情面的批評,陳誠內心五味雜陳,在家書中他強調的是蔣介石對他的期許,寫道:「接蔣先生一長函,大意說我看不起人矯驕,非任大事成大業之道。但其望我之切,無異形於言表。」多報喜、少報憂乃人之常情,何況蔣對陳的期望確屬事實,這樣的反應並不為過。至於對蔣介石本人,陳誠回電自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面不得不承認蔣的指責,表示:「驕氣一節,在他人或系出於猜度,然職追隨鈞座有年,而職之個性學力,無不在鈞座洞察之中。今以是礪職,聞之不勝惶恐。嗣後惟有切實悛改,以期無負鈞座知職之明。」同時,他也不甘心就此認錯,強調:「職亦不欲為羊公不舞之鶴,重辱教命也。」因為是蔣所言,所以陳不得不概括承受,但陳更要強調自己不是無能的不舞之鶴,潛台詞其實不無「能者遭怨」之意。

陳誠口是而心實非的態度,蔣介石自是心知肚明,無奈之餘,只有祭起王陽明的旗號,以開導陳誠於萬一。王陽明及其王學是蔣介石一生最推崇的中國傳統思想,觀諸蔣介石諸多言論,可資證實,勿待多言。這樣一個不藏之秘,蔣介石對最信重的陳誠傾囊以授。1933年2月,他致函陳誠,告以:「身臨江右,更覺陽明之學為可貴也。陽明得道於龍場,而立業於江右,故浙東學案,在江右尤為風行,希相與共勉之。並望注重陽明剿匪時之精神與方法。此固當時匪類智識不如今日赤賊之盛,故消滅亦易,然而其精神之修養得奏功效,亦不可不察也。自來成德立業,而能為民族人格增光者,未有不從修養精神為基礎。以修養精神者,絕非可即當唯心論者看待,而鄙視之。」蔣以自身為鑒戒對象,循循相誘:「凡宋明以來,成名之大儒,無論其為武功或文治,皆由其修養而臻於實踐之力得來也。故望弟對於存養省察、謹言慎行之端,須注意也。中於昔年亦頗矜持不群,輕棄收斂,至今思之,皆為好譽徇外之心所馳,而毫無把握,更無主宰,然恐悔之晚矣。尚望弟等及時注意,不可放過,則德業有基,不患功業不立也。」其實,戒慎恐懼功夫,朱熹較之王陽明更多強調,但蔣多有重王輕朱傾向,所以仍以王學為重點。在信的末端,他還不忘問及「陽明集撫州有買否?南昌亦可寄來也」,其苦心孤詣,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