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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萬歲

1947年12月,一個令人痛苦的冬天。我暫時回到法爾提西尼,本打算在那裡度過聖誕節假期。鎮子陷入一片騷動之中。米蓋利國王的突然退位剛剛被公之於眾。對於共產黨員而言,這幾乎算不上是令人吃驚的消息。推測起來,當地的斯大林分子早在收音機公佈這一消息前,就已受到了警告。否則你根本無法解釋公眾在獲悉公告後「自然而然地」爆發的狂熱情緒。

我們1941年的流放和1945年的遣返都發生在米蓋利國王在位期間,他是在他的父親、國王卡羅爾二世之後登上王位的。他風流成性,其放蕩不羈的行為令羅馬尼亞政治組織頭疼不已,更別提他與他那據說是猶太人的紅髮情婦埃琳娜·盧佩斯庫之間的關係了。米蓋利的第一次加冕是在他3歲時,至1941年9月,在他少年時代,他又得到第二次加冕,這是在他的父親在軍團與安東內斯庫元帥聯手操縱下遭廢黜之後。小國王沒有絲毫的機會來證明自己。在戰爭期間,他始終主要扮演著傀儡角色,生活在他母親的陰影之下,聽任那位conducǎtor,即這個國家的獨裁者揚·安東內斯庫的隨意擺佈。

1944年8月,在安東內斯庫被捕、與盟國休戰後,米蓋利國王成為斯大林的案頭擺設。現在,在全國各地的教室裡都醒目地懸掛著他和王后的肖像,與約瑟夫·斯大林的肖像肩並著肩。他有張喜氣洋洋的面孔,兩眼炯炯有神,喜歡賽車和飛機甚過喜歡權力和政府的陰謀詭計。所有的公眾集會都以「國王頌」開場,以「國際歌」結束。在「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的山呼海嘯的映襯下,「國王萬歲,和平與輝煌永在,國父與國家捍衛者萬歲」的相當平淡無奇的祝願顯得極其蒼白無力。

我的表哥泰裡克和朗西奧都是印刷工,他們的父親是提波印刷廠的合夥人,印刷廠的另一位股東是塔奇,他們全都在歡呼雀躍的人群中,懷著澎湃的激情,在城市的大街上載歌載舞。「共和國,共和國,人民現在是國王,人民現在是國王。」手風琴師讓樂器發出響亮的轟鳴,舞蹈重新開始,「共和國萬歲,人民萬歲」的頌歌一再唱起。我站在人行道的邊緣動彈不得,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切。然後,我奮力向集市擠去,我的伯父阿倫在那裡開了家小酒館。

自從我離開法爾提西尼,回到蘇恰瓦後,兩年中發生了許多事情,但1947年12月30日的事件是重中之重——國王退位!我不是君主體制的擁護者,但我可以感覺得到空氣中瀰漫的危險氣息。小鎮廣場上的所有歌者和舞者所慶祝的變化傳達了某種新的東西——好的抑或壞的—誰能說得清呢。童話故事可以在最出乎你的意料的情況下,從一種背信棄義的偽裝轉向另一種背信棄義的偽裝。君主制滅亡了,從此以後,我們將生活在羅馬尼亞共和國之中。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阿倫伯父的小酒館,把這令人震驚的消息告訴他。他無動於衷地點了點頭,因為他有更緊迫的事要做。我來不及脫掉外套,就去通知雷切爾伯母,她肯定對這個驚天動地的事件激賞不已。她肯定也聽說了,一群猶太人不久前已前往聖地,決定突破英國人的封鎖,當時,這種封鎖實際上關閉了猶太人向巴勒斯坦移民的大門。他們必須偷偷地潛入巴勒斯坦,如果被抓,就會有被囚禁在塞浦路斯的危險。「他們在繼續遷徙,他們向巴勒斯坦移民。」在街頭巷尾看熱鬧的女人們交頭接耳地說,與此同時,街道上的人群紛至沓來,絡繹不絕。但雷切爾伯母聽到這個消息後,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是帶著屬於另一個時代的和善與平靜,堅持讓我脫下外套,讓自己暖和些,並且吃點兒東西。

阿倫伯父與雷切爾伯母的淡然沒有打消我的疑慮。相反,我感覺到他們漠然的表面下隱藏著一種擔憂。他們似乎有什麼事情瞞著那個受到驚嚇的孩子,他剛剛目睹了一場共產黨的示威遊行,氣喘吁吁地衝進門來。我告訴阿倫伯父,我想回蘇恰瓦。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一會兒,令我驚愕地表示同意。「好吧,你可以回家。」他說。「我想馬上就走。」我說。那對夫婦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擔心地看著他們垂頭喪氣的侄子。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其間他們在盤算著如何應對這些歇斯底里的行為。「好吧,伯納德會套好馬。」伯父平靜地說。雷切爾伯母一言不發,可她的手神經質地扭曲著。他們失聰的兒子伯納德被叫了來。通過一系列富有表情的口型和手勢,他弄明白了,他要去套馬拉雪橇。「半個小時後,」阿倫和雷切爾指著牆上的時鐘說:「一切都必須準備完畢。」伯納德聾得像蘿蔔,可他明白了指示。

直到那時,那位不速之客才接受請求,脫下外套,坐了下來。他狼吞虎嚥地吃著肉丸、新鮮沙拉和麵包。等他吃完後,伯納德微笑著指了指時鐘。他急匆匆地重新穿上外套,將帽子拉到耳朵上,然後戴上手套。他做好了出發的準備。阿倫伯父擁抱了他,雷切爾伯母吻了他,伯納德拉過他的手,雪橇正等在院子裡。他們用毯子、皮毛和稻草把他包得嚴嚴實實,他即將開始自己北極圈的遠征。

他們穿行在呼嘯的風中,紛飛的雪中,陣陣席捲而來的風暴中。道路白光閃爍,天空是白色的,馬是白色的,一望無垠的白色荒原無限延伸著,由孔武有力的白甲騎士駕馭的雪橇毫不費力地滑行在這荒原之上,馬兒那強壯而修長的脖子上掛著的鈴鐺叮噹作響,發出宛如童話故事中的鈴聲。天寒地凍,好幾層的毯子是柔軟的,羊皮是寬大的,所有這些上面又蓋著一堆稻草。然而,儘管穿著厚厚的毛襪和結實的靴子,乘客的腿還是凍成了冰柱。駕馭雪橇的人因為體格結實,所以一點兒也不怕冷,他毫不在意地驅車向前,對周圍的哀嚎充耳不聞。白色的道路似乎永無止境。噬人的寒冷,紛飛的雪花,馬蹄的嗒嗒聲,馬兒噴出的冒著蒸汽的鼻息,雪橇滑板的顛簸滑行,鈴鐺的叮叮亂響,令人絕望的風的哀鳴——一種無邊的恐懼。

終於到家了,那個雪之子被小心翼翼地除去層層包裹的衣物,立即安置在熱烘烘的火爐旁。家人給了他一杯加了蜂蜜的熱騰騰的甜茶。他發出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他的父母不明白他想要什麼。「離開了,離開,離開,離開了。」他不斷地重複著說,只有力氣一次說出一個音節。「立——刻,馬——上」,這就是他們從他那貓叫似的聲音中僅能分辨出來的話語。「離開?你才剛剛到家啊。」父親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明天。早上。我們離開。」那小愛斯基摩人重複道。「誰離開?去哪裡?」母親在一片茫然中不斷問道。「明天。立刻。明天早上。」沒有抗議,沒有嘲笑。「好,我們明天再說。現在,喝點茶。你凍壞了,喝點茶。」

「不,不,」那微弱的聲音再次響起:「結束了,結束了。」他一直愣愣地盯著茶杯。「你們一定得答應我。」他們沒有反對他,也沒有表示同意。「答應我!現在,現在,你們一定得答應。」他堅持道,穿著毛襪的腳狂暴而有節奏地踢著木桌的腿。有人已脫去了我凍成冰塊的靴子,所以我是穿著厚毛襪坐在那裡,憤怒地踢著桌子腿,桌上放著我重新被注滿了的茶杯。「喝吧,現在先喝點兒茶。我們明天再談這事。」我以前聽到過這些——那古老世界的小心謹慎、充滿恐懼的訊息,那古老的語碼,那妥協折中,那死氣沉沉的鬱積的恐懼。這些事情激怒了我,它們一如既往地讓我感到窒息。「好吧,我們答應,說話算數。現在趁熱把茶喝了。」我聽到他們溫和的、具有催眠作用的聲音,那遲遲無果的協商意見,它來自我渴望逃離的猶太人區。

1947年的那個冬天,我對離開的渴望來了個歇斯底里的大爆發,從那時算起,時間幾乎過去了40年。與此同時,我學會了唱一首不同的歌。那些猶豫不決,那拒絕用在家的流亡與一次真正的、不可避免的流亡相交換的行為,已經成了我正在進行中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