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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記憶在悔恨中找到了焦點,那悔恨將我們與那些我們再也無法帶回的東西綁在了一起。那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一個秋天的午後,地點在小小的布克維納火車站。那一時刻的寧靜一直縈繞在兩位旅客的腦海中,即使是在他們已經登上火車後依舊如此。他們沉默地在窗邊面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來。一種無法言說的憂鬱淹沒了他們。他們說出的最初的幾個詞彙,特別是他們的語調,表達了對那種安寧的接受,這安寧自那個秋日下午的午餐過後就降臨在了他們身上。老婦人似乎不喜歡向她提出的問題,可她顯然沉浸在那一和諧時刻所帶來的喜悅中,沉浸在有機會感受旅伴帶給她的親密感和興趣的喜悅中。

猶豫了片刻之後,她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她說起自己的年青時代,說起她居住的小集鎮的日常生活,在這個鎮子上,你通常會以為這個鎮子具有那種偏遠地區的停滯狀態,許多事情往往未等發生,就會窒息而亡。事實恰恰相反,許多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發生了。某人與某人私訂終身,並私奔到了巴黎,使女孩子貧窮、虔誠的父母驚駭反感,更別說整個社區了。新娘被迫進入槍口的射程之中——想像一下。一個少年每週走二十多公里的距離——想像一下——來與傢俱商雷米爾下棋。糖果製造商內森開始了又一樁對鄰居的訴訟,這是一年中的第六次——你能想像嗎?——因為鄰居侵佔了他商店門口的人行道。他的兒子——也叫內森,也是個糖果製造商——不厭其煩地談論托洛茨基和斯大林。往昔歲月裡的一個小集鎮的大戲……

書店呢,我問。鄰村的農人來書店不僅是購買孩子要的教科書和學習用品,而且也談論他們的法律困境,或弄清誰贏了選舉,是自由黨還是基督教農民黨,因為書商阿夫拉姆無所不知。

「父親早晨很早就起床,走著去車站,去取成捆的報紙,無論春夏秋冬還是颳風下雨都雷打不動。他常常不停地說笑話,對每個人都很好;他從未失去過信仰。可母親是個疾病纏身的可憐蟲。」

麻煩和痛苦呢?這個問題始終沒有得到回答。「那時你有麻煩嗎?」我輕聲地問,「阿里爾提到一些謠傳,一些麻煩。」

「什麼樣的麻煩——他是什麼時候告訴你的?在巴黎,1979年?」

轉眼之間,我們已變成了保護者和被保護者。這個問題無意間增加了兒子的煩惱,他一直覺得母親想要保護他。她一直在保護他,甚至使這種保護成為一種窒息。可現在,局面顛倒了過來,他在保護她。這似乎並沒有攪擾她,實際上她似乎被感動了,甚至有些自得。在他的堅持中,她感到的不僅是好奇,而且還有溫情,這與那個影響了他倆的寧靜的午後甚為和諧。她正在被推回過去,有人正在向她提出理應遠遠地拋在腦後的問題,可這一次,她似乎並不介意。

「是的,當時有些有關離婚的麻煩。」

「什麼離婚?誰離婚?」這是個沒有說出口的問題。故事還幾乎算不得開始,它需要呼吸的空間。

「由於那次離婚,我們失去了一所房子,是給我當陪嫁的房子。我的哥哥因為是男人,所以擁有優先權,可雖然我是最小的,而且是個女人,我卻是那個幸運兒。」

我本來就不再望著窗外,但現在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說故事的人身上。

「你以前結過婚?」

「是的,嫁給了一個騙子。他把一切都賭得精光。他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是場災難,持續了不到一年。」

「而你從未說起過它?」

她似乎沒有被兒子天真的困惑所打擾,也似乎不急於作答。

家族中誰都不曾提起過那段往事,連一點兒暗示都沒有。這些年來,大家對此一直三緘其口,直到現在,沉默才被打破,在這節火車車廂裡,母親與兒子再次陷入沉默。就連那日在巴黎,在我們唯一見面的場合,阿里爾,她的表兄,也未提到那次離婚。他只是微笑著,讓人聯想到自己表妹過去的某件令人生疑的事情,卻從未提及另外一樁婚姻。阿里爾迅速轉向我們會面時的核心話題——離開。「你怎麼能,」他問,「生活在那條死胡同中?你怎麼能夠忍受那微不足道的小地方的快樂、那微妙的微言瑣事、那魔力和糞渣?」

我過去常會對此類傲慢自大的侵犯感到怒不可遏,在羅馬尼亞和國外,我多次成為這種侵犯的靶子,可在20世紀70年代末,當專政的災難進行得如火如荼時,我沒有可以爭辯的餘地。我的母親,阿里爾的表妹,被同樣的困擾所折磨,離開,但她已學會不用問題給我施壓。她知道我為什麼不能離開,並不再追問。阿里爾本人現在瞭解了我選擇留在這個他老早就已離開的死胡同的原因了——我是個作家,我必須用自己的語言寫作。畢竟,他在年青時代也曾萌生過寫作的念頭,而且始終是位如饑似渴的讀者,那些塞滿書籍的書架、堆滿書籍的椅子,以及被書掩埋的桌子、沙發和地板,都是明證。

「那人叫什麼?」阿里爾問。「在20世紀30年產生了如此的激情的作家?內在災難和外來災難,這正是他常常談論的,不是嗎?」他陷入了沉思,他知道沒有什麼可以治癒寫作的瘋狂。可過了幾秒鐘,他轉向我,用他那盲人似的大而混濁的眼睛盯著我,然後又用力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左臂。「那東西沒有良方,對於寫作來說,就連女人也不行,就連金錢也不行,就連自由或民主也不行。」他大笑著說。

然而,他確實知道一種治癒方法。他把我的胳膊緊緊夾在他的臂膀中,用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盯著我,使我呆若木雞,他準備把新發現傳授給我:「只有對上帝的信仰才能治癒作家的疾病,或者至少是信仰。」

「也許吧。可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其實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個宗教信仰者,你看不到迦南之地[1]的吸引力,我不久之後退了休,就將在那裡度過餘生。當然,你不會是出租車司機或冰激凌小販,或者會計,就像那個體面人,你父親,我可以看出來。可這樣一來,我又要提出這個問題:你為什麼不在耶路撒冷的猶太高等學校讀書,在那裡你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學習。」

我竭力想掙脫他的鉗制,並睜大眼睛盯著這個瞎子,他用自己那視若無睹的眼睛回望著我。

「猶太高等學校?什麼樣的猶太高等學校?在我這個年齡,憑著我對信仰的缺乏?」

於是,我來了,投身於對話之中。這會是個信號,表明這個荒謬的念頭居然能夠與把我束縛在多瑙河畔居民的微言瑣事中的荒謬的喀邁拉[2]相互競爭嗎?叛逆的阿里爾連一根頭髮或一絲目光也沒留下,但那惡魔的火焰仍舊在他那妖孽叢生的腦子裡熊熊燃燒。

「一所特殊的猶太高等學校,一所神學院,為那些從未有機會研究這些論題,但需要提出與宗教有關的問題的知識分子開辦,即使他們也許心存懷疑。我可以保證你能夠進去。我與擁護猶太復國主義者聯繫密切。相信我,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這是真正的靈感,我很長時間都沒有靈感了。但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靈感自然會來。」

對我母親說出這一切徒勞無益,只能使她增添毫無意義的希望和幻想。我從布加勒斯特回來後,得到靈感的阿里爾會在夜晚最古怪的時間把我叫起來,不僅僅是要重複他的猶太高等學校的建議,而且是為了對他拋在身後的國家大肆嘲笑。「微言瑣事,甜言蜜語,就是這些東西讓你一直窩在那裡嗎?」他用自己那法國化的腔調低語道,而值班的安全部特工們正在勤勤懇懇地進行竊聽。「我警告你,正如我在半個世紀前警告你母親一樣,恐怖將會到來。這樣的愛,即是對你們那結結巴巴的總統的熱愛。我聽說人們叫他Puiu,小雞雛,你能相信嗎,Puiu!於是,Puiu出了國,得到了這個星球上的戴王冠的猿猴、總統、總書記以及動物園主管的擁抱……」

無疑這是說給安全部的竊聽者們的,好讓我的生活變得艱難,也許會讓我被捕,或者至少強迫我離開那條死胡同,通過遙控,逕直前往位於首都的神學院,他將在那裡算總賬。他一次也沒問起過他的表妹,我母親。至於那次奇異的離婚事件,命運將它保留到了幾年後那個陽光燦爛的羅馬尼亞秋日的火車旅途中,這秋日現在正愛撫而溫柔地擁抱著母親與兒子。

阿里爾在暗示自己表妹紛亂的年青時代時,只是微笑著,從未提起過另外一樁婚姻。離婚的原因也許甚至不是老婦人現在揭示的那個原因。它是那種人們絕口不提的問題之一,人人總是對此話題保持緘默。你對與自己一起生活了整整一生的人的瞭解近乎於無。

母親現在已過了75歲,兒子即將45歲。他們正前往巴克烏(Bacǎu)——距蘇恰瓦大約兩小時——去看一位眼科醫師。她的視力已顯著惡化,與之相對應的是,最近幾年她的整個身體普遍虛弱,飽受疾病與痛苦的侵襲。兒子從布加勒斯特一路陪她去看病。他們沒有行李,只有一個小包,裡面裝著他們夜裡要用的東西和一些冷食。旅館的房間已事先訂好。他小心翼翼地扶她下了火車。老婦人倚靠在兒子的手臂上,他們慢慢地離開了火車站。旅館就在附近,房間位於第三層,很乾淨。她隨後將食物從包中取出,將它放入小冰箱中。她從包中拿出的還有自己的拖鞋、睡衣和家常便服。她脫下衣服,站在那裡,光著腳,穿著貼身女背心。這是尷尬的共謀關係中的一個令人羞辱的時刻:瘦削的身體,下垂,衰老,以及不成比例的大手和大腳——她通常不怎麼羞怯。早已忘卻的記憶的閘門立即被打開了,那些青春期的懷疑與困惑,那些罪惡的時刻——出生前的家,胎盤。只要是為了兒子,女人會在任何時候獻出身體的任何部分,就像一個犧牲品。

他窘迫地轉過身去,像以前多次做過的那樣。他走到窗邊,將目光投向遠處的街道。他可以聽到她緩慢的動作,穿睡袍的窸窣聲。她慢慢將睡袍套在她那哀傷、卑賤的身體上,一隻袖子,然後是另一隻。然後是靜寂……她一定在繫緊睡袍。然後她彎腰去穿拖鞋,先是左腳,然後是右腳。太陽正停留在窗戶那狹窄的邊框上。她在火車上那令人驚訝的坦白迴盪在空氣中。然而,那天的和諧並未被打破。她拿出自己的編織物。他走出去,到了市中心,但很快就回來了。他發現她還在織著東西,很平靜,甚至很快樂。我們與世界的短暫和解仍在持續。兒子去了哪裡,去書店了嗎?她瞭解他的習慣。他餓了嗎?她已經把食物從冰箱裡拿了出來,將它放在一隻盤子裡,好讓它解凍。她坐在桌邊,面對著他。他看著她,沉默不語。除了在火車上,在那節恍如夢幻的空蕩蕩的車廂裡,他問她的那個問題,他還帶來了另一個吃驚的發現。

他幾年前就在布加勒斯特猶太人社團的檔案中發現了有關布杜傑尼的文獻,那個集鎮是他的曾外祖父、外祖父、舅舅和姨媽生活過的地方,現在坐在他對面的老婦人在那裡度過了自己的青春,嫁為人婦,不只是嫁給他父親那一次,而是兩次,正如她現在所揭示的那樣。她在這個地方離婚,再婚,生子,她現在正在同這個兒子共度這田園詩般的秋日時光。他想要從口袋裡掏出一些紙片,他敢肯定,她會覺得很有趣。但那用平鋪直敘、實事求是的語調做出的令人感動的坦承(彷彿那個消息是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評論),不知何故使他停住了手。他突然意識到,長時間保持一個秘密是多麼容易,秘密被揭露又會是多麼偶然,與這一令人震驚的時刻相比,其他的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包含在那些打印的紙頁中的過去的編年史會勝過他那天下午剛剛瞭解到的秘密嗎?

「如果我讀給你聽,你會感興趣嗎?」他本應這樣問。是的,毫無疑問,她怎麼可能不感興趣?畢竟,她一定瞭解人們在文獻中所提及的一切,她一定知道所有的地點和日期,那些人及其家人、職業、年齡、相貌、環境。可他什麼也沒說。文件留在了他的口袋中。

當時,在20世紀80年代初,我還沒有習慣於不可挽回的失去。很多時候,我也對將它們存檔的可能性心存懷疑。因此,我沒有錄音記錄,我沒有轉錄事件,我沒有保存當時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在我面前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和話語。

[1]迦南之地(Land of Canaan),《聖經》故事中稱其為上帝賜給以色列人祖先的「應許之地」,是巴勒斯坦、敘利亞和黎巴嫩等地的古稱。

[2]喀邁拉(chimaira),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