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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九六年四月十九日

星期四來臨了。早上,天空昏暗,陰雨不停。居裡夫婦雖然一心想著工作,卻無法把四月份梅雨帶來的陰鬱從心頭抹去。皮埃爾要去參加理學院教授協會的午餐會,隨後要找出版商高提耶—維拉斯校訂書稿,最後要去科學院。瑪麗也有幾樣事情要做。

早上夫婦倆一片忙亂,幾乎彼此沒照過面。皮埃爾在樓下大聲問瑪麗,去不去實驗室。瑪麗正在樓上給艾萊娜和艾芙穿衣服,回答說也許今天沒時間去,周圍太嘈雜,壓過了她的聲音。前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皮埃爾匆匆離去。

瑪麗在家裡與兩個女兒和居裡大夫吃午飯的時候,皮埃爾在當頓路的蘇西埃泰·薩旺特飯店與朋友們親切交談。他喜歡這種平靜的聚會,參加者談工作、談巴黎大學和研究情況。開始時的一般交談後來轉向實驗室發生事故的話題,皮埃爾立刻提出,他支持制定一項計劃,減少實驗人員可能遭受的危險。

將近兩點半的時候,他起身對大家微笑致意,與讓·佩林握手道別,說是晚上還要與他見面。到了門口,他抬頭看了一下天空,帶著憂鬱神情,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接著,他撐開手裡的大雨傘,在傾盆大雨中走向塞納區。

到了高提耶—維拉斯那裡,他見所有的門都關著:發生了罷工。他離開高提耶—維拉斯的房子,沿多非納路走去。這條路十分嘈雜,馬車伕的喊叫聲和鄰近鐵軌傳來的電車煞車聲響成一片。巴黎舊城區這條街道車水馬龍,擁擠不堪。兩個方向的馬車勉強能在馬路上通過,在下午這個時間,狹窄的人行道上擠滿了無數行人。皮埃爾本能地避開人流,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時走在石砌的路沿上,有時乾脆走下車道,他腳步踉蹌,心裡還在沉思。當時他兩眼出神,心事重重,想的到底是什麼呢?是在想他的實驗?是在想他的朋友歐班的研究工作?這位朋友準備提交科學院的論文此時就裝在他的衣兜裡。要不就是在想瑪麗?

他在瀝青路面上已經走了幾分鐘,一直跟在一輛速度緩慢的出租馬車後面,朝諾夫橋走去。到了這條路與碼頭路交叉的路口,喧鬧聲非常強烈。沿河岸有一條通往協和宮的電車軌道。一輛兩匹馬拉的載重貨運馬車出現在橋頭,馬匹一路小跑,越過鐵軌,拐上多非納路。

皮埃爾想要橫穿馬路,上對面的人行道。他心不在焉,忽然從剛才那輛擋住他的出租馬車後面閃出身來。出租馬車的方車廂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沒看到對面駛來的馬車。他連忙朝左邊走了幾步,卻撞上一匹噴著熱氣的牲口。這是一匹拉著載重貨車的馬。當時貨車正好與那輛出租馬車錯車,兩車距離近得要命。皮埃爾一驚,動作更加笨拙,想要抱住馬脖子,可是馬兒突然前蹄騰空。路面很濕,科學家後跟一滑,倒在沉重的鐵蹄下。一聲驚呼引來十幾聲驚恐的呼喊。行人紛紛高喊:「站住!站住!」車伕拉緊韁繩,沒有用處,拉車馬並不停下。

皮埃爾倒下了。他不但活著,而且沒有受傷。他沒有喊叫,幾乎一動也沒動。馬蹄從他身體兩邊踏過,接著是馬車的前輪。也許可能出現奇跡。巨大的載重馬車上裝著六噸貨物,繼續往前移動了幾碼。馬車的左後輪碰上一個脆弱的障礙物,輕而易舉便將他碾碎了:那是一顆頭顱,是一個人的前額。顱骨碎了,紅色的東西濺在泥濘中。那是皮埃爾·居裡的大腦。

警察抬起餘熱尚存的屍體,生命已經在片刻之前離開了這個身體。警察一連叫了幾輛馬車,但車伕都不願把一具沾滿泥污的血淋淋屍體裝在自己的馬車上。幾分鐘過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群圍著那輛停下來的貨車,向無辜的車伕路易斯·馬寧發出怒吼。最後,兩個人抬來一副擔架,將死人抬到一個藥房,其實完全沒有用處。後來才抬到附近一個警察派出所。人們取出他的錢包,核對了他的證件。消息傳出來,說死者是著名科學家皮埃爾·居裡教授,圍觀的人群加倍騷動,警察不得不出面保護,才使車伕馬寧免遭拳腳。

醫生德胡埃先生用海綿洗淨那張沾滿泥污的面孔,察看他頭顱上的創口。二十分鐘前還是完整的頭顱,如今變成了十六塊碎骨頭。人們通過電話通知了理學院。不久,大奧古斯汀路上這個不知名的警察派出所裡,一位所長和一個秘書出於禮貌到場表示對死者的同情,這位物理學家的實驗室助手克拉克先生俯身慟哭。那位漲紅了面孔的車伕也在哭泣。

皮埃爾躺在人群中,額頭上纏著繃帶。他的臉沒有受傷,露在外面,現在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了。

那輛貨車有二十英尺長,車裡裝滿了軍裝,此時停在派出所門外。雨絲一點點沖刷掉一個車輪上的血跡。兩匹年輕強壯的馬兒為主人不在而稍感驚恐,馬噴著響鼻,馬蹄不安地踏著路面。

災禍降臨到了居裡家。幾輛汽車和出租馬車沿舊城牆駛來,彷彿拿不定主意似的,在空曠的大道上時而停下,時而緩緩行駛。共和國總統府的代表按了門鈴,聽說「居里夫人還沒有回來,」便離去了,並沒有說明來意。門鈴再次響起,這次,理學院的院長保羅·阿佩爾、讓·佩林走進屋子。

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居裡大夫和一個傭人。他們對如此重要的人物來訪覺得詫異。大夫朝兩名客人走去,察覺到了他們慌亂的表情。保羅·阿佩爾奉命先向瑪麗報喪,因此沒有對她公公解釋,神情十分尷尬。老人無法長時間壓住心頭的疑惑,他並不提問,說:

「我兒子死了。」

聽完那場事故的敘述,他滿面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悲憤交加。居裡大夫親情與絕望一齊迸發出來,責怪兒子事事心不在焉,結果付出了生命代價。他嘴裡不停地重複一句痛心的責罵:「真不知道這小子當時做的是什麼夢!」

六點鐘,鎖孔裡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瑪麗生氣勃勃出現在客廳門口。從朋友們過分恭敬的態度中,她隱約覺察到了哀悼的跡象。保羅·阿佩爾重新敘述了事故經過。瑪麗凝住了,一動也不動,彷彿根本沒有聽懂他們說的話。她並沒有倒在他們親切伸出的胳膊裡,沒有痛哭,甚至沒有發出一個呻吟,像個泥塑木雕一樣沒有生氣,也沒有感覺。在死寂中過了很久,她的嘴唇終於動了動,低聲提了個問題,彷彿渴望聽到否認的答覆:

「皮埃爾死了?死了?真的死了?」

突然降臨的災難能讓一個人發生徹底改變,這種情況並不少見。短短幾分鐘裡發生的事件,對我母親的性格、對她的命運、對她女兒們的命運發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瑪麗·居裡並沒有從一個幸福的年輕婦人變成個心靈無法安慰的寡婦。她發生的蛻變不是表面的,卻非常深刻嚴重。瑪麗內心思緒的錯亂和莫名的恐懼太狂暴了,無法通過哭訴或談話發洩出來。從「皮埃爾死了」幾個字傳進她意識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永遠籠罩在了沉沉的莫名孤寂中。在四月的那一天,居里夫人不僅變成一名寡婦,也變成了一個無法救治的可憐女人。

目睹了這幕悲劇的人們都感覺到了,一道無形的牆壁將她與他們分隔開來。瑪麗聽不見他們哀傷的安慰。她眼睛裡沒有淚水,面色蒼白灰暗,回答幾個緊迫問題也極為勉強。她吐出幾個字眼,拒絕法律調查所需的屍體解剖,並要求把皮埃爾的遺體送回家。她請求佩林夫人在今後幾天照料艾萊娜,給華沙發了個電報說:「皮埃爾死於車禍。」然後她走到花園裡,坐在雨中,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捧住腦袋,眼睛視而不見,兩耳聽而不聞,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她的伴侶。

人們首先給她送來從皮埃爾口袋裡發現的幾件遺物:一枝自來水鋼筆、幾把鑰匙、一個錢包、一個還在走的完整手錶。最後,在八點鐘,一輛救護車停在房子前面,瑪麗爬上車子,藉著暮色看見那張平靜和藹的面孔。

擔架吃力地緩緩穿過狹窄的屋門。安德烈·德比爾納去警察派出所運回良師益友的遺體,這時又是他挑起這副悲哀的負擔。他們把死者停放在樓下一間屋子裡,瑪麗就與丈夫獨自待在裡面。她親吻他的臉,親吻他依然柔軟稍帶溫熱的身體,親吻他還能屈伸的手。入殮時,人們強行把她拉走,免得讓她看到那不祥的過程。她迷迷糊糊服從了,接著忽然覺得不能讓人白白奪走這幾分鐘時光,也不能允許別人照料這具血污的遺體,她又衝上去抱住他的遺體不放。

第二天,雅克·居裡來了,瑪麗這才放鬆了緊繃著的喉嚨,也打開了眼淚的閘門。單獨面對著這一生一死的兩兄弟,瑪麗再也忍不住,終於開始哭泣。後來,她重新挺起身,在房子裡來回走動,詢問艾芙是否照常梳洗過。她走到院子裡叫艾萊娜,孩子正在佩林家玩積木,她便隔著柵欄跟孩子說話,告訴孩子說,爸爸腦袋上受了重傷,需要休息。這無憂無慮的孩子便回去接著玩積木。

幾個星期過去了,瑪麗不願當著別人面說出心中的悲苦,便陷入沉沉孤寂,心靈的孤寂有時讓她痛苦得不禁放聲高喊出來,她在一個灰色封面的筆記本裡,用顫巍巍的筆跡傾訴讓自己感到窒息的心聲。這幾頁淚漬斑斑的文字筆跡潦草,只有不多幾段可以發表。她在用文字與皮埃爾交流,她在呼喚他,向他提問。她盡量把那場變故的每一個細節都記錄下來。這場悲劇把他們夫妻拆散,讓她此後永遠受到心靈的磨難。這是短短一篇日記,是瑪麗第一次寫日記,也是她唯一保留下來的幾段日記。其中反映出這個女人生活中最悲痛的幾個時辰。

……皮埃爾,我的皮埃爾,你像個可憐的傷員一樣靜靜躺在那裡,彷彿睡著了,腦袋上纏著繃帶。你的表情那麼溫和從容。你還是那副沉思的模樣,深陷在自己的夢想中。我以前說你有兩片貪婪的嘴唇,可如今這嘴唇變得毫無血色。你的小鬍子變得花白。你的頭髮幾乎看不見了,因為傷口就在額頭上面。右面還能看見碎裂的骨頭。啊!你受了多大的痛苦,流了多少鮮血,把衣服都染紅了。你這顆可憐的頭顱受過多麼可怕的撞擊啊!我以前常常雙手撫摸你的腦袋,親吻你的眼皮,你就閉上眼睛讓我親吻,用熟悉的姿勢把腦袋伸給我……

……星期六早上,我們把你裝進棺材,當時我捧著你的腦袋。我們最後一次吻了你冰冷的臉。後來,我們往棺材裡放進花園裡採來的長春花,還放了一幅我的照片。就是你喜歡的那幅照片,你管它叫「可愛的小學生。」這張照片一定要陪在你身邊,因為照片上的那個女子因為使你高興而幸福。你與她僅僅見過幾次面,便毫不遲疑地請她與你共同生活。你常常告訴我說,你生活中辦事毫不遲疑僅有這一次,而且完全相信自己沒做錯。我的皮埃爾啊,我也相信你這事沒做錯。我們是天生的一對,不能不結合在一起。

你的棺材已經蓋上,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允許他們用可怕的黑布蒙住棺材,我在上面灑滿了鮮花,自己坐在旁邊。

……他們來了,要運走你。那是一群悲傷的人。我望著他們,沒有對他們說話。我們把你運回西奧克斯,把你放進深深的墓穴。後來,一批莊嚴肅穆的人們從我們面前走過。他們想把我們帶走。雅克和我拒絕離開。我們要看到一切都辦妥。人們填上墓穴,在墳墓上擺了一束花。一切都結束了。皮埃爾長眠地下,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都完了。

瑪麗失去了伴侶,世界失去了一個偉人。皮埃爾·居裡在雨中暴死於泥濘的多非納路,這條消息激起公眾的驚駭。各國報紙都用好幾欄篇幅,報道這一悲痛的事故。無數唁電唁函紛紛發往凱勒曼大道上的這所房子,落款者中有國王、部長、詩人、科學家,也有許多不知名的人士。在這一捆捆函電、文章中,能看到一些動情的哀悼:

凱爾文勳爵:

驚悉居裡去世,極為悲痛。葬禮何時舉行?我們明早趕往米拉勃飯店。

馬斯蘭·伯特洛:

……噩耗傳來,如遭霹靂。這位天才的科學家對科學和人類已經做出諸多貢獻,科學和人類還在期待這位天才做出更多的貢獻!一切期望頃刻化為灰燼,一切成就均變成不可磨滅的記憶!

李普曼:

我失去了一個兄弟。以前我並沒有意識到我與您丈夫的感情聯繫竟如此密切。

夫人,我也感到切膚之痛。

皮埃爾·居裡的實驗室助手查爾斯·切夫納:

我們許多人真誠地崇拜他。除了我的家人外,他便是我最敬愛的人之一。他對最卑微的合作者也體貼入微,關愛備至,施與博愛,我們都崇拜他。噩耗傳來,他的實驗室助手無不痛哭,我從未體驗過如此真誠的悲哀。

瑪麗從此被稱作「傑出的寡婦」。她就像在其他場合一樣,這次也要逃避名望的襲擾。為了避免舉行官方追悼儀式,瑪麗將葬禮提前到四月二十一日星期六舉行。她拒絕人們列隊送葬,拒絕官方代表到場,拒絕名人發表演說,只求以最簡單的儀式將皮埃爾葬在他母親安息的西奧克斯。當時的教育部部長阿里斯蒂德·布裡安不顧她的要求,堅持以體恤的姿態跟隨著皮埃爾的親友,將皮埃爾的遺體默默送往那個遙遠的郊外墓地。

新聞記者躲藏在墳墓之間,觀察著身穿重喪服的瑪麗:

……居里夫人挽著她公公的胳膊,跟在丈夫的靈柩後面,走到栗樹遮陰的牆腳墓穴前。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堅定的眼神一如既往。後來有人在墓旁獻上一束鮮花,她突然抓起花束,摘下花朵,一朵朵撒向靈柩。

她的動作緩慢而鎮定,如入無人之境。送葬的人群深為感動,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也沒有人喃喃議論。

葬禮主持人要求居里夫人接受送葬者的弔唁。她這才默默放下花枝,離開墓穴,返回她公公身邊。

(《新聞報》一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以後幾天裡,巴黎大學和所有將皮埃爾·居裡視為自己成員的國內外團體均發表文章或談話,頌揚這位去世的科學家。亨利·普安加瑞在科學院追憶他的朋友時稱頌道:

凡瞭解皮埃爾·居裡的人都知道,與他的友誼交往持久而令人愉快。他高雅的魅力源自他的謙恭、真誠、正直和優秀。

誰能相信,在他溫和的表面下竟深藏著不屈的靈魂?他堅持著高尚的原則,決不為之妥協。他熱愛的高尚原則來自他的教養。那是絕對真誠的典範。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上,這些原則也許標準太高。我們屈從人性的弱點,往往做出千百種小小的讓步,但他決不肯屈從。在他看來,他對這種原則的崇拜與他對科學的崇拜是不可分割的。他以自己的行為為我們做出了光輝的榜樣,讓我們認識到,對真理樸實而純潔的熱愛可以產生多麼崇高的責任觀念。人們信仰何種神不是關鍵,創造奇跡的不是神,而是信仰。

瑪麗在日記中寫道:

……葬禮後第二天,我把一切都告訴了艾萊娜,她當時仍然待在佩林家……她起初並不理解,沒說什麼話就讓我走了。後來,她好像哭了,嚷著要找我們。回家後她哭了很久,然後去找小朋友們,好把這事忘掉。她並不詢問具體情況,起初還不敢說起父親。她見了人們給我送來的喪父顯得驚悸不安……現在,她似乎根本不再想這事了。

約瑟夫和布羅妮婭都來了。他們真好心。艾萊娜找伯父和舅父玩耍;艾芙在屋子裡到處蹣跚走動,由於不懂事,在發生各種事情的時候照樣歡笑玩耍。人人都在交談。我守著皮埃爾,守著躺在靈床上的皮埃爾。

……皮埃爾,你死後那個星期日的早上,我陪雅克走進實驗室。這是你死後我頭一次去那裡。我想繼續為那條曲線做測量,就是你和我都做過幾個點的那個測量。可我覺得無法進行下去。

走到路上,我覺得像是受了催眠術,對什麼都無法留意。我不會自殺,甚至連自殺的念頭都沒產生過。但是,馬路上那麼多車,難道不會有一輛讓我也得到與愛人同樣的命運嗎?

居裡大夫、他的兒子雅克、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布羅妮婭,大家注意著這個身穿喪服的婦人,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心裡都覺得恐怖。瑪麗表情平靜冰冷,彷彿變成一部機器,甚至看到孩子們都不能喚起她的感情。她舉止呆板,神情恍惚,雖然身體沒有跟隨死去的丈夫離去,可精神似乎已經離開了活著的人們。

但是,活著的人們卻在她周圍忙亂著,為她難得想到的前途擔憂。皮埃爾·居裡之死引發了許多重要問題。皮埃爾未竟的研究工作命運如何?他在巴黎大學的教學工作如何應付?瑪麗的前途會是怎樣?

她的親戚們壓低聲音討論這些問題。大家也聽取接連來凱勒曼大道家訪的教育部和大學代表提出的建議。葬禮後的第二天,政府正式提出向皮埃爾·居裡的遺孀和遺孤發放一筆國家撫養費。雅克把這一提議告訴瑪麗。瑪麗斷然拒絕:「我不要撫養費。我還年輕,能掙錢養活自己和女兒們。」

她的嗓音突然變得堅強,人們從中辨別出了她往日的勇氣。

校方與居裡家人交換意見,但是雙方均感到為難。大學傾向於繼續留瑪麗在學校工作。但是該給她什麼頭銜?留她在哪個實驗室工作?要指導皮埃爾·居裡的實驗室,哪位教授能夠勝任?

人們徵詢居里夫人的意見,她含混地回答說,她還不能認真考慮,不知道該怎麼辦……

雅克·居裡、布羅妮婭、皮埃爾最忠實的朋友喬治·古伊都認為,必須替瑪麗採取行動。雅克·居裡和喬治·古伊將自己深信正確的方案通知了理學院院長:瑪麗是法國物理學家中唯一有能力的人選,她能繼續她與皮埃爾共同承擔的研究工作。瑪麗是唯一能代替他的實驗室領導人。必須打破傳統習俗,任命居里夫人為巴黎大學的教授。

在馬斯林·伯特洛、保羅·阿佩爾、副院長李亞爾的竭力堅持下,當局對此採取了慷慨的姿態。一九六年五月十三日,理學院一致決定,將皮埃爾·居裡的教授職位保留下來,由瑪麗以「代課教師」名義接替。

法國大學

茲聘請科學博士、巴黎大學理學院實驗室主任皮埃爾·居里夫人教授該院物理學課程。

居里夫人擔任此職務的年薪為一萬法郎,自一九六年五月開始發放。

這是法國高等教育領域首次聘任一位婦女擔任這種職務。

瑪麗心不在焉地聽她公公告訴她要挑起的這一重擔,幾乎是漠然地聽了其中的細節,然後簡單回答道:「我可以試試。」

以前皮埃爾說過的話重新浮現在她腦海裡,這就像個道德遺囑,就像一道命令,為她指出了道路:

不論發生什麼事,即使人變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也必須繼續工作下去。

瑪麗在日記中寫道:

我的皮埃爾:他們要我繼承你的職位,繼續講授你的課程,並指導你的實驗室。我接受了。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好是壞。你常常告訴我說,希望我能在巴黎大學授課。我至少願意努力繼續你未竟的工作。有時候,我好像覺得只有這樣我才願意活下去。但有時候又覺得讓我嘗試這種工作簡直是瘋狂。

一九六年五月七日:

我的皮埃爾,我不能不想念你,想你想得腦袋都要炸裂了,我的理智都亂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要這樣活著,見不著你,也不能向自己生活中的伴侶微笑。

兩天來,樹木都萌發了綠葉,花園挺美。今天早上,我在園子裡看著孩子們。我想,要是你在這裡,準會覺得她們非常漂亮,準會指著開放的長春花和水仙花給我看。昨天去了墓地,我看不懂墓誌銘上「皮埃爾·居裡」幾個字的意義。鄉間美景讓我難過,我把黑面紗放下,好透過面紗看世界。

五月十一日:

我的皮埃爾,我睡得還好,起床後比較平靜。我是一刻鐘以前起床的,現在我又想號啕大哭,就像野獸那樣嗥叫。

五月十四日:

皮埃爾,我的親人兒,我想告訴你說,你喜愛的金雀花開放了,紫籐花和山楂花也都含苞欲放。

我還想告訴你,他們任命我繼承你的職務,居然有些傻瓜為此向我道賀。

我想告訴你,我已經不再喜愛太陽或花朵。一看到它們我就難過。遇上你去世那天的陰霾,我反倒覺得好些。孩子們需要好天氣,我這才沒有憎恨這種天氣。

五月二十二日:

我整天在實驗室工作,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在那裡我覺得比在別的地方好。除了科學研究,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事能讓我覺得高興。即使是搞科學研究,要是取得成功,一想到你不能得知,我就受不了。

六月十日:

一切都是陰沉沉的。我為生活擔憂,甚至沒有時間讓我靜靜地想我的皮埃爾。

雅克·居裡和約瑟夫·斯科洛多斯基離開了巴黎。不久,布羅妮婭也要回扎科巴納,夫婦倆去他們的療養院團聚。

姐妹倆分別前那天晚上,瑪麗做了個手勢,要姐姐跟她走,把布羅妮婭帶進自己臥室。雖然是炎炎夏日,可她的臥室壁爐裡仍然架著木柴,生著一堆旺火。進門後,她把門鎖上。布羅妮婭感到吃驚,打量著妹妹的臉,只見這張沒有血色的面孔比平時更加蒼白。瑪麗一句話也不說,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硬邦邦的大包裹,外面包著防水紙。接著,她坐在壁爐前,招呼姐姐坐在她身旁。壁爐架上有一把大剪刀。

「布羅妮婭,」她喃喃道,「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她緩緩解開繩子,打開紙包。火光下,她的手在顫抖。紙包裡露出一個仔細繫著疙瘩的布包袱。瑪麗遲疑片刻,然後解開白色包袱皮。布羅妮婭一見裡面的東西,嚇得驚叫起來,那是一堆可怕的衣服和襯衣,上面帶著乾涸的污泥和黑糊糊的血漬。過去這麼多天,瑪麗一直把皮埃爾命喪多非納路時穿的衣服留在身邊。

這個默不作聲的寡婦抓起剪刀,開始剪碎那件黑色外套,把布片一塊塊丟進火裡,望著它們收縮,冒煙,燃燒,消失。突然,她停下手,疲倦的眼睛禁不住讓淚水模糊了。衣服褶皺裡露出一點黏糊糊的東西,那是一位天才腦袋裡的遺留物,短短幾個星期之前,這些物質還能產生崇高的發現。

瑪麗凝視著那種腐敗的物質,撫摸它們,瘋狂地親吻它們。最後,布羅妮婭把衣服和剪刀都奪走,替她剪碎丟進火中。

兩姐妹一句話都沒說,終於把這事做完了,連包裹的紙和她們擦手用的毛巾都統統丟進火裡。

「我不忍心讓沒有關係的人碰這些東西。」瑪麗聲音哽噎地說完,朝布羅妮婭湊過去:

「你說,我可怎麼活呢?我知道我非得活著不可,可我該怎麼活?我可怎麼活呢?」

她頓時爆發出一陣猛烈的抽噎,淚如泉湧,上氣不接下氣,緊緊抱住姐姐。姐姐扶著她,撫慰她,最後替這個精疲力竭的可憐人兒脫掉衣服,扶她上了床。

第二天,瑪麗又回到了四月十九日出事以來那種狀態,表情麻木,動作機械。布羅妮婭返回華沙前上火車時,覺得彷彿在跟一部機器擁抱。瑪麗身穿喪服面戴黑紗,矗立在站台上一動不動,這幅景象後來久久沒有從布羅妮婭心頭散去。

這個家又過起了一種類似「正常的生活」,不過對皮埃爾的紀念深深扎根其中。有幾天晚上,通往室外的門一響,瑪麗立刻會產生片刻的瘋狂念頭,覺得那場災禍不過是一場噩夢,皮埃爾·居裡馬上就會走來。然而,現實中,周圍的人們無論老幼都露出期盼神色,等著她拿主意,等待她訂出未來的計劃。這個三十八歲的女人讓悲哀折磨得憔悴不堪,可她如今畢竟是一家之主。

她做出了決定:整個夏天要留在巴黎,她要在實驗室工作,還要為十一月開學作教學準備。她在巴黎大學講課必須不負皮埃爾·居裡的名聲。瑪麗把自己的筆記和書籍收集在一處,也翻閱丈夫留下的筆記。她重新開始潛心研究了。

在這個憂傷的暑假裡,她的兩個女兒去了鄉下。艾芙跟著爺爺在切維霍斯的聖雷米村,艾萊娜跟著姨姨海拉·扎壘在海邊的沃考茲。海拉為了幫助瑪麗渡過難關,特意來法國度暑假。

到了秋天,瑪麗覺得住在凱勒曼大道上精神再也承受不住了,便外出尋找新住處。她選擇了西奧克斯。那是她與皮埃爾相遇的時候他住的地方,也是他長眠的地方。

她提出自己的想法後,居裡大夫也許平生第一次覺得受到了威脅。他對兒媳說:

「瑪麗,如今皮埃爾已經不在人世了。你繼續跟一個老人住在一起不合情理。我本該離開你,獨自生活,也可以上我大兒子那裡住。你看著做決定吧!」

「不,由你來決定,」瑪麗喃喃道,「你離開我們,我會非常傷心。不過這該由你自己做出選擇。」

她的聲音裡帶著焦慮。難道她也要失去這位忠實的親戚嗎?居裡大夫選擇跟雅克一起生活是合情合理的,他怎麼願意陪她這個外國女人,一個波蘭女人……但是,她馬上得到了希望的回答:

「瑪麗,我願意一直留在你這裡。」

接著他又露出不願承認的感情,補充說:「既然你願意我留下。」說完,他匆匆轉身去了花園,因為艾萊娜正興奮地喊他呢。

一個寡婦、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一個小女孩、一個小嬰兒——這就是居裡家的全部成員。

居里夫人是不幸慘死的著名科學家的遺孀。她已正式受聘繼任丈夫在巴黎大學的職位,將於一九六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一下午一時半首次登台授課。

居里夫人在就職後首次授課中,將闡釋氣體離子理論,並涉及放射性現象。

居里夫人要在一個階梯教室授課。這種教室只有一百二十個座位,其中大部分由學生佔用。大眾和新聞界也有權旁聽,不過最多只能容納二十位就座!這是巴黎大學前所未有的情形,為什麼不能讓居里夫人在大型階梯教室上這第一次課呢?

這是當時報紙文章的摘錄,反映出巴黎人迫不及待關注這位「著名遺孀」首次露面的心情。許多記者、社會名流、漂亮女子、藝術家等,紛紛向理學院秘書提出旁聽申請,得不到「請柬」便憤憤不平。這種人並非出於同情心,不是渴望學習知識,也根本不懂什麼「氣體離子理論」,他們只想借瑪麗在這天遭受的心靈痛苦,刺激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連悲哀時也有人附庸風雅。

巴黎大學首次由婦女登台授課。這個女人既是個天才,又是個精神遭受過巨大創傷的妻子。這就足以引起公眾對其「首演式」的關注,觀眾把這當成個引起轟動的場合。

中午,瑪麗肅立在西奧克斯墓地,默默與前任教授作心靈交流時,人群已經擠滿了那間小階梯教室,堵塞了理學院的走廊,擠不進去的就待在外面的廣場上。教室裡,思想追求者與無知者魚龍混雜,瑪麗的密友與莫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最倒霉的是那些真正的學生,他們是來聽講做筆記的,卻不得不牢牢佔住自己的座位,免得被人排擠出去。

一點二十五分,教室裡的談話聲越來越嘈雜。人們低聲相互詢問,伸長脖子張望,唯恐看不到居里夫人入場。在場的人都有同樣的想法:這可是巴黎大學聘任的第一位女教授,這位新教授一開始會說什麼話?她會向部長致謝,會向大學致謝嗎?她會提到皮埃爾·居裡嗎?當然,她無疑會按照習俗說幾句稱讚前任的話。然而,她的前任就是自己的丈夫,是她的研究夥伴。這是個多麼火暴的「場面」!這個時刻簡直激動人心,簡直空前絕後……

一點三十分……後面的門打開了。全場掌聲雷動。瑪麗走到講台前。她微微點了下頭。這個乾巴巴的動作就算是對全班學生致意。瑪麗雙手支撐在擺滿了實驗儀器的長桌上,等待掌聲停止。掌聲戛然而止。在這個面色蒼白設法保持鎮定的女人面前,一種莫名的莊嚴頓時讓那幫看熱鬧的人肅靜下來。

瑪麗兩眼直視前方,開口講話:

「我們審視過去十年中物理學上取得的成就,不能不為電學和物質研究方面的進步感到驚異……」

居里夫人緊接著皮埃爾·居裡最後說的那句原話恢復講授這門課程。

「我們審視過去十年中物理學上取得的成就……」這句冷冰冰的語句中隱藏著多麼深沉的痛苦啊!人們任憑湧出的淚水滾到臉頰上。

這位科學家以近乎單調的堅定口吻一直講完這天的課。她講到電學結構、原子衰變、放射性物質等方面的新理論。她毫不遲疑地做著枯燥的闡述,授課結束後,便從同一扇小門離開教室,就像走進教室時一樣乾脆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