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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暗的日子

「瑪麗亞·斯科洛多斯卡。」

「到。」

「概述一下斯塔尼斯拉斯·奧古斯特的事跡。」

「斯塔尼斯拉斯·奧古斯特·波尼亞托夫斯基於一七六四年被推選為波蘭國王。他非常英明,受過良好的教育,與藝術家和作家交朋友。他瞭解造成波蘭王國衰落的種種弊端,努力糾正國家的混亂狀態。不幸的是,他是個缺乏勇氣的人……」

站起來回答問題的女學生看上去與其他同學沒什麼兩樣,不過,她背誦課文時語調清晰,口吻堅定。她的座位在第三排,靠近一扇大窗戶,窗外是薩克森尼花園白雪覆蓋的草坪。這個十歲小女孩身穿寄宿學校的海軍藍嗶嘰制服,繫著鐵紐扣,戴著漿硬的白領子,舉止顯得拘謹。暱稱叫做安秀佩西奧的小姑娘原來是一頭亂蓬蓬的卷髮,現在梳成緊緊的髮辮,末端紮著一條窄絲帶,兩邊散亂的卷髮攏到嬌小可愛的耳朵後面,一張任性的小臉蛋看上去顯得沒什麼特別。她姐姐海拉坐在旁邊的座位上,海拉也梳了一條髮辮,只是比妹妹的辮子粗一點,卷髮的顏色也深一些。整齊劃一的制服、嚴格簡樸的髮型,這是西科爾斯卡小姐「私立學校」的規矩。

坐在前面椅子上的教師安妥尼亞娜·杜巴爾斯卡小姐身穿的服飾也不輕佻。她身穿黑稠上衣、鯨須衣領,絕對不屬於流行款式。這位小姐根本談不上美麗,她臉色陰沉,神情粗野,長相醜陋,不過倒能激起別人的同情。平常人們以「杜普西婭」稱呼杜巴爾斯卡小姐,她是算術和歷史教員,兼任學監,因此有時不得不採用強制手段,對付小斯科洛多斯卡的獨立精神和固執性格。

不過,她低頭望著瑪妮婭的時候,眼神中還是充滿了慈愛。她怎麼能不為如此出色的學生感到自豪呢!這個學生比所有同班同學都小兩歲,可她學習任何課程都似乎不覺得困難,算術第一、歷史第一、文學第一、德語第一、法語第一、課堂回答第一……

教室裡鴉雀無聲——甚至還不只是鴉雀無聲而已。歷史課上有了一種激越的熱烈氣氛。二十五個一動不動的年輕愛國者露出激昂的眼神,杜普西婭老師繃起臉顯出莊嚴神色,大家都反映出真誠的熱情。提到多年前逝世的一位國王,瑪妮婭的背誦口吻變成了誦詩般的聲調,帶著特別的激情:

「不幸的是,他是個缺乏勇氣的人……」

相貌平平的女教師在用波蘭語教波蘭史,她和過分嚴肅的學生都露出一種神秘的表情,彷彿大家都是一樁密謀計劃中的同盟。

突然,大家都像密謀敗露時的同盟者一樣驚得目瞪口呆:樓梯那邊傳來一陣電鈴聲。

兩聲長,兩聲短。

斷續的信號立刻引起一陣騷動。杜普西婭警覺起來,匆匆收拾起鋪開在椅子上的書籍,大家行動敏捷,七手八腳把波蘭文的書籍和筆記本從課桌上收拾起來,放進四個動作敏捷的女生圍裙裡,四個女孩托著圍裙穿過一扇通往寄宿宿舍的小門。接著是一陣挪動椅子的聲音和課桌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四個女生氣喘吁吁跑回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這時,通往前廳的門慢慢推開了。

霍恩伯格先生出現在門口。他身穿做工講究的鑲邊制服——黃色長褲、藍色上衣、衣服上的紐扣閃閃發亮。霍恩伯格是華沙城各私立寄宿學校的巡察官。他身材粗壯,留著德國式樣的頭髮,一張肥胖的臉上兩隻銳利的眼睛從金邊眼鏡後面掃視著。

這個巡察官望著學生,一句話也不說。陪在他身旁的是校長西科爾斯卡小姐,她也望著大家,表面上十分鎮靜,不過顯得稍有些焦慮。今天的信號發得太晚了,工友剛剛發出信號,霍恩伯格就搶在帶路人前面登上樓梯,闖進教室。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二十五個小姑娘正低頭做女紅,指頭上戴著頂針,在一塊塊毛邊方布上仔細練習鎖扣眼,線縫得無可挑剔。空蕩蕩的書桌裡除了剪刀和散亂的線軸外,什麼別的東西也沒有。杜普西婭臉色發青,額頭上青筋暴露,雙手支在前面的講台上,面前放著一本打開的書,是用合法文字印的。

女校長口吻平靜地說:「巡察官先生,孩子們每星期上兩小時縫紉課。」

霍恩伯格朝教師走去。

「你剛才在大聲朗讀,小姐。讀的是什麼?」

「克雷洛夫的《寓言》。我們是今天才開始學的。」

杜普西婭的回答十分鎮靜,臉色也漸漸恢復了常態。

霍恩伯格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伸手打開旁邊一張書桌的蓋板。裡面什麼也沒有。沒有紙張,沒有書本。

女孩子們縫完最後一針,把針別在布上,結束了縫紉活兒。大家雙臂交叉,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學生們身穿同樣的深色服裝,戴著白衣領,二十五個女孩的面孔彷彿突然變得成熟了,堅定的神色下面掩蓋著恐懼、狡黠和憎恨。

霍恩伯格先生一屁股跌坐在杜巴爾斯卡小姐讓給他的椅子上。

「請你叫一個女孩過來。」

坐在第三排的瑪麗亞·斯科洛多斯卡本能地把驚慌的小臉扭過去望著窗外。心裡在默默祈禱:「上帝,求求你,讓別人去吧……別叫我……別叫我。」

可她知道得很清楚,叫的人準是她。每次政府巡察官員來,都會叫她回答問題,因為她瞭解的東西最多,而且俄語講得最標準。

聽見叫她的名字,她站起身。她覺得燥熱,又覺得渾身冰涼,一陣強烈的屈辱感讓她的喉嚨哽噎了。

「背誦祈禱文。」霍恩伯格先生生硬地說,他的態度顯出冷漠和厭倦。

瑪妮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背誦了「我們的在天之父」,不過內容完全正確。沙皇發明的最微妙的一種侮辱方法,就是迫使波蘭兒童每天用俄語念天主教祈禱文。因而,在假裝尊重波蘭人信仰的借口下,他其實在褻瀆他們的自豪感。

一片寂靜。

「說出葉卡捷琳娜二世以後統治我們神聖俄羅斯的皇帝名字。」

「葉卡捷琳娜二世、保羅一世、亞歷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亞歷山大二世。」

這位巡察官感到滿意。這孩子記性不賴。發音真棒,簡直像是在聖彼得堡出生的。

「說說皇族的名字和稱號。」

「女皇陛下、亞歷山大太子殿下、大公殿下……」

聽她按序說完一長串名字,霍恩伯格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心想,真是太好了。這傢伙既看不出也不願留意瑪妮婭心中的痛苦,她板起面孔,竭力掩蓋起心中的反抗情緒。

「沙皇在爵位品級中的尊稱是什麼?」

「陛下。」

「那麼我的尊稱該是什麼?」

「閣下。」

巡察官喜歡提這些等級上的小問題,覺得比算術或拼寫更重要。出於自己消遣取樂的原因,他再次問道:

「我們的統治者是誰?」

校長和學監都垂下眼皮盯著手裡的花名冊,為的是掩飾眼中的怒火。回答有些遲疑,霍恩伯格惱火了,再次大聲問道:

「是誰在統治我們?」

「亞歷山大二世陛下,全俄羅斯的沙皇。」瑪妮婭的聲音露出痛苦,臉色變得煞白。

提問結束了,這位官員點了點頭,起身離開座位,朝隔壁教室走去。西科爾斯卡小姐陪在後面。

杜普西婭抬起頭。

「過來,我的小人兒……」

瑪妮婭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到老師跟前,女教師一句話也沒說,俯身動情地親吻著她的額頭。教室裡的生命重新復活了,這個神經幾乎繃斷的波蘭小女孩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巡察官今天來過!巡察官今天來過!」

情緒激動的孩子們放學時紛紛把這則消息告訴等著接她們回家的母親和保姆。在今冬第一場雪覆蓋的人行道上,一群群包著頭巾的小姑娘和身穿毛皮大衣的成人很快散去。她們說話時全都壓低聲音,每一個閒散的路人、每一個玻璃櫥窗前閒逛的人都可能是警察的密探。

來接兩姐妹的是米哈洛夫斯卡夫人,就是盧西婭姑媽。海拉興致勃勃對她說起上午發生的事情。

「霍恩伯格向瑪妮婭提問,她的回答棒極了,可她後來哭了。這個巡察官好像沒有批評任何一個班。」

海拉情緒激動,喋喋不休低聲說個沒完,可瑪妮婭只是靜靜地跟在姑媽身邊走著。巡察官盤問她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可這個小女孩仍然覺得難受。她憎恨這些突如其來讓她感到的驚恐,搞這種表演不得不說謊,她感到屈辱,說的都是謊言……霍恩伯格的視察讓她今天更加深切地感到了悲哀。難道她還能回憶起自己曾是個無憂無慮的頑童?一系列的不幸接連朝斯科洛多斯基一家襲來,瑪妮婭覺得,過去四年簡直如同一場噩夢。

先是媽媽帶著蘇西婭去了法國尼斯。大家對瑪妮婭解釋說:「媽媽醫治後,病就全好了。」一年後母女再次見面,她幾乎不相信這個被命運無情捉弄的衰老婦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接著,一八七三年秋季,他們度假回來那天是個難忘的日子。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帶著全家返回來,見書桌上擺著一封公函:奉當局命令,降低他的薪水,革去他副督學的職務,依職務分配的住房也一併取消。他被降職了。這是伊萬諾夫校長在報復他,報復這位不願奴顏婢膝服從命令的下屬。這場戰鬥他打勝了。

後來,斯科洛多斯基一家搬遷過幾次,最後定居在諾佛立普基路和加邁利特路交叉口一所拐角套房裡。原來恬靜親密的生活環境漸漸為貧困打破了。斯科洛多斯基老師開始收寄宿學生,起初是兩三個學生,後來增加到五個、八個、十個,都是他自己的學生。他在家裡供給他們食宿,對他們個別輔導。這個家變得像個吵鬧的磨坊,家庭生活的親密氣氛消失了。

家裡不得不做出這種安排,一來是因為斯科洛多斯基先生降了職,二來還因為他必須做出犧牲才能支付妻子在法國裡維埃拉療養的費用。迫於急需金錢,這位向來謹慎的教師聽從了一個倒霉蛋內弟,冒險投資一種所謂「神奇」蒸汽磨坊,結果全部積蓄三萬盧布很快便喪失殆盡。此後,他為過去的愚蠢懊悔,為將來的前景擔憂,時時心中內疚,不斷責備自己,悔不該把家境搞得如此貧窮,不該弄得女兒們沒有了嫁妝。

不過,瑪妮婭突然真正認識到家庭的不幸,還是在兩年以前。當時一個寄宿生把斑疹傷寒傳染給布羅妮婭和蘇西婭。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真可怕!在一個屋子裡,母親盡量控制住自己的陣陣狂咳;在另一個屋子裡,兩個小女孩發著高燒,渾身顫抖,不停地呻吟。

在一個星期三,當教師的父親把約瑟夫、海拉和瑪妮婭帶去最後一次看他們的大姐姐。蘇西婭身穿白色衣服,躺在靈柩中,臉上毫無血色,彷彿還露出一絲微笑,頭髮剪得很短,但容貌仍然非常美麗。

這是瑪妮婭第一次見到死人,也是平生第一次身穿黑色小外衣給人送葬。布羅妮婭尚未痊癒,趴在枕頭上哭,斯科洛多斯卡夫人也因為身體虛弱得不能出門,只能隔著窗戶目送自家孩子的棺木沿加邁利特路緩緩運走。

「孩子們,我們要多走一段路。我要趁大冷天到來之前買些蘋果。」

這位好姑媽盧西婭帶著她的侄女們,步履輕快地穿過薩克森尼花園。在這個十一月的傍晚,花園裡幾乎一個人也沒有。她總是找各種借口,想讓孩子們多呼吸點新鮮空氣,盡量讓孩子們遠離患肺結核的母親居住的狹小房子。萬一她們也傳染上可如何是好!海拉看上去很健康,可瑪妮婭卻面色蒼白,神情憂鬱。

三個人走出花園後,來到華沙的舊街區,瑪妮婭就出生在這個地方。這兒的街道比新城區有意思多了。在舊米亞斯托廣場附近,一個個白雪覆蓋的傾斜大屋頂下,灰色樓宇正面裝點著無數雕飾:精緻的簷口、聖徒的面部雕像、表示客棧或商店的動物形象等。

冰冷的空氣中,教堂鐘聲此起彼伏,聲調各異。這些教堂讓人回憶起瑪麗亞·斯科洛多斯卡整個逝去的童年時光。她在聖瑪麗教堂受洗禮。她第一次領聖餐是在多米尼加教堂,那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瑪妮婭和表姐亨利埃塔都發誓不讓牙齒接觸到聖餐餅乾……小姑娘們還常常在星期日去聖保羅教堂,聽神父用德語講道。

寒風刮過的新米亞斯托廣場空空蕩蕩,瑪妮婭對這裡也很熟悉。她家搬出那個體育場後,曾在這附近住過一年。當時,她天天跟母親和姐姐們去聖母小教堂。那是個奇特而迷人的教堂,台階都是用紅色石塊砌成的,幾個世紀的踐踏磨蝕了台階,方尖塔和教堂主體建築越往上越寬大,最高處可俯瞰下面的河流。

盧西婭姑媽做了個手勢,兩個小姑娘今天又一次走進這座教堂。穿過狹窄的哥特式大門後往前走了幾步,瑪妮婭便顫抖著跪倒在地上。不能隨蘇西婭一起到這裡來,讓她心中十分痛苦。如今,蘇西婭已經與世長辭,上帝毫不憐憫的母親也受到莫名其妙的磨難不能前來。

瑪妮婭相信,自己的祈禱再一次傳進了上帝的耳朵。她熱烈懇求耶穌把生命賜給她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她向上帝表示,只要能拯救斯科洛多斯卡夫人,她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替媽媽去死。盧西婭姑媽和海拉靠在她旁邊,也在俯首低聲祈禱。

三個人分別走出教堂,一起沿高低不平的台階拾級而下,朝河邊走去。寬廣的維斯杜拉河展現在她們面前,黃水滾滾,濁浪翻騰,流過河中沙洲,拍擊不規則河岸邊洗衣服用的澡盆和木筏。夏日裡一群群快樂的青年泛舟的划艇此時全繫在河邊,船具都卸掉了。河邊只有運蘋果的貨船停靠處是熱鬧的地方。走到跟前,見這裡有兩條運蘋果的貨船,船貨很沉,船沿幾乎貼近水面了。

船長身穿厚厚的羊皮襖,推開一捆捆防凍的柔軟乾草,讓人們看他的貨色。只見下面的紅蘋果個個閃閃發亮。船艙裡裝滿成千上萬的蘋果。蘋果是從維斯杜拉河上游美麗的喀茲米爾茲城運來的,經過許多個日日夜夜的長途航行才運到這裡。

「我要去挑蘋果!」海拉嚷道,瑪妮婭立刻學著她的樣子,把手從暖手筒裡抽出來,放下肩膀上背的書包。

這次活動比任何事情都更讓兩個小姑娘高興,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讓她們著迷。她們把一個個蘋果拿在手裡,翻來覆去仔細察看,通過檢驗的便丟進一個大柳條筐裡,發現了爛蘋果就使出全身力氣扔進維斯杜拉河,望著紅紅的果子沉下去。等到柳條筐裝滿了,才抓起一隻最好的蘋果下船。蘋果又冷又脆,咬一口味道美極了。盧西婭姑媽討價還價付了款,然後從一群臉上長著雀斑的頑童中找一個幫忙,把這筐珍貴的食品送回家。

時間是五點鐘。吃完茶點後,傭人收拾乾淨桌子,點上煤油吊燈。工作的時間到了。寄宿學生三三兩兩聚在他們居住的屋子裡。教師的兒女們就待在兼做書房的餐廳裡,打開書本和練習冊。幾分鐘後,房子裡到處都響起了煩人的嗡嗡讀書聲。在許多年裡,這一直是這所房子裡的生活主旋律。

往往有幾個學生禁不住要結結巴巴念出拉丁語的詩句、歷史事件的日期、問題的答案等等。在這座知識工廠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有人在呻吟,在痛苦掙扎。功課實在太難了!斯科洛多斯基老師不得不常常安慰產生絕望情緒的學生,這些學生用本國語言完全能理解一種論證,可使用官方語言俄語寫的東西卻費盡心機也弄不懂,要想用俄語複述出來就更無可奈何了。

小瑪妮婭卻沒有體會過這種苦惱。她的記憶力超常,同學們見她一首詩歌只要念上兩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誦出來,以為她是騙她們,指責她背地裡悄悄學詩歌。可她完成其他作業也比她們快得多,往往因為完成作業後無所事事,或者出於善良天性,幫助功課吃力的同伴解決困難。

她最喜歡做的事還是讀書,今天晚上她就是這樣,拿著一本書坐在大桌子旁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捂著額頭,兩個拇指堵住耳朵,免得聽到海拉的嚷叫。海拉要是不大聲朗讀,就不能溫習功課。不過,瑪妮婭的預防措施純屬多餘,因為她讀書只要讀進去,就再也感覺不到周圍發生的事情了。

全神貫注是這個健康女孩的唯一特長,這也讓她的姐姐和朋友找到了拿她取樂的把柄。有十幾次,布羅妮婭與海拉合謀在妹妹周圍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喧鬧,卻從來不能讓她抬起頭看一眼。

今天,她們想要使用一種特別手腕,認為肯定管用。盧西婭姑媽的女兒來訪,這也引起她們特別想搞惡作劇的衝動。兩個姑娘踮著腳尖走過去,在全神貫注讀書的瑪妮婭周圍用椅子堆成個架子。先是每邊放兩把椅子,然後再往上壘一把,然後在這三把椅子上再堆兩把,最後在上面橫放一把椅子蓋個頂。完事後兩姐妹退避開假裝在做作業,等著看笑話。

她們不得不等待很久,因為妹妹什麼都沒有發現,既沒有注意到她們的竊竊私語,也沒有留意她們壓抑的嗤笑聲,甚至對腦袋上方的椅子投下的陰影都沒感覺到。這種狀況一直保持了半個鐘頭,瑪妮婭受到威脅,一個不穩定的金字塔就要在她腦袋上方坍塌,可她絲毫也不知道。等到讀完了一章,她合上書抬起頭——椅子堆如海嘯地震般坍塌了,落在地板上蹦跳著。海拉樂得又笑又叫,布羅妮婭和亨利埃塔靈活地跳起身做防禦準備,怕她反撲過來。

可是瑪妮婭一動也沒動。她根本不會發火,可是,這種嚇人的惡作劇也沒讓她覺得有什麼好笑。她一雙灰色眼睛露出的神色彷彿突然驚醒的夢遊者。一把椅子砸在她左肩上,她揉了揉肩膀,撿起書走向隔壁,從幾個「大姑娘」跟前走過時,只是簡單說了句:

「真荒唐!」

「大姑娘」們對這句結論並不滿意。

也許只有在這種完全忘我的境界下,瑪妮婭才能找到她童年時期感到無比驚奇的事物。她如饑似渴地見什麼讀什麼,詩歌、學術著作、冒險故事、從父親的圖書館裡借來的技術著作等等。

雖然時間不長,但她可以不時將心中陰沉沉的愁緒排遣一下,暫時忘記俄國密探,忘記霍恩伯格的巡察,忘記沉重負擔給父親留下的愁容,忘記家裡的嘈雜,也忘記了每天黎明就得揉著惺忪睡眼摸黑從漆布沙發上起床,好讓寄宿生在她和哥哥姐姐們睡覺的餐廳裡吃早飯。

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對壓迫者的恐懼,忘記了宗教上的恐懼,忘記了對疾病和死亡的恐懼。她本能地渴望逃避這種令人窒息的「氣候」。

然而這種時候十分短暫,她的意識一恢復,一切痛苦立刻回到她心中——首先是母親的疾病給這個家帶來的永恆陰影。母親以前那麼美麗,如今卻只剩一個影子了。大人們對瑪妮婭說許多安慰的話語,可她已經清楚地感到,自己熱烈的敬慕、無限的熱愛、虔誠的祈禱都無法防止可怕的結局,而且現在越來越近了。

斯科洛多斯卡夫人也想到自己不久於人世,設法防止自己的去世影響全家的生活。一八七八年五月九日這天,她請求醫生別再照顧自己,並把牧師請來。只有牧師應該瞭解這位基督徒的靈魂,瞭解她要將四個孩子交給摯愛的丈夫照料,瞭解她對孩子們未來的焦慮,可她如今不得不撇下他們,而小瑪妮婭才剛剛十歲……

當著家人的面,她盡量只顯出平靜神色,在彌留之際的幾個小時裡,她的外表極其典雅。她如願以償地在清醒安詳中死去了。當時她的丈夫和兒女都在那間整潔的屋子裡,環繞在她的病榻前。她的一雙灰色鳳眼已經黯淡,逐個注視著受盡哀愁折磨的五張臉孔,這個臨終的女人感到自己造成了他們如此巨大的痛苦,因此彷彿在請求他們原諒。

她打起精神向他們逐一告別。最後越來越有氣無力。剩餘的精力只允許她作一個手勢,說短短一句話了。她伸出劇烈顫抖的手,在空中劃了個十字,表示對大家的祝福,對送別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喃喃地一口氣說出:「我愛你們。」

瑪妮婭又一次穿起黑喪服,心裡懷著悲痛,在加邁利特路上那所房子裡悲哀地走來走去。如今,生活發生了變化,她一時不能習慣:布羅妮婭住在母親生前住過的房子裡,只有海拉和她仍然睡在漆布沙發上;父親匆匆雇來一名管家,每天來對傭人發號施令,決定寄宿生的膳食,粗略照顧一下孩子們的衣著。斯科洛多斯基先生把全部空餘時間都花在陪伴自己兒女身上,可他對孩子們的體貼比較笨拙,雖然十分感人,卻不過是男人的照料而已。

瑪妮婭懂得了生活的殘酷。對民族是殘酷的,對個人是殘酷的……

蘇西婭死了。斯科洛多斯卡夫人死了。她失去了母親的慈愛,失去了大姐姐的保護,在這種環境中,她慢慢長大,卻一次都沒有抱怨過,她從不抱怨自己的生活。她有一顆驕傲的心,不肯聽天由命。她跪在以前母親帶領下走進的天主教堂時,心中隱隱升起了反叛的想法。她不再對上帝懷有原先那種敬愛,上帝是不公正的,他強加給她如此巨大的打擊,毀滅了她生活中的快樂、幻想和美好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