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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瑪妮婭

諾佛立普基路上那座中學教學樓裡,每逢星期天都是靜悄悄的。

樓門上方的三角形石門額上,刻著「男子高中」幾個俄文字。最寬的大門上了閂,柱廊的模樣看上去像座廢棄的廟宇。這是一座結構長而低矮的平房,此時杳無人跡,陽光明亮的教室裡,擺著一排排黑色課桌,上面用鉛筆刀刻著名字的縮寫。周圍非常寂靜,只能聽見聖母教堂的鐘聲在召喚人們去做晚禱,街上不時傳來貨運馬車的轔轔車輪聲,時而能聽到拉著四輪馬車的懶洋洋拉車馬踏出的得得聲。籬笆包圍的院子裡有四棵紫丁香開了花,雖然枝葉稀疏,樹葉上還遮蓋著一層灰土,但是街上身穿星期日盛裝的人們仍然為芬芳的花香所吸引,禁不住扭過頭來,露出一臉驚喜。在華沙,嚴霜剛剛褪去,立刻毒日炎炎。五月未盡,天氣已經很熱了。

安息日的平靜被打破了。教學樓左翼一層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還伴隨著沉悶的回音,物理教師兼副督學伏拉迪斯拉夫·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就住在這裡。那聲音就像鐵錘在胡亂敲打。接著是一陣坍塌的轟響,夾雜著尖利的嘶喊聲,敲打聲在繼續。幾個聲音操著波蘭語大聲嚷著:

「海拉,我的彈藥用光了!」

「塔樓,約瑟夫!瞄準塔樓!」

「瑪妮婭,躲開!」

「幹嗎躲開?我給你送積木來啦!」

「哎呀!呀!」

光滑的地板上,隨著一陣崩潰的聲音,積木塔樓轟然坍塌。一時尖叫聲四起,積木塊亂飛起來,散落在四處。

戰場是一個寬敞的方屋子,幾扇窗戶朝向後院的體育活動室。屋子裡擺放著四張童床,四個孩子正在大喊大叫,玩打仗遊戲,他們最小的五歲,最大的九歲。斯科洛多斯基家這四個孩子當成彈藥的積木是叔叔送給他們的聖誕節禮物,叔叔性情平和耐心,喜歡打惠斯特牌,絕對沒料到他送的禮物竟落得如此下場。有那麼幾天,約瑟夫、布羅妮婭、海拉和瑪妮婭順從大人願望,仔細按照大木箱裡附帶的示範圖,用積木搭建城堡、小橋、教堂等。但是,積木很快便有了實在的用途:短小的橡木柱子當作大炮,小方木塊就是炮彈,年輕的建築師們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個陸軍元帥。

約瑟夫趴在地板上匍匐前進,有章有法地把大炮對準敵人。孩子的一頭金髮下,臉蛋兒健康紅潤,儘管在酣戰中也露出軍隊指揮官一般的堅毅神色。四個孩子中,他年齡最大,學過的本事最多,他還是唯一的男孩。他周圍全是女孩子,幾個女孩兒身穿銅樣的衣服,都是星期日才穿的好衣服,小衣領上有褶皺,深色圍裙上綴著花邊。

說句公道話,姑娘們作戰也很勇敢。海拉是約瑟夫的同盟,她兩眼炯炯有神,颯爽英姿。海拉只有六歲半,心裡真希望自己是個大孩子,她想把積木塊拋得遠遠的。海拉嫉妒布羅妮婭,因為姐姐已經八歲了。布羅妮婭是個臉上長著酒窩的漂亮女孩,她撲上前去保衛兩扇窗戶之間的部隊時,一頭金髮飄蕩起來。

布羅妮婭這一邊有她的副官,這位小姑娘用漂亮的小圍裙兜著彈藥,在一個個軍營中間來回奔跑忙亂,一邊高聲喊殺,放聲大笑,兩個小臉蛋漲得通紅。

「瑪妮婭!」

小姑娘奔跑中突然止步,抓圍裙的手頓時放開,一兜積木飛撒出去。

「怎麼啦?」

喊她的是剛剛走進屋子的蘇西婭。蘇西婭是五個孩子中年齡最大的,雖然年齡還不到十二歲,可是在小弟弟和小妹妹面前卻儼然是個大人了。她一頭沙黃色頭髮披散在肩膀上,漂亮的面孔露出洋溢的熱情,一雙清澈的灰眼睛顯得煞有介事。

「媽媽說你已經玩得太久,別玩了。」

「可布羅妮婭需要我……我得給她送積木!」

「媽媽說叫你現在就去。」

瑪妮婭遲疑片刻,然後拉著姐姐的手,神色莊重地退出戰鬥。五歲的孩子玩打仗太吃力,小姑娘幾乎把力氣用盡了,退出戰鬥也沒有多少不情願。隔壁傳來一個聲音,溫和得像是在愛撫她:「瑪妮婭……瑪妮西婭……我的小寶貝安秀佩西奧……」

在波蘭,人們特別喜歡用暱稱。斯科洛多斯卡家叫大女兒從來不用蘇菲,總是叫「蘇西婭」,把布羅妮施拉娃叫成「布羅妮婭」,海倫成了「海拉」,約瑟夫成了「約西奧」。最小的女兒瑪麗亞暱稱最多,她畢竟是家裡最受寵愛的孩子嘛。「瑪妮婭」是常用的暱稱,「瑪妮西婭」是個愛稱,而「安秀佩西奧」這個逗樂的愛稱從嬰兒時期就開始叫了。

「我的安秀佩西奧,看你頭髮亂成啥樣子了!看兩個小臉蛋紅的!」

一雙蒼白乾瘦卻靈巧的手把她圍裙下面的帶子繫好,捋順那頭短短的卷髮,露出一張倔強的面孔,孩子的緊張神色漸漸鬆弛下來。這就是我們那位未來的科學家。

瑪妮婭跟媽媽最親。在她眼裡,世界上誰也沒有媽媽這麼溫和善良,而且誰也沒有她這麼聰明。

斯科洛多斯卡夫人出生在一個鄉村紳士家庭,在家裡是長女,父親菲利克斯·博古斯基家有不多的一些田產,在波蘭,這一階層人數眾多。由於靠自家田地度日太清苦,他便替稍富些的人家管理田地。他的婚姻相當浪漫:他與一個沒有財產的貴族小姐相愛,便不顧美女家父母反對,兩人私奔成婚。隨著歲月流逝,原來那個誘拐貴族小姐的人已經變成個顫巍巍的膽小老人,他傾心的女子也成了脾氣暴躁的老祖母。

他們的六個孩子中,斯科洛多斯卡夫人無疑是性情最平和、頭腦最聰明的。她在華沙一所私立學校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便決定獻身教育事業,就在母校留校任教,後來當了這所學校的校長。一八六年,一位名叫弗拉迪斯拉夫·斯科洛多斯基的教師向這位才貌雙全的女子求婚。雖然她沒錢,卻出身世家,虔誠盡責,行動積極,終生職業無虞。另外,她還是個音樂家,會彈鋼琴會唱歌,軟綿綿的嗓音唱流行歌曲頗令人陶醉。

另外,她長得非常漂亮。從她結婚時的一幅精美照片看,她的容貌漂亮得無可挑剔,髮辮又粗又光滑,兩道彎眉十分動人,一雙灰眼睛像埃及人似的,沉靜深邃。

這樁婚事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門當戶對」。斯科洛多斯基家也因波蘭遭不幸而衰敗,屬於產業極少的小貴族。他家的祖業在華沙以北大約一百公里的斯科洛迪,這是幾個莊園的總稱。幾個世家都姓斯科洛多斯基。按照昔日非常流行的風俗,莊園主應該授權佃農使用其族徽。

這些家族的自然職業便是耕種土地,遇上混亂時期,田產收穫減少,原先的富裕漸漸不存在了。在十八世紀,伏拉迪斯拉夫·斯科洛多斯基的直系祖先擁有好幾百英畝土地,生活安樂無虞,幾代子孫也享受著富裕的農場主生活,可這位年輕教師的父親約瑟夫卻沒享過清福。這位斯科洛多斯基先生渴望改善自家生活,也讓自己引為自豪的姓氏重新顯赫,於是他棄農從教;戰爭和革命的波動過後,他在盧布林這座重鎮的一所男生中學當了校長。他是這家的第一個文人。

博古斯基和斯科洛多斯基兩家子女都多,博古斯基家有六個子女,斯科洛多斯基家有七個。兒女中有當農民的、有當中學教師的、出了一個律師,還有一個出家當修女的……其中也出了幾個不務正業的。一個是斯科洛多斯卡夫人的弟弟亨利克·博古斯基,這人對藝術著了迷,自以為天賦過人,決意從事這種最靠不住的行當。斯科洛多斯基老師也有一個類似性情的弟弟。這個樂天派年輕人名叫斯德齊斯拉夫·斯科洛多斯基,是個對一切事情都滿不在乎的傢伙,先後在彼得堡當過律師,在波蘭起義中當過兵,起義失敗後亡命法國,在普羅旺斯寫詩抒懷,在圖盧茲得到了法律博士學位,反正他的命運總是飄忽不定。

父母兩家的親屬中,魯莽的穩重的都有,有的人沉穩有見解,有的人頭腦發熱愛闖蕩。

瑪麗·居裡的父母都屬於明智的那一半人。父親效仿祖父從教,在彼得堡大學鑽研理科,回華沙後在學校教數學和物理。母親辦學相當成功,城裡上等人家紛紛把女兒送來上學。她那所女子學校在弗利塔街,全家在教學樓的第二層住了八年。父母住的臥室窗外有長長的陽台,上面的一圈花草十分鮮艷。每天早上,這位當校長的母親走出臥室,前面幾間教室已經迴盪著嘰嘰喳喳的交談,女學生們在等著上第一節課了。

一八六八年,伏拉迪斯拉夫·斯科洛多斯基離開這所學校,成為諾佛立普基路上那所高中的教師和副督學,他的妻子也不得不適應新的生活了。丈夫有了新工作,得到了分配給他們的新住房,住在這裡,她就不可能既照顧自己的五個孩子,又擔起校長的職責。斯科洛多斯卡夫人不無遺憾地辭去女子中學的職務,遷出弗利塔街的那所房子。就在搬出這裡前幾個月,一八六七年十一月七日,她生下了瑪麗·居裡——也就是暱稱瑪妮婭的小姑娘。

「喲,安秀佩西奧,睡著啦?」

瑪妮婭蜷縮在母親面前的腳凳上,搖了搖頭說:

「沒有,媽媽。我醒著呢。」

斯科洛多斯卡夫人伸出輕柔的手指,又摸了摸小女兒的額頭。瑪妮婭心裡清楚,這是媽媽最親暱的表示了。從瑪妮婭開始記事起,媽媽就沒有吻過她。她最大的幸福就是蜷縮在盡量靠近母親的地方,不知所措地體會著母親迷人的沉思,想從難以察覺的細微表示中感覺媽媽對自己博大的慈愛,以及媽媽對幼小女兒命運的關注。她僅僅希望得到母親說出一兩個字眼,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朝自己投來親暱的一瞥。

她並不懂得母親為什麼疏遠自己的孩子們,不明白母親這麼做的可怕根源,然而,斯科洛多斯卡夫人這時已經病入膏肓。瑪妮婭出生時,母親已經露出肺結核的苗頭,如今五年過去了,雖然她既請教醫生又治療調養,但病情還是在加重。斯科洛多斯卡夫人是位有勇氣的基督徒,決心盡量不讓家人留意到她遭受的病痛。她衣著整潔,總是有精有神,一如既往過著家庭主婦忙碌的生活,給大家一個身體健康的印象,不過,她對自己立下嚴格的規矩,自己使用單獨的餐具吃飯,決不擁抱親吻兒女。斯科洛多斯基家的孩子們對她的可怕疾病所知甚少,只能聽見她不時從自己的屋子裡傳出幾聲猛烈的乾咳,只能偶爾從父親臉上看到一片憂鬱的愁雲,發現如今的睡前禱告辭中增加了短短的一句話:「願主保佑母親健康。」

年輕的母親站起身,把孩子抓在自己身上的稚嫩小手推開。

「放開我,瑪妮西婭……我忙著呢。」

「我待在這兒好嗎?我……我想看書。」

「我看你最好去花園玩,今天天氣多好啊!」

瑪妮婭一說到看書,臉蛋上就浮出格外羞怯的紅暈。一年前全家住在鄉下的時候,布羅妮婭覺得獨自學習字母無比乏味,靈機一動想拿妹妹作個試驗,跟妹妹玩上課遊戲,自己當教師。兩個小女孩用紙板剪的字母隨意拼單詞,饒有興致地玩了好幾個禮拜。一天早上,布羅妮婭當著父母的面念一段非常簡單的文字,讀得結結巴巴。瑪妮婭聽得不耐煩,從她手中奪過那本書,大聲念出那頁的第一句。大家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心裡得意,繼續玩這個有趣的唸書遊戲。突然,她慌了,朝周圍掃了一眼,只見父母露出詫異神色,布羅妮婭臉色陰沉,正瞪著她。她含混不清嘟囔著,忍不住抽泣起來,雖然她頗有神童的天才,卻只是個四歲的小娃娃。她哭得傷心極了,邊哭邊喃喃道:

「原諒我……原諒我吧!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的錯……不是布羅妮婭的錯!只是這段話太簡單!」

瑪妮婭忽然感到一陣失望,因為學會了唸書,大家沒準兒再也不會原諒她了。

這次難忘的小事過後,這個小女孩漸漸認準了字母,只是由於父母總是巧妙地避免讓她接觸書籍,所以她並沒有認識多少字。父母是謹慎的教師,害怕自己的小女兒智力發育過早沒好處。遇上她伸手指向家裡豐富的大字印刷書本,父母就勸她:「去玩玩積木吧……你的布娃娃呢?瑪妮婭,給我們唱支歌吧。」今天母親又對她說:「我看你最好去花園玩。」

瑪妮婭朝剛才穿過的那扇門瞅了一眼。裡面傳來積木落在地板上的嘩啦啦響聲,還有門子隔不斷的喧囂聲。看來沒人會陪她散步了。去廚房也沒希望找到陪她玩的人,因為她聽見廚房裡人們閒聊,爐蓋叮噹亂響,知道傭人們正在準備晚飯。

「我去找蘇西婭。」

「隨你吧。」

「蘇西婭……蘇西婭!」

姐妹倆手拉手穿過狹窄的小院子,她們每天都要在這裡玩捉迷藏和蒙眼抓人的遊戲。經過學校的幾座房子後,她們來到一個平整的大花園外,花園有個蟲蛀的木大門。

一陣淡淡的鄉村泥土氣息,透過牆裡面的樹木和稀疏小草散發出來。

「蘇西婭,我們要去茲窩拉了吧,是不是很快就走?」

「不到時候呢,七月前不會去。你還記得茲窩拉?」

瑪妮婭有著驚人的記憶力,能回憶起在那裡的一切:去年夏天她和姐姐們在那裡的小河裡划船,一玩就是幾個鐘頭……她們悄悄捏泥巴,把衣服上圍裙上濺滿了黑糊糊的泥點,然後把捏好的泥塑放在只有她們知道的一塊木板上曬……有時候七八個小調皮鬼同時爬上那棵老菩提樹,有她們的表兄妹和小朋友們,她還太小,胳膊腿兒不夠長,小朋友們就把她舉上去……大樹枝上墊著涼涼的捲曲白菜葉,枝葉間平鋪白菜葉,上面晾開他們帶來的醋栗、鮮嫩的生胡蘿蔔、櫻桃等……

她還記得在馬基的事情,當時約瑟夫去一個燥熱的穀倉裡學習乘法表,孩子們還想把瑪妮婭埋進流動的谷粒堆……那裡有斯科茲波夫斯基老爹,他趕大馬車的時候,鞭子甩得辟啪響!還有克薩維爾叔叔的馬兒……

孩子們每年都能在鄉下度過一段讓他們著迷的假期。事實上,在這個龐大的家族中,只有一小支住在城裡,斯科洛多斯基一家在鄉下的親戚無計其數。每個省裡都有姓斯科洛多斯基和姓博古斯基的親戚在耕種一小片波蘭的土地,他們的房屋並不華麗,不過都有富餘屋子,可以讓教師一家在天氣好的日子裡住。雖然瑪妮婭的家境並不寬裕,可她還是積累了不少度假知識。華沙市民每逢假期就頻繁光顧這種廉價的「度假勝地」。到了夏天,兩位教師的這個小女兒就變成個能吃苦耐勞的小農民——這倒很符合她的家族根深蒂固的本能。

「我們賽跑吧。我打賭,我準能比你先跑到花園那一頭!」蘇西婭神色一本正經,儼然在扮演「母親」角色。

「我不想跑。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論講故事,誰也比不上蘇西婭,就連當教師的父親和母親也比不上。她的想像力豐富,能把每一樁軼事、每一個童話故事講得活靈活現,就像高手演奏的華彩變奏曲。她還自編喜劇小品,興致勃勃地當著姐妹和弟弟的面表演。蘇西婭的創作與表演天賦幾乎征服了瑪妮婭。瑪妮婭入神地聽著姐姐講的神奇冒險故事,時而咯咯發笑,時而渾身顫抖。故事的線索複雜,五歲兒童要想完全聽懂並非易事。

兩個女孩走上回家的路。她們走到離高中區不遠的地方,姐姐本能地放慢腳步,壓低聲音。蘇西婭高聲講出的自編故事並沒有講完,可她不吱聲了。兩個孩子悄沒聲地從學校右面一律掛著硬花邊窗簾的窗戶前面走過。

這是校長伊萬諾夫先生家的窗戶,他是沙皇政府在這所學校的代表。

波蘭人在一八七二年淪為「俄國臣民」,命運十分悲慘。感覺敏銳、情緒衝動的知識界更加不幸,對於強加給波蘭人的屈辱,這些人比社會其他階層更感到痛苦,也從來沒有停止過醞釀反抗。

整整一個世紀之前,波蘭的國力大大衰落,幾個貪婪而強大的鄰國君主決定了波蘭毀滅的命運,一連三次入侵後,德國、俄國和奧地利將波蘭肢解吞併掉了。波蘭人組織過幾次反對壓迫者的起義,結果卻是將囚禁自己人民的鎖鏈捆得更緊。一八三一年英勇的革命過後,沙皇尼古拉飭令,在波蘭的俄國佔領區採取嚴厲報復手段。大批愛國者被監禁、被流放,財產被沒收……

一八六三年又舉行了一場起義,結果導致了又一次災難。起義者手中只有鐵鍬、鐮刀、木棍,他們的對手沙皇軍隊卻有馬槍。拚死鬥爭持續了十八個月,最後,五位起義領袖被吊死在華沙城牆的絞架上。

那以後,俄國採取種種手段,壓迫不願屈服的波蘭人民。大批上了枷鎖的起義者被押送到西伯利亞流放地,同時,大批警察、教師、官吏像潮水般湧進波蘭各地。他們的使命是監視波蘭人民,迫使人民接受他們的宗教,查禁可疑書籍和報紙,漸漸廢除使用波蘭的民族語言……總之,他們要摧毀人民的意志。

但是,在另一個陣營裡,抵抗活動的組織十分迅速。由於那幾次災難經歷,波蘭人明白無法通過武裝鬥爭重獲自由,至少眼下還不行。因此,他們的任務就是等待時機,並且在等待時期消除人們的怯懦和灰心情緒,這兩種情緒是十分危險的。

因此,戰鬥的形式改變了。以前的英雄是手持鐮刀衝向哥薩克人的勇士,他們犧牲前就像著名英雄路易斯·納爾布特一樣,高喊:「為祖國犧牲多麼幸福!」而現在的英雄則是藝術家、牧師、學校教師等有識之士,新一代的思想要靠他們來引導。這些人的勇氣在於忍辱負重,在於迫使自己以偽裝的身份留在沙皇能夠容忍的位置上,秘密影響青年一代,引導愛國者。

因而,在整個波蘭的所有學校中,一方是斯科洛多斯基這樣的被征服受壓迫的教師,另一方是伊萬諾夫這種當密探的征服者校長,兩方面看上去情深誼篤,骨子裡卻相互敵對。

在諾佛立普基路上的這所學校中,統治者伊萬諾夫尤其可惡。他對自己的屬下毫不留情,教師們被迫教本國學生學習俄國語言,伊萬諾夫對教師們軟硬兼施,有時用甜言蜜語恭維,有時則野蠻訓斥。這是個無知的傢伙,一時興起也會檢查走讀學生的作文,追查小男生一時疏忽流露出的「波蘭詞語」。有一天老師為自己的學生辯護,平靜地對校長說:

「伊萬諾夫先生,孩子出錯純屬疏忽……其實你寫俄文也會出錯,而且常常會出錯。我相信你也像這些孩子們一樣,不是故意要出錯。」這以後,校長與斯科洛多斯基老師的關係就變得非常冷淡。

蘇西婭與瑪妮婭散步回家後悄悄溜進父親的書房,父母正在談論這位伊萬諾夫。

「你還記得二年級男生上星期在教堂做彌撒的情形嗎?當時的話題是『神保佑他們實現自己最熱切的願望』。他們自行募捐支付這次彌撒的費用,還不願把自己特別的願望告訴牧師。昨天,小巴金斯基把實話都對我說了,他們聽說伊萬諾夫的女兒得了傷寒,因為他們恨這個校長,就專門做彌撒咒他的女兒送命!要是那個倒霉的牧師知道了真情,準會為自己捲入孩子們的陰謀大呼上當!」

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為這事感到喜悅,可他的妻子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並不感到可笑。她低頭做手頭的粗笨活計。斯科洛多斯卡夫人拿著割皮刀和錐子,正在做鞋子。她從來沒覺得有什麼活計自己不該做,這是她的一種特殊性格。幾次懷孕加上生病,她只好待在屋子裡,便學會了鞋匠手藝。孩子們的鞋子很快就磨壞了,學會這手藝後,除了買皮子就用不著花買鞋的錢了。畢竟生活是艱難的……

「瑪妮西婭,這雙鞋是給你的。你看,穿上這雙鞋,你的一雙小腳一定非常好看!」

瑪妮婭望著母親那雙纖長的手切下鞋底,吃力地用線來回縫。她父親剛剛在旁邊那張扶手椅上舒舒服服坐下,這是他最喜愛的座位。要是能爬上父親的膝蓋,把他仔細打好的領帶弄亂,要不就拽拽他和藹大臉周圍的棕色鬍鬚,那一定很有趣。

可是大人們正在談論非常煩人的話題:「伊萬諾夫……警察……沙皇……流放……密謀……西伯利亞……」自從瑪妮婭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天天聽到人們說這些字眼,她隱隱約約感到這是些可怕的事情,本能地躲避開,不願提前弄明白。

這個小女孩沉浸在自己幼稚的幻想中,轉身離開父母,不聽他們穿插在割皮聲和釘鞋聲中的低聲親暱交談,揚起腦袋在屋子裡到處走動,活像馬路上無所事事閒逛的人,在自己特別喜歡的東西前停住腳步。

這是全家最好的一間屋子,至少瑪妮婭覺得這裡最有趣。那張紅木寫字檯是法國樣式的,那把覆蓋著結實紅絲絨的扶手椅是復辟時期的式樣,這些讓她心裡充滿了敬意。這些傢俱多麼清潔光亮啊!將來瑪妮婭長大上學了,就能在這張教師備課用的大辦公桌上佔有一個位子,這是斯科洛多斯基老師的辦公桌,每天下午孩子們都聚在周圍做作業。

屋子一側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神色莊嚴的主教畫像,金色的畫框非常笨重,他們家認為這畫出自提香(1)之手,當然只有他們家有此看法。瑪妮婭對這畫不感興趣,她欣賞的是桌子上那只胖嘟嘟亮閃閃的翠綠色孔雀石座鐘,還喜歡一位表哥前一年從意大利巴勒莫帶來的圓桌。桌面的圖案像個棋盤,每個小方格都是用紋理不同的大理石鑲嵌的。

小姑娘從一個架子旁繞過去,這個架子上陳設著一個飾有路易十八慈眉善目畫像的法國塞夫勒瓷杯。大家一再告訴瑪妮婭不要碰這架子,她見了這東西就覺得害怕。最後她在自己最喜愛的寶貝跟前停下腳步。

其中一個是掛在橡木壁板上的精密氣壓計,白色度盤上,鍍金長指針閃閃發亮。在某些日子裡,教師就在聚精會神的孩子們面前仔細調整它,把它擦拭乾淨。

另一個是裝滿了精美奇怪儀器的玻璃門櫃子,裡面有玻璃試管、小天平、礦物標本、還有個帶金箔的驗電器……斯科洛多斯基老師以前常帶著這些東西進教室,但是,由於政府減少了科學課程的課時數,這個玻璃門櫃子就總是緊緊關閉著。

瑪妮婭想不出這些神奇的小東西有什麼用。一天,她踮著腳尖,望著裡面的東西,不禁著了迷。爸爸扼要地告訴她這些東西的總稱:「物理……實驗……儀器」。

多滑稽的名字啊!

她沒有忘記這個字眼,因為她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事情。她當時興致正濃,就把這幾個字眼當作歌謠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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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提香(1477?—1576):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威尼斯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