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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關於懷舊,關於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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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這個詞在唐代的含義與今天頗有不同,唐人若說一個人成名或尚未成名,往往是就科舉及第或未及第而言的。科舉及第就是成名,科舉在唐人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高宗朝宰相薛元超曾有一句名言說:「我這一生雖然大富大貴,但仍有三大遺憾不能釋然:未曾進士及第,未能娶五大姓的女子為妻,未能參與國史的修撰。」甚至連帝王都傾慕進士身份,唐宣宗甚至在皇宮的楹柱上自題姓名為「鄉貢進士李道龍」,雖則荒唐,但也可見進士出身是何等金貴。

當李商隱成為天平軍幕府巡官、令狐楚的入室弟子之後,若想真正走通仕途,還有一關要過,就是這金貴得無以復加的進士科舉。尤其是李商隱想走元稹和令狐楚的舊路,希望能以文章才華入翰林、知制誥,那麼進士的功名更是必不可少的。試想元稹當年被破格錄用,執掌機要大權,仍然因為沒有進士功名而被人當眾譏嘲。

這並非特例,因為唐代科舉名目繁多,但唯獨以進士科最難考取,每年不過錄取三四十人,所以唐人對進士身份的重視是一以貫之的。用數據說話,唐代從憲宗到懿宗七朝中,共有宰相一百三十三人,其中一百零四人都是進士出身。因此要想贏在起跑線上,非考取進士不可。

唐代科舉考試分為制科與常科。制科,為招非常之才而設定,名目紛雜,令人眼花繚亂,有一百多種,涉及文辭、經義、治道、軍事、長才、拔取遺才、激勵風俗等方面,無論你擁有的才華多麼偏門,唐政府都為你提供了進取的道路;常科,顧名思義,乃較為通常的考試科目,常科中最為主要的,是進士與明經兩科。

制科有點像現在高考特招藝術尖子生、體育尖子生,且制科不是常設,每年或許有或許沒有,全憑皇上高興。所以雖然制科名目繁多,好像機會一大把,但絕大部分考生仍然選擇考取常科。而在常科中,進士、明經貌似是平行並列的兩項,事實上兩者地位不可同日而語。

考取明經科,及第與否的關鍵在於考生對經書的熟悉程度,只要你背得下大小經義,你就能登第;考取進士科,詩賦是最重要的考試內容,考生的文學能力便成了決勝的法寶。無論考生頭懸樑、錐刺股背下多少詩文經義,寫不得一手錦繡文章,就莫奢望在進士科中取得勝利,進士科的遊戲規則,從來都不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進士科比明經科考取的難度大得多,進士也就比明經的出路好得多。唐政府很清楚,死記硬背當然亦是一種才華,但死記硬背的才華與倚馬千言的才華相比,終究還是落了下風,安排官職時,進士普遍比明經高出幾段來;且社會各層也對進士抱持更高的評價與期許,這也算是進士的一筆隱形財富。

2

太和五年,令狐楚為子弟們做了一項必要的政治投資:資助李商隱赴京應舉。

進士科素來以考試難度大、錄取比例低著稱,而對於自負才華的考生來說,非如此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優異。在公平的競技場上,他們唯一渴望的就是更苛刻的篩選標準,正如今天的每一名優等生對每一場考試的期待一般。

李商隱已不再有什麼值得憂慮的事情了,此刻的他,已經從一個傭書販舂的少年變成了一個躊躇滿志的青年,他天賦的才華與積澱的學養已經足以應付任何難度的考試,他也幸運地遇到了仕途上的貴人——那位出將入相、名滿天下的令狐楚,他的詩名與文名也已經先他一步飄到了長安。

李商隱初到長安,初次領略到這座帝國都會的盛大繁華。作為大唐帝國的文化中心,兼值各地考生雲集應考的時候,長街里巷中吟詩作賦的聲音甚至多於叫賣聲。也許某個衣衫寒素、其貌不揚的人出口落筆間就是一團錦繡,也許某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小子早已打通了當朝顯宦的關節,所有的士子莫不往來奔忙,將自己最得意的詩賦以上等絹帛精心謄寫,投遞到一個個或文壇巨擘或皇親國戚的高門大院裡,希圖得到名人的延譽。平康裡、安樂坊……有多少名聲在外的街巷,哪裡是李白「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老店,哪裡是杜甫「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通衢,哪裡是王維奔走過的岐王府邸,哪裡是韓愈困頓的旅舍……這裡不是長安,而是龍門。

李商隱投宿的客棧也是詩聲鼎沸,一點不愧對這座帝都。這是詩歌的時代,詩對於彼時的長安人來說,正如划拳之類的酒令之於今天的我們。酒酣耳熱之際,客棧裡的住客們無論相識或不相識,都禁不住命題賦詩,一較文采之高下。

那天他們的命題「木蘭花」有幸被歷史記錄在案,是因為李商隱恰巧在一旁,被酒醉的客人硬拉過來,要他也賦詩助興。而在那天所有詠木蘭花的詩作裡,史冊只留下了李商隱的一首: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

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此詩一出,語驚四座,人們忙問這位詩人姓甚名誰,才知道他就是本年度進士科的熱門人選——詩名早已傳入長安的李商隱。

這首《木蘭花》雖然不過是一首語義淺近的七絕,卻也表現了李商隱特有的朦朧曖昧的詩風:木蘭舟上的遊子、目送木蘭舟遠去的深情之人、木蘭花與木蘭槳的傳說、木蘭舟的掌故,所有的圖片都半透明一般地拼疊在一起,光影閃爍,人花莫辨。

南朝一本叫作《述異記》的書裡說,潯陽江中有一座木蘭洲,洲中多生木蘭樹,這裡的木蘭樹原本是吳王闔閭為了修建宮殿而栽種的。魯班曾以木蘭樹為舟,這只木蘭舟至今仍在木蘭洲中。當然這不是故事的全部,在前秦留下的《拾遺記》裡還有一種傳說,說漢昭帝終日在水上游宴,土人進貢了一隻巨槽,漢昭帝認為桂楫松舟尚嫌粗重,何況這只巨槽。於是命人以文梓為船、木蘭為槳,船頭雕刻飛鸞翔鷁,乘此船隨風輕漾,通夜忘歸。

這不僅僅是傳說,木蘭是實有其物的。木蘭,又名辛夷,王維的名詩《辛夷塢》描寫的就是他家莊園裡一處種滿木蘭樹的地方。木蘭的樹幹堅韌細密,異香四溢,天然便防蟲蛀,是一種極貴重的木料,用來打造舟船雖然風雅至極,但也稱得上奢靡無度了。

李商隱早早便以唯美風格的詩歌征服了帝都長安,然而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應試旅途中,他始終無法征服那小小的科場。

3

直到今天,我們依然能夠看到這樣一種似乎反常的現象:優等生除非在學術或技術領域裡發展,否則一旦從學校踏入社會,個人成就反而不及很多差等生,箇中原因並不是一個「高分低能」的簡單論斷便可以一筆帶過的。

優等生早已習慣了公平競爭。學校的生活就是如此,只要你的智力水平並不在中人以下,那麼成績自然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對學業的努力程度決定了每一次考試的結果,於是在這種環境裡待得愈久,便愈是將公平競爭當作了排名第一的社會法則,也愈是會將個人努力與最終結果掛上嚴格的因果關係。

而差等生對學習懶得用心,過剩的精力便投注在了人際關係、社會百態以及各種成功捷徑上。因為若是單憑真才實學,差等生的確無法獲勝,而人對成功的渴望自然會指引差等生走上尋覓捷徑之路。

當優等生與差等生一起從單純的學習環境走入複雜的社會時,優等生仍在期待公平競爭,而早已習慣於不公平競爭的差等生終於如魚得水,發現這個世界果然是自己這樣的人才可以大展拳腳的。

社會法則就是如此:越是亂世,一個人的道德底線越是與他的個人成就成反比。讀史書每每會生出這樣的感慨:越是大奸大惡之徒越容易竊據高位,個中道理正在於此。

李商隱時代的科舉根本不是一種公平競爭的考試制度,人脈的重要性遠遠大於真才實學。李商隱的性格是在他那位處士族叔的言傳身教下塑造成型的,正所謂「不忮不求,道誠有在;自媒自炫,病或未能」,若是要他為了功名去「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下這份尊嚴的。

多年之後,李商隱在《上崔華州書》裡回顧自己這一段不堪回首的科舉經歷,仍然不失傲氣地說:「凡為進士者五年,始為故賈相國所憎,明年病,不試,又明年,復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間,未曾衣袖文章,謁人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識其面,恐不得讀其書,然後乃出。」接連五度科舉,李商隱對唐代士子習以為常的行卷風氣始終抱著鄙夷的態度。儘管令狐楚已經為他打開了一定的人脈,儘管他完全可以請托令狐楚、白居易、劉禹錫這些官場與文壇上的前輩名宿為自己薦舉一二,但他偏偏什麼都沒有做。無論受多少次挫折,他終歸不肯放下那份高傲,不肯奔走於長安權貴之門,所以,功名的大門亦終歸不肯為他打開。

第一次失利是因為「為故賈相國所憎」,這位「故賈相國」就是以庸碌著稱的宰相賈,負責當年的主考事宜。這位賈是一個沒有多大原則的人,總是小心翼翼地遊走在政治漩渦的邊緣,既不敢開罪君子,更不肯招惹小人,脂韋於掠食者的行列間,只求保住功名富貴。所以,依賈的性格為人,斷不會對一個小小的李商隱懷有多大的厭憎。最有可能的情形是:進士科的名額極其有限,走各種人脈關係的請托者就已經照顧不完,更何況那些孤標自負、不肯為功名而略略屈膝的人呢?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話一點不錯,你若不肯向社會屈膝,社會又何嘗會向你屈膝?

4

李商隱雖然孤傲,卻絕非孤僻之人。依著當時的風俗禮數,他在長安時也曾帶著自己的文章拜謁過一些文壇前輩。他懷著以文會友的憧憬,渴望交流與砥礪,然而結果一再令他大失所望。

多年之後,在一封給陶姓好友的書信裡,他以幾分辛酸、幾分辛辣的筆觸回憶這段不甚愉快的經歷說:在收到他的文章之後,有些人乾脆置之一旁,不聞不問;也有些人默默瀏覽幾眼,不耐煩正正經經地朗讀出來;還有些人總算願意朗讀出聲,但不是讀錯了字就是讀錯了句讀,怎可能讀得懂文章的含義呢?所以自己不願再多寫文章,更沒興趣為了應舉而學著別人的樣子去搞行卷之類的事情了。

社會就是這樣,若沒有權貴顯達的引薦,那些名高望重的前輩哪會耐煩去認真理會一個寂寂無名的後生呢?這也不全怪那些前輩,畢竟他們的名聲為他們招徠了太多的拜謁者,縱然他們有心真誠接待每一個人,亦終歸應接不暇。太過稚氣的李商隱尚不懂得其中的玄機,他只是模糊地發現這世界的規則似乎與先前預想的不同,他有一點困惑,也有一點自暴自棄。

或許令狐楚的賞識對他而言實在來得太早了,使他誤以為只要擁有了足夠的才華就一定會得到他人的賞識。他誤以為這個簡單的道理就是這個社會裡最基本的規則,然而這時的他,正如中國象棋裡的一隻卒子突然跳到了國際象棋的棋盤上。

5

世事變遷,當李商隱滯留長安、又一次在焦灼中等待放榜的時候,令狐楚亦又一次踏上了遷調太原的行程。太原對於令狐楚來說,既是故土,也是風水寶地,他的前半生從讀書、入幕直到成名都在這裡。此時衣錦還鄉,真的將太原當作家鄉來悉心治理。

滯留長安的李商隱時刻留意著恩主的消息。每在長安多感受一分的冰冷,他便多萌生一分投奔太原的心。在寫給令狐楚的信裡,他劈頭便稱道太原「風景恬和,水土深厚」,那恬和的分明是幕府裡的往昔,深厚的分明是令狐楚的情誼。他是詩人,天性便不是為功利奔忙的名利客,卻不得不在命運的脅迫下與卑劣的世俗競技。在這名利場上,他這天生的盲聾者究竟如何才能勝出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勝出,因為他已經承載了太多的期待,而他自己再也不願回到傭書販舂的生活裡去。他已經擁有了過人的才華與豐贍的學識,亦已經遇到了平常人終生難遇的貴人,他究竟還欠缺什麼呢?

該有的他已擁有,不該有的他也不曾漏掉。是啊,一個人的命裡有貴人,也難免會有小人。如果說令狐楚就是李商隱的第一位貴人的話,那麼賈毫無疑問地要算李商隱命運中的第一位小人。賈三度主持進士科舉,三度將我們的詩人黜落榜下。

拋開成見,公平地來想,就算沒有賈從中作梗,科舉對於李商隱怕也不是一件易事。都說唐代以詩賦取士,似乎詩寫得好、文擬得佳就足夠了,實則不然。即便拋開人脈的因素,還有一個原則是切切不可忽視的,那就是政治上的分寸感。換句話說,在答卷的時候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該說的說到幾分,不該說的避到多遠,這些都是絕不能犯錯的。

因為唐詩的緣故,今人只看到了詩賦在唐代科舉中的重要性,其實除了詩賦之外,還有帖經和時務策要考。所謂時務策,顧名思義,是要對當時的政治現狀提出分析和意見,而進士科的時務策要考五道之多,遠遠不是詩賦的份量可比的。

那麼,時務策難道是敦促考生們理論聯繫實際、充分展示政治見解的舞台嗎?——既是亦非,如果你想考中功名,就必須摸清整個王朝的權力格局,摸清所有的雷區和火線,然後小心翼翼、處處避忌,在模糊而窄小的安全範圍裡最大限度地施展才華。所以這樣的考試,需要的是市儈的機心,排斥的是詩人的赤誠。

對於李商隱而言,前車之鑒近在眼前。就在幾年之前的太和二年,長安考場上曝出了一件爆炸性新聞:昌平考生劉蕡應考制科,時務策的論題竟然是宦官亂政。這個問題堪稱敏感中之最敏感者,人人心知肚明,人人緘口不言。中晚唐政局以宦官、藩鎮、朋黨為三大痼疾,而在這三者之中,人們寧得罪朋黨,不得罪藩鎮,寧得罪藩鎮,不得罪宦官。劉蕡一介書生,卻勇敢地觸犯了這個最大的敏感詞,於是任他如何文采飛揚,任他如何有真知灼見,那些老於官場的考官怎可能讓他及第呢?

劉蕡落第,物議囂然,同科及第的李郃甚至對人說:「劉蕡不第,我輩登科,實厚顏矣。」劉蕡贏得了人們的欽佩與同情,而付出的代價是自己一生的政治前途。

這段算不得往事的往事,李商隱是深深知曉的。日後他將有幸結識劉蕡,並結下真摯的友情。而此時滯留長安的他,作為劉蕡的仰慕者,縱然沒有劉蕡那般破釜沉舟的勇氣,亦不得不在前途與良知之間求得某種微妙的平衡。而他畢竟是一名詩人,畢竟不可能將真誠全然掩住,畢竟從骨子裡是屬於劉蕡一黨的。那些老於官場的主考官,從李商隱的考卷上不難嗅出這種令人不快的味道。

6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

秋風動地黃雲暮,歸去嵩陽尋舊師。

——李商隱《東還》

這首《東還》是李商隱又一次落第之後的歎息。在接二連三的挫折中,他終於有些惶惑了,不禁懷疑自己當初預選的這條人生軌跡是不是錯了,是不是應該回到玉陽山去,自己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麼用世之才,這許多碰壁的經歷是不是命運要自己改弦更張的某種提示呢?

當年輕與挫折相加,等號後面往往就是這樣一種結果,在任何時代都不例外。選擇永遠是人生中最糾結與苦惱的事情,因為當下總會患得患失,事後又總會悔不當初。

於是,人們用龜甲和牛骨向祖先神靈尋求預言,用蓍草排演八卦,還有望氣風角、四柱八字、陰陽五行、占星、堪輿……人們發明了數不清的占卜技術,其實歸根結底,無非是要在迷茫時為自己的某個抉擇尋找某種或許堅實可靠的依據,以堅定自己決斷時的意志罷了。

此時的李商隱是迷茫的,他或許會想起當年走下玉陽山時寫給同修永道士的那首詩:「共上雲山獨下遲,陽台白道細如絲。君今並倚三珠樹,不記人間落葉時。」永道士依然在玉陽山上繼續著仙旅,自己若是當初不曾下山的話,道術的修行該會和現在的永道士差相彷彿吧?當初寫詩作別時是何等的瀟灑與堅決,而今難道真要拖著一顆傷痕纍纍的心重新走上那條細如絲的陽台白道嗎?而今終於知道,山下雖然看似一馬平川,看似通衢大道,其實比那條陽台白道更窄亦更崎嶇。

但這還不是最難走的路。世上道路萬千,回頭路從來都是最難走的,所以這世上有多少人就算明知走錯,也要咬緊牙關一錯到底。李商隱後來寫過太多仙道題材的詩,但再也沒有了懷戀,反而處處顯示出與仙道的決絕,彷彿刻意如此似的。唯其如此,才能在偃蹇流離的仕途中證明給自己:當年棄仙道而入凡塵是一個何等正確的抉擇。

7

無論及第與否,總有令狐楚的幕府可以棲身,可以在棲身中等待將來的機會。李商隱畢竟還能夠這樣冀望,但世事的變遷永遠超乎凡人的逆料。太和七年,令狐楚再次接到調令,這一次是由太原回到長安,在中央政府擔任吏部尚書的官職。

吏部尚書,大約相當於現在的中組部部長,主管人事之任免升黜,這是一個雖有大權卻敏感得令人如履薄冰的位置。但這些要緊處只與令狐楚有關,與李商隱無關。真正與李商隱有關且關係重大的是,吏部尚書不同於節度使,沒有開府的自由,也就是說,令狐楚從此無權再自行辟用幕僚了,依舊是一襲白衣的李商隱必須另尋一處棲身之地才行。進無可進,退無可退,這是何等彷徨的境地啊。

幸好,在彷徨不久之後,李商隱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位貴人:鄭州刺史蕭浣。

回歸故里的李商隱受到新任父母官鄭州刺史蕭浣的器重。對於李商隱來說,這是絕處逢生的一年;而對於蕭浣來說,這一年絕對算是流年不利。這一奇異的機緣,要歸功或歸罪於李德裕,正是因為他的入朝拜相,才使蕭浣從長安被貶到鄭州。

那是太和七年,唐文宗正在為朋黨的事情傷透腦筋。

作為群居生物的一種,結黨營私實在是人類的天性;就人類個體來說,總會有一種成為某組織之一員的強烈衝動,孤立的人從來都是不可想像的。朋黨勢力的增強永遠意味著皇權的式微,這當然是皇帝不願容忍之事。當然,宦官擅權與藩鎮割據同樣削弱著皇帝的控制力,然而孱弱的皇帝如果有心振作一下的話,朋黨問題雖然惱人,終歸是三大痼疾中最易對付的一個。

精明的朋黨人物總會小心地掩飾自己的朋黨身份,畢竟暗中做事和悶聲發財更適合他們所扮演的角色,但總有一些人喜歡張揚,將種種原本見不得光的事情做得大張旗鼓,唯恐別人不曉得自己的聲勢。時任給事中的蕭浣正是這樣的人,他是牛僧孺、李宗閔一黨的骨幹分子,在他的身邊聚集了大批牛黨實權派,他們手眼通天,只要打通他們的關節,無論科舉及第還是陞官調職,無不如意。

蕭浣等人實在做得招搖了些,以至於唐文宗決意啟用李黨黨魁李德裕來壓制一下牛黨的氣焰。李德裕拜相之後,不負皇帝厚望,將牛黨骨幹一一貶出朝廷,蕭浣被貶為鄭州刺史正是這一時期的事情。

《資治通鑒》稱「德裕因得以排其所不悅者」,李德裕藉著這個機會,將自己素來看不慣的一些朝臣從京城排擠到地方。世事禍福相倚,全然未被大人物放在眼中的李商隱,竟然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從這一場「神仙打架」裡獲得了新的機會。

8

捨生求道有前蹤,乞腦剜身結願重。

大去便應欺粟顆,小來兼可隱針鋒。

蚌胎未滿思新桂,琥珀初成憶舊松。

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鐘。

——李商隱《題僧壁》

這是李商隱題寫於寺院牆壁上的一首七律。

寺院不詳何寺,題詩不詳何時,從詩風與詩意推斷,應是年輕時借佛事感慨世事的作品:在修行的旅途上,有多少前賢付出過常人難以承受的代價,而佛理至深至奧,大處包藏須彌,小處可容芥子,變化萬千不可揣摩,一如世事無常。

頸聯寫得最美,「蚌胎未滿思新桂,琥珀初成憶舊松」,傳說海裡的珍珠和天上的月亮一同圓缺,每到月圓之夜,也就是珍珠最晶瑩的時候,而在蚌胎未滿之際,正是新月未圓之時,尚未成形的珍珠遙遙感應著新月,憧憬著月圓時候的圓滿;松樹的樹幹上流溢出來的脂液在億萬年的時光中慢慢變成了晶瑩剔透的琥珀,而在琥珀成熟的時候,那株松樹早已腐爛了不知多少個世紀,只餘下深沉而無可釋懷的憶念而已。過去、現在、未來;舊恩、新遇、前途……心中所有的動盪與糾纏彷彿都在這兩句詩裡被說盡了。

當蕭浣將鄭州刺史的大門為李商隱打開的時候,這顆未滿的蚌胎是否感應到新桂的知遇,對前途又升起了新的憧憬?而在這藝業已成、只待機會的關鍵,他又是以何等心情憶及傭書販舂的日子、隨族叔學藝的日子、玉陽修道的日子以及初入大千世界的日子呢?

蕭浣極賞識李商隱的才華,但他只是一州刺史,沒有辟用僚屬的資格,哪怕再中意的才俊他也無法收留。於是,蕭浣將李商隱引介給潼關防禦使兼華州刺史崔戎。事有湊巧,崔戎算起來還是李商隱的重表叔,雖然血緣甚遠,但畢竟也算沾親帶故。於是,李商隱幸運地等到了人生中的第三位貴人。

9

崔戎並非因為親戚之誼,而是因為對才華的賞識以及蕭浣的力薦才厚待李商隱的。他不但將李商隱聘為僚屬,給了他一份待遇優渥、前景光明的工作,還像當年的令狐楚一樣,親自指導李商隱的駢文寫作技術。

崔戎帶給李商隱的,豈止是實質的援助,還給了他又一個成功的榜樣:崔戎出身於赫赫有名的博陵崔氏,在極重門第的唐代,這實在是一個令人艷羨的家庭背景;崔戎舉兩經登科,但棄京官而入幕府,在幕府建功立業之後重新入朝任職;並且,崔戎也是一代文章名手,他所擬撰的文件很為時人稱道。

李商隱先後得到令狐楚、崔戎這兩大駢文宗師的指點,普天之下還有幾個人能有這般的幸運呢?崔戎似乎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未來之星的影子,他悉心地栽培他,用力之勤不在令狐楚以下。李商隱亦傾力回報,施展全副本領替崔戎撰寫公文表章。這不僅僅是對知遇之恩的報償,不僅僅是對本職工作的盡心,更是攀登更高舞台的一份努力,因為他的文字終於有了直達聖聽的機會。當年,在太原幕府從掌書記做到判官的令狐楚,不就是憑著公文表章得到了唐德宗的賞識嗎?

是的,雖然今天我們如癡如狂地讚歎李商隱的詩歌,但對於當時的李商隱而言,詩歌只是副業,駢體公文才是主業——不僅是主業,更是他一生中最為自負的本領。

李商隱在華州幕府所寫的公文有幾篇倖存於世,我們不妨看一篇《代安平公華州賀聖躬痊復表》,看看這位年輕詩人、這位尚無功名在身的基層公務員在上達天聽的機遇裡,是如何表現自己的:

臣某言:今月某日,得本道進奏院報,以聖躬痊和,右僕射平章事臣涯等,奉見聖躬訖。社稷殊祥,生靈大慶。臣忝分朝寄,四奉國恩,無任抃舞踴躍之至。

臣聞:天,普覆也,應運而健若龍行;日,至明焉,有時而氣如虹貫。伏惟皇帝陛下,道超普覆,跡邁至明。思宗社之靈,惟德是輔;念蒸黎之廣,以位為憂。求衣未明,觀書乙夜。壽域既勤於躋俗,大庭微闕於怡神。是以自北陸送寒,暫停禹會;及東郊迎氣,爰復堯咨。四海方來,百辟鹹在,六幽雷動,萬壽山呼。

惟臣獨以一麾,載離雙闕,犬馬之微誠空切,鴛鴻之舊列難階,提郡印而通宵九驚,對使符而一食三起。今幸已俗臻殷富,年比順成。伏惟稍簡萬幾,以迎百福。托燮調於彼相,責綏撫於列藩,承九廟之降祥,副兆人之允望。臣某不勝慺慺慊慊之至。謹差某奉表陳賀以聞。

這篇奏表是以崔戎的名義向唐文宗問候病情的。太和七年十二月,文宗突然中風失語,權宦王守澄推薦鄭注進京治病。翌年正月,鄭注的醫藥小見成效,文宗終於可以勉強支撐著身體在太和殿接見近臣了,但畢竟神情耗減,不復當初。

皇帝病體小瘳,群臣循例道賀,所以這樣的奏表難免陷入老生常談、陳詞濫調,幾乎可以用模板去套,要寫出新意與文采實在是難上加難的。常人寫作,寫自己的感情時往往能夠超出一貫的水準,一旦超出這個範疇便難免力不從心,遑論要寫好一篇公文了。而職業高手如同演員,有能力扮演許多類型的角色,從容駕馭一些令自己無動於衷的題材。要想做一名像令狐楚和崔戎那樣的勝任駢體公文的職業高手,李商隱所要跨越的最難的一關並非技巧,而是心理素質,是對乏味與噁心的容忍度。

我們往往以為一人對世事的包容度僅與脾氣有關,脾氣越是溫順柔和,便越能遇方則方、遇圓則圓。不過這種認識並不完全正確,隨和與否當然跟脾氣有關,但決定一人對世事的包容度的,是一人心地的純粹程度。靈魂中雜質越少,越對社會亂象無從理解,也就越難於委曲求全。

試想一下,要一個簡單明快的人,以天賦的生花彩筆去歌功頌德、粉飾太平,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折辱?即便是一名心識高遠的作家迫於生計去迎合世俗大眾的庸俗趣味,所做的犧牲也遠遠遜色於此。

對於名利場的投機者而言,恭維話只是言不由衷的口頭禪罷了;對於天生的詩人而言,凡有所言必須由衷,必須出於靈魂,而在一切不得不言不由衷的話裡,恭維話從來都是最難出口的,習慣於阿諛與屈膝的人不會懂得這種苦楚。

李商隱一定是掌握了某種可以暫時封閉感情的本領,所以他才能在太和八年正月,在皇帝大病初癒的當口,認真寫好了平生第一篇能上達天聽的文字。

假若我們就是唐文宗身邊的近臣,被要求以最簡捷的方式向皇帝轉述這篇奏表的內容,那麼這篇三百多字的文章完全可以概括成一句話:「崔戎問候陛下。」這六個字就足夠了,再添一個字都是多餘的。人人都曉得這個道理,但人人也都知道,六個字便足以表述清楚的意思此時此刻必須用長篇大論來寫,不僅要寫得華麗、妥帖,還要寫得真切、動情。歷史上有多少官樣文章,歸根結底都是這麼一個道理。

於是,李商隱為了表達這樣一個簡單至極的意思,以令人驚駭的經典熟識度廣徵博引,既炫技又刻意寫得收斂,在駢四儷六的精工對仗裡小心翼翼地施展畢生所學。

文章的第一段是個引子,以崔戎的口吻說:「今月某日,得本道進奏院報,以聖躬痊和,右僕射平章事臣涯等奉見聖躬訖」,本月某日,微臣從本部門的駐京辦事處得到消息,陛下病體初癒,接見過宰相王涯等人;「社稷殊祥,生靈大慶」,對於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臣忝分朝寄,四奉國恩,無任抃舞踴躍之至」,微臣不才擔任朝廷委任的官職,四度得到提拔,對陛下不勝感激,所以聽說這個消息後忍不住鼓掌跳躍,興奮之情不能自已。

文章從第二段開始進入華彩的鋪陳,簡直令人屏息:「天,普覆也,應運而健若龍行;日,至明焉,有時而氣如虹貫」,以天、日分別比喻帝王(語出《易經》《戰國策》);「伏惟皇帝陛下道超普覆,跡邁至明」,意思遞進一層,說天、日尚不足以喻至尊,帝王之尊猶在天、日之上;「思宗社之靈,惟德是輔;念蒸黎之廣,以位為憂」,說帝王地位之尊貴,一是因為德行至高,受到上天的輔弼,二是因為萬民擁戴,帝王不以帝位為樂,而以天下為憂(語出《尚書》《漢書》);「求衣未明,觀書乙夜」,皇帝天色未明便要披衣臨朝,夜已二更仍在讀書不輟(語出《漢書》《東觀漢記》);「壽域既勤於躋俗,大庭微闕於怡神」,皇帝雖有長壽之福,但也不妨將政務暫時擱置,以怡養心神為上(語出《漢書》《列子》);「是以自北陸送寒,暫停禹會;及東郊迎氣,爰復堯咨」,所以在去年十二月裡不曾舉行朝會,今春聖體小瘳,又開始接見群臣(語出《左傳》《禮記》《尚書》);「四海方來,百辟鹹在,六幽雷動,萬壽山呼」,見到聖躬無恙,天下四方響起雷鳴般的歡騰聲,無論百官還是百姓,一同高聲向陛下祝福(語出《尚書》《漢書》)。

第三段轉而講述崔戎自己:「惟臣獨以一麾,載離雙闕」,臣下我出任地方官,離開了中央朝廷(語出顏延之詩、《史記》);「犬馬之微誠空切,鴛鴻之舊列難階」,因為不在陛下身邊,故而難效犬馬之勞,拳拳之心無處表達(語出《史記》《劇秦美新》);「提郡印而通宵九驚,對使符而一食三起」,臣下赴任之後,不勝忐忑惶恐之至,唯恐辜負陛下的期許(語出《後漢書》《呂氏春秋》);「今幸已俗臻殷富,年比順成」,今年幸而微臣治下年豐谷熟,百姓殷實(語出《禮記》);「伏惟稍簡萬幾,以迎百福」,故而懇請陛下寬心,稍稍減少一點操勞,好生將養身體(語出《尚書》);「托燮調於彼相,責綏撫於列藩,承九廟之降祥,副兆人之允望」,朝廷政務可以讓宰相多分擔一點,邊境軍務可以讓節度使多用心一點,請陛下安心將養,這才是歷代上皇與萬千百姓一致期望的(語出《尚書》);「臣某不勝慺慺慊慊之至。謹差某奉表陳賀以聞」,微臣以無上的摯誠,差遣使者某某向陛下呈遞這份賀表。

這樣一篇奏表,的確稱得上言辭偶儷、用典豐贍。老套的官樣文章能寫到這般水準,真的比那些情真意切、有感而發的篇什難上百倍。若比照他的兩位駢文老師:崔戎的文章《全唐文》僅存一篇,議論稅收事宜,通篇數字,無法作比;令狐楚的文章傳世較多,那些曾令時人稱賞的詔書敕令在今天看來質直有餘而華彩不足,讀來卻有黃鐘大呂之聲。單以文采而論,李商隱出道時的表章絕不在令狐楚的成名作之下,但是,假如令狐楚可以對這篇《代安平公華州賀聖躬痊復表》給出意見的話,他一定會說,李商隱實在有些用力過度了。

這文章裡的才情實在太過逼人,以至於這位作者怎麼看都只能成為一名文士,注定與達官的位列無緣。

處世尚淺的李商隱哪能料到這一層?在華州幕府的那些日子裡,他一定在忐忑不安地期待著朝廷的回音吧——聖上是否讀過了他的文章呢?是否生出了他所預期的眼前一亮的震撼呢?那些九霄雲上的王公大臣是否正在議論著崔大人的這篇奏表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呢?他是否因此而有了叩開長安城裡重重宮禁的新機緣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也是可以預期並值得期待的。這,就是年輕的好處。

10

遺憾的是,什麼消息都沒有傳來。

這是所有官樣文章的共同命運:寫的人必須認真寫,看的人卻從來不會認真看。所有人都假裝這些文字以及文字背後的所謂精神受到了最為鄭重其事的對待,然而所有人同樣心知肚明的是:唯一重要的只是姿態而已,別無其他。

你若是和李商隱一樣,是這個競技場上的新手,當你那快要燃燒起來的熱情忽然落空的時候,你一定要明白: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你只是做出了錯誤的期待而已。接下來,姿態還是要照擺,事情還是要照做,需要改頭換面的只有自己的心態。

很多涉世不深的人都倒在這道關卡上,闖關而過的人只有兩種:一是足夠靈敏與沉著的,二是足夠遲鈍的。幸或不幸的是,李商隱顯然屬於後者,最終一世消磨在駢體公文裡,從來不曾搞清楚那些漂浮在文章以外的文章要訣。

李商隱始終都在,亦始終只在磨煉文章。在這篇《代安平公華州賀聖躬痊復表》裡,用典之豐贍,即便在見慣了駢四儷六的唐人看來都要瞠目結舌。不,不只是普通的唐代文士,就連崔戎這樣的文章老手亦歎賞有加。

在李商隱文名漸盛之後,唐人甚至不相信他有如此才華與學識,於是編派出了「獺祭魚」的故事:李商隱隨令狐楚學習駢文,在儷句對偶方面和老師差相彷彿,只是文辭還要繁縟很多,這是因為李商隱在撰文之時總會海量地檢閱書冊,以至於各種書冊堆滿桌案。而水獺在吃魚之前總要先把捕獲的魚兒在石頭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起來,彷彿祭祀一般,這就被稱為獺祭魚。李商隱書桌上堆滿資料典籍的情景,就像極了獺祭魚。

晚唐寫這種穠麗繁縟型的文章,以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最是知名。巧合的是,這三個人在家族同輩裡的排行都是十六,故而時人將這種文風稱為「三十六體」。

其實今天的學生們準備論文,幾乎人人都是獺祭魚的風格,各種原始文獻、研究專著、相關論文何止擺滿一桌。一個人越是獺祭魚,說明他的寫作態度越是嚴謹。尤其是文科生,誰也不可能僅憑頭腦便掌握如此海量的文獻。所以在很多時候,頭腦要做的不是記住那些成群成片的知識,而是形成一套完善的索引,當遇到某個問題時,這套索引會提示你該到哪裡去查閱哪些材料。

但是,比起飽受知識爆炸之苦的今人來說,古人一般是只憑記憶的。飽學宿儒們著書立說,凡有引述,常常都是直接從記憶裡調出,而不會找到原始文獻來查閱或核實。而記憶畢竟不很可靠,於是以今人的學術標準來看,古人的治學為文實在不夠嚴謹。這就是古今的一大區別,古人所譏諷的那種獺祭魚的作風,在今天看來其實一點都不為過。

然而,那些認為李商隱有獺祭魚作風的人,想來只是自身水平不及,故而以己度李商隱。他們不敢相信這世上真有李商隱這般才高學富的人,於是當他們看到那些才高學富的文章,難免會武斷地認為,除了獺祭魚這樣隨手翻查資料的寫作方式外,再沒有其他手段可以完成如此旁徵博引的作品了。

太和九年,二十三歲的李商隱在詩中回顧華州幕府的這段生活,說崔戎「顧我下筆即千字,疑我讀書傾五車」,顯然李商隱之所以受到崔戎的欣賞,不是因為他有翻檢故紙堆的超人耐心,而是因為他的才華當真橫溢而出,使他可以倚馬千言、文不加點;至於那些龐雜無垠的經史子集、辭章掌故,他正是因為爛熟於心,才可以信手拈來、恣意取用。若非如此,以文章翰墨聞名於公卿的崔戎也不至於「疑我讀書傾五車」了。

11

風格即人。尤其對於一名詩人來說,正是風格而非其他因素使他的形象能夠在公眾視野裡牢固地確立下來。在華州幕府的短暫時光裡,年輕的李商隱完成了自己一生文風與詩風的最後確立。

風格即人,穠麗繁縟的不僅僅是李商隱的駢體公文,亦是他本人,因此亦是他今後全部的詩骨。有人評價李商隱的詩風說:「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綺密瑰妍,要非適用。」這話沒錯,百寶流蘇也好,千絲鐵網也罷,綺密瑰妍有餘而實用性不足。在古代詩言志的傳統裡,詩一定要「有用」才行,要麼於心有裨,要麼於世有補,怎能為美而美呢?

無奈李商隱天生就是一個耽於綺美的人。美,對於常人而言只是點綴,於他則是陽光、水和氧氣。為美而美,為藝術而藝術——近代英國唯美主義者這些大逆不道的口號,早在中國的唐代就已為李商隱不露聲色地遵行過了。

唯美主義的極致只講求形式之華彩而無所謂內容為何,世俗中所有美醜善惡的標準對於唯美主義者來說都是不起作用的。正如哲學上「道」無所不在,美學上「美」亦無所不在;哲學有所謂道在屎溺,屎溺又為何不可以入詩呢?

人們總以為《錦瑟》《碧城》以及諸多《無題》是李商隱唯美詩歌的典範,但那只是典範,而非李商隱個人風格的極致。若論極致處,不甚知名的《藥轉》才是最為當之無愧的一首:

郁金堂北畫樓東,換骨神方上藥通。

露氣暗連青桂苑,風聲偏獵紫蘭叢。

長籌未必輸孫皓,香棗何勞問石崇。

憶事懷人兼得句,翠衾歸臥繡簾中。

首句點明位置:廳堂之北、畫樓之東,也就是整座宅邸的東北角上。不過是敘寫方位而已,「郁金堂」與「畫樓」這般明媚馥郁的字眼給人以繾綣的想像。次句所謂「換骨神方」,傳說仙家有「六年易筋,七年易骨」的靈丹妙藥,「上藥」即上等藥物,「通」是通暢的意思。

頷聯描寫詩人當時所感受到的風露,一「暗」一「偏」,暗示詩人當時所在的位置是既褊且狹的。露氣、風聲、青桂、紫蘭,樣樣都清雅得緊。如此美景,只應與夢有關,與愛情有關,與知己有關。誰也想不到,詩人接下來安排了那麼「驚世駭俗」的內容。

頸聯是一對倒裝句,正確的語序是「未必輸孫皓長籌,何勞問石崇香棗」。這裡連用兩則典故:三國時期,吳國在都城建業的後園裡偶然挖出了一尊佛像,吳主孫皓素不信佛,故意將佛像置於廁處以放置廁籌。四月初八浴佛節,孫皓變本加厲地尿於佛像頭上,不久陰處腫痛難耐。詩中「長籌」即廁籌,是用竹片砍削打磨成的刮板,作用相當於現代的手紙。對句用晉代石崇的典故:石崇生活奢靡,廁中有婢女數十人。婢女身披綾羅,手持漆箱,箱子裡盛有干棗,供人如廁時塞鼻之用。有一次大將軍王敦在石崇家做客,如廁時見到箱內有棗,逕自取來食用,婢女們無不掩口譏笑。尾聯寫詩人通泰歸臥,在舒暢的感覺中憶事懷人,並且覓得佳句。

詩句又是偶儷,又是用典,典雅而曖昧,很有幾分迷離恍惚之美,然而這首詩描寫的主題著實難登大雅之堂,只是服用通便藥物後的一次如廁經歷而已。以穢物入詩,且入得如此妥帖而不俗,在整部古典詩歌史上,僅此一例。

所以前輩注家往往不肯相信,非要捨近求遠地探索詩中根本就不存在的所謂深意,這只說明了李商隱越過自己的時代有多麼遠。其實以穢物入詩,在現代詩壇上早已不是什麼稀罕事。我們早已熟悉了波德萊爾和葉芝,但誰能想到我們會在千年之前的唐朝,尋到如此具有現代性和先鋒意味的詩歌?

當然,這樣的詩過於前衛,或者說過於實驗性,所以注定不可能流傳。從來都是中庸最易於流行,從來流行的物事都跳脫不出中庸的審美,比如白居易那些連無知老婦都能讀懂的詩。

李商隱不是疏狂恣肆的人,他那些極端的詩歌實驗,只是在自己小小的天空裡飄忽閃耀的吉光片羽罷了。他必須去做一名入世的人,所以他得慢慢學會如何隱藏自己,如何迎合主流審美趣味。對於籐蔓一般的人,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對於勁竹一般的人,天性是自己最大的阻力。在失眠的夜晚,李商隱大約也感歎過,除卻老師的提問、科場的考試,原來人生還有太多難題。

學生時代我們頻頻祈禱快些畢業,讓考卷、習題和分數通通見鬼去吧。畢業之後,踏入世界瘋狂的漩渦,遭遇太多誤解和無解之後,才開始懷念那段每道難題都有正確答案、每場競爭都有監考老師的清澈歲月。

12

年輕往往和朝氣、希望、蓬勃這些詞聯繫在一起,屬於同一個集合。即便是天性僝僽而敏感的人,在年輕的時候也總還不失幾分朝氣。沒錯,在年輕的時候,一點微渺的希望就會使人迅速忘記剛剛彷彿滅頂之災似的打擊。除了死亡,再沒有什麼能夠徹底扼殺年輕所專屬的生命力。

無論是科舉的屢試屢敗,還是頌聖奏表的石沉大海,所有灰色的情緒都被蕭浣的禮遇與崔戎的激賞滌蕩無跡。既然年輕,總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有大把的氣力可以消磨。想來天子龍體違和,就算勉強接見一下近臣,總不會還有更多精力去讀來自全國各地的每一封奏表吧,何況要想在所有大同小異、充滿陳詞濫調的奏表中獨獨注意到來自華州的華采辭章,也實在太為難天子了些。即便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也會在倦怠和膩煩的慣性裡將華州的文卷不經意地忽略過去。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既然生花妙筆業已練就,總會有下一個機會留給自己。

李商隱的駢文技巧日臻化境,所謂獺祭魚的風格越發凸顯,而他的詩,也越發如他的文章一般駢儷綺美。文與詩的唯一區別是:他把文章留給了理性的自己,留給了努力迎合世人期待的自己;他把詩歌留給了感性的自己,留給了私密的、摻不得半點虛偽的自己。

年輕的朝氣,駢儷的格律,豐贍的典故,同時兼備這三者的詩歌在李商隱的作品裡著實不多,只有《牡丹》等寥寥幾首。因為他最終選擇了用後兩項特色來更多地抒寫繾綣與企慕,吟詠滄桑與愴痛,青春即將成為李商隱所有奢侈品裡最高端的一款。

任是如何卓爾不群的人,在青春時代亦不會對所有的潮流與時尚一概拒絕。唐人狂愛牡丹,李商隱就是在這樣一個已被前人與時人寫濫的主題裡,寫下了足以為全唐牡丹詩壓卷的傑作。而這首《牡丹》風格之鮮明,已經足以令人甫一讀詩便篤定作者為誰:

錦幃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珮,折腰爭舞郁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

李商隱的詩之所以難於流行,是因為它對讀者的要求過高,不僅要求讀者有副柔軟溫暖的心腸,方能體會到李商隱百轉千回的思慮和心緒;還要求讀者與詩人擁有同等程度的閱讀量與知識儲備,否則單是典故一關便邁不過去。許多情意被李商隱掩埋在典故之下,讀者用頭腦破解典故之後,心腸才能派上用場。

《牡丹》短短八句,且僅僅是詠物,就用到了六則典故,且並非眾人耳熟能詳的典故。首句是用孔子見南子的故事:南子是亂政之君衛靈公的夫人,春秋時期著名的艷女,聲譽一向不佳。她多次約見孔子,孔子辭謝不得,只得赴會,隔著一層錦幃向南子行稽首之禮,南子自錦幃中答拜,環珮玉聲璆然,令人怦然想像幃幕中的風光。李商隱替南子捲起了這層錦幃,但只是「初卷」,稍稍揭開美麗的一角而已,以這無限春光幽幽乍洩比喻牡丹初綻時的明艷。

第二句用鄂君子皙的故事,前文已述,這裡是以越女身上五彩斑斕的披風形容牡丹花瓣的雍容層疊。世間斑斕的物件甚眾,能夠用來比喻牡丹華美的物件多了去了,而詩人偏選了這樣一件有故事的披風來形容牡丹。正是有了故事,風情全出。

三四句形容牡丹隨風搖曳的媚態,雖未用典,卻用到唐代舞蹈的術語。所謂「垂手」是一種舞姿,古人記載說「有大垂手、小垂手,或如驚鴻,或如飛燕」;「郁金裙」是指熏有鬱金香料的舞裙,而非鬱金香顏色的裙子。古代詩詞裡常見的所謂郁金,與今天的鬱金香毫無關係,不是花朵,而是一種外來的香料,漢譯佛經譯為茶矩摩。由於茶矩摩稀有而昂貴,人們常以較廉價的紅花、郁金來代替,在名稱上便發生了混淆。真正的郁金是一種姜科植物,被用作香料和藥物。至於詩詞裡常常提到的鬱金香,是指郁金的香氣。我們今天概念中的鬱金香花傳入中國尚不過百年的歷史,古人並沒有這份眼福。

第五句用石崇的典故:石崇是晉代首富,平生最喜炫耀奢華,廚房裡不用柴火,而是用精美的蠟燭燒飯,現實版的焚琴煮鶴恐怕不過如此了。詩句以石家蠟燭比擬牡丹光彩天然,花蕊如燭芯挺拔而出,不勞人工修剪。

第六句用荀彧的故事:荀彧性喜香,常將衣服熏香,每到人家做客,所坐之處接連幾天香氣不絕,後來人們便以「荀衣」「荀香」或「荀令衣香」來比喻人的風流倜儻或花的異香撲鼻。詩中「可待」即「不待」,是說牡丹的香氣天生濃郁逼人,不待香料熏染。

第七句用江淹的故事:江淹是南朝的文學大家,某日他在冶亭留宿,夢見一位老人自稱郭璞,對自己說:「我有一支筆放在你那裡很多年了,現在應該取回來了。」江淹向懷中探去,果然摸出一支五色筆,還給了老人。從此以後,江淹所作的詩歌再也沒有佳句,故而後來才有了「江郎才盡」這個成語。

第八句用宋玉《高唐賦》中巫山神女的故事:宋玉陪同楚襄王嬉游於雲夢之台,望見高唐之觀上籠罩著特殊的雲氣。楚襄王甚覺怪異,宋玉解釋道:「這就是所謂的朝雲。當年我們楚國的先王也曾來高唐遊玩,在倦怠中小憩,白日入夢,夢見一名女子自稱巫山之女,自薦枕席,先王便寵幸了她。女子告別的時候,說自己住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先王在第二天清早向山上望去,果然見到一種奇特的雲氣。感歎之下,先王為那女子立廟設祭,名為朝雲。」

詩的前六句寫盡牡丹的情態香色,而在最後兩句詩裡,詩人自己竟跳入了牡丹的世界中,相當自負地說自己在夢中得到了郭璞相授的五色筆,世間還有誰的文采及得上自己呢?自己要用這支五色筆在牡丹的花瓣上題寫最美的詩句,打破人神之間的阻隔,寄到巫山神女的手上,讓她看到自己的才華,讀懂自己靈魂隱秘處的傾慕。

年輕的詩人並非立志做一名愛情歌手,而是在美人香草的詩歌傳統裡,以示愛的語言比喻對理想的執著求索。在牡丹盛開的繁華世界裡,一個自負文采無敵的年輕人,渴望以這份文采鋪就所有的進身之階,在璀璨的未來裡盡情璀璨。

13

終南山是秦嶺之餘脈,綿延數百里,從京城長安綿延到華州之南,在唐代既是隱修的聖地,又是做官的捷徑。崔戎和令狐楚都是眼光長遠的人,栽培人才從不急於一時之用。

崔戎既有心栽培李商隱,便必須幫他通過仕途上的第一道關卡,即李商隱已經屢戰屢敗的進士舉業。為了能使李商隱安心應考,崔戎特地將他送到終南山的一座佛寺裡,不再給他安排任何幕府冗務。

李商隱後來在《安平公詩》裡回憶崔戎對他的器重說:「華州留語曉至暮,高聲喝吏放兩衙。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留語則從清晨直至日暮,送行則以刺史之尊親至城外,器重與賞識至此,無以復加。

太和八年三月,春暖花開、鶯飛草長的季節,崔戎在幕府僚屬的簇擁下特意登山探望李商隱,隨行還帶來了美酒佳餚,畢竟佛門也要為官府破例:「三月石堤凍銷釋,東風開花滿陽坡。時禽得伴戲新木,其聲尖咽如鳴梭。公時載酒領從事,踴躍鞍馬來相過。」

在這賓主盡歡、契闊談宴之際,仰望山寺樓台,彷彿高接霄漢;從山巔俯視大地,地上的房屋樹木宛如粒粒微塵。在經聲梵唄之間,恍惚那寺院裡初開的繁花便是從天散落的雨花,這正是「仰看樓殿撮清漢,坐視世界如恆沙。面熱腳掉互登陟,青雲表柱白雲崖。一百八句在貝葉,三十三天長雨花」。

那段日子裡,還有「仲子延岳年十六,面如白玉欹烏紗。其弟炳章猶兩丱,瑤林瓊樹含奇花」,那是崔戎的兩位公子,尚在少年的崔雍、崔袞兄弟。李商隱與他們交遊,頗有幾分當初在令狐楚幕下與令狐緒、令狐綯兄弟同游共學的味道。這樣的日子,沒理由不用詩歌來懷念。

多年之後,李商隱途經長安郊外的駱氏亭,在無眠的雨夜裡深深地思念起崔雍、崔袞兄弟,寫下了「留得枯荷聽雨聲」這一刻骨傷心的句子: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枯荷」一作「殘荷」)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越是神經脆弱、心思敏感的人,越懂得這首詩的力量。《紅樓夢》第四十回裡,寶玉盪舟興起,嫌池塘裡的殘荷礙事,想趕緊叫人拔去。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黛玉的傷心不是從閱世來的,而是從骨子裡帶來的。曹雪芹安排這一處情節,實在是因為「殘荷」一句寫盡了黛玉的氣質。若她是一句詩,必是「留得殘荷聽雨聲」,再找不出任何一個哪怕只是差強人意的句子。

李商隱的傷心卻是由閱世而來。在華州幕府的時候,在終南山僧捨的時候,他還無法設想自己將會在迢遞重城之外相思,在雨打枯荷的夜晚無眠,他還沉迷在「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的自信與自負裡,然後「仰看樓殿撮清漢,坐視世界如恆沙」,將天堂看得忒近,將險阻看得忒小。

14

年輕人走向成熟要學會很多事情,其中有一項很重要,但往往不被人想到的事情是:如何拒絕別人的善意。每個人都會出於各種緣故而拒絕別人,只是方式各不相同。低智的人總是直言不諱,半點也不顧及旁人的感受;軟弱的人總是太過輕易地應承別人,哪怕是違心的,他們甘願犧牲自己來成全別人,但他們往往會對不同的人做出彼此矛盾的應承,把自己逼到進退維谷、左右為難的尷尬境地;幼稚的人總是說謊,在第一時間編造出某個合情合理而不致傷人的借口,而在以後的日子裡,為了不使這個謊言敗露,必須不斷費心費力地編造更多的謊言。

而一個成熟的人,既會維護自己的利益,又會顧及別人的感受,會根據理性的考量而非感情的一時衝動或軟弱來做決策,還會最小化決策成本,不使自己陷入無窮無盡的折磨裡去。這種問題從來都不是容易解決的,而名聲漸響、運勢漸盛的李商隱很快就會面臨這個問題。

不知道是通過怎樣的渠道,御史中丞宇文鼎對李商隱表達了延攬之心。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李商隱必須有所取捨。職業生涯上的取捨問題與感情生活裡的取捨一般,最忌諱的就是曖昧,想要左右逢源、兩面討好的人往往都會死得很慘。尤其在那個朋黨之風極盛的時代,人人懷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念頭,忠誠成為所有素質中最重要的一項。李商隱若想要顯示對崔戎的絕對忠誠,就必須以毫無挽回餘地的姿態,回絕宇文鼎的邀約。

當然,這完全是一個成熟投機者的理路,李商隱若真如此想,也就不成其為李商隱了。他確實對崔戎懷著強烈的親近與感恩之心,也確實想回絕宇文鼎的好意,而讓他掛心的只有一個問題:寫一封怎樣的回絕信才足夠得體,既能明確表達自己的取捨,又不至於拂了對方的面子。

李商隱的回絕書信是一首七言絕句,題為《贈宇文中丞》:

欲構中天正急材,自緣煙水戀平台。

人間只有嵇延祖,最望山公啟事來。

(句下自註:「公盛歎亡友張君,故有此句。」)

四句詩裡用到三則典故,這樣密集地用典,完全是律詩的寫法,在絕句裡極少見。用典在詩歌語言裡有一種相當實際的功效,就是使意圖變得更加含蓄、委婉。這首《贈宇文中丞》的含義其實再簡單不過,無非是謝絕對方的好意,言明自己更願意留在幕府,並且拜託宇文中丞:您既有延攬人才之心,那麼您已故好友張君的公子才是最需要得到汲引的人,請您莫要忘記他。

但是,將這些意思用三則典故包裝起來,就顯得雋永溫柔,使得明確的謝絕不僅是含蓄的,而且是美的,使對方在吟詠玩味中,不能生起一點點被拒絕之後的負面情緒。

詩的首句用《列子》的故事:周穆王時,從遙遠神秘的西方來了一個善於幻化的人。他能夠凌空飛行,在水火金石中穿行無阻,能夠移山倒海,使河流逆行,還能夠隨意改變物態與人心。周穆王敬之如神、奉之若君,甚至讓出正宮與這位高人居住,並進獻最好的飲食與歌舞美女。但高人嫌宮室太卑陋,嫌飲食有土氣,嫌侍女有腥氣,一切舉國最佳的東西都只能被他嫌棄。周穆王並不生氣,反而為他另造宮室,耗盡了全國的人力物力方告落成。這座新宮倚終南山山勢而建,樓台高達千仞,有摩雲接天之壯觀,號稱中天台。「欲構中天正急材」便是以這樣一個波瀾壯闊的典故,形容宇文中丞正急於為國家延攬人才。那麼,這樣可貴的延攬難道是詩人可以拒絕的嗎?

次句便是婉拒的意思,用漢代梁孝王的典故:梁孝王是漢景帝之弟,竇太后之少子,與皇室關係最親,且在平定七國之亂中立有大功,得到的封賞不計其數。梁孝王於是耗費巨資營建宮室,最大的手筆便是在王宮和位於平台的離宮之間,修建了一條長達三十餘里的空中走廊。這樣宏偉而浪漫的工程即使放在今日也足以令眾人瞠目結舌,何況在兩千年前?不僅如此,梁孝王還招攬天下豪傑,廣制兵刃弓弩,所以平台離宮成為當時所有藩王轄區內最為人才濟濟的地方。李商隱以梁孝王的平台離宮比喻幕府,詩句字面上是說自己留戀平台一帶的煙水風光,實則道出對幕府生活的深戀,故而不願他往。

詩的最末兩句,嵇延祖是晉代名士嵇康之子,名紹,字延祖;山公是指嵇康的故交山濤,字巨源。山濤與嵇康都是「竹林七賢」裡的人物,交誼甚深,後來嵇康因為傲岸不群的性格,受奸人讒害而死,臨刑時對兒子嵇紹說:「只要有巨源在,你就不會成為孤兒。」山濤後來位致顯達,長期負責官員銓選,以眼光獨到、甄選公允而聞名。凡是山濤舉薦人才的奏章,每一份都標有題目,時人稱為「山公啟事」。在所有的啟事當中,有一份便是為簡拔故人之子嵇紹而作的,稱嵇紹平簡溫敏,有文思,曉暢音律,薦以為秘書丞。後來嵇紹亦沒有辜負山濤的舉薦,成為國之棟樑,最後從容死節,名入《忠義傳》。文天祥《正氣歌》裡的名句「為嵇侍中血」,說的就是這位心地高潔的嵇紹。

於是,「人間只有嵇延祖,最望山公啟事來」,以山濤比宇文中丞,以嵇紹比宇文中丞亡友張君之子,這既是極大的恭維,亦是得體的禮讓。這首詩的詩藝未必高絕,但詩人的處世之方顯然有了幾分成熟的味道。年輕人總希望自己能在彈指間變得老練,給人以成熟、得體的印象,但對於那些天真得不可救藥的詩人來說,這種心態與姿態畢竟是強裝來的,永遠不會成為自己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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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擇之難,在於一個人不可能掌握全部的信息,不可能預知未來的不測。所以每一次抉擇都是和命運的一次賭博,而賭徒最重要的素質就是願賭服輸的平和心態。

終南山僧捨裡席不暇暖,李商隱便要追隨崔戎離開華州,遠赴一千六百里外的兗州。以今天的地理來說,這一程是從陝西走到山東,從西部內地走到東部沿海。

崔戎調任兗海觀察使,統轄兗、海、沂、密四州,重新辟李商隱為幕僚。李商隱為崔戎撰寫謝表,答謝朝廷的任命,說兗海一帶「古為詩書俎豆之鄉,今兼魚鹽兵革之地」,彷彿這裡是文化重鎮、經濟命脈似的。其實從崔戎的角度來看,無論兗海地位是高是低,這次調任分明是政敵將自己逼出權力中心,並且一去就是千里。

對於年輕人來說,遠行總能使自己開闊眼界,增長閱歷。看一些聞所未聞的風土人情,嘗一些家鄉絕無的珍饈美味,無論好歹,只要足夠新奇,總不失為人生快事。總有一些新奇——哪怕很小,都是值得紀念的。在初抵兗海的一次宴席上,李商隱第一次嘗到鮮嫩的竹筍,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奇遇嗎?

為了第一次吃到的竹筍,李商隱寫了一首份量很重的詩。在唐代的宴席裡,詩歌常常淪為為酒肉助興之物,當然,對於低級僚屬、年輕後進來說,這也是展現才華的大好時機。即席作詩,容不得你深思熟慮、字斟句酌,所以苦吟派的詩人注定敗陣,只有那些思維敏捷、富於急才的人才會勝出。

而這一回,李商隱並非以急才應付慣例,而是真的有感而發。這首詩題為《初食筍呈座中》:

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

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凌雲一寸心。

幼嫩的竹筍剛剛在林中破土而出,這種東西雖然在溫暖濕潤的南方盛產,在乾燥寒冷的北方卻是相當珍貴的食材。但是啊,山陵林莽、川澤湖海裡已經有了太多的美味,難道就不能放過這小小的竹筍嗎?它分明和我一樣,也有一顆凌雲之心,希冀挺拔直上,有一個不可限量的未來。

比起之前在天平軍幕府宴會上寫下的《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這首《初食筍呈座中》再無駢儷之對仗與繁複之用典,純以白描手法寫出,在一氣呵成中更見自我;而不見了的,非但是他一貫的拘謹,甚至還有他一貫的朦朧與含蓄。

一個人心態越放鬆、精神越自由,表達方式也就越直接、越有力。這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規律,對於芸芸俗子如此,對於天才詩人亦如此。所以這首《初食筍呈座中》是李商隱詩集中難得的一抹亮色,但那字裡行間隱隱含有的悲劇意味使這首詩成為李商隱一生的詩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