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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大人物與小人物的太和九年

1

唐文宗太和九年(835年)是一個山雨欲來的年份,從春明景和的日子開始,敏感的人便總能從都城長安飄滿牡丹花粉的空氣中,嗅到陰謀的氣息。

在這個王綱解紐、天理淪喪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毫無懸念地淪為禽獸,在仁義道德的旗幟下秉持著叢林法則,眾暴寡、強凌弱,爾虞我詐、機關算盡。都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道理其實更適合如此喧囂污濁的權力場;而最悲哀的是,有時候你僅僅為了自保,便不得不去害人,沒有任何明哲可以保身。

這是一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一切人在算計著一切人。皇帝密謀著誅除當權的宦官,宦官密謀著誅除礙眼的朝臣,朝臣密謀著將政敵排擠出中央政府,中央政府密謀著瓦解那些擁兵自重的節度使,節度使們則彼此暗通款曲,秘密地締結同盟與中央對抗……

於是,就是在這一年裡,李德裕,中晚唐歷史上最有才幹的宰相,被誣謀逆,雖然僥倖保住了性命,卻被憤怒的唐文宗貶出長安,到東都洛陽去任閒職。

長安的喧騰並未隨李德裕的東行而結束,市井中忽然風傳:唐文宗服食以求長生的金丹,竟是用小孩子嬌嫩的心肝煉成的。這樣的金丹配方豈止殘忍,簡直邪惡,整個城市轉瞬陷入空前的恐慌中。

當然,明眼人都能看出金丹用兒童心肝之說過於荒唐,如此謠言一定是某個陰謀家的手筆,只是暫時還不能確定這樁陰謀究竟針對誰,以及有什麼樣的目的。但這就是長安,唐帝國的政治中心,無論你是否願意,或是否參與其中,總會有一個又一個陰謀盤旋在你頭頂,或明或暗地影響甚至操控你的生活。但是,長安的錦繡繁華也好,陰謀詭計也罷,都與李德裕暫時無關了。

2

洛陽,李德裕東行的目的地,是一個兼具清心寡慾與紙醉金迷兩種相矛盾特質的城市。

在洛陽,一個閒官可以賞花,可以醉酒,可以呼朋喚友,可以吟詩作賦,可以在餘生裡揮霍著國家俸祿,盡擁任何與政治無關的享樂。政治理想被消磨殆盡的白居易,不就正在這洛陽城裡用「處處花相引,時時酒一傾」的方式樂享著晚年嗎?與詩友劉禹錫詩酒逍遙,不亦快哉。對此種生活,白居易深深慨歎:「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閒人。」有閒適,更有隱痛。

洛陽的閒官生活,被白居易笑稱為中隱。中隱介於大隱、小隱之間,所謂「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閒。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名利場中人,若能甘心放棄政治上的追求與理想,大可優哉游哉地享受餘生:朝廷願意花錢買你的不做事,政敵也願意花錢買你的不生事。不必問錢從何處來,根本無人在意這等瑣事,你的退出,才是他們最關心的事。

但從來鮮有人會像白居易這般領情,李德裕也不例外。對於那些滿懷政治理想抑或戀棧權力的人而言,煩惱即菩提,亂局即機遇。西都長安波浪滔天,東都洛陽古井不波,李德裕渴慕的是前者。渴慕前者卻不得不背西面東而行,一路春草萋萋,漸行漸遠。

3

早在唐高宗和武則天的時代,東都洛陽曾經烜赫一時,太和年間的洛陽人依然津津樂道著往昔的浩蕩儀仗。

那時候,整個中央官署都會隨著翠華羽蓋下的帝王一起,從長安來到洛陽,把洛陽當作帝國的第二座都城,同行的甚至還有御用樂團。和今天一樣,藝術圈中人總是潮流先鋒,正是御用樂團,將最前衛的娛樂、最璀璨的歌舞以及最大膽的衣飾帶到了古老的洛陽。再因著洛陽人的嬉游天性與開放精神,這裡簡直取代長安,一時間成為無可爭議的時尚之都。當時的洛陽城之於東方,相當於今天的米蘭、巴黎之於全世界。

但這絢爛光景終於還是散了,吹在風裡,變作塵埃。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卻誰也沒了東巡的興致。安史之亂以後,泱泱帝國蹣跚著走向沒落,這是每一位官僚、每一個百姓都看在眼裡的事。洛陽的官署一年年閒置著,就像被拋棄在這裡的失意政客們一樣,在一年年的希望中一年年地耗盡希望,最終老態龍鍾,不堪再用。

李德裕策馬東行,是否也在擔憂著自己的命運與唐王朝的國運呢,是否在盤算著什麼重返長安、重奪權柄的計劃呢?

對於這位失勢名相即將到來的消息,洛陽人波瀾不驚。這裡早已不是政治的舞台、權力的中心,唯有城中名滿天下的牡丹,能調動洛陽人靈魂底處的熱情。所謂升沉榮辱,對洛陽人來說,盡可以消解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樣極盡傷感卻不失豁達的詩句裡。

泯滅了政治鋒芒的洛陽已是一座市井趣味過度充盈的城市——富商大賈們在這裡置宅安家,閒官們也拋灑著半世積攢下來的或合法或非法的收入,關注著最新的房產交易信息。「求田問捨」這種平民百姓一輩子最大的夢想,對於真正的夢想家來說卻是最可鄙的,野心家同樣也不屑於這般行徑;但是,一旦你身陷洛陽,就不妨讓那些未曾燒盡的夢想與野心都消歇了吧。

購一所賞得見清風朗月的宅邸,買幾名紅顏綠鬢的歌姬,去白馬寺燒燒香,用金泥工工整整地抄寫幾部佛經,嘗一嘗上菜如行雲流水的洛陽水席,淘幾株珍稀牡丹,便是東都洛陽城裡標準的富貴閒人的日子了。

李德裕接到貶往洛陽的任命時,正值牡丹的花期。滿城花開欲燃,不是不美的,只是,洛陽以鮮花盛開的姿態迎接這位失勢頹喪的名相,想來多少有點諷刺。

4

唐代以前,牡丹寂寂無名,不見於史冊經傳。桃李梅蘭紛紛入詩書,唯有牡丹,人們似乎對其視而不見。多麼不可思議:與雍容富麗的牡丹比起來,桃李梅蘭像極了怯生生的小丫鬟,但在唐代之前,牡丹得到的關注不及這幫小丫鬟的百分之一。

任何審美觀都不是永恆真理,將隨時代精神速速流變。恢宏的時代喜歡恢宏的建築、服飾、繪畫以及恢宏的一切,如同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的時代舉國迷戀氣勢磅礡的巴洛克風格,大氣雄偉的唐王朝怎會欣賞色薄花小的桃李梅蘭?濃墨重彩的牡丹,注定成為唐人的心頭好。

唐玄宗開元末年,郎官裴士淹在汾州眾香寺取得了一棵白牡丹,移植於長安家中。就是從這個小小的契機開始,唐帝國上上下下掀起了對牡丹的迷狂。

牡丹彷彿也昭示著世道人心的奇幻與詭譎。自裴士淹那株白牡丹一枝獨秀之後,彷彿只在彈指間,便奼紫嫣紅開遍,奇花異朵各擅勝場。在達官顯貴的宅邸裡,異種牡丹壓倒字畫古玩,成為第一風雅與時尚炫富佳品。每到花季,在純潔的花前本該自慚形穢的齷齪政客們,紛紛以賞花的名義將公卿將相們邀集私邸,在吟詩作賦的閒情逸致中暗暗進行著拉攏感情、結黨營私的勾當。在政治的中心地帶,一切都是政治,哪怕是無心、無事亦無辜的花朵。

上流社會的污濁習氣不斷改變人們對牡丹的審美趣味,白牡丹漸漸乏人問津,原因是如此簡單:白色在唐朝是低賤的顏色,是平民的顏色,那些渴望贏得功名的人多麼想脫掉身上這一襲不得不穿的素衣啊!而黃色和紫色的牡丹,尤其是深紫色,毫無懸念地成為世俗新寵。因為黃色是皇家的顏色,而深紫色是高級官員的規定服色,達不到相應品級的人再如何富有也不能穿這種顏色的衣服,否則便是僭禮,是對皇權秩序的大不敬。黃與紫的得寵,正是人心嚮往權貴的明證。

及至皇帝由玄宗換到代宗,年號由天寶換到大歷,裴士淹宅中的白牡丹雖然冷艷不改往昔,賞花者的車馬卻再也不會於此停駐了。詩人盧綸寫詩吟詠其事:「長安豪貴惜春殘,爭玩街西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那白牡丹縱然是牡丹狂潮的淵藪,縱然如盛著露水的玉盤一般晶瑩而高潔,但時代畢竟不屬於它了。從一花中見一世界,撫今追昔,不由得令人生出世態炎涼的感喟。

在李德裕被貶洛陽的六年之前,他的政敵令狐楚也曾從長安被逐至洛陽。當時令狐楚辭家東行,最捨不得的正是家中的牡丹:「十年不見小庭花,紫萼臨開又別家。上馬出門回首望,何時更得到京華。」但細細玩味詩意,可知詩人捨不得的並非牡丹。「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洛陽的土壤比長安的土壤更適合牡丹生長,洛陽的牡丹遠比長安的牡丹碩大鮮亮,若令狐楚犯的果真是牡丹癡,那他應火速趕往牡丹天堂洛陽。真真讓令狐楚捨不得的,是長安,能實現光榮與夢想的長安。

洛陽的牡丹縱然比長安的更蓬勃張揚,但看在政客的眼裡,終歸乏味。在雲譎波詭的名利場上,怎能出現一個可與鷗盟、鳥獸同群的天真爛漫的賞花人呢?

5

在平民百姓裡其實也找不出幾個真正的賞花人來,他們每天掙扎在柴米油鹽裡,他們渾渾噩噩,寡有主見。當他們在花季裡向著牡丹花叢蜂擁而去的時候,他們中的大多數何嘗是真心誠意的?不過是不由自主地追逐上流社會的審美風潮罷了。在時代的浪潮裡,他們是泥沙、落葉、浮萍,是上流社會眼中的群氓。

真正的賞花人或許會是某個與眾不同的少女,她可能出身於富家,在溺愛中長大。她從不曾見過污穢,眷戀書本裡的幻象,卻看不透世界的真如實相;她只聽過高高圍牆裡的絲竹與管弦,卻聽不到圍牆外的嘶吼與刀兵。當她望著一株牡丹的時候,這株牡丹與令狐楚、李德裕眼裡的牡丹一定不屬於同一個物種。

在太和九年的洛陽城裡,她和牡丹正處於同樣的花季。她叫柳枝——或者只是被無心洩露她芳名的詩人稱作柳枝罷了,是洛陽一名富商的女兒。她就是那樣無知無覺、無憂無慮地生活在洛陽的花香月色裡,對這裡絡繹往來的遷客騷人們無動於衷,不瞭解長安宮廷的齟齬,亦沒想過有多少藩鎮已經與中央政府貌合神離。這些與她有何相干呢?她每天掛念的,不過是詩讀到了哪一卷、點心夠不夠甜、未完成的信以及花開的時間。

她全不曾感覺到大唐帝國此時此刻的風雨飄搖。這個男權社會裡的小女子,這個大時代裡的小人物,幸或不幸地,她的世界裡除了風花雪月之外,別無其他。

就這樣,在東都洛陽太和九年的花季裡,美麗的柳枝心無旁騖。

6

柳枝的父親死於經商旅途中的風波,母親在所有子女中獨獨關愛柳枝。也許是母親的溺愛造就了柳枝任性的脾氣,在這太和九年的洛陽花季裡,十七歲的柳枝依然不知道婚嫁為何事。她常常等不及梳洗完畢便不耐煩地離開妝台,吹葉嚼蕊,用自己的音樂讓自己著迷。那不是小女子的悠悠樂歌,而是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非世俗的耳朵所能領會。

鄰居們的耳朵恰恰從不曾超出世俗,這正是任何社會裡的標準格局。他們疑惑柳枝為何遲遲還不談婚論嫁,為何活得瘋瘋癲癲的如同醉夢一般?除了一樁及時而體面的婚姻之外,碌碌的大多數人從不曉得對一名適婚年齡的少女還有哪些方面值得議論。

柳枝渾然不以為意,畢竟她不是為他們活著,這條里巷中能引她動心的事情並不很多。直到這一天,當一位近鄰,年輕的李讓山,在柳枝家旁吟誦詩句的時候,那悠揚的音律與幻彩的意象竟然令一向都無憂無慮的柳枝陷入了憂傷。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在流溢並閃動著的春光裡,在春天的阡陌上,是誰在連日裡追尋著一個嬌柔的魂魄呢?「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只是一隻蜜蜂,或蜜蜂一般執拗的人,尋遍了每一朵花、每一片葉,然後彷彿看見「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那是一直尋到黃昏了,當黃昏的光影暖暖地籠在桃樹的西邊時,朦朧中她就立在桃樹之下,不知是桃花遮在了她的發上,還是她的髮髻上綴滿了桃花。

但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他終歸尋不到她,她亦終歸尋不到他。路途山一程、水一程,愁緒剪不斷,理還亂,索性到醉鄉里暫避好了。而醉鄉里他就能忘記她嗎,我就能忘記你嗎?

「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醉夢中微微欠身,恍惚那夕陽的餘光正是清晨的曙光,帶來一個新的開始、一個新的希望,而那簾上的光影是你剛剛離去的身影嗎?抑或只是夢境的殘餘,我的耳邊還依稀殘留著你方纔的話語?

這樣的詩句,交雜著迷狂的愛與沉滯的痛,尤其是痛到如斯的地步:「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你知道怎樣從海底撈取珊瑚嗎?海邊的人會先打造一張鐵網,將它沉入海底,等待珊瑚慢慢地從鐵網的空隙裡生長出來,然後將鐵網絞出水面,珊瑚便被完整地打撈出來了。是的,這是怎樣一種耗時耗力的工程啊。如果你就是海中的珊瑚,我又何惜這區區的氣力與時日。悲哀的是,縱使我持著一張鐵網,這茫茫無際的海面啊,我不知該將鐵網拋向哪裡。

於是「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我只有在無望的相思裡日漸消瘦,而漸寬的衣帶為何這般無情,分明在每一刻裡提醒著我的僝僽,任我在春天的煙景裡、在秋天的霜寒裡、在一季季的刻骨無望裡思念你。

「研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魄」,你可知道丹砂與石,丹砂可以被研磨成粉,終歸不失其赤;岩石縱然被利斧劈開,終歸不改其堅。你可知道我的心亦如丹砂,在追尋你的日子裡被研磨成齏粉;你可知我的心亦如堅石,在追尋你的日子裡被劈裂成碎塊?我只餘這一縷魂魄,願上天將它鎖入牢獄吧,其實除了你的身邊,哪裡不是暗無天日的監牢呢?

季節流轉,光陰荏苒,又一個由春入夏的時候了,「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佩」,你把春天的裌衣收拾起來,換上了夏天的單衣,琤琤作響的玉珮襯得你的肌膚那般的美。而始終不曾尋到你的我,在你的世界裡彷彿不曾存在過一般,看那「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春盡了,春風弱了,化作幽光沉入海面,一如我的幽恨被鎖入了天帝的牢獄裡。

從沒人寫過這樣的詩,詩句裡有光怪陸離的意象,有撲朔迷離的意韻,有纏綿悱惻而一往無前的愛。也許以前那位李賀,那位早夭的鬼才,也可以寫得如此斑斕,但這定不是李賀的詩,因為李賀從不曾把愛寫得這樣深、這樣狠。其他人呢,早年間的李杜也好,晚近的大歷十才子也罷,都不是,這樣的詩從來沒有任何人寫過,從來沒有。

7

李讓山在南柳之下吟詠的詩句驚動了柳枝,她沉睡十七年的青春猛然甦醒,輕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那種激動,好似某個窮其一生皆在尋訪知音的人,不經意中覓到了知音雪泥鴻爪的消息。李讓山答道:「這是我同裡中一個叔輩的少年寫的。」

詩人居然近在咫尺,柳枝當即拜託李讓山回去向這位叔輩的少年乞詩。許是怕他應許得不由衷,柳枝匆忙中扯斷自己的衣帶,緊緊結在李讓山的臂上。「請你務必記得我的囑托」,這就是那半截衣帶要說的話。

第二天,那位「叔輩少年」,二十三歲的詩人李商隱,與李讓山並馬而行,行過柳枝家所在的里巷。他或許並不在意自己創作的《燕台四首》是否將在中國詩歌史上成為朦朧詩的真正濫觴,倒是眼下一名少女表現出的欣賞和理解更加令他狂喜。

柳枝正在原地等候。她環抱雙臂立於樹下,一臉驕傲,但精緻纖巧的雙鬟洩露了她的秘密,她顯然認真打扮過。遠遠瞥見李商隱,她抬起手來指向詩人,故作漫不經心:「寫詩的那個人就是你嗎?」

年輕時,我們總愛扮演漫不經心,來掩飾自己的殷切與在意。等到年歲增長、激情退去,對大多數人與事失卻興趣,又愛扮演殷切與在意,來掩飾自己的漫不經心。

少女俏皮又傲慢的神情令李商隱忍俊不禁,笑過,他點頭稱是,長長的一揖既有謙恭,亦有對知音柳枝的感激。

那一刻,春風沿著柳枝抬起的手指灌滿她的衣袖,一股突如其來的熱切一下子鼓足了她的勇氣。柳枝稍為猶豫,旋即發出大膽的邀請,說自己將於三天之後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這是唐朝開放風氣下特有的浪漫,而柳枝芬芳飽滿的面頰,與唇邊似有還無的笑意,令詩人再無拒絕之理。

湔裙水上,顧名思義是在水邊浣洗衣裙,這是三月初三上巳節的特殊風俗,家家戶戶的女人們齊聚水邊洗衣,認為這可以祓除全年的晦氣。其實到了唐代,祓除的意味幾乎已消隱無跡,上巳節緊接清明,所有接連起來的這些日子全被用來釋放人們游春踏青的熱情。那一天裡「長堤十里轉香車,兩岸煙花錦不如」,會有「垂柳金堤合,平沙翠幕連」,會有各種雜耍、美食、競技和歌舞,會有少年男女的一見鍾情,會有九州豪客的一醉方休。除了煩惱和孤獨,那一天的水濱定是應有盡有。

上巳那天,在水濱的踏青盛事上,在東都洛陽所有的嬉游者中間,柳枝將要持著博山香爐,與那個寫出了令她心蕩神馳的句子的男子,完成一場蓄謀不久的約會。李商隱已經以絕世的才華展示過自己,柳枝亦將以刻意而為的妝容來展示自己。無論她聽到他,抑或他看到她,都會在一瞬間驚覺,知曉對方就是知己,彼此能夠毫無阻礙地窺見對方的靈魂,正如能夠毫無阻礙地窺知自己心底最深處的隱秘。

博山爐對於柳枝,正是這樣一個靈魂的符號。

除此之外,博山爐,亦是一句示愛的密語。

8

博山,是道教傳說中的一座東海仙山。漢朝的能工巧匠想像出了博山的奇幻與瑰麗,以山勢鑄於銅爐,夾雜以鎦金或錯金的工藝。當香料在山形的爐體中緩慢而恣意地燃燒,煙霧便從銅鑄的層巒疊嶂、奇峰怪石間氤氳而出,彷彿雲蒸霞蔚。

博山爐的出現甚至改變了漢代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人們大愛博山爐,熏香便因此而大行其道。置一尊博山爐在臥室閨閣間,在熏染被褥與衣物的同時看著並嗅著彌蒙的煙靄,怎讓人不生出飄飄欲仙的幻覺呢?

但柳枝持以相待李商隱的應該不是這樣的博山爐,而是它的一種變體,一種可以隨身攜帶的變體。漢成帝年間,名匠丁緩發明出了球形的轉軸熏爐,將博山圖案鏤刻在大、中、小三隻或銅質或銀質的空心圓球上,三隻圓球依次套在一起,每一隻球都懸在外面那只球的轉軸上,最裡邊的小球裡掛著焚香的缽盂。這樣一來,當缽盂裡的香點燃之後,無論這個球形的博山爐如何轉動,缽盂始終能夠保持水平,使火星和香灰不致外溢。如此博山爐,既可以放在被褥裡,也可以隨身攜帶。

這種特殊款式的博山爐不僅精巧、便捷,更有特殊的寓意。南朝民歌裡有這樣的句子:「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歡」是「你」的暱稱,「儂」是「我」的暱稱,這是情人間的密約,一如沉水香燃燒在博山爐裡,你燃燒在我深深的心底。熏香與香爐,生來就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一體。

寓意還不僅限於此。元稹有詩說:「順俗唯團轉,居中莫動搖。愛君心不惻,猶訝火長燒。」這球形的博山爐彷彿是一個理想中的士人,外圓內方,一顆心永遠不會欹側,心中的熱情亦終久長燃而不熄;又彷彿是一個理想中的戀人,溫柔卻堅貞,一顆心永遠不會動搖,熾熱的戀火亦生生死死陪伴著你。

只可惜詩人的話從來出自激情,未可盡信。寫出這般詩句的元稹,其品格——無論愛情的品格還是政治的品格,都配不上自己的詩,更配不上詩句裡那只如君子或淑女一般的博山爐。在當時的朋黨之爭裡,元稹作為李德裕一黨的幹將,對政敵令狐楚極盡傾軋之能事,這紛紛擾擾的高層政壇的鬥爭餘波,將給李商隱的一生帶來無盡的磨難。而這一切,都不是此時這位欲赴柳枝上巳之約、年僅二十三歲的天真詩人所能逆料的。

柳枝更無法逆料。十七歲的她尚不能想像詩與人其實未必如一,她篤信李商隱真如「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那般是一個深情至死的人。這個篤信興許沒有錯,但柳枝永遠不會知道,她失去了瞭解李商隱的最初及最後的機會。只因詩人並未赴約,留她一個人在喧鬧的湔裙水岸,在漫長的等候中冷掉了博山香爐。

三月三,河水共春風悠長,雜花生樹,葳蕤搖揚,再加上一爐沉香,本是一段好時光。本是一段好時光啊,柳枝深深歎息。長河的清波在柳枝的腳邊不斷湧動,柳枝的心情卻從巨浪變成死水。當最後一縷香消散在空氣裡,這段故事尚未開始,便已走到了結局。

9

唐文宗太和九年,二十三歲的李商隱赴京都長安參加科舉考試,途經東都洛陽,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邂逅了十七歲的洛陽女子柳枝,定下了一個湔裙水岸的約會。

但約會在此戛然而止,因為同赴長安應試的同伴惡作劇地竊走了李商隱的行裝先行西去,逼得他無法在洛陽逗留。三日後的邀約再美麗,他也不能等,只能匆忙地追赴長安去了。

春去秋來不相待,轉眼間秋天也逝去了。這一年冬天,長安大雪,李讓山從雪中帶來了柳枝的消息:她已被一名節度使聘為姬妾。

那位有著柳枝般柔嫩青春的姑娘,此時在雪海的哪個方向?她唇邊溫軟的笑意,是否依然如初見時那樣,稍一晃神便不可捉摸?罷了,罷了,前塵舊事總是幽寒,唯有酒能暖腸。

翌年,李讓山返回洛陽。李商隱戀戀不捨,直送他到戲水驛上。末了,寫下一組五言短詩,總題為《柳枝》,托他將詩帶回洛陽,帶回自己與柳枝相遇的地方。

那相遇的地方花開依舊,但早已沒有愛情在等待或遊蕩。往事不可追,很多時候我們可以做的,不過是紀念。李商隱也一樣,也沒有能力做紀念之外的事。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花房形容花苞,蜜脾形容花粉,在鮮花盛開的季節,一隻雄蜂與一隻雌蝶被同一朵花吸引了過來。它們有同樣的性情與喜好,同樣能夠欣賞花苞的美與花粉的香,但它們不是同類,命中注定不能相屬。這是命運的必然,微不足道的人力又能奈何,彼此的思念又能帶來怎樣的結果?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柳枝一如春天剛剛生花的丁香,心如束縛的花苞鬱結著懵懂不明的情愫,而那珍貴的、本該得到珍重的第一次期待、第一次戀愛,卻無疾而終,且不給對方,亦不給自己以第二次機會。看那玉石雕琢的彈棋的棋枰,中心處為何要有覆盂狀的隆起呢?那不是棋枰,分明是一顆不平的心。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井口上盤曲的柳枝枯萎了,水澤中斷折的蓮葉乾枯了,世間美麗的事物莫不如此,無論天上的鳥還是水底的魚,秀麗的羽毛會被北風、烈日和弓箭所傷,絢爛的鱗片會被激流、水草和泥沙所毀,而那個被節度使娶為姬妾的少女,她那明媚的心和容顏,正在那片錦繡淖湴裡以流星墜落的速度熄滅了熠熠的光彩吧?

10

年輕的李商隱尚不曾想到,當他以哀怨的詩句傷懷柳枝的時候,其實也是為自己今後的人生寫下讖語。他自己即將變成柳枝的化身,體驗一次又一次的失遇之苦,依附一位又一位的節度使,而那副歌詠過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的歌喉終歸只能用來或歌功頌德,或迎來送往,在繁縟的政府文牘裡,將畢生的熱情與才華耗費殆盡。

於是,《柳枝》組詩中的意象還將在李商隱的詩歌中不停映現,彷彿是命運之神鐫在詩人靈魂上的烙印一般。譬如「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袍不得知」,這首七絕題為《閨情》,實則是以閨情暗示僚屬生涯,蜜蜂與蝴蝶不再像征著兩情相悅的男女,卻像征著同僚們各自奔忙,在同一屋簷下同床異夢。

再如一首《無題》:「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裙釵芙蓉小,釵茸翡翠輕。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詩句以美人初嫁比喻自己初入仕途,說自己早負才名卻因才見妒,以至於寥落不偶,心中憤懣難平。

詩句裡用到的意象還是原來的意象,只是當意象背後的愛情隱喻隨著柳枝的遠去而消隱,那些意象便只餘憂憤,甜蜜消失殆盡。

11

李商隱錯失柳枝,趕赴長安應考,卻只迎來再次落第。設若他在洛陽的春季便預知這樣的結果,不知道會否留在東都,赴那個湔裙水上的美麗邀約呢?

這是唐文宗太和九年,是李商隱功名挫折、戀情不偶的一年,但這只是大事件裡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是遠在九重宮闕里的權力鬥爭在動盪著唐帝國的國運之餘,毫無憐惜地左右著他這樣一個小小詩人的小小命運罷了。

事情仍要從李德裕說起。名相李德裕被貶出長安,赴洛陽任閒官,這並非什麼孤立的事件,而是某個大陰謀裡的必要一環。貶謫李德裕的唐文宗是一個胸懷大志的皇帝,他處心積慮地想在自己的任上解決困擾唐王朝已久的三大難題:宦官干政、藩鎮割據和朋黨之爭。

三者之中,宦官干政是當之無愧的頭號難題。宦官干預朝政,歷朝歷代都有這種現象。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覺得這不可思議,國家大事,豈容幾個沒文化的閹人插嘴?但細細分析起來,這種現象的產生極為自然,畢竟宦官是皇帝的身邊人,皇帝的飲食起居皆由他們照顧料理,朝夕相處,天長日久,皇帝怎能不親近宦官?因此,宦官對內便於蒙蔽皇帝,對外便於狐假虎威。但是,一旦皇帝覺悟過來,除掉宦官一般都不是什麼難事。譬如明朝最著名的權閹魏忠賢,以九千歲之尊呼風喚雨,不可一世,但崇禎帝才一即位便輕易地除掉了他,他的畢生經營也隨之毀於一旦。魏忠賢其實就是這麼脆弱,因為他所有的威權都是狐假虎威的結果,一旦老虎不肯再給狐狸機會,狐狸的下場便可想而知了。

但是,唐朝的宦官不同,在京都長安,他們掌握著衛戍部隊神策軍的軍權;在京城之外,他們因為常常以監軍或使者的身份與節度使往來,與後者或多或少地形成了某種勾結。他們並不仰賴皇帝的信任,恰恰相反,他們因掌握著軍權,不僅操控著一眾朝臣的升沉榮辱,甚至可以謀殺或廢立皇帝。彼時的長安城中,人們寧可得罪皇帝,也不願得罪宦官。

而對於皇帝來說,藩鎮割據不過是減損了帝國的領土和財政收入,至少在可預見的將來尚看不到哪個藩鎮有謀朝篡位的企圖與能力。至於朋黨之爭,雖然朝臣們拉幫結派、鉤心鬥角,使得朝廷內外遍佈傾軋與陰謀,但畢竟都是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不致有翻天之虞。所以,相較藩鎮與朋黨的腠理之疾,宦官之痛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心腹大患。

而誅除宦官,就彷彿在虎狼環伺之下圖謀誅除虎狼,稍有不慎便會反受其噬,所以唐文宗不動聲色地起用了兩個地位卑賤的人——李訓和鄭注,他們都是被宦官集團引介上來的,若用這二人秘密地對付宦官,當不致引起後者的警覺。

於是,李訓和鄭注雖然不屬於任何一個朋黨,得不到黨派力量的任何支持,但因為取得了唐文宗的信任而一路飛昇,很快成為朝廷上兩大朋黨之外的第三股勢力。

中晚唐的朋黨之爭史稱「牛李黨爭」,綿延四十年。牛黨以牛僧孺、李宗閔為黨魁,李黨以李德裕為領袖,從政治方針到派系利益,每每鬥得水火不容。而當李訓、鄭注異軍突起之後,就在太和九年這一年裡,不憚以雷霆手段整肅異己。兩位新貴打著清除朋黨的旗號,先是將兩黨領袖貶出長安,繼而將自己厭惡的朝官紛紛指斥為牛黨或李黨,以至於每天都有人遭到貶逐,百官朝列幾乎為之一空。

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一,唐文宗御臨紫宸殿視朝,左金吾衛大將軍韓約上奏,稱左金吾廳後的石榴樹上夜降甘露,是上天賜予的祥瑞。唐文宗派仇士良和魚志弘——兩名執掌神策軍兵權的宦官,前往驗查甘露的真偽。仇、魚二人才到左金吾廳,就發現早有伏兵相候,驚駭之下迅疾奔出,並劫奪了唐文宗退還宮中。李訓帶兵追擊,但良機轉瞬即逝,仇士良立即知會神策軍將領統兵一千人衝進宮中,逢人輒殺,死者逾千。

血的漩渦迅速擴大,在隨之而來的日子裡,主謀李訓、鄭注先後被捕殺,參與其事的舒元輿、韓約等人亦無一人逃脫。對此事茫然不知的宰相王涯等一干朝廷重臣也被強誣以謀逆之罪,遊街之後慘遭腰斬,家屬不論親疏老幼一併處死,妻女沒為官婢。只有極少數人成功地逃過了追捕。

這場事變,史稱「甘露之變」,長安城裡先後有上萬人死於宦官爪牙或刻意或隨意的屠殺。自此之後,宦官集團氣焰益盛,唐文宗的生活形同軟禁,甚至常常遭到宦官喝罵。

無人膽敢關懷帝王的幽獨,唐文宗似一名無辜而被遠貶的文學小臣一般,在規行矩步中題詩以抒寫寂寞:「輦路生春草,上林花發時。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這怎會是一位帝王的詩作呢?帝王坐擁天下,威武尊貴,而詩中人連一個可傾訴的對象都無法找到。

帝王也會在花前月下傷春悲秋嗎?那御花園裡的牡丹曾見證過天寶年間的大唐盛世,但此時此刻,盛放的牡丹也好,含苞的牡丹也好,低垂的牡丹也好,仰首的牡丹也好,每一種姿態分明都表達著同一種憂愁。行走在牡丹叢中,唐文宗不覺低吟出聲:「坼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才一吟罷,恍然省得這是舒元輿所作,這位與李訓、鄭注一道謀誅權宦的臣子如今可得到真正的安息了?一念及此,不覺歎息,泣下沾衣。

帝王形同幽禁,宰相更只有仰承宦官的鼻息小心度日。勝負已成定局,但殺戮遠未結束,宦官們因痛恨李訓、鄭注,不斷擴大株連範圍,無論是與二人沾親帶故者,還是受過二人推薦、提拔的人,紛紛遭到誅戮和貶逐。

12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政治舞台上的翻雲覆雨往往不是人們能夠輕易看懂的。牛李二黨的核心成員先後被李訓、鄭注排擠出朝,那時候的冤屈與失意而今反倒成為一種莫大的僥倖。他們逃過了「甘露之變」這致命一劫,隨著事變的結束,兩黨骨幹還會陸續返回朝廷,繼續他們未竟的鬥爭。

牛李二黨因禍得福,也有人因福得禍,其中最可悲亦可笑者莫過於宰相王涯的遠房弟弟王沐。王沐家住江南,年老家貧,聽說王涯當了宰相,便騎著瘦驢千里迢迢進京求見,想求一個主簿或縣尉一類的小官。王沐在長安足足等了兩年才見到王涯,但王涯對他十分冷淡。

王沐並不氣餒,找一切能找的機會懇求自己這位顯赫的遠房兄長。王涯實在被折磨得不行,勉強同意給他安排一個小官。從此以後,王沐經常到王涯的家裡等待自己的任命消息。等王涯被抄家的時候,王沐恰恰又在王涯的家裡,任命始終不曾等到,卻被神策軍不分青紅皂白地捕去,和王涯一同腰斬。

這就是政治鬥爭,沒人在意你是否罪有應得,甚至沒人在意你是否無辜罹禍。在那場快速而巨大的殺戮中,誰聽得見底層人物的哀鳴?他們頂多算這場悲劇的群眾演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連演員表都登不上。

勝利者需要迅速鞏固勝局,需要趁局面未穩的時候以霹靂手段借題發揮,最大化自家的戰果。上行下效的是,神策軍的兵士們也會在完成政治任務之餘或抄家或勒索,逆黨的頭銜可以被隨意安置在任何一個他們想要盤剝的富戶頭上。甚至連長安城裡的市井無賴也紛紛彎弓持刀,趁火打劫,藉著政治高層以鐵與血完成政治目標的機會,完成自己卑微的經濟目標。

就這樣,在並無一騎敵軍的長安城裡,整日有硝煙瀰漫。

有的人如坐針氈、度日如年,有的人恨不得用一根長繩將時間繫住,有的人在掠食中發跡,有的人從雲上跌落到食物鏈的底端。

十二月初九,唐文宗憂心忡忡地詢問新任宰相李石和鄭覃,不知京城裡的街坊和市集是否已經安定下來。李石回答說:「漸漸安定了些,只是近日裡天氣異常冷冽,恐怕是殺人太多的緣故。」

13

正是在這個因殺人太多而變得異常冷冽的冬天裡,在這個冷冽冬天的一場大雪裡,落第的李商隱在戲水驛上送別李讓山,寫詩緬懷那一段未曾開始便匆匆結束的愛情。

命運是多麼諷刺,他錯過柳枝之約以奔前程,卻被前程拋棄;他拋棄了東都洛陽的繁花似錦,得到的卻是西京長安的血雨腥風。而那座血雨腥風的修羅場,不正是他以及每個寒窗苦讀的書生畢生追求的舞台嗎?

在小徑交錯的命運花園裡,接下來的路該往哪邊走呢?那在不經意中錯失了的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次機會聆聽,亦不知她在另一座小徑交錯的命運花園裡,能否找到第二個可以聽懂的人?

【小考據】中隱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依照這個最傳統的標準,商山四皓便是小隱的代表,東方朔則是大隱的代表。小隱最難解決的是生計問題,就連陶淵明原本對隱居的構想都是「聊欲絃歌,以為三徑之資(想做地方官來儲備將來隱居的本錢)」,但他做了八十多天縣令,還是不忍心向百姓搜刮錢財,以至於在真正隱居之後,日子過得相當拮据。大隱最難解決的是仕與隱的界限問題,畢竟置身於名利場的中心,真要做到身仕而心隱,實在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中晚唐時期,政治形勢風雲莫測,就算閉門家中坐,也難免禍從天上來,譬如「甘露之變」的受害者裡絕不乏明哲保身的朝中大隱。大隱難做,小隱也不易。一個人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如何還能平淡地退回漁樵耕讀裡去呢?所以才出現所謂中隱的說法,避開權力中心,任閒官領干俸,在市區或近郊構築園林,兼享城市生活的繁華便利與田園生活的悠閒適意,晚年的白居易就是中隱的典範代表。

當中隱成為一個時代裡精英階層並不小眾的一種追求時,就意味著社會結構裡的賞罰機制已經變得與從前不同了。銳意進取,為人正直,這些在一切好時代裡會受到社會賞罰體制嘉獎的品質忽然變得不合時宜,所以無論是顯赫者如李德裕,還是卑微者如李商隱,都是不曉得自己是在逆水行舟的人。他們的人生悲劇,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附:李商隱《燕台四首》並注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

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1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2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

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3

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魄。4

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佩。5

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燕台四首》之《春》

前閣雨簾愁不卷,後堂芳樹陰陰見。

石城景物類黃泉,夜半行郎空柘彈。6

綾扇喚風閶闔天,輕帷翠幕波淵旋。7

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8

桂宮流影光難取,嫣薰蘭破輕輕語。9

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來去。10

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黃河渾。

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雲呼太君。11

——《燕台四首》之《夏》

月浪沖天天宇濕,涼蟾落盡疏星入。12

雲屏不動掩孤顰,西樓一夜風箏急。13

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

但聞北斗聲迴環,不見長河水清淺。

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14

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15

瑤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16

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雲繞雲夢。

雙璫丁丁聯尺素,內記湘川相識處。17

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18

——《燕台四首》之《秋》

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19

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

浪乘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20

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罷舞腰支在。

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21

破鬟矮墮凌朝寒,白玉燕釵黃金蟬。22

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

——《燕台四首》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