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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5 世界上最長的散步

我跟不上西遷的大隊,必須一人獨行。我沒有慌張,沒有抱怨,立刻想起一個小故事。我彷彿親眼看見音樂家在台上拉提琴,琴上的 A 弦忽然斷了,他立刻換了一個曲子繼續拉下去,那個曲子不用 A 弦。他仍然演奏了一個完整的節目,於是台下掌聲雷動。

小故事是突然冒出來的。我不記得什麼時候讀過這麼一個故事。意外倉促發生,我需要思索一下,這個故事莫之至而至,有若天啟。我的 A 弦斷了,沒關係,我換一支曲子。可以這麼說:由於這個啟示應時而至,我「來不及」恐懼。

據說「中國人害怕旅行」。仔細想想,旅途愉快的故事的確難得,攔路打悶棍,黑店謀財害命,溺死鬼找替身,好像離家一步,危機一觸即發。鬧鬼遇妖的場景多半安排在異地中途,到處立著「泰山石敢當」的石碑給行人壯膽。大山尤其令人望而生畏,每一尊岩石每一座森林都可以化為靈怪,連皇帝也「禱於山」。十幾歲的孩子落了單,終點在千里外,我胸脯一挺,好吧,我換個方式,全程走完。

我第一次全無遮掩、全無依傍、完全暴露。每一個問題都要自己解決,每一種後果都要自己承擔。前面的村子裡傳來槍聲,我必須想一想這是國軍的中正式還是日軍的三八式,射手是不是瞄準了我。中午打尖,綠豆稀飯裡翻出來蒼蠅,我必須決定喝還是不喝。晚上實在疲倦,有些事不能等到明天。燒熱水燙腳,把腳上的水泡血泡刺破,咬緊牙關,用食鹽水殺死傷口的細菌。事情是痛苦又無聊,我逼迫自己,毫不姑息,學會了自己對自己嚴厲,人生在世最忌顧影自憐。

從那時起,我常由作曲和演奏的關係聯想神與人的關係。有人說,萬事由天定,那麼人又何必辛苦努力?我想上帝只是作曲,而演奏在人。我略知樂事,深深讚歎作曲家如何規範了演奏家也提升了演奏家,演奏家又如何彰顯了作曲家也完成了作曲家。作曲為演奏之本,但演奏者仍有自己的責任。

開始爬山。當初選這個地方「過路」,也是看中了這些山。伏牛山和桐柏山延伸的部分,在確山西部和南部形成海拔八百米的山地。山在大平原上開門迎賓、閉門拒寇。日軍輕易不進山,進了山也好對付。

山和平地一樣,也是草木土石,只因豎立起來,重重疊疊,分外好看。我爬第一座山的時候,第二座山就在前面對著我展示自己,表示值得爬,不枉你費一番力氣。抗戰時期,我們對「山」有特殊的感情,從心裡覺得山很親切,很可靠,山外有山,有這麼多的山,使人自豪。天祐我華,山是上帝預先築成的防禦工事。爬著爬著興奮起來,恨不得在每一棵大樹底下坐坐,每一塊岩石旁邊靠靠,每一道澗溪裡洗洗。恨不能化身千百,一個身體不夠。

爬上一座山,你會覺得真有成就。小日本兵爬不上來,山不讓他們爬上來,山有靈,知道誰愛它,誰來踐踏它。想想侵略者的辛苦,自己的辛苦變快樂。「三山六水一分田」,為了佔領一分的田,就得再化十倍、百倍力氣佔領三分的山,注定了的賠本生意。我明白什麼是「人間到處有青山」了,山,侵略者的最後一站。坐在這一座山的山頭,和另一座山對話,如同幸遇飽經滄桑的哲學家。山有臉,有時整座山就是一位巨靈的臉,因智慧太多而沉默。山是人生中的自然,也是自然中的人一生。

那時我沒有什麼審美訓練,看山不是山。現在如果再去,一定可以看得清楚些,領會多一些。但是,五十年後看山,不可能還有抗戰時期的感性,只不過看山是山罷了。也許可以搬一塊石頭作紀念,當年我曾撿起一塊小石頭,路遠,還是太重了,帶不動,又丟掉,換一片樹葉子夾在筆記簿裡,連筆記本也嫌累贅。咳,那是個沒有紀念品的時代。

山中有個小鎮叫牛蹄鋪,走進去,看見當地小學一個女老師正帶著學童教「唱遊」。這裡也有小學。人家不多,行商不少,有戰時的畸形繁榮。看見「人」,才想起這地方真窮,大街上,孩子和老嫗都瘦,大人的衣服前後上下許多補丁,小孩索性赤身露體。有肉店,可是沒有一塊新鮮肉。路旁小攤賣板栗粉做成的窩窩頭,看上去像秤砣一樣硬,也一樣黑。

唉,壯麗的河山,憔悴的人民,豐潤的草木,凋敝的民生,使我惘然悵然。

進入泌陽縣境,這才覺得真正置身河南,我是說天闊地廣的河南,坦蕩舒展的河南,古意泱泱的河南,不知為什麼,我一步步走在河南的土地上覺得這是真正的中國,直到今日,在我的回味中,仍有踩在黃色絨毯上的那種感覺。

這種精神上的富貴沒有道理,那時,每個人的路費都很拮据。出發前,同學們互相警告「一文錢困死英雄漢」,有人就說,那算什麼英雄漢?真正的英雄漢一文不名照樣走過江南江北。他的意思很明顯,不是一身軍裝嗎,必要時,儘管白吃白拿。

我一向痛恨軍人的某些不名譽的行為。西遷路上,我想起一位古人來,他在異地做官,每天吃的糧食都從自己家鄉運來,他只喝當地的水。我想也這麼辦。我們一向不吃早餐,中午打尖時,我多買一份大餅或饅頭帶著。夜晚投宿,尋到保長,第一句話先告訴他「吃過了」。我只需要開水。

那時老百姓負擔重,對一個人的一餐飯也很計較,保長聽見我不要他「派飯」,表情立刻輕鬆愉快。他有說有笑地替我找一個住宿的地方,我的「東道主」為我燒開水時也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樣子。他們實在被各式各樣的「英雄漢」吃怕了。

都說保長是大戶的爪牙,我這一段路上沒看見有大戶。保長多半是一個一個乾巴巴的小老頭兒,彎腰撅屁股走路,挺可憐。

就這樣,西遷路上,我一文、一文花光了我的錢。

這天,我說我已經吃過晚飯了。那保長好像沒聽見,吩咐保丁:「去弄兩個菜來,招待學兵。」

我說,我不吃飯,我只需要開水。那保長好像忽然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喊保丁回來,加上一句:「再弄一壺酒。」

我說我的,他說他的。他莫非是個聾子?酒菜來了,我拒絕入座,只顧喝我的開水,他也毫無愧色,自斟自飲起來。

我斷定這酒這菜都是向住戶徵用而來,他借口招待我,供奉自己。我厭惡這種行為,卻也無可奈何。

他一面喝酒一面歎氣,忽然停杯。

「你見過多大的官?最大的官有多大?」他問我。

我見過的官,以湯恩伯最是位尊權大,他曾經到我們學校演講,我們到兩里路以外排隊迎接,看見他的汽車來了就拚命拍手。

他搖搖頭。

又問:「你們到了大後方,能見到蔣委員長不?」

沒想到有此一問,慌忙中倒也有答案。那時我們不知天高地厚,那時的教育是說,每個人都沒有自己,屬於領袖,恍惚間,我們和領袖有某種神秘的直接的聯繫。要我對一個保長承認見不著委員長,我是不甘心的。

我點了點頭。

「你告訴他,老百姓太苦了,攤派太多了!完糧納稅那是理所當然,可是天天有攤派,有時候,一天攤派兩次,今天就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你告訴他,如果他還要老百姓,就得禁止攤派。」

我忽然站起來。我想指著他的頭皮質問,你現在吃的是什麼,喝的是什麼,這豈不是今天的第三次攤派,你是不是要我也對蔣委員長說出來!

多年以後,我看到一份資料,它說抗戰後期,河南有兩百四十多種攤派,名目稀奇古怪,每一個「保」每年要負擔法幣一萬兩千五百元。當然,「招待學兵」之類還不在內。

保長是因執行攤派獲得權力的人,是利用攤派乘機自肥的人,連他都忍不住了,教攤派重壓下的老百姓怎麼忍得住!

連我也忍不住。

另一個村子,另一個保長,利用我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把我引到一座茅屋前,指一指門口,表示那是我今晚睡覺的地方,外加一句:「好店不過一宿。」

迎門是一張供桌,桌上插著白紙做成的靈牌,上書「亡夫馬百成之神位」。我問保長這人是怎麼死的,他說五月間河南打仗,國軍把這人拉去做「夫子」,槍子兒沒長眼,把他打死了。

既然如此,也算死於抗日作戰,就走上前鞠了一個躬,保長趁這機會趕緊抽身走開。

什麼是「夫」?夫,又叫夫子,是民間向軍隊免費提供的勞力,什麼叫「抓夫子」?那是軍隊不經過徵用的程序,任意強迫老百姓服勞役,不但沒有酬勞,還常常帶著夫子遠走,不放他回家。如果軍隊是開到前線去作戰,可能把夫子當新兵使用,臨時教他放槍。

耶穌說:「如果有人強迫你走一里路,你就陪他走二里。」看註釋,當年羅馬統治猶太,羅馬軍隊常常抓夫子,統治者特別訂下一條法律加以約束:軍人臨時抓夫輸送物資,距離以一里以內為限。猶太人在異族的高壓之下還有這麼一份保障,中國人居然沒有!

保長希望我睡在供桌前面弔客站著行禮的地方。這地方比我在學校宿舍分到的舖位稍稍寬些,睡下去不成問題,夜裡不關大門,倒也涼快,只是得有一張蓆子或一把柴草才好,還有,我非常需要開水。

靈位左邊的房間裡傳出孩子的哭聲,接著是抽抽噎噎的吸奶,房門緊緊關閉,想必是遺孀遺孤住在裡面。靈位的右邊也有一間房,裡面哼哼唧唧,一聽就知道是兩頭豬!還好,主人收拾得勤,不怎麼臭。

我對著靈牌發了一陣子呆,不明白保長為什麼給我找了這麼一個地方。靈牌上寫的是「亡夫」而不是「先夫」,鄉下人識字少,忌諱那個「先」字,「先夫」?多難聽呀,難道說以前嫁過人?難道說早已準備再嫁個後夫?

靈牌上的字數也不對。我們家鄉一向講究老規矩,我早知道字數必須湊成單數,用那個「之」字作調節,也就是說,如果只有六個字,就加上「之」變成七個。「亡夫馬百成神位」正好七個字,再加「之」字,錯了!

靈牌上那一手字也太壞,小學生的水準。我想,死者的社會地位很低,現在沒什麼人可以保障他的妻子。那保長大概是想利用我來「騷擾」這個寡婦吧?他一定希望我給她要蓆子,把她叫起來燒開水,讓她認識一下保長的權力。

我偏不。蓆子不要,鋪草也不要,就在潮濕的地方打開被子,「好店不過一宿」,開水必不可少,我想我自己可以燒。——等我把水瓢伸進缸裡,刮響了缸底,這才驚慌失措:寡婦人家缺乏人力,家裡沒水。天到這般時候,不論是我,是她,都不可能去取水。想找保長,誰知他在哪裡?這下子算是擊中要害了。

只有恨那保長,想日後真的當個老總,路過本村,把那保長好好地懲治一下。——不行,我不是竭力主張檢肅軍紀的嗎?那樣不行。——可是除此之外,你又有什麼辦法呢?那時候,中國人(或者說,我所知道的中國人)心目中的公平和報應,大半要靠惡人和惡人之間自相殘害,所以惡人必須輩出不窮,並且維持相當的數目。除此以外,正義怎樣在這樣的保長身上彰顯,我那時確實不知道,我所認識的人也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