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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蒼天

為列夫·托爾斯泰的未完成劇本

《光在黑暗中發亮》補寫的尾聲

1910年10月末

19世紀俄國最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之一列夫·托爾斯泰的一生是偉大的,同時又是矛盾的。他在世界觀激變之後,為自己貴族地主莊園式的生活不符合自己的信念而深感不安;但他的妻子卻囿於世俗偏見,過多地為家庭和子女的利益著想,不能理解他的思想,從而造成夫妻的不和與家庭的悲劇,這更使托爾斯泰痛苦不堪。於是他在1882年和1884年曾一再萌發棄家出走的念頭。這種想法在他19世紀80至90年代的創作中有頗多反映,尤其是1890年開始創作的劇本《光在黑暗中發亮》,更可以說完全是當時作者的自我寫照。該劇中的主人公薩林采夫在世界觀轉變之後同家庭和社會發生了嚴重的衝突,但他同時又主張不以暴力抗惡。這部劇本是托爾斯泰最矛盾的作品之一。劇本雖然經過長時間的創作,但始終沒有完成,只留下片斷,因為托爾斯泰不知道該如何結局——他還沒有為主人公的矛盾找到解決的辦法。而現實生活中的托爾斯泰自己,正如劇本的主人公薩林采夫一樣,也仍然處於深深的矛盾之中而不能自拔,因為他雖然想以棄家出走來擺脫自己的痛苦,但又怕自己的這一舉動會引起妻子和親人的痛苦,這無異於自己犯下罪孽,違背自己「不抵抗」的理論。所以這種矛盾的痛苦生活又繼續折磨了他將近20年。1910年10月末,風燭殘年的托爾斯泰在經過了幾場極富戲劇性的衝突之後,終於毅然決然悄悄離家出走。10月28日清晨,一輛載著托爾斯泰的馬車在黎明前的黑夜中遠遠駛去,前面是茫茫蒼天。陪同他的只有一個摯友兼醫生馬柯維茨基,知道他去向的只有他的小女兒。但是,這位82歲的老人已經不起旅途的勞頓。三天之後,他因患肺炎不得不在阿斯塔波沃火車站下車,暫住在站長的公務房間裡,經過幾天的重病之後,終於在11月7日清晨與世長辭。由於導致托爾斯泰最後毅然出走的起因極富戲劇性,又由於他生前曾寫過這樣一部影射自己的未完成劇本,斯蒂芬·茨威格以此為契機,採用戲劇形式再現了這一幅令人欷歔的歷史畫面。

《逃向蒼天》是本書中採用戲劇形式寫的唯一一篇歷史特寫。屬於紀實文學的歷史特寫一般都用散文,然而茨威格有時卻不拘一格,因人因事制宜,大膽採用敘事詩或戲劇的形式來寫真人真事。

——譯者題記

前言

1890年,列夫·托爾斯泰開始創作一部自傳性的劇本,這部劇本後來以《光在黑暗中發亮》為題,作為遺稿的片斷髮表和上演。這部未完成的劇本(從第一場就已清楚表明)無非是用最隱晦的方式來描述自己家中的悲劇,為自己醞釀中的棄家出走作公開的辯白,同時也是為了求得自己妻子的寬恕,也就是說,這是一部在心靈極度破碎中企求獲得精神上完全平衡的作品。

顯而易見,托爾斯泰在該劇中塑造的尼古拉·米哈伊洛維奇·薩林采夫這一形象正是他的自我寫照,而且大概還可以這樣認為,這一形象是這部悲劇中虛構成分最少的一個。列夫·托爾斯泰之所以塑造這一形象,無疑是為了替自己預先表白,他一定要擺脫自己的生活,但是,無論是在劇本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無論是在當時的1890年還是十年以後的1900年,他都沒有找到決裂的勇氣和方式。由於缺乏這種意志,劇本也始終只留下片斷,僅僅寫到主人公舉著雙手祈求上帝幫助他結束內心的自相矛盾——那種全然不知所措的精神狀態——而告結束。

這部悲劇所缺少的最後一幕,托爾斯泰後來也沒有再行補寫。不過,重要的倒是:他用自己的生活完成了這最後一幕。在1910年10月末的最後幾天裡,25年來的猶豫不決終於變成了擺脫困境的決心:托爾斯泰在經過幾次極富戲劇性的衝突之後棄家出走了,而且是走得正是時候,不久他就安詳地、如願以償地死去,在靜穆中奠祭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我覺得,把托爾斯泰自己的這個結局作為他那部悲劇片斷的尾聲是最自然不過的了。因此,我試圖以盡可能忠於歷史和尊重事實與文獻的態度把這最後的也是唯一的結局寫出來。我深知自己並無奢望:想以此來任意補充和代替列夫·托爾斯泰的自白;我不是要把自己同他的那部作品摻和起來,我只是想對那部作品盡我綿薄之力。我在這裡所作的努力,不是要去完成他的劇本,而僅僅是想為他那一部未完成的劇本和未解決的衝突寫出一個獨立成篇的尾聲,唯一的目的是要給那出未完成的悲劇以一個悲壯的結局。這也就是這一尾聲部分的意蘊和我懷著敬重的心情努力所求的宗旨。如果萬一要演出這尾聲部分,那麼必須強調指出,尾聲中發生的情節在時間上要比《光在黑暗中發亮》晚16年,而這一點務必在列夫·托爾斯泰的外貌扮相上體現出來。他晚年的幾張出色肖像可以作為化妝時的模型,尤其是在沙馬爾京諾修道院他妹妹那裡時[1]的那張畫像和靈床上的那張照片。他的工作室也應當佈置得同歷史上一樣:驚人的簡樸,令人肅然起敬。純粹從演出的角度考慮,我希望尾聲部分能併入《光在黑暗中發亮》片斷的第四幕,但幕間需隔較長時間後再演出(尾聲中的主人公已用了托爾斯泰自己的名字,而不再是影射自我的人物薩林采夫)。單獨演出這一尾聲不是我的意圖。

尾聲中的人物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已邁入生命的第83個年頭)

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托爾斯泰(伯爵夫人),托爾斯泰的妻子

亞歷山德拉·李沃夫娜(薩莎),托爾斯泰的女兒

秘書

杜山·彼德羅維奇·馬柯維茨基[2],托爾斯泰的家庭醫生和朋友

伊凡·伊凡諾維奇·奧索林,阿斯塔波沃火車站站長

基裡爾·格裡戈羅維奇,阿斯塔波沃的警長

大學生甲

大學生乙

三名旅客

前兩場發生在1910年10月末的最後幾天,亞斯納亞·波利亞納[3]的托爾斯泰工作室;最後一場發生在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火車站的候車室。

第一場

(1910年10月末,亞斯納亞·波利亞納。)

(托爾斯泰的書房,簡樸、沒有任何裝飾,完全像熟悉的照片上一樣。)

(秘書引著兩個大學生進來。兩人都是一身俄羅斯裝束,穿著非常貼身的,家上衣,面容年輕而又嚴肅,舉止矜持,與其說靦腆,毋寧說自負。)

秘書 請你們坐一會兒。列夫·托爾斯泰不會讓你們久等的。我只是想請你們能考慮到他的年紀!列夫·托爾斯泰非常喜歡討論問題,所以他常常會忘記自己的疲勞。

大學生甲 我們只是有點事要問問列夫·托爾斯泰,嗯——其實也只有一個問題,當然,這是一個對我們和對他都是關鍵性的問題。我答應您,我們只待一會兒,但——條件是我們可以進行自由的交談。

秘書 完全可以。越不拘形式越好。不過,有一點很重要,你們對他講話,不要用老爺這個貴族稱呼——他不喜歡這個。

大學生乙 (發出笑聲)對我們不用擔心這個。什麼都可以擔心,只是這一點不用擔心。

秘書 聽,他已經從樓梯走上來了。

(托爾斯泰進入室內,步履迅速,簡直像一陣風似的,儘管到了這樣的年紀,仍然顯得靈活和容易激動。在他說話的時候,常常會在手中轉動一支鉛筆,或者揉碎一張紙,並且時而急不可耐地搶白。現在,他快步朝兩個大學生走去,向他們伸出手,用炯炯的目光嚴峻地把他們每人都打量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張打蠟的真皮扶手椅上坐下,面朝著兩個大學生。)

托爾斯泰 你們就是委員會派到我這裡來的那兩位……(在一封信上尋找著)對不起,我忘了你們兩位的名字……

大學生甲 我們兩人叫什麼名字,請您不必在意。我們兩人是作為成千上萬人的代表到您這裡來的。

托爾斯泰 (眼睛直望著他)你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

大學生甲 有一個問題。

托爾斯泰 (向大學生乙)你呢?

大學生乙 同他一樣的一個問題。我們大家都只有一個問題要問您。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我們所有的人——俄國的全體革命青年都只有一個問題:您為什麼不同我們站在一起?

托爾斯泰 (非常平靜地)關於這個問題,我想我已經在我的著作和一些公開發表的書信裡說清楚了——我不知道你們是否讀過我的書?

大學生甲 (激昂地)我們是否讀過您的書?列夫·托爾斯泰,您問我們也問得太奇怪了。說我們讀過——這簡直太不夠了。應該說,我們從童年時代起,就是跟著您的書一起長大的,當我們成為青年時,是您喚醒了我們肉體中的靈魂。除了您,還會有誰教我們去看清楚人間財富分配的不公正?——是您的書,也只有您的書才使我們的心掙脫了國家、教會和一個不維護人類而只維護人間不公正的統治者。是您,也只有您才使我們下定決心奮鬥終生,直至這種錯誤的制度被徹底摧毀……

托爾斯泰 (有意打斷他的話)但不是通過暴力……

大學生甲 (毫不理會對方,自管說)自從我們學會說話以來,我們還從未像信賴您似的信賴過一個人。當我們問自己,誰會去消滅這種不公正,我們就會說:他!當我們問,誰會突然挺身而出,去同這種卑鄙行徑作鬥爭,我們就會說:他——列夫·托爾斯泰。我們曾經是您的學生、您的僕人、您的雇農。我相信,在那時候,只要您一揮手,我就會遵照您的旨意去死,如果幾年以前我能走進這幢住宅,我一定還會在您面前深深鞠躬,就像見到一個聖人那樣。列夫·托爾斯泰,就在幾年以前,您對我們、對我們成千上萬的人、對所有俄羅斯的青年人來說,還始終是個聖人——可是我感到十分惋惜,我們大家都感到惋惜,從那以後您和我們疏遠了,幾乎成了我們的敵人。

托爾斯泰 (語氣變軟)那麼你說,為了繼續和你們保持一致,我該怎麼辦?

大學生甲 我並不是想要狂妄地教訓您。但您自己知道,是什麼使得您和我們——俄羅斯的青年一代疏遠的。

大學生乙 哎,為什麼不直說呢,我們的事業太重要了,也就顧不得那麼多禮貌。我們是想說:您該睜開眼睛面對現實了,政府對我們人民犯下了如此的滔天罪行,您不能再動搖不定了。您必須從您的寫字檯旁站起來,公開地、鮮明地、毫無保留地站到革命這一邊。列夫·托爾斯泰,您知道,我們的運動是怎樣被殘酷鎮壓下去的,目前在監獄裡腐爛發臭的人比您這莊園裡的落葉還要多。而這一切,您都是親眼目睹的。可是大家都這麼說,或許您會不時在某家英文報紙上寫那麼一篇文章,談論人的生命如何神聖。不過您自己也知道,用言論來反對這種血腥的暴政,今天已無濟於事。現在唯一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徹底推翻舊統治,進行革命。這一點,您像我們一樣知道得很清楚。而您的聲音就能為革命召集起整整一支軍隊,因為正是您使得我們這些人成為革命者,可現在,當革命到了成熟的時刻,您卻謹小慎微地躲開了,您這樣做,實際上是在贊成暴力!

托爾斯泰 我從未贊成過暴力,從未有過!30年來,我所做的工作,都是為了向一切權勢者的犯罪行為作鬥爭。從30年前開始——那時你們還未出世——我就不僅要求改善社會狀況,而且還要求建立一種嶄新的社會制度——比你們都激進。

大學生乙 (打斷他的話)那麼,結果呢?30年來他們採納了您的哪些意見?他們又給了我們些什麼?幾名杜霍包爾教徒[4]為了完成您的使命——得到的是鞭笞,是射進他們胸膛的六顆子彈。通過您的這種溫和要求,通過您的書籍和小冊子,在俄國又改善了些什麼?難道您還沒有看清楚?——您要人民寬容、忍讓,勸他們期待這千年王國的恩賜,這實際上是在幫助那些壓迫者。不!您沒有看清楚。列夫·托爾斯泰,用愛的名義去感召這類飛揚跋扈的傢伙,縱然您有天使般的口才,也是徒勞的!那些沙皇的奴才絕不會為了您的耶穌基督而從他們口袋裡掏出一個盧布,在我們用拳頭猛揍他們的喉嚨以前,他們絕不會退讓一寸。人民等待您的博愛的到來,已經等得夠久的了,現在我們不再等待,現在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托爾斯泰 (相當激烈地)我知道,在你們的宣言中甚至會把「引起仇恨」的行動也稱做「神聖的行動」——但是我從不知道什麼叫仇恨,我也不想知道,即便是仇恨那些對我們人民犯下罪行的人,我也反對。因為作惡的人比遭罪的人在他自己的心靈中更感到不幸——我憐憫作惡的人,而不是仇恨他。

大學生甲 (憤怒地)而我卻要仇恨一切給人類造成不公正的人——他們都是嗜血的野獸,我毫不憐憫地痛恨他們每一個人!不,列夫·托爾斯泰,您不必再對我進行這種說教,要我去憐憫這種罪人。

托爾斯泰 即便是罪人,也還是我的兄弟。

大學生甲 即便他是我的兄弟和我母親生的孩子,只要他給人類帶來苦難,我也會把他像一條瘋狗似的打倒在地。不,再也不能憐憫那些冷酷的傢伙了!在沙皇和男爵們的屍體被埋葬在地下以前,俄羅斯的土地上絕不會有安寧;如果我們不採取暴力,就不可能建立一種符合人性和道德的制度。

托爾斯泰 通過暴力不可能建立一種符合道德的制度,因為任何一種暴力不可避免地會再產生暴力。一旦你們掌握了武器,你們也會很快建立新的專制主義。你們不是破壞專制,而是使它永存下去。

大學生甲 可是,除了破壞強權,也就沒有別的反對強權者的手段。

托爾斯泰 這我承認,但是我們總不可以採用一種我們自己加以反對的手段。請相信我的話,回答暴力的真正力量不是通過暴力,而是通過容讓使暴力不能得逞。《福音》書上就是這麼說的……

大學生乙 (打斷他的話)嗨,您就別再提那《福音》書了。這是東正教教士為了麻痺人民早就炮製好了的藥酒。這兩千年前的福音書就從來沒有幫助過什麼人,要不然,世界上就不會有這麼多的苦難和流血。不,列夫·托爾斯泰,《聖經》上的話今天已不能彌合剝削者和被剝削者、老爺和奴僕之間的裂縫。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悲慘事確實太多了。今天,數以千計,不,數以萬計有信仰、有獻身精神的人在西伯利亞和在牢房裡受盡折磨。而明天,這樣的人就會增加到幾十萬。我問您,難道為了一小撮罪人,這幾百萬無辜者就該繼續受苦受難嗎?

托爾斯泰 (克制著自己)他們受苦受難比再流血要好;恰恰是這種無辜的受難有助於反對非正義。

大學生乙 (憤憤地)您把俄羅斯人民近千年來所受的無盡苦難說成是有好處的?那好吧,列夫·托爾斯泰,請您到監獄裡去看一看,去問一問那些被打得遍體鱗傷的人,去問一問那些在我們的城市和鄉村裡忍饑挨餓的人,他們所受的苦難是否真有這種好處。

托爾斯泰 (怒氣沖沖地)肯定要比你們的暴力好。難道你們真的以為用你們的炸彈和手槍就能徹底剷除世界上的邪惡嗎?不,以後邪惡就會在你們自己身上起作用。我對你們再說一遍,為一種信念去受苦受難要比為一種信念去進行殘殺好一百倍。

大學生甲 (同樣怒氣沖沖地)好吧,如果說受苦受難竟有這麼好,這麼有益處,那麼,我問您——列夫·托爾斯泰,您為什麼自己不去經受苦難呢?您為什麼總是向別人宣揚殉難,而您自己卻舒舒服服地坐在這座私人莊園裡呢?當您的農民穿著襤褸的衣衫在路上行走——這是我親眼看見的,當他們在茅屋草棚裡飢寒交迫,處於死亡邊緣的時候,您卻在用全套的銀製餐具吃飯。您為什麼自己不去受鞭笞,而是讓您的杜霍包爾教徒為了您的說教去受酷刑?您為什麼不最終離開這座伯爵府邸,走到街上去,在那苦風淒雨、天寒地凍之中親自體驗體驗這種所謂大有好處的窮困?您為什麼總是在口頭上誇誇其談,而不去身體力行您自己的主張呢?您為什麼自己最後不給我們做出一個榜樣呢?

(托爾斯泰一時語塞。秘書急步走到大學生甲面前,意欲狠狠地斥責他,但托爾斯泰已恢復鎮靜,把秘書輕輕推到一邊。)

托爾斯泰 你別管!這個年輕人向我良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很好……問題提得好,非常好,這是一個必須真正解決的問題。我應該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個問題(他向大學生走近一小步,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打起精神,說話的聲音有點嘶啞,言辭相當委婉)你問我,為什麼我不按照自己的主張和言論去經受苦難?我只能十分慚愧地這樣回答你:如果我現在已擺脫了自己最神聖的義務,那麼我就會……我就會……不過由於我太膽怯、太軟弱,或者說太不真誠……由於我是一個卑下的、微不足道的、有罪的人……由於直至今日蒼天還沒有賜予我力量——最終去做這件刻不容緩的事。年輕的陌生人,你的話深深地觸動了我的良心。我知道,那些急需做的事,我連千分之一都沒有做到。我慚愧地承認,離開這奢侈的家,拋棄這種我覺得是罪惡的可卑的生活方式,像你所說的作為一個朝聖者在街上行走——這些早就是我的責任,可是我除了在靈魂深處感到內疚和向我自己所憎惡的事屈服以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兩名大學生向後退了一步,驚愕得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托爾斯泰用更輕的聲音接下去說)也許……也許正因為我不夠堅強,不夠真誠,沒有能夠把對別人說的話自己去付諸實現,我才這樣受折磨,說不定我為此在良心上感到的痛苦比那肉體上的嚴刑拷打更難受,也許這正是上帝為我而鑄的十字架……我這個家比我戴著腳鐐蹲在牢房裡更使我痛苦……不過你說得對,這種自我折磨始終不會有用,因為這僅僅是我個人的痛苦,而我卻過於看重自己,以為這種痛苦會給我增添光榮。

大學生甲 (略感內疚地)請您原諒,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如果我在激動中傷害了您……

托爾斯泰 不,不,恰恰相反,我感謝你!良藥——苦口呀。(一陣沉默。托爾斯泰重又用平靜的聲音問道)你們兩位還有別的問題要問我嗎?

大學生甲 沒有了。這是我們唯一的問題。我認為,您不肯聲援我們,這是俄國和全人類的不幸。因為已經沒有人能阻止這一次推翻政權的行動,阻止這一場革命。我覺得,這一場革命將會變得非常可怕,比地球上的所有革命都要可怕。可以肯定,領導這場革命的將是一些不屈不撓的男子漢,沒有任何顧忌的堅毅的男子漢,不懂得什麼叫寬容的男子漢。如果您站在我們的最前列,那麼您的榜樣將會贏來千百萬人,從而也就必然會減少許多犧牲。

托爾斯泰 我不能對此負道義上的責任,哪怕是只有一個人因為我的過錯而死去。

(從住宅的底層傳來鐘聲。)

秘書 (向托爾斯秦走來,目的是要中止這次談話)吃午飯的鐘聲響了。

托爾斯泰 (苦澀地)是呀,吃飯、閒聊、吃飯、睡覺、休息、閒聊——這就是我們這裡過的飽餐終日、無所事事的生活,而別人卻在勞動,在為上帝服役。(重新轉向兩個年輕人)

大學生乙 那麼說,除了您的拒絕以外,我們是沒有什麼可以給我們的朋友帶回去的了?難道您連一句鼓勵我們的話都沒有?

托爾斯泰 (神情嚴肅地直望著他,一邊斟酌著)請以我的名義告訴你們的朋友們這樣幾句話:我愛你們,我尊敬你們,俄羅斯的青年人,因為你們是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你們弟兄們的苦難,你們願意為改善他們的處境而獻身。(說話的語氣頓時變得生硬、堅決,不顧情面)不過,在其他方面我不能同意你們,而且,只要你們不承認對所有的人都應懷有兄弟般的仁愛,那麼我就拒絕同你們站在一起。

(兩名大學生默不作聲。然後大學生乙神態堅決地走到他前面,用同樣生硬的語氣說道。)

大學生乙 我們感謝您接見了我們,我們也感謝您的直率。我想我大概再也不會這樣站在您的面前了——因此請您允許我一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告別時,向您坦白地說上一句。列夫·托爾斯泰,如果您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要通過愛就能改善,那您就錯了,它可能適用於那些有錢的人和逍遙自在的人,但是那些從童年起就忍饑挨餓、一輩子都是在老爺們的驅使下受苦受難的人,他們再也不想等待從耶穌基督的天上降臨下來的什麼博愛了,他們早就厭倦了。他們寧願相信自己的拳頭。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在您臨死的前夕,我想告訴您:這個世界將遭到血洗,不僅那些老爺們要被打死,被碎屍萬段,而且連他們的後代也不能倖免,以免讓他們的後代將來再給這個世界造孽。但願您不要成為您的錯誤的目擊者——這是我對您的衷心祝願!願蒼天保佑您在安寧中死去!

(托爾斯泰怔住了。這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竟會如此激烈,使他大吃一驚;隨後他鎮靜下來,向大學生乙走近一步,淡淡地說。)

托爾斯泰 我尤其感謝您說的最後幾句話。您對我的祝願也正是我自己30年來所渴求的——願同上帝和所有的人保持著和平,在安寧中死去。(兩名大學生鞠了一躬,走了。托爾斯泰目送著他們離去,然後開始激動地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興奮地對秘書說)這是一些多麼了不起的青年!這些年輕的俄羅斯人,他們是多麼勇敢、自豪和堅強!這些有信仰、有血氣的青年一代多好啊!60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爾[5]見到過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他們都是用這樣鎮定自若和堅毅的目光面對死亡,面對任何危險,準備隨時含著微笑勇敢地死去。可是他們的死是亳無意義的。他們只是為了一個空核桃,為了毫無內容的言辭,為了沒有真理的理想而拋棄了自己的生命,拋棄了年輕寶貴的生命。他們僅僅是出自樂於獻身而拋棄生命。這些不朽的俄羅斯青年是多麼不可思議!他們竟把仇恨和殘殺當做神聖的事業,為此獻出自己的全部熱忱和精力。不過,這樣的人對我卻是有益處的!是這兩個大學生使我猛醒過來,因為說真的,他們是對的。我必須立即擺脫自己的這種軟弱狀態,去履行自己的主張——這事已刻不容緩!我已經離死不遠了,可還一直猶豫不決!真的,正確的東西只能向青年學習,只能向青年學習!

(房門被推開了。伯爵夫人像一陣過堂風似的闖了進來,顯得神經緊張,精神恍惚。她的舉止不穩,眼睛總是胡亂地從這件東西轉到那件東西,使人感覺到她說話時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臉色憔悴。她故意對秘書視而不見,只對著自己的丈夫說話。她的女兒薩莎跟在她後面也很快地進了屋,給人這樣一個印象:好像她跟著母親是為了監視她。)

伯爵夫人 吃午飯的鍾早打過了,《每日電訊報》的那位編輯為了你的那篇反對死刑的文章在樓下等了足足半小時,可你卻為了這樣兩個小伙子讓他在那裡白白站著。這兩個沒有教養、粗野透頂的傢伙!剛才,傭人在樓下問他們說,是否想要求見伯爵,其中一個回答說:不,我們不求見什麼伯爵,是列夫·托爾斯泰約我們來的——而你卻和這樣一些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的小子說個沒完。他們最喜歡把世界搞得像他們自己腦袋那樣亂七八糟!(不安地用眼睛把房間掃了一遍)這裡也都是一片亂七八糟,書堆得滿地都是,上面儘是灰塵。如果有體面一點的人來,實在丟人。(向扶手椅走去,用手一把將它抓住)這椅子上的油布破得都像碎片似的了,真寒磣。這油布就別再要了。幸虧那個裱糊師傅明天就要從圖拉到家裡來,讓他趕緊把這扶手椅修好。(沒有人答應她的話。她不安地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好吧,現在請你下樓去!不能再讓那個編輯等著了。

托爾斯泰 (臉色突然變得十分蒼白,顯得非常不安)我馬上就來,我只是在這裡還要……稍微整理一下……薩莎留在這裡幫我忙……你去招待一下那位先生,替我向他道歉,說我很快就下來。

(伯爵夫人走了,臨走前還把整個房間東張西望了一遍。她剛一走出房間,托爾斯泰就快步走向房門,旋轉房門上的鑰匙,把門反鎖上。)

薩莎 (對他如此匆忙十分吃驚)你想幹什麼?

托爾斯泰 (驚慌失態,一隻手貼在自己的心口,咕噥著)修沙發的明天來……蒼天保佑……總算還有時間……蒼天保佑……

薩莎 究竟怎麼啦……

托爾斯泰 (急切地)趕快給我一把刀,一把刀或者一把剪刀……(秘書帶著驚異的目光從寫字檯上遞給他一把剪紙用的剪刀。托爾斯泰開始用剪刀慌慌忙忙地把扶手椅上的一個裂口剪得更大,一邊時而抬頭,害怕地去瞅那扇已上了鎖的房門,隨後把雙手伸進露出馬鬃的裂口,緊張地摸索著,直至終於取出一函封了口的信)在這裡——可不是嗎?……多可笑……可笑和令人難以相信,簡直就像一部蹩腳的法國通俗小說描寫的那樣……莫大的恥辱呀,我,一個神志完全清醒的人,活到83歲,竟不得不在自己的家裡把自己最重要的文件這樣隱藏起來……因為有人在我背後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翻遍了,去搜尋我的每一句話和每一樁秘密!是呀,我在這個家裡的生活是多麼不光彩!多麼虛偽!就像在地獄裡受罪。(變得平靜一些,拆開那封信,一邊看著,一邊對薩莎說)這是我13年前寫的一封信,當時我打算離開你的母親和離開這個使人痛苦的家,準備向你的母親訣別;可是我以後卻沒有勇氣這樣做。(他輕聲地念著信中的句子,是在讀給自己聽,顫抖的雙手使信紙發出沙沙的聲響)「……16年來,我一直過著這樣一種生活,我一方面要同你們鬥爭,一方面又不得不遷就你們,我現在覺得這種生活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所以我決定做我早就應該做的事,遠遠地離開這個家……如果我公開這樣做,勢必會引起你們的痛苦,說不定到時我的心又會軟下來,當該實現我的決心時又不去實現,所以我只能不辭而別,如果我這一步給你們帶來莫大的痛苦,請你們能原諒我,尤其是你,索菲婭,請你行行好,把我從你的心中忘掉吧,不要尋找我,不要怨恨我,不要責備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哎,這已是13年前的事了。我當時說的每一句話就完全像是今天說的。可是,從那以後我又繼續折磨了自己13年。我今天的生活依然是畏首畏尾、膽怯懦弱,我還是始終沒有出走,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麼。我對一切總是心裡十分明白,而做的事卻往往是錯誤的。我始終是太軟弱,缺乏同她決裂的堅強意志。我像一個小學生在老師面前藏起一本髒書似的把這封信隱藏在這裡。我曾在自己的遺囑裡要求她把我因著作而得的財產捐獻給全人類,可我後來又把這樣一份遺囑交到她的手裡,我之所以這樣做,只是為了求得家裡的安寧,而我的良心仍然不得安寧。

(稍隔一段時間。)

秘書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如果由於某種非常的意外……我是說……如果……如果上帝把您召了回去,您是否認為,您的這個最後的最迫切的願望——放棄您的所有著作而得到的版權——在您身後真的會實現?

托爾斯泰 (感到吃驚)當然會……就是說……(不安地)噢,不,我真的還不知道把握……你說呢,薩莎?

(薩莎轉過身去,默不作聲。)

托爾斯泰 天哪,我真的沒有想過這件事。不,不是我沒有想過,而是我不願意去想——瞧,我又沒有完全說實話,我又想迴避,就像我每遇到要做出明確、果斷的決定時就要迴避那樣。(眼睛直望著秘書)其實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妻子和幾個兒子是不會尊重我的遺願的,就像他們今天不尊重我的信仰和我的道義責任一樣。他們會拿我的著作去謀取厚利,而我自己呢,人們會在我死後把我看做一個說假話的偽君子。(做了一個表示決心的動作)但是,絕不能、也不應該讓這種情況出現!該是真相大白的時候了!今天來的那個大學生,那個真正誠實的人怎麼說來著?他說這個世界要求我採取行動,要求我終於變得誠實,做出清清楚楚、明白無誤的決斷——這是一種預兆呀!一個83歲的人不能再對死神閉起眼睛,當做沒有看見。他必須正視死神的來臨,而且果斷地做出自己的決定,是呀,那兩個陌生人提醒得好:什麼也不幹,無非是要隱藏起心靈中的膽怯。而一個人的面目必須真實、清楚。我現在已是83歲的人了,已到垂暮之年,該是使自己面目真實清楚的時候了。(轉向秘書和自己的女兒)薩莎,弗拉基米爾·格奧爾格維奇,明天我就要寫我的遺囑,我要寫得清楚明白,不讓發生歧義,而且要有約束力。我要在遺囑中把我全部著作的收入以及從稿費存款中得到的利息——這些骯髒的錢,統統捐獻給大家,捐獻給全人類。我是為了所有的人,從自己的心靈痛苦中寫下和說出這些話的,我絕不允許用我這樣的著作去做交易。你們明天上午到我這裡來,再帶一個第二位證人——我不能再猶豫不決了,說不定死神就要來妨礙我辦完這件事。

薩莎 再想一想,父親——我不是要勸阻你,而是我怕會遇到困難,如果母親看到我們四個人在這裡。她會立刻產生懷疑,說不定會在最後一分鐘動搖你的意志。

托爾斯泰 (若有所思地)你說得對!在這幢房子裡我簡直無法辦正當的事,辦光明正大的事。在這裡,整個生活都變成了謊言。(對秘書)那麼你就這樣安排:你們明天上午十一點在格魯蒙特樹林裡黑麥地後面左邊的那棵大樹旁同我會面。我將裝成像平常騎馬溜躂的樣子。你們把一切都準備好,我希望在那裡上帝會賜予我終於解脫自己最後桎梏的決心。

(敲起第二遍午餐的鐘聲,聲音比前次更響更急。)

秘書 不過,請您現在不要讓伯爵夫人有任何的察覺,要不,一切都會白費。

托爾斯泰 (呼吸困難地)真是可怕呀,一個人必須不斷地偽裝自己,不斷地掩飾自己。一個要想在世界面前、在上帝面前、在自己面前做一個襟懷坦白的人,卻無法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面前做到!不,一個人不能這樣生活,不能這樣生活!

薩莎 (驚慌地)母親來了!

(秘書手腳敏捷地旋開房門上的鑰匙。托爾斯泰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朝寫字檯走去,始終用背對著進屋來的她。)

托爾斯泰 (歎息著)在這個家裡到處都是謊言,我也中了毒——哎,一個人想要說一次真話,也得等到臨死之前!

伯爵夫人 (急急忙忙走進房間)你們為什麼還不下來?你總是磨磨蹭蹭地要拖很長時間。

托爾斯泰 (向她轉過身去,臉部表情已完全平靜,帶著只有屋內其他兩人能明白的強調語氣緩慢地說)是呀,你說得對,我總是磨磨蹭蹭地要拖很長時間,但現在重要的不就是:用剩下的時間及時去辦該辦的事?

第二場

(同樣是托爾斯泰的工作室。第二天的深夜。)

秘書 您今天應該早一點上床,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經過長時間的騎馬和興奮,您一定累了。

托爾斯泰 不,我一點都不累。只有一件事會使人覺得累:那就是動搖不定和優柔寡斷。而每做一件事,都會使人身心解放,即便把事情辦壞了,也比什麼都不干強。(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我不知道我今天做的這件事是對還是不對,我覺得有必要先捫心自問。我把我的著作交還給了大家,這件事使我的靈魂感到寬慰,但是我覺得,這份遺囑我不該這樣偷偷地寫,而是應該當著大家的面公開寫、懷著能說服他們的勇氣去寫。也許我做得並不體面——為了事實真相,這件事原本應該正大光明地去做。不過,謝天謝地,這件事現在總算辦完了。在我的生命中又向前跨了一步,也可以說,更接近死亡了一步。現在只剩下最後一件事,也是最困難的一件事:臨死之前,像一頭野獸似的及時爬回到那叢莽中去。因為死在這家裡,就像我活著時一樣,是完全不合我的心意的。我已經83歲了,可是還始終沒有……始終沒有找到使自己完全擺脫世俗的力量,也許我臨終的時刻要被我自己耽誤了。

秘書 誰能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要是一個人能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那倒一切都好辦了。

托爾斯泰 不,弗拉基米爾·格奧爾格維奇,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一點都不好。難道你不知道這樣一個古老的傳說?那是一個農民告訴我的。有一天他對我講,耶穌基督是怎樣不讓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的。原先,每一個人都能預先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有一次,耶穌基督降臨人間,他發現有一些農民不是在耕田,而是在過著罪惡的生活。這時候他責問其中的一個農民為什麼如此怠惰,那個可憐的傢伙嘟噥著說,如果他自己再也看不到收穫,他在田里撒種又為了誰呢。這時耶穌基督認識到人類能預先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並不好,於是他就不再讓人類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從那以後,農民們就不得不耕耘自己的田地,直至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天,好像他們要永遠活下去似的。不過,這也對,因為只有通過勞動,人才能分享上帝的愛。所以,我今天還要(指了指自己的日記本)進行我每日的耕耘。

(伯爵夫人從外面走進房間,步履急急匆匆,她已經穿上睡衣,惡狠狠地朝秘書瞅了一眼。)

伯爵夫人 哦,還在這裡……我以為你現在總該一個人了。我有話要同你講……

秘書 (鞠了一躬)我該走了。

托爾斯泰 再見了,親愛的弗拉基米爾·格奧爾格維奇。

伯爵夫人 (房門剛剛在秘書身後關上)他總是形影不離地跟在你身邊,像纏在你身上的一根牛蒡籐似的……可他討厭我,他恨我,他要把我同你分開,這個陰險惡毒的壞傢伙。

托爾斯泰 你這樣對待他,是不公正的,索菲婭。

伯爵夫人 我不要什麼公正!是他自己插到我們中間來的,是他暗地裡把你從我和孩子們的身邊拉走。自從他來到這裡,來到這個家,在你的心目中就沒有我了。現在,這幢房子、你自己,已屬於全世界,但就是不屬於我們,不屬於你最親近的人。

托爾斯泰 但願我真能這樣!這也正是上帝的旨意,一個人是屬於大家的,而不為自己和他的家屬保留什麼。

伯爵夫人 哎,我早就知道,這都是他教給你的。他是我和孩子身邊的一個賊,我知道,就是這個賊東西使得你堅決地同我們大家作對。所以我再也不能容他待在這家裡。這個挑撥離間的傢伙,我討厭他。

托爾斯泰 可是索菲婭,你要知道,我的工作需要他呀。

伯爵夫人 你可以找一百個別人!(嫌棄地)他在你身邊,我就是無法忍受!我不願在你我之間有他這麼個傢伙。

托爾斯泰 索菲婭,親愛的,請你別激動。來,坐下,讓我們在這裡心平氣和地好好談一談——就像從前我們共同的生活開始時那樣——索菲婭,你想過沒有,好聲好氣的日子對我們來說,還能留下幾天呢!(伯爵夫人不安地看了看身邊四周,然後顫顫悠悠地坐下)索菲婭,你要知道,我需要這樣一個人——也許,我之所以需要他,是因為我對自己的信仰表現出軟弱,索菲婭,我在這方面並不像我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堅強。儘管每天每日都在向我證明,世界上有千百萬人——他們分佈在遙遠的不同地方——追隨我的信仰,但是你也明白,我們世俗人的心總是這樣:為了使自己對自己的信仰充滿信心,他至少需要從自己身邊的一個人身上得到那種看得見、摸得著、感覺得到的愛。也許聖人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就能在自己的淨修室裡造化一切,也不會因為身邊沒有目擊者就失去自信,但是你知道,索菲婭,我畢竟不是聖人——我只不過是一個非常衰弱的朝不保夕的老人。因此我必須有一個抱有和我同樣信仰的人在我身邊,而這種信仰現在已成為我孤寂的晚年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當然,如果你,我48年來懷著感激的心情所尊敬的你,能夠和我分享同樣的宗教意識,自然是我莫大的幸福。可是,索菲婭,你卻從來不想這樣做。在我心靈深處成為最寶貴的東西,你卻對它非常淡漠,我怕你甚至會懷著憎恨看待它。(伯爵夫人為之一驚)索菲婭,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責備你,不是。你把你能給予的一切給了我,也給了這個世界——你的眷眷的母愛和精心的照顧。我怎麼能要求你為了你心中並不具有的信仰而作出犧牲呢。我怎麼能因為你並沒有我的那些最內在的思想而怪罪你呢。——一個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後的想法始終是他自己和上帝之間的秘密。但是你看,終於有一個人來到我家裡,他從前在西伯利亞為自己的信念而歷盡苦難,而現在,他是我的信徒,他既是我的助手,更是我的朋友,他幫助我,在我的內心生活中給我增添力量——為什麼你容不得這樣一個人在我身邊呢?

伯爵夫人 因為他使你和我的關係疏遠,這我不能容忍,我無法忍受。我會氣得發瘋,我會得病,因為我清楚地感覺到,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針對我的。今天中午我親眼看見他慌慌張張地把一張紙藏了起來。當時你們誰也不敢正面看我一眼。他,你,還有薩莎,都不敢正面看我!你們大家都對我隱瞞了什麼。我知道,你們一定對我幹了什麼壞事。

托爾斯泰 我希望在我行將就木之前有意做了這麼一點壞事,能得到上帝的寬恕。

伯爵夫人 (激昂地)那麼說,你不否認你們在背地裡干了反對我的事。好呀——你知道,在我面前,你可不能像在別人面前似的說假話。

托爾斯泰 (十分暴躁地)我在別人面前說假話?你也這麼說我,大家都覺得我盡說假話,那全是為了你。(克制住怒火)我還希望上帝保佑我不去故意犯這種撒謊罪呢。也許對我這樣一個軟弱的人來說,從來不可能把全部真話都說出來。但是我相信,我不是一個說謊者,不是一個欺騙者。

伯爵夫人 那麼你告訴我,你們幹了什麼——這是一封什麼樣的信,這是一張什麼樣的紙……別再折磨我了……

托爾斯泰 (走到她身邊,非常溫柔地)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在自己折磨自己,因為你不再愛我。如果你對我還有愛情,那麼你也就會信任我。儘管你不再理解我,但你仍然會信任我。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我請你好好回想一下:我們共同生活已有48年了!也許你還能從這許多年裡,從那遺忘了的歲月中,從你心胸的裂縫中找到一點點對我的愛情,那就請你抓住這一點點愛情火花,讓它燃燒起來,但願你還能像從前那樣愛我、信任我、溫柔地體貼我。因為,索菲婭,我有時真感到吃驚,你現在怎麼會對我這樣。

伯爵夫人 (受到感動而激動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現在怎麼會這樣。是呀,你說得對,我變得丑了,也變得凶了。可是,眼看著你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得不像個人樣,誰能忍受得了呢——你總是憤憤不平,說真的,這簡直是罪孽。因為什麼叫罪孽呀,罪孽就是孤傲、固執、不願順從,而且願意就這樣急不可待地去見上帝,去尋找一種對我們毫無用處的真理。但早先可不是這樣,那時候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和諧。你和大家一樣過著誠實、純潔的生活,你有你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樂趣。孩子們在成長,而你自己也高高興興地看著自己老了。可是突然之間你全變了,30年前,你的那種可怕的妄想、你的所謂信仰,使得你和我們大家都變得不幸。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你的這種信仰有什麼意義,你自己擦爐子、自己挑水、自己補破靴子,而世界上的人卻把你當做他們最偉大的藝術家來愛戴你。不,我還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這種清清白白的生活——勤勞、節儉、安靜、樸素的生活,突然之間會變成對別人的罪孽呢?不,我不能明白,我不懂,我也無法明白。

托爾斯泰 (非常溫存地)聽我說,索菲婭,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恰恰在我們彼此不能理解的時候,我們更需要依靠我們愛的力量互相信任。對人是這樣,對上帝也是這樣。難道你真的以為我乖戾到不知是非嗎?不,我只是相信我深深為之痛苦的事是我應該做的。我做的事無論對人類還是對上帝都不能說完全沒有意義和價值。所以,願你也有一點信仰,索菲婭,當你不能再理解我時,如果你也有信仰,至少會相信我那追求真諦的意志。這樣的話,一切也就好說了。

伯爵夫人 (不安地)那麼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告訴我你們今天幹了什麼。

托爾斯泰 (非常平靜地)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在我生命朝不保夕的時候,我不想再隱瞞什麼,也不想背地裡幹些什麼。我只是要等到謝廖什卡和安德烈依回來,到時候我就會當著你們大家的面,坦率地告訴你們我這幾天決定的事。這不過是很短的一段時間,索菲婭,在這段時間內,請你不要猜疑,也不要偷偷地追蹤我,在背後搜查——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懇切的請求。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你能答應我嗎?

伯爵夫人 嗯……答應……嗯……答應。

托爾斯泰 謝謝你。你看,一旦有了信任,開誠佈公,什麼都好說!像我們這樣平心靜氣地、推心置腹地談話,有多好。你又重新溫暖了我的心。因為你看,當你剛進屋時,你的臉上佈滿了不信任的陰雲。你臉上的那種不安和憎恨,使我感到陌生,我簡直認不出是你了,你和從前完全不一樣。而現在,你的額角又舒展開了,我又重新認出了你的眼睛——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你從前那雙和善地望著我的眼睛。不過,這會兒你也該去休息了,親愛的,時候不早了!我衷心地感謝你。

(他吻了一下她的額角,伯爵夫人退下,興奮得在房門邊又一次回轉身來。)

伯爵夫人 那麼,你以後會把一切都告訴我?一切?

托爾斯泰 (依然十分平靜地)一切,索菲婭。不過,你也要記住你答應我的話。

(伯爵夫人跚跚離去,一邊用不安的目光望著寫字檯。)

托爾斯泰 (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好幾次,然後在寫字檯旁坐下,在日記本上寫了一些字,少頃,又站起身來,往返踱步,隨後又走到寫字檯旁,沉思地翻閱著日記,輕聲地讀著剛才寫下的字)「我竭力在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面前保持著鎮靜,我相信,我或多或少達到了使她安心下來的目的……今天我第一次發現,用善意和愛情可能會使她讓步……如果她不……那麼……」

(他放下日記本,喘著氣進入裡間屋,在裡面點上亮,然後又走回來,費勁地從腳上脫下那雙沉重的農民穿的鞋,脫下外套,接著熄滅燈光,只穿著肥大的褲子和勞動衫走進裡間自己的臥室)

(房間裡寂靜無聲,一片漆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什麼也沒有發生,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突然,那扇進入書房的房門被輕輕地、小心地推開了,像是小偷干的。有人光著腳底板躡手躡腳地摸索著走進這漆黑一片的房間,手中拿著一盞遮光燈。只有遮光燈前的一束狹窄光柱投在地板上。現在才認出進來的原來是伯爵夫人。她提心吊膽地四處張望,先在臥室的門旁偷聽了一會兒,顯得放心多了,然後踮著腳走到寫字檯旁。放在寫字檯上的遮光燈在桌子周圍形成一個圓的亮圈。白色的亮圈是黑暗中唯一看得見的地方。在亮圈中只能看見伯爵夫人一雙哆哆嗦嗦的手,她先拿起那冊留在桌面上的日記本,開始倉皇地閱讀,然後拉開寫字檯的抽屜,一隻接著一隻,在紙堆裡亂翻,動作越來越匆忙,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於是重又顫抖著拿起遮光燈,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面色惶惶惑惑,像一個患夜遊症病人似的。房門剛剛在她身後關上,托爾斯泰霍地從裡面把自己的臥室門拉開。他手中擎著一支蠟燭。蠟燭來回搖晃著,可以看出老人正氣得渾身發抖。原來他妻子剛才幹的一切,他都偷聽到了。他正想出去追她,手已抓住了門把,突然又猛地回轉身來,果斷地、安安靜靜地把蠟燭放在寫字檯上,然後走到另一邊的裡間房門前,橐橐地敲著房門,敲得非常輕,非常小心。)

托爾斯泰 (輕聲地)杜山……杜山……

杜山的聲音 (從裡間傳來)是您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托爾斯泰 小聲點,小聲點,杜山!趕快出來……

(杜山從裡間出來,身上只穿了一半衣服。)

托爾斯泰 你去把我的女兒亞歷山德拉·李沃夫娜叫醒,要她立刻到我這裡來,接著你快步跑到樓下馬廄裡去,告訴格裡高利要他把馬套好,但是告訴他必須靜悄悄地幹,不能讓家裡任何人發現。噢,你也要像我這樣輕手輕腳!不要穿鞋,注意不要讓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們必須馬上就走,不能再耽擱了——已經沒有時間了。

(杜山匆匆離去。托爾斯泰坐下來,神態堅決地重又穿上靴子,急急忙忙穿上外套,然後找出若干張紙,把它們卷在一起。動作顯得十分有力,但有時顯得過於性急。當他坐在寫字檯旁往紙上潦草地寫下幾行字時,兩肩還在顫悠。)

薩莎 (輕聲地走進房間)發生了什麼事,父親?

托爾斯泰 我要走了,我終於……終於……突然下了決心。一小時以前她還對我發誓說信任我,可是剛才,她竟在這深夜三點鐘的時候偷偷地溜進我的書房,把所有的紙張都翻了一遍……不過,這也好,可以說太好了……這不是她的意志,這是上帝的意志。我曾祈求過上帝多少次,請他能在時候該到的時候賜給我一個信號——好啦,這一回他總算給我信號啦,因為我現在就有權利將她單獨留下——這個已經離開了我的心的女人。

薩莎 你準備到哪裡去,父親?

托爾斯泰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上哪裡都行,只要能快快地離開這種虛情假意的生活……上哪裡都行……世上有的是路,到處都可以找到讓一個老人安然死去的一堆稻草或者一張床。

薩莎 我陪你去……

托爾斯泰 不,你還必須留在這裡,安慰她……她會氣得發瘋的……是呀,她會很痛苦,可憐的人呵!……而使她痛苦的,正是我……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不能再……要不然,我會憋死在這裡。你先留在這裡,一直等到安德烈依和謝廖什卡回來,然後動身來找我。我要先到沙馬爾京諾修道院去,向我的妹妹告別,因為我覺得該是告別的時候了。

杜山 (急匆匆地走回來了)馬車已經套好了。

托爾斯泰 你自己也去準備一下,杜山,把那幾張紙藏在你身邊……

薩莎 不過,父親,你得穿上皮大衣,夜裡外面很冷。我會很快替你把厚一點的衣服包好的……

托爾斯泰 不,不,什麼也不要,我的天哪,我們不能再猶豫了……我也不願再等了……為了等待這一時刻,等待這一信號,我等了26年……趕快,杜山……要不然,就會有人出來阻攔我們。拿上那幾張紙、日記本、鉛筆……

薩莎 還有買火車票的錢,我替你去拿……

托爾斯泰 不,不要再拿什麼錢!我不願意再接觸到什麼錢。鐵路上的人會認識我的,他們會給我火車票,以後,蒼天會幫助我的。杜山,收拾好就過來。(對薩莎)你把這封信交給她,這就是我的告別,但願她能饒恕我只寫了一封信!你要寫信告訴我,她是怎樣忍受過去的。

薩莎 可是父親,我怎麼給你寫信呢?我在郵件上一寫上你的名字,他們就會立刻知道你逗留在什麼地方,他們會很快追蹤而去。你必須用一個假名。

托爾斯泰 哎,又要撒謊!不斷地撒謊。隱秘的事愈多,靈魂也就愈不高尚……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杜山,過來一下!……薩莎,就照你的辦……只要真有用……那麼我該叫什麼名字呢?

薩莎 (想了一想)我在所有的電報下面都署弗羅洛娃這個名字,而你就叫托·尼古拉耶夫。

托爾斯泰 (急於想走,顯得非常慌忙)托·尼古拉耶夫。好……好……那麼再見了,多保重!(擁抱薩莎)你是說,我應該自稱托·尼古拉耶夫,還要撒一次謊!——啊,蒼天呀,但願這是我在人們面前說的最後一次謊言。

(他匆匆地走了。)

第三場

[三天以後(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火車站的候車室。右邊是一扇通往站台的玻璃大門,左邊是一扇通往站長伊凡·伊凡諾維奇·奧索林房間的小門。候車室的木條長椅上坐著一些旅客,一張桌子周圍也坐著一些旅客,他們正在等候從丹洛夫開來的快車。旅客中有裹著頭巾打盹的農婦、穿著羊皮襖的小商販,此外還有幾個從大城市來的人,顯然是政府公務人員或商人。]

旅 客 甲 (正在讀著一份報紙,突然大聲地)這件事,他幹得真漂亮!這老頭簡直幹得妙極了!誰也沒有料想到。

旅 客 乙 什麼事呀?

旅 客 甲 他——列夫·托爾斯泰,突然從自己家裡溜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他是夜裡動身的,穿著靴子和皮襖,可是沒有帶行李,也沒有向家裡人告別,就這樣走了。只有他的醫生——杜山·彼德羅維奇陪著他。

旅 客 乙 他就這樣把自己的老婆扔在家裡啦。這一回,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可苦了。我說,他現在該有83歲了吧,誰能想到他還會這樣呢,你說,他能到哪裡去呢?

旅 客 甲 這也正是他家裡的人和報社的人想要知道的。他們現在正通電全世界進行查詢呢。有一個人說,他在保加利亞邊境上見到過他,可另一個人說是在西伯利亞。誰也說不清他究竟在哪裡,這老頭幹得也真夠絕的!

旅 客 丙 (一個年輕大學生)你們在說什麼呀?——列夫·托爾斯泰從家裡走了。請把報紙給我看看。(剛看了一眼報紙)哦,好——好——他終於下了決心。

旅 客 甲 你怎麼會說好呢?

旅 客 丙 因為像他過的那種生活是違背他自己的言論的,這當然是一種恥辱。他們逼著他扮演這伯爵的角色,時間夠長的了,他們用阿諛奉承扼殺了他的聲音。現在,列夫·托爾斯泰終於能夠自由地向人們說自己的心裡話了。通過他,全世界就會知道在俄國的人民中間發生了什麼——可以說,這是上帝的恩賜。是呀,這位聖賢終於拯救了自己,這可是件好事,是俄國的幸運和福音。

旅 客 乙 說不定報上說的根本不是真的,儘是一些胡扯。也許——(他背轉身去,看看是不是沒有人在注意聽他的話,然後低聲耳語地)也許他們只是故意在報紙上這麼說,目的是為了混淆視聽,而實際上是已經把他幹掉……

旅 客 甲 誰會有興趣把列夫·托爾斯泰幹掉……

旅 客 乙 他們……那些覺得他礙事的人,俄羅斯東正教會最高當局、警察、軍隊,他們都怕他。早就有一些人就是這樣失蹤的——然後說他們到外國去了。不過,我們知道他們指的外國是意味著什麼……

旅 客 甲 (同樣壓低了聲音)那麼說,托爾斯泰也可能已經被干……

旅 客 丙 不,他們不敢。這是一個只要講講話也要比他們所有的人有力量的人。不,他們不敢,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會用自己的拳頭把他救出來。

旅 客 甲 (慌張地)小心……留神……基裡爾·格裡戈羅維奇來了……趕快把報紙藏起來……

(警長基裡爾·格裡戈羅維奇穿著全身制服,從通往站台的那扇破璃門走進來,隨即向站長的房間走去,敲他的門。)

(站長伊凡·伊凡諾維奇·奧索林從自己的房間出來,頭上戴著一頂值勤帽。)

站長 啊,是您,基裡爾·格裡戈羅維奇……

警長 我得馬上和您談一談,您老婆在您房間裡嗎?

站長 在。

警長 那還是在這裡吧!(用嚴厲的發號施令的腔調衝著旅客們)丹洛夫來的快車很快就要進站了,請你們馬上離開候車室,到站台上去。(旅客們全都站起身來,急急忙忙擁出去。這當兒警長對站長說)剛才傳來重要的密碼電報,現在已可以肯定,列夫·托爾斯泰在出走以後,前天到過沙馬爾京諾修道院他妹妹那裡,從某些跡象推測,他打算從那裡繼續往前走,所以,從前天開始,由沙馬爾京諾向各個方向開出的列車上都配備了警探。

站長 不過,請您向我解釋一下,基裡爾·格裡戈羅維奇老爺,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列夫·托爾斯泰不是什麼搗亂分子,他是我們的光榮,是我們國家的真正瑰寶,是一個偉大的人物。

警長 但是他比那一群革命黨更能帶來不安和危險。再說——這關我什麼事,我的差使是監視每一趟列車。不過,莫斯科方面要求我們在監視的時候完全不讓人察覺。所以我請您——伊凡·伊凡諾維奇代替我到站台上去,我穿著警察制服,誰都能認出來。列車一到,就立刻會有一個秘密警察下來,他會告訴您他在前面一段觀察到的情況。然後我馬上將報告向前方傳達。

站長 考慮得真周到。

(從進站口傳來進站列車敲打的鐘聲。)

警長 您要悄悄地像一個老熟人似的同那個密探說話,知道嗎?千萬不能讓旅客們發現有人在監視;如果我們幹得都很出色,對我們兩人只會有好處,因為每一個報告都是送到彼得堡的最高層,說不定我們兩人中還會有一個得到喬治十字勳章呢。

(列車在舞台後面發出隆隆的聲響進站。站長迅速從玻璃門出去。幾分鐘以後,第一批旅客——提著沉甸甸籃子的農民、農婦大聲喧嘩、嘈雜地從玻璃門進來。其中有幾個在候車室裡坐下,想歇歇腳或者沏一壺茶。)

站長 (又突然從玻璃門進來,急躁地衝著坐在候車站裡的幾個旅客直嚷)快離開這裡!都走!快……

眾 旅 客 (驚奇地,嘟噥著)幹嗎這樣……我們不是沒有花錢,我們都買了票……為什麼不能在候車室待一會兒……我們只是等下一趟慢車。

站長 (高聲喊叫)快走,聽見沒有,都快出去!(急急忙忙地攆他們走,然後又迅速走到玻璃門邊,把它敞開)請從這邊走,請你們把伯爵老爺引進來!

(托爾斯泰右邊由杜山、左邊由自己的女兒薩莎攙扶著,行動困難地走進來。他穿的皮外套的領子高豎著,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但仍然可以看出他裹著的整個身體在冷得直打顫。有五六個人跟在他後面想擠進來。)

站長 (對後面擠進來的人)站到外面去!

眾人的聲音 就讓我們留在這裡吧……我們只是想幫助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也許我們能給他一點康雅克或者茶什麼的……

站長 (非常著急地)誰也不許進來!(他硬是把那幾個人推了出去,隨即把通往站台的玻璃門的插銷插上;在以後整段時間裡人們依然能夠看到玻璃門後面的那幾張好奇的面孔在晃來晃去,往裡窺視。站長迅速搬來一張扶手軟椅,放到桌子邊)殿下,請您坐下來休息!

托爾斯泰 不要再叫什麼殿下……蒼天保佑,不要再叫……永遠不要再叫,這個已經結束了。(激動地舉目張望四周,發現玻璃門後面的人)讓那些人走開……走開……我要一個人待一會兒……總是那麼多人……我希望一個人……

(薩莎快步向玻璃門走去,趕緊用大衣把玻璃擋住。)

(這時杜山正在輕聲地同站長談話。)

杜山 我們必須立刻把他扶到床上去。他在火車上突然得了感冒,發燒四十多度。我認為,他的情況很不好。這裡附近有旅館嗎?能有幾間像樣一點房間的旅館?

站長 沒有,一家也沒有!整個阿斯塔波沃沒有一家旅館。

杜山 可是,他得立刻躺到床上去。您看,他一直發著高燒,情況可能會變得很危險。

站長 那只好把我自己的那間房間讓出來,就在這旁邊,先讓列夫·托爾斯泰住下,當然,我將為此感到非常榮幸……不過,請原諒……房間是非常破舊的,十分簡陋,這是一間我的公務用房,一間狹小的破平房……我怎麼敢讓列夫·托爾斯泰留宿在這樣的房間裡呢……

杜山 這沒有關係,我們無論如何得先讓他躺到床上去。(轉向正坐在桌子旁打著寒顫的托爾斯泰)站長先生一片好心,把他自己的房間讓給我們。您現在得馬上休息,明天您就又有精神了,我們可以繼續旅行。

托爾斯泰 繼續旅行?不,不,我知道,我是不能再繼續旅行了……這是我最後的旅程,我已經到達終點。

杜山 (鼓勵地)別擔心,您只是暫時發點燒。沒有什麼大不了。您只是有點兒感冒——明天您就全好了。

托爾斯泰 現在我就已覺得全好了……完全好了……只是昨天晚上,那才可怕呢。我做了一個噩夢,我恍恍惚惚覺得,他們都從家裡跑了出來,拚命地追趕我,要把我追回去,拽回到那地獄裡去……突然我驚醒過來,我起身把你們叫醒……一路上我又是害怕又是發燒,牙齒磕得直響。但是現在,到了這地方……我一點也不怕了……我說,我現在究竟在哪裡呀?……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這地方……現在好了……我一點也不怕了……他們再也追不上我了。

杜山 肯定追不上了,肯定追不上。您可以安安心心躺在床上睡覺,您在這裡,誰也找不到。

(杜山和薩莎幫助托爾斯泰站起來。)

站長 (向托爾斯泰迎來)請原諒……我只能讓出這樣一間非常簡陋的房間……我自己的房間……床也不太好……是一張鐵床……但是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將立刻發出電報,讓下一趟列車運一張床來……

托爾斯泰 不,不,不需要別的什麼床……我睡的床一直比別人的好,這樣的好床我已經睡夠了!現在,床越是不好,我越是感到舒服!農民們死的時候又怎麼樣?……他們不是也安息得很好嗎?……

薩莎 (繼續攙扶著他)走吧,父親,去床上躺下,你累了。

托爾斯泰 (又站住)我不知道……噢,你說得對,我累了,四肢都在往下墜,我已經疲倦極了,但是我好像還在期待什麼……就好像一個人已經困極了,但還不能睡著,因為他正在想著那些即將來臨的好事;他不願意讓自己睡著了,因為一睡著,他心裡想的那些好事也就消失了……奇怪的是,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也許這正是臨死前的一種感覺……多少年來我一直怕死,我怕我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死去,會像一頭野獸似的嗥叫著爬進自己的窩裡——這你們是知道的。但是現在,或許死神正在這房間裡等著我,我卻毫無畏懼地向他走去。

(薩莎和杜山扶著他一直走到房門邊。)

托爾斯泰 (在房門邊站住,向裡張望)這裡好,這地方很好,低矮、狹窄、破舊……我好像都在夢裡見到過似的,一間陌生的屋子裡放著這樣一張陌生的床,上面躺著……一個疲憊不堪的老頭……等一下,他叫什麼名字來著,這是我幾年前才寫的,他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個老頭?……他曾經很有錢,然後又變得非常窮……誰也不認識他了……他自己爬到火爐旁的床上……哎——我的腦袋,我的腦袋怎麼不靈了!……他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個老頭?……他以前很有錢,可現在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衫……還有他的妻子,那個在精神上折磨他的妻子,在他死的時候也不在他的身邊……哦,我記起來了,他叫柯爾涅依·瓦西裡耶夫,[6]我在當時寫的那篇短篇小說裡就是這樣稱呼這個老頭的。就在他死去的那天夜裡,上帝喚醒了他妻子的心,他妻子瑪爾法趕來,想再見他一面……可是她來得太晚了,老頭已經雙眼緊閉,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他已經完全僵硬了。他的妻子已無法知道,她丈夫究竟還在怨恨她呢,還是已經寬恕了她。她是再也不會知道了,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好像夢醒似的)噢,不,她叫瑪爾法……我已經全糊塗了……是呀,我要躺下了。(薩莎和站長領著他往前走,托爾斯泰面對站長)謝謝你,陌生人,你在你自己家裡給了我棲身之處,你給我的,正是野獸在樹林裡想要找的……是蒼天把我——柯爾涅依·瓦西裡耶夫送到這裡來的……(突然十分驚恐地)不過,請你們把門關上,誰也別讓進來,我不願意再見到人……只願意和上帝單獨在一起,這樣我就會睡眠得更深、更好,比我一生中任何時候都要好……

(薩莎和杜山扶著他走進臥室,站長在他們身後輕輕地把門關上,惘然若失地站著。)

(玻璃門外急速的敲門聲,站長拉開玻璃門,警長匆匆進來。)

警長 他對您說了些什麼?我必須立刻將全部情況向上面報告,全部情況!他打算在這裡待多久?

站長 他自己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只有上帝知道。

警長 那麼您怎麼能夠在這國家的房子裡給他提供住處呢,這是您的公務用房,您不能把您自己的公務用房讓給一個陌生人!

站長 列夫·托爾斯泰在我的心裡可不是什麼陌生人。他比我的兄弟還親。

警長 但您有責任事先請示。

站長 我請示了我的良心。

警長 好吧,您要對此事負責。我要立刻向上面報告……突然碰到這樣責任重大的事,也實在怪可憐的!要是能知道最高的主宰對列夫·托爾斯泰的態度就好了……

站長 (十分平靜地)我相信真正的最高主宰對列夫·托爾斯泰始終充滿善意……

(警長驚愕地望著站長。)

(杜山和薩莎從房間裡出來,輕輕地關上房門。)

(警長迅速躲開。)

站長 你們怎麼離開了伯爵老爺?

杜山 他非常安靜地躺著——我從未見過他的面容有這麼安詳。他終於在這裡找到了人們未曾惠予他的東西:安寧。他第一次單獨地和他的上帝在一起。

站長 請原諒,我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但是我心裡總在嘀咕,我不能理解,上帝怎麼會把這麼多的苦難降臨到列夫·托爾斯泰的身上,使得他不得不從自己的家裡出走,說不定還要死在我的這張和他身份極不相稱的破床上……那些人——俄羅斯人怎麼能去攪擾這樣一顆高尚的心靈呢,難道他們不能幹點別的嗎,如果他們真的愛他,敬重他……

杜山 是呀,經常是這樣,妨礙一個偉人和他使命的人恰恰是那些愛他的人,他就是因為自己的親人而不得不走得遠遠的。不過走得也正及時,因為只有這樣死去,才算完成了他的一生,使他的一生更加高尚。

站長 是呀,不過……我的心無法明白,也不願意明白,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我們俄羅斯大地上的國寶,為了我們這樣一些人歷盡了苦難,而我們自己卻在無憂無慮之中蹉跎歲月……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真應該慚愧……

杜山 請您——善良的好心人,不必為他難過。這種沒有光彩的、卑微的最後命運無損於他的偉大。如果他不為我們這些人去受苦受難,那麼列夫·托爾斯泰也就永遠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屬於全人類。

【註釋】

[1] 1910年10月28日清晨五點鐘,列夫·托爾斯泰瞞著妻子悄然離家,從此永遠離開了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第二天他到柯澤爾斯克附近的沙馬爾京諾修道院看他所憫愛的當修女的妹妹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為了向她告別——也許是永別,在那裡逗留了兩天。

[2] 杜山·彼德羅維奇·馬柯維茨基(  ,斯洛伐克人,醫生,在1904至1910年間是托爾斯泰的密友,在托爾斯泰去世後仍留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至1920年,幫助當地農民治病,著有《亞斯納亞日記》,參閱托爾斯泰的長女蘇霍京娜-托爾斯塔婭著《回憶錄》(. . -, ),莫斯科文藝出版社1981年俄文版第399頁。

[3] 亞斯納亞·波利亞納,列夫·托爾斯泰在俄國圖拉省克拉皮文縣(今屬俄羅斯圖拉省曉金區)的莊園,這是他母親(尼·謝·沃爾康斯基公爵的女兒)的陪嫁產業,在兄弟析產時歸他所有,列夫·托爾斯泰在此出生,他漫長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在此度過。

[4] 杜霍包爾教徒(o),18世紀中葉產生於沙皇俄國和加拿大的一個宗教派別,又可意譯為「反對東正教儀式派教徒」。列夫·托爾斯泰生前曾努力維護受官方教會迫害的杜霍包爾教徒,並在1898年決定將《復活》的全部稿費資助杜霍包爾教徒移居加拿大。

[5] 塞瓦斯托波爾,烏克蘭黑海之濱的海港城市。1783年此處建為要塞。1854至1855年在此發生剋裡木戰爭。26歲的青年列夫·托爾斯泰參加了這一次戰爭並擔任最危險的第四號稜堡的一個炮兵連連長,還參加了該城的最後防禦戰,在各次戰役中親眼目睹平民出身的青年軍官和士兵的英勇精神和優秀品質,加強了他對普通人民的同情和對農奴制的批判態度,後來著有小說《塞瓦斯托波爾的故事》。

[6] 列夫·托爾斯泰在1905年革命前夕著有短篇小說《柯爾涅依·瓦西裡耶夫》,該小說宣揚寬容、饒恕、仁愛,反映了托爾斯泰晚年的思想。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柯爾涅依·瓦西裡耶夫和女主人公——他的妻子瑪爾法的最後結局同托爾斯泰本人和他的妻子索菲婭的結局頗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