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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爾的復活

1741年8月21日

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George Frederick Handel, 1685—1759)是西方音樂史上享有盛名的音樂大師,被譽為聖樂之祖。貝多芬說:「亨德爾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曲家。我極願跪在他的墓前。」[1]李斯特曾為「亨德爾偉大得像宇宙似的天才」而入迷,認為他是譜寫音樂的先驅[2]。亨德爾原是德國人,卻在英國成名。他身居異國,由於英德之間的政治漩渦而受排擠;早年所作歌劇,採用那不勒斯樂派的歌劇程式,唱詞用意大利文,在英國上演頻頻受挫,因而他所主持的劇院營業蕭條,本人債台高築。他一生坎坷,精神十分痛苦。1741年8月,曾為他的歌劇作過詞的詹寧斯給他寄來《彌賽亞》的新劇詞,請他譜曲,21日夜,亨德爾閱讀歌詞,詞中所云與自己渴望新生的心情引起了強烈的共鳴,靈感油然而生,於是從8月22日至9月14日,在三星期內成功地創作了一部蜚聲全歐、至今盛名不衰的清唱劇《彌賽亞》,它為亨德爾永垂史冊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基礎,亨德爾也從此「復活」,立於不敗之地。

——譯者題記

1737年4月13日下午,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3]的僕人坐在布魯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層的窗戶旁,幹著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方才發現自己備存的煙葉已經抽完,有點惱火。本來,他只要走過兩條大街,到自己女友多莉的小雜貨鋪去一趟,就能弄到新鮮的煙葉,可是現在他卻不敢離開這幢房子,因為主人——那位音樂大師正在盛怒之中,他感到害怕。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從排練完畢回家來時就已怒氣沖沖,滿臉被湧上來的血漲得通紅;兩邊的太陽穴上綻著粗青筋;砰地一聲關上屋門。此刻,他正在二層樓上急躁地走來走去,震得地板嘎嘎直響,僕人在樓底下聽得清清楚楚。當主人這樣怒不可遏的時候,僕人對自己的職守是絕對不能馬虎的。

於是,僕人只好幹點別的事來消遣。這會兒,他不是噴出一小圈一小圈漂亮的藍色煙霧,而是從自己短短的陶瓷煙斗裡吹著肥皂泡。他弄了一小罐肥皂水,自得其樂地從窗口向街上吹去一個又一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路過的行人停下腳步,高興地用手杖把這些彩色的小圓泡一個又一個地戳破,一邊笑著揮揮手,一點都不感到奇怪,因為在布魯克大街的這幢房子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有時候,突然會在深更半夜從這裡傳出吵鬧的羽管鍵琴[4]聲,有時候,能聽到女歌唱家在裡面大哭和抽泣,如果那個暴躁易怒的德國人向她們大發雷霆的話,因為她們把一個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所以對格羅斯文諾廣場周圍的街坊們來說,這幢布魯克大街25號房子長久以來簡直就像瘋人院。

僕人默默地、一刻不停地吹著彩色的肥皂泡。過了一陣子,他的技術有了明顯的長進。這些斑斕的肥皂泡,個兒愈來愈大,表面愈來愈薄,飄得愈來愈高、愈來愈輕盈。甚至有一個肥皂泡已經越過大街,飛到了對面那幢房子的二層樓上。突然之間,他嚇了一跳,因為整幢房子被悶重的一聲撞擊震動起來。玻璃窗格格作響,窗簾晃動著,一定是樓上有件又大又重的東西摔倒在地上了。僕人從座位上跳將起來,急急忙忙順著扶梯跑到樓上主人的工作室。

主人工作時坐的那張軟椅是空的,房間裡也是空的。正當僕人準備快步走進臥室時,驀地發現亨德爾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兩眼睜開著,目光呆滯。僕人一怔,站著愣住了,只聽到沉濁而又困難的喘氣。身強力壯的主人正仰躺在地上呻吟,或者說短促地喘息,呼吸愈來愈弱。

受驚的僕人想,他要死了,於是趕緊跪下身去急救半昏迷的主人。他想把他扶起來,弄到沙發上去,可是這位身材魁梧的主人實在太重了,於是只好先將那條勒著脖子的圍巾扯下來,憋氣的呼嚕聲也就隨即消失了。

主人的助手克裡斯托夫·史密斯[5]從樓下走上來——他是為了抄錄幾首詠歎調剛到這裡來的——他也被那跌倒在地的沉悶聲音嚇了一跳。現在,他們兩人把這個沉重的大漢抬到床上——他的雙臂軟弱無力地垂下來,像死人似的——幫他躺好,墊高頭部。「把他的衣服脫下來,」史密斯用命令的口吻對僕人說,「我跑去找醫生,你給他身上灑些涼水,一直到他甦醒過來。」

克裡斯托夫·史密斯沒有穿外套就走了。時間非常緊迫。他急匆匆地順著布魯克大街向邦特大街走去,一邊向所有的馬車招手。可是那些神氣十足的馬車依然跑著小步,慢悠悠地駛去,而根本不理睬這個只穿著襯衫、氣喘吁吁的胖男人。最後總算有一輛馬車停了下來,那是錢多斯老爺的馬車伕認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忘記了一切禮節客套,一把拉開車門,對著這位公爵大聲說道:「亨德爾快要死了!我得趕快去找醫生。」他知道公爵酷愛音樂,是他愛戴的這位音樂大師的摯友和最熱心的贊助人。公爵立刻邀他上車。幾匹馬連著猛吃了幾鞭。就這樣,他們把詹金斯大夫從他在艦隊街的一間小屋裡請了出來。當時他正在忙著化驗小便,但他立刻和史密斯一起乘著自己那輛輕便的雙輪雙座馬車來到布魯克大街。馬車行駛途中,亨德爾的助手絕望地抱怨著說:「是那麼多的憂慮煩惱把他摧垮的,是他們把他折磨死的,這些該死的歌手和閹伶[6],這些下流的吹捧者和吹毛求疵的挑剔者,全是一幫討厭的蠹蟲。為了挽救劇院,他在這一年裡創作了四部歌劇[7]。可其他人呢,他們卻在取悅女人和宮廷。尤其是那個意大利人把大家都弄得像發瘋似的,這個該死的閹伶,這只發著顫音吼叫的猴子[8]。唉,他們是怎麼對付我們好心腸的亨德爾的呵!他把自己的全部積蓄都獻了出來,整整1萬英鎊,可是他們卻四處向他逼債,要把他置於死地。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成就輝煌,也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來,可是像他這麼幹,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唉,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啊!傑出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靜地、默不作聲地聽著他講。在他們走進寓所以前,醫生又吸了一口煙,然後從煙斗裡磕出煙灰,問道:「他多大年紀了?」

「52歲。」史密斯回答道。

「這樣的年紀最糟糕。他會像一頭牛似的拚命幹。不過,這樣的年紀,他也會像一頭牛似的強壯。好吧,看看我能做點什麼吧。」

僕人端著一隻碗,克裡斯托夫·史密斯舉起亨德爾的一條手臂,醫生劃破血管,一注血流淌了出來,那是鮮紅的熱血。不一會兒,亨德爾緊閉的嘴唇鬆開了,歎了一口氣,他深深地呼吸著,睜開了雙眼,但眼睛還是顯得那麼疲倦、異樣,沒有知覺,沒有一點兒神采。

醫生紮好他的手臂。沒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他已經準備站起身來,這時他發現亨德爾的嘴唇在動。他靠近身去。亨德爾在斷斷續續地歎說著,聲音非常輕,好像只是喘氣似的:「我算是完了……完了……渾身沒勁……沒有力氣我就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向他彎下身去,發現他的一隻眼睛——右眼發直,另一隻眼睛卻在轉動。他試著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就垂落下去,似乎沒有知覺;然後他又舉起左臂,左臂卻能保持住新的姿勢。現在詹金斯一切都明白了。

當他離開房間以後,史密斯一直跟著他走到樓梯口,心神不安地問道:「什麼病?」

「中風。右半身癱瘓。」

「那麼他」——史密斯把話噎住了——「他能治好嗎?」

詹金斯大夫慢條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煙。他不喜歡這樣的問話。

「也許能治好。什麼事都可以說有可能。」

「他會一直癱瘓下去嗎?」

「看來是這樣,如果沒有什麼奇跡出現的話。」

對亨德爾忠心耿耿的史密斯沒有就此罷休。

「那麼他,他至少能恢復工作吧?不能創作,他是沒法活下去的。」

詹金斯大夫已經站在樓梯口。

「創作是再也不可能了,」他說得很輕,「也許我們能保住他的命。但我們保不住他這個音樂家,這次中風一直影響到他的大腦活動。」

史密斯直呆呆地望著他,眼神中流露出如此痛苦的絕望,終於使醫生產生了惻隱之心。「我剛才不是說過,」——他重複道,「如果沒有什麼奇跡出現的話。當然,我只是說我現在還沒有見到奇跡。」

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有氣無力地生活了四個月,而力量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像死掉了似的。他不能走路,不能寫字,不能用右手彈一下琴鍵。他也不能說話,由於右半身從頭到腳癱瘓,嘴唇可怕地歪向一邊,只能從嘴裡含含糊糊地吐露出幾個字。當朋友們為他演奏音樂時,他的一隻眼睛會流露出幾絲光芒,接著,他那難以控制的沉重的身體就亂動起來,好像一個夢魘中的病人。他想用手隨著節拍一起動,但四肢像凍僵了似的,筋肌都不再聽使喚——那是一種可怕的麻木不仁:這位往日身材魁梧的男子感到自己已被束手困在一個無形的墳墓裡。而當音樂剛一結束,他的眼瞼又馬上沉重地合上,像一具屍體似的躺在那裡。為了擺脫這位音樂大師顯然無法治癒的困境,詹金斯大夫終於建議把病人送到亞琛的溫泉去[9],也許那裡滾燙的溫泉水能使病情稍有好轉。

然而,正如地層底下蘊藏著那種神秘的滾燙泉水一樣,在他的僵硬軀殼之中也有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力量:那就是亨德爾的意志——他的生命中的原動力。這種力量並沒有被那毀滅性的打擊所動搖,它不願讓追求不朽的精神在那並非永生的肉體中從此喪失。這位體魄魁偉的男子沒有承認自己已經失敗;他還要活下去,還要創作,而正是這種意志創造了違背自然規律的奇跡。在亞琛,醫生們曾再三鄭重地告誡他,待在滾燙的溫泉中不得超過三小時,否則他的心臟會受不住;他會被置於死地。但是,為了活,為了自己這最最不能抑制的慾望——恢復健康,意志就敢去冒死的危險。亨德爾每天在滾燙的溫泉裡待上九個小時。這使醫生們大為驚訝,而他的耐力卻隨著意志一起增加。一星期後,他已經能重新拖著自己的身軀吃力地行走。兩星期後,他的右臂開始活動。意志和信心終於取得了巨大勝利。他又一次從死神使他癱瘓的圈套中掙脫了出來,重新獲得了生命。他這一次取得的勝利比以往任何的勝利都顯得更加輝煌和令人激動。他那無法形容的喜悅心情只有他這個久病初癒的人自己知道。

當亨德爾起程離開亞琛時的最後一天,他已完全行動自如了。他在教堂前停住了腳步。以前,他從未表現出特別的虔誠,而現在,當他邁著天意重新賜予他的自由步伐走上放著管風琴的唱詩台時,他的心情無比激動。他用左手試著按了按鍵盤,風琴發出清亮的、純正的樂聲,在大廳裡迴響;現在他又躊躇地想用右手去試一試——右手藏在衣袖裡已經好久了,已經變得僵硬了。可是你瞧:在右手的按動下,管風琴也同樣發出了銀鈴般的悅耳聲音。他開始慢慢地彈奏起來,隨著自己的遐想演奏著,感情也隨之起伏激盪。管風琴聲,猶如無形的方石,壘起層層高塔,奇妙地直聳到無形的頂峰,這是天才的建築,它美輪美奐愈升愈高,但它是那樣無影無蹤,只是一種看不見的明亮,用聲音發出的光。一些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誠的教徒在唱詩台底下悉心偷聽。他們還從未聽到過一個凡人能演奏成這樣。而亨德爾只顧謙恭地低著頭,彈呀,彈呀。他重又找到了自己的語言。他要用這種語言對上帝、對人類、對永世訴說。他又能彈奏樂器和創作樂曲了。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正痊癒了。

「我從陰間回來了。」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挺著寬闊的前胸,伸出有力的雙臂,自豪地對倫敦的詹金斯醫生說。醫生不得不對這種奇跡般的治療效果表示驚羨。這位恢復了健康的人又毫不遲疑地全力投身到工作中去了,他懷著如癡若狂的工作熱情和雙倍的創作慾望。原來那種樂於奮鬥的精神重又回到這個53歲的人身上。他痊癒的右手已完全聽他使喚,他寫了一部歌劇,又寫了第二部歌劇、第三部歌劇,他還創作了大型清唱劇[10]《掃羅》、《以色列人在埃及》以及小夜曲《詩人的冥想》,[11]創作的慾望就像從長期積蓄的泉水中源源噴湧而不會枯竭。然而時運不佳。卡羅琳王后[12]的逝世中斷了演出,隨後是西班牙戰爭[13]爆發,雖然在公共場所每天都有人聚集在那裡高聲呼號和唱歌,但是在劇院裡卻始終空空蕩蕩,致使劇院負債纍纍。接著又是嚴寒的冬季。倫敦覆蓋在冰天雪地之中,泰晤士河全凍住了,雪橇在亮晶晶的冰面上行駛,發出卡嚓卡嚓的聲響。在天氣這樣惡劣的時節,所有的音樂廳都大門緊閉,因為在空蕩蕩的大廳裡沒有一種天使般的音樂能與如此殘酷的寒冷抗衡。不久,歌唱演員一個個病倒了,演出不得不一場接著一場取消;亨德爾的處境愈來愈糟。債主們追逼,評論家們譏誚,公眾則始終抱著漠不關心和沉默的態度;這位走投無路的鬥士的勇氣漸漸崩潰了。雖然一場義演使他擺脫了債台高築的窘境,但是過著這種乞丐似的生活,又是何等羞恥!於是亨德爾日益離群索居,心情也愈來愈憂鬱。早知如此,當年半身不遂豈不比現在全身清醒更好?到了1740年,亨德爾重又感到自己是一個遭受打擊而失敗了的人。自己昔日的榮譽已成了爐渣和灰塵。雖然在艱難之中,他還整理著自己的早期作品,偶爾創作一些較小的作品,然而那種巨流般的靈感卻早已枯竭。在他恢復了健康的身體內,那種原動力已不復存在。他,一個身軀魁梧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心力交瘁。這個勇於奮鬥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擊敗。神聖的激流般的創作慾望第一次在他——一個35年來創作熱情始終異常充沛的人——身上中斷、乾涸。他又一次完蛋了。他,一位完全陷於絕望的人知道,或者說他自以為知道:這一回是徹底完蛋了。他仰天歎息:既然人們要再次埋葬我,上帝又何必讓我從病患中再生?與其現在像陰魂一樣在冷冰冰的寂寞世界上遊蕩,倒不如當初死了更好。但有時候他在悲憤之中卻又喃喃低語著釘在十字架上的主說過的話:「我的上帝呀,上帝,你為什麼離開了我?」

一個被遺棄的人,一個絕望的人,對自己的一切都已心灰意懶,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許也不相信上帝。在那幾個月裡,亨德爾每到晚上都在倫敦的街頭躑躅。但都是在暮色降臨之後他才敢走出自己的家門,因為在白天,債主們拿著債據在門口堵著他,要拽住他;而且在街道上,向他投來的也都是人們那種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他曾一度考慮過,是否逃到愛爾蘭去為好,那裡的人們還景仰他的名望——唉,他們哪會想到他已完全頹唐——或者逃到德國去,逃到意大利去;說不定到了那裡,內心的冰雪還會再次消融;說不定在那令人心曠神怡的南風的吹拂下,荒漠的心靈還會再次迸發出旋律。不,他無法忍受這種不能創作和無所作為的生活,他無法忍受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已經失敗這種現實。有時候他佇立在教堂前,但是他知道,主不會給他任何安慰。有時候他坐在小酒館裡,但是誰以為喝得酩酊大醉就會有飄然而又純潔的創作靈感,那麼結果無非是劣質的燒酒使他嘔吐不止。有時候他從泰晤士河的橋上呆呆地向下凝視那夜色一般漆黑的靜靜流淌的河水,甚至想到是否一咬牙縱身投入河中一了百了更好!他實在不能再忍受這種令人壓抑的空虛、這種離開了上帝和人群的可怕寂寞。

每到夜間,他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在街上徘徊。1741年8月21日,那是非常炎熱的一天。倫敦上空好像蓋著一塊正在熔化的金屬板,天氣陰霾、悶熱。而亨德爾只有等到天黑才能離開家,走到格律恩公園去呼吸一點空氣。他疲倦地坐在幽暗的樹蔭之中,在那裡沒有人會看見他,也沒有人會折磨他。現在,他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就像重病纏身,他懶得說話,懶得寫作,懶得彈奏和思考,甚至厭倦自己還有感覺和厭倦生活。因為這樣活著又為了什麼呢?為誰而活著?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沿著蓓爾美爾街[14]和聖詹姆斯街走回家,只有一個渴望的念頭在驅使他:睡覺、睡覺,什麼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安寧,最好是永遠安息。在布魯克大街的那幢房子裡已經沒有醒著的人了。他緩慢地爬上樓梯——唉,他已經變得多麼疲倦,那些人已把他追逼得如此精疲力竭——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樓梯的木板咯吱咯吱直響。他終於走進自己的房間,把打火機打著,點燃寫字檯旁的蠟燭。他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機械的,就像他多年來的習慣一樣:要坐下身來工作;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因為以前他每次散步回來,總要帶回一段主旋律,他一到家就得趕緊把它記下來,以免一睡覺就忘掉。而現在桌子上空空如也,沒有一張記譜紙。神聖的磨坊水輪在冰凍的水流中停住了。沒有什麼事要開始,也沒有什麼事要結束。桌子上是空的。

但是,不,桌子上不是什麼也沒有!一件四方形的白色紙包不是在那裡讓人眼睛一亮嗎?亨德爾把它拿起來。這是一件郵包,他覺得裡面是稿件。他敏捷地拆開封漆。最上面是一封信。這是詹寧斯——那位為他的《掃羅》和《以色列人在埃及》作過詞的詩人寫來的信。他在信中說,他給他寄上一部新的腳本,並希望他——偉大的音樂天才能對他的拙劣腳本多加包涵,希望能仰仗他的音樂翅膀使這腳本飛向永恆的蒼天。

亨德爾霍地站起身來,好像被什麼討厭的東西觸動了似的。難道這個詹寧斯還要譏誚他——一個麻木不仁、已經死了的人?他隨手把信撕碎,揉成一團,扔到地上,踩了幾腳,怒聲罵道:「這個無賴!流氓!」——原來這個不機靈的詹寧斯恰巧碰到了他那最深的痛處,扒開了他心靈中的傷口,使他痛苦不堪、怒不可遏。接著,他氣呼呼地吹滅了蠟燭,迷迷糊糊地摸索著走進自己的臥室,和衣躺在床上。淚水突然奪眼而出。由於激怒和虛弱,全身都在顫抖。唉,多麼不公平的世界呵!被剝奪了一切的人還要受人譏誚,飽嘗苦楚的人還要遭到折磨。他的心已經麻木,他的精力已經殆盡,為什麼此時此刻還要來招惹他?他的靈魂已經僵死,他的神志已經失去知覺,為什麼此時此刻還要求他去創作一部作品?不,他現在只想睡覺,像一頭牲口似的迷迷糊糊地睡覺,他只想忘卻一切,什麼也不想幹!他——一個被攪得心煩意亂、失敗了的人,就這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

但是他無法入睡。他的內心非常不平靜,那是一種由於心情惡劣而莫名的不平靜,滿腔鬱火就像暴風雨的海洋。他一會兒從左側轉身到右側,一會兒又從右側轉身到左側,而睡意卻愈來愈淡。他想,他是否應該起床去過目一遍腳本?不,對他這樣一個已經死去了的人,腳本又能起什麼作用呢!不,上帝已讓他落入深淵,已把他同這神聖的生活洪流隔開,再也沒有什麼能使他振作起來!不過,在他心中總是還有一股力量在搏動,一種神秘的好奇心在驅使他;而且,神志不清的他已無法抗拒。亨德爾突然站起來,走回房間去,用激動得發抖的雙手重新點亮蠟燭。在他身體癱瘓的時候,不是已經出現過一次奇跡——使他重新站起來了嗎?說不定上帝也有使人振奮、治癒靈魂的力量。亨德爾把燭台移到寫著字的紙頁旁。第一頁上寫著《彌賽亞》![15]啊,又是一部清唱劇。他前不久寫的幾部清唱劇都沒有演出。不過,他還是翻開封面,開始閱讀——心情依然是不平靜的。

然而,第一句話就使他怔住了。「鼓起你的勇氣!」所寫的歌詞就是這樣開始的。「鼓起你的勇氣!」——這句歌詞簡直就像符咒,不,這不是歌詞,這是神賜予的回答,這是天使從九霄雲外向他這顆沮喪的心發出的召喚。「鼓起你的勇氣!」——這句歌詞好像頓時就有了聲音,喚醒了這怯懦的靈魂;這是一句激勵人有所作為、有所創造的歌詞。剛剛讀完和體會到第一句,亨德爾的耳邊彷彿已經聽到了它的音樂,各種器樂和聲樂在飄蕩、在呼喚、在咆哮、在歌唱。啊,多麼幸運!各種樂器的口都打開了。他重又感覺到和聽到了音樂!

當他一頁一頁往下翻的時候,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是呀,他被喚醒了,每一句歌詞都是在向他呼喚,每一句歌詞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動了他。「主這麼說!」——難道這句歌詞不也是針對他的嗎?難道不就是主的手曾經把他擊倒在地,爾後又慈悲地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的嗎?「他將使你心靈純淨」——是呀,這句歌詞在他身上應驗了:他心中的陰鬱頓時一掃而光,心裡亮堂了。這聲音,猶如一片光明,使心靈變得水晶般的純淨。這個可憐的詹寧斯,這個住在戈布薩爾的蹩腳詩人,他是唯一知道亨德爾困境的人,除了他,還會有誰能在字裡行間傾注這種鼓舞人心的語言力量?「他們把祭品奉獻到主的面前」——是呀,獻祭的火焰已在熱烈的心中點燃,它直衝雲霄,要去回答這樣美好莊嚴的召喚。「這是你的主發出的強力召喚」——這句歌詞好像是針對他一個人而言似的——是呀,這樣的歌詞應該用最嘹亮的長號、怒濤般的合唱、雷鳴般的管風琴來演奏,就像神聖的耶穌基督在第一天再次喚醒所有那些還在黑暗中絕望地走著的人那樣。「看,黑暗將籠罩著大地。」一點不錯,因為黑暗依然籠罩著大地,因為他們還不知道得到拯救的極樂,而他卻在此時此刻已領略到獲得拯救的極樂。他幾乎剛剛把歌詞讀完,那感恩的合唱「偉大的主,你是我們的引路人,是你創造奇跡」已變成了音樂在他心中洶湧澎湃——是呀,對創造奇跡的主,就應該這樣讚美他,他知道如何指引世人,而事實上主已經給他這個破碎的心以安寧!歌詞還寫道:「因為主的天使已向他們走去。」是呀,天使已用銀色的翅膀飛降到他的房間,接觸到他並拯救了他。只不過此時沒有成千人的聲音在歡呼、在感恩、在歌唱、在讚美:「光榮歸於主!」而僅僅是在他一個人的心中。

亨德爾俯首看著一頁頁的歌詞,就像置身在暴風雨中一般。一切疲勞都消失了。他還從未感到過自己的精力有像現在這樣充沛,也從未感到過渾身充滿著如此強烈的創作慾望。那些歌詞就像使冰雪消融的溫暖陽光,不斷地傾瀉到他的身上。每一句話都說到了他的心坎裡,它們是那麼富有魅力,使他心胸豁然開朗!「願你快樂!」——當他看到這句歌詞時,彷彿聽到氣勢磅礡的合唱頓時四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張開雙臂。「他是真正的救主」——是呀,亨德爾就是要證明這一點,塵世間尚未有人嘗試過這樣做,他要把自己的明證高高舉起,就像在世間樹起一座燦爛的豐碑。只有飽經憂患的人才懂得歡樂;只有經過磨難的人才會預感到仁慈的最後赦免;而他就是要在眾人面前證明:他在經歷了死亡之後又復活了。當亨德爾讀到「他曾遭鄙夷」這句歌詞時,他又陷入對往事的痛苦回憶中,音樂聲也隨之轉入壓抑、低沉。他們以為他已經失敗了,在他軀體還活著的時候就把他埋葬,還盡情嘲笑他——「他們曾嘲笑著看著他」,「而當時沒有一個人給這個苦難者以安慰」。是呀,在他無能為力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幫助他,沒有一個人安慰他,但是神奇的力量幫助了他。「他信賴上帝」,是呀,他信賴上帝,並且看到上帝並沒有讓他躺在墳墓裡——「不過你不要把他的靈魂留在地獄。」不,上帝沒有把他——一個身陷困境、灰心喪氣的人的靈魂留在絕望的墳墓裡,留在束手待斃的地獄裡,而是再次喚醒他肩負起給人們帶來歡樂的使命。「昂起你們的頭」——這樣的詞句彷彿是從他自己的內心迸發而出;但這是上帝宣佈的偉大命令!他驀地一噤,因為恰恰在它後面就是可憐的詹寧斯用手寫的字:「這是主的旨意。」

他的呼吸屏住了。一個人偶然從嘴裡說出來的話竟有如此之準,這顯然是主從上天傳送給他的旨意。「這是主的旨意」——這也是從主那裡來的話,從主那裡來的聲音,從主那裡來的意志!必須把這話的聲音送回到主那裡,洶湧的心聲必須掀起滔天巨浪向上天的主迎去,讚美他是每一個作曲家的慾望和責任。哦,應該緊緊抓住這句話,讓它反覆、延伸、擴大、突出、飛翔,充滿整個世界,所有的讚美聲都要圍繞這句話,要使這句歌詞像上帝一樣偉大。噢,這句歌詞是瞬間即逝的,但是通過美和無窮盡的激情將使這句歌詞達到永恆的境界。現在你瞧,上面寫著:「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16]這是應該用各種音樂進行無窮反覆的一句歌詞,是呀,世間所有的嗓音,清亮的嗓音,低沉的嗓音,男子堅定的嗓音,女人順從的嗓音,都應當在這裡匯合成一個聲音。這「哈利路亞」的聲音應當在有節奏的合唱中充溢、升高、轉換,時而聚合,時而分散。合唱的歌聲將順著樂器的音樂天梯[17]上上下下。歌聲將隨著小提琴的甜美弓法而悠揚,隨著長號嘹亮的吹奏而熱烈,在管風琴雷鳴般的聲音中咆哮:這聲音就是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從這個詞,從這個感恩詞中創造出一種讚美歌,這讚美歌將轟轟隆隆從塵世滾滾向上,升回到萬物的創始主那裡!

亨德爾激情滿懷,淚水使他的眼睛變模糊了。但是還有幾頁歌詞要讀,那是清唱劇的第三部分。然而在這「哈利路亞,哈利路亞」之後他再也讀不下去了。這幾個用元音歌唱的讚美聲已充滿他的心胸,在瀰漫,在擴大,就像滾滾火焰噴流而出,使人感到灼痛。啊!這聲音在攢動,在擁擠,它要從他心裡迸發出來,向上飛昇,回到天空。亨德爾趕緊拿起筆,記下樂譜,他以神奇的速度寫下一個個的音符。他無法停住,就像一艘被暴風雨鼓起了風帆的船,一往直前。四周是萬籟俱寂的黑夜。黑魆魆的潮濕的夜空靜靜地籠罩著這座大城市。但是在他的心中卻是一片光明,在他的房間裡所有的音樂聲都在齊鳴,只是聽不見罷了。

第二天上午,當僕人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時,亨德爾還坐在寫字檯旁不停地寫著。當他的助手克裡斯托夫·史密斯畏葸地問他是否要幫他抄樂譜時,他沒有回答,只是粗聲粗氣地咕嚕了一聲。於是再也沒有人敢走到他的身邊,他也就這樣三個星期沒有離開房間。飯送來了,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麵包,右手繼續寫著,因為他無法停下來,他已完全如癡若醉。當他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走動時,他還一邊高聲唱著,打著拍子,眼睛裡射出異樣的光芒。當別人同他講話時,他好像剛醒過來似的,回答得含含糊糊,語無倫次。這些日子可苦了僕人。債主來討債,歌唱演員來要求參加節日的康塔塔大合唱,信使們來邀請亨德爾到王宮去,僕人都不得不把他們拒之門外,因為哪怕他只想同正在埋頭創作的主人說一句話,他也會遭到一頓雷霆般的斥責。在那幾個星期裡,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已不再知道時間和鐘點,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個只用旋律和節拍來計量時間的世界裡。他的身心完全被從心靈深處湧出來的奔騰激流席捲而去。神聖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作品也就愈接近尾聲。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靈之中,只是踩著有節拍的步伐,走遍這間自設囹圄的房間。他一會兒唱著,一會兒彈起羽管鍵琴,然後又重新坐下來,寫呀,寫呀,直至手指發疼;他在有生之年還從未有過如此旺盛的創作欲,也從未經歷過如此嘔心瀝血的音樂生涯。

差不多三個星期以後,9月14日,作品終於完成了——這在今天是難以置信的,大概也是永遠無法想像的——歌詞變成了樂曲,不久前還是乾巴、枯燥的言辭現在已成了生氣勃勃、永不凋謝的聲音。就像從前癱瘓的身體創造了復活的奇跡,如今是一顆被點燃的心靈創造了意志的奇跡。一切都已寫好,彈奏過了,歌詞已變成了旋律,並且已在展翅翱翔——只是一個詞、作品的最後一個詞「阿門」還沒有配上音樂。現在,亨德爾要抓住這個「阿門」——這兩個緊密聯結在一起的短短音節,創造出一種直衝九霄雲外的聲樂。他要給這兩個音節配上不同的音調,同時配上不斷變換的合唱;他要把這兩個音節拉長,同時又不斷把它們拆開,以便重新合在一起,從而產生更加熱烈的氣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熱情像上帝的靈氣似的傾注在這個最後結尾的歌詞上,要使它像世界一樣的宏大和充實。這最後一個詞沒有放過他,他也沒有放過這最後一個詞。他把這個「阿門」配上雄偉的賦格曲,把第一個音節——洪亮的「阿」作為最初的原聲,讓它在穹頂下迴旋、轟鳴,直至它的最高音達到雲霄;這原聲將愈來愈高,隨後又降下來,又升上去,最後再加入暴風雨般的管風琴,而這和聲的強度將一次比一次高,它四處迴盪,充滿人宇,直至在全部和聲中彷彿天使們也在一起唱著讚美歌,彷彿頭頂上的屋宇梁架在永無休止的「阿門!阿門!阿門!」面前震裂欲碎。

亨德爾艱難地站起身來。羽毛筆從他手中掉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他只感到疲乏,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支撐著牆壁踉踉蹌蹌地行走。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身體像死了似的,神志迷迷糊糊。他像一個瞎子似的沿著牆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動,然後躺倒在床上,睡得像個死人似的。

整整一個上午,僕人輕輕地旋開門鎖,推開了三次房門,但主人還一直在睡覺,身子一動也不動,就像石頭的雕塑,眼睛、嘴巴緊閉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中午,僕人第四次想把他喚醒。他故意大聲咳嗽,重重叩門,可是亨德爾依然睡得那麼死,任何聲響和說話聲都進不到他的耳朵裡。下午,克裡斯托夫·史密斯來幫助僕人,而亨德爾還是紋絲不動地躺在那裡。史密斯向睡著的人俯下身去,而他卻像一個贏得了勝利而又死在沙場上的英雄,在經過了難以形容的戰鬥之後終於因疲憊而死。他就這樣躺在那裡。只不過,克裡斯托夫·史密斯和僕人並不知道他完成的業績和取得的勝利罷了。他們只感到害怕,因為他們看到他躺在那裡這麼長的時間,而且令人可怕地一動都不動。他們擔心可能又是一次中風把他徹底摧垮了。到了晚上,儘管他們使勁地搖晃,亨德爾還是不願醒來——他已經一動不動地軟癱在那裡,躺了十七個小時——這時,克裡斯托夫·史密斯再次跑去找醫生。他沒有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為醫生為了享受這和風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邊釣魚去了,當最終把他找到時,他嘟囔著對這不受歡迎的打攪表示不快。只是聽說是亨德爾病了時,他才收拾起長線和漁具,取了外科手術器械——這花了不少時間——以便必要時放血用,他覺得很可能需要這樣。一匹小馬拉著一輛載著兩人的馬車,終於踏著橐橐的快步向布魯克大街駛去。

但僕人已站在那裡,揮動著兩隻手臂向他們招呼,隔著一條馬路大聲喊道:「他已經起床啦,現在正在吃飯,吃得像六個搬運工那麼多。他狼吞虎嚥地一下子吃了半隻約克夏白豬肘子;我給他斟了四品脫啤酒,他還嫌不夠呢。」

真的,亨德爾正坐在餐桌前,儼若主顯節的豆王[18],桌面上擺滿各種食物。就像他在一天一夜之間補足了三個星期的睡眠那樣,他此刻正在用自己魁梧身軀的全部力量和食慾,吃著,喝著,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在三個星期中耗盡在工作上的力氣全都補回來。他幾乎還沒有和詹金斯大夫照一個正面,就開始笑了起來,一種漸漸變得響亮的超乎尋常的大笑在房間裡縈繞。史密斯記起來了:在整整三個星期中,他沒有看到亨德爾的嘴邊有過一絲笑容,而只有那種緊張和怒氣沖沖的神情。現在,那種積蓄起來的、出自他本性的率真的愉快終於迸發出來了,這笑聲猶如潮水擊拍巖崖,像滾滾怒濤濺起浪花——亨德爾在他一生中還從未像現在這樣笑得如此縱情、如此天真,因為他是在知道自己的身心已完全治癒和滿懷生活樂趣的時刻見到這位醫生的。他高舉起啤酒杯,搖晃著它,向身穿黑大氅的醫生問候。詹金斯驚奇地發問:「究竟是哪位要我來的?您怎麼啦?您喝了什麼藥酒?變得如此興致勃勃!您究竟怎麼啦?」

亨德爾一邊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他,一邊笑著,然後漸漸地嚴肅起來。他緩慢地站起身,走到羽管鍵琴旁,坐下去,先用雙手在鍵盤上凌空擺了擺,接著又轉過身來,詭譎地微微一笑,隨即輕聲地半說半唱地誦吟那詠歎調:「你們聽著,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這也是《彌賽亞》中的歌詞,歌詞就是這樣詼諧地開始的。但當他剛剛把手指伸進這溫和的空氣中,便不能自已了。在演奏時,亨德爾忘記了其他在場的人,也忘記了自己。這獨特的音樂激流使他全神貫注。頃刻之間,他重又陷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著,彈奏著最後幾首合唱曲;在此之前,這幾首合唱好像只是在夢中聽到過似的;而現在,他是第一次在醒著的時候聽到它們:「啊,讓你的痛苦死亡吧!」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內心充滿生活的熱情,他把歌聲愈唱愈高,好像自己就是唱著讚美歌、熱烈歡呼的合唱隊。他不停地一邊彈著一邊唱著,一直唱到「阿門,阿門,阿門」,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強烈地、深沉地傾注到音樂之中,整個房間好像要被各種聲音的巨流衝破似的。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裡迷住了。當亨德爾最後站起身來時,他只是為了沒話找話,才不知所措地誇獎說:「夥計,我還從未聽到過這樣的音樂。你一定是中了魔啦。」

但這時亨德爾的臉色卻陰沉下來。的確,連他自己也對這部作品感到吃驚,好像是在睡夢中天降於他似的。他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輕聲說道,輕得連其他幾個人幾乎聽不見:「不過,我更相信是神幫助了我。」

幾個月後,兩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敲著阿貝大街上的一幢公寓的大門,那位倫敦來的高貴客人——偉大的音樂大師亨德爾旅居都柏林期間就在這幢公寓下榻。兩位先生恭恭敬敬地提出了他們的請求。他們說,幾個月來這座愛爾蘭的首府為能欣賞到亨德爾的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無比高興,他們在這塊地方上還從未聆聽過這樣好的作品,現在他們又聽說,他將要在這裡首演他的新清唱劇《彌賽亞》,他把自己最新的創作首先奉獻給這座城市而不是倫敦,對此他們感到不勝榮幸,而且考慮到這部大型聲樂協奏曲出類拔萃,可以預料會獲得巨大的收入,因此他們想來問一問,這位以慷慨著稱的音樂大師是否願意把這首演的收入捐獻給他們有幸代表的慈善機構。

亨德爾友善地望著他們。他愛這座城市,因為這座城市給予他厚愛,曾使他到了這裡就感到如釋重負,心情愉快。他笑瞇瞇地說,他願意答應,只是他們應該說出來這筆收入將捐獻給哪些慈善機構。「救濟身陷各種囹圄的人。」第一位先生——一個滿面和善、白髮皤然的男子說。「還有慈善醫院裡的病人。」另一位補充道。他們還說,不過當然囉,這種慷慨的捐獻僅僅限於第一場演出的收入,其餘幾場演出的收入仍歸音樂大師所有。

但亨德爾迴避正面回答,他低聲說道:「不,演出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錢。我自己永遠不收一分錢,我也就不會欠別人什麼。這部作品應該永遠屬於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為我自己曾是一個病人,是依靠這部作品治癒的;我也曾身陷囹圄,這部作品解救了我。」[19]

兩位男子抬起眼睛望著亨德爾,顯得有點迷惑不解。他們不太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但稍後他們就再三表示感謝,一邊鞠著躬退出房間,去把這喜訊告訴全都柏林城的人。

1742年4月7日,最後一次排演的日期終於到了。只允許兩個主教堂的合唱團團員的少數親屬參加綵排,而且為了節約起見,坐落在菲施安布爾大街上的音樂堂的大廳裡,只有微弱的照明。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空蕩蕩的長椅上,準備聆聽倫敦來的那位音樂大師的新作。寬敞的大廳顯得陰暗、寒冷、空氣潮濕。但,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當宛若急流奔騰的多聲部合唱剛一開始,坐在長椅上七零八落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聚攏在一起,漸漸地形成黑壓壓的一片悉心傾聽和驚異讚歎的人群。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從未聽到過如此雄渾有力的音樂,他們彷彿覺得,如果單獨一個人聽,簡直無法承受這千鈞之勢;如此強力的音樂將會把他沖走,拽跑。他們愈來愈緊地擠在一起,好像要用一顆心聽,恰似一群聚集在教堂裡的虔誠教徒,要從這氣勢磅礡的混聲合唱中獲取信心,那交織著各種聲音的合唱不時變換著形式。在這粗獷、猛烈的強大力量面前,每一個人都感覺到自己的單薄,然而他們卻願意被這種力量攫住,帶走。一陣陣歡樂的感情向他們所有的人襲來,好像傳遍一個人的全身似的。當第一次雷鳴般地響起「哈利路亞」的歌聲時,有一個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所有的聽眾也都一下子跟著他站起身來,他們覺得自己被如此強大的力量所攫住,再也不能緊挨著地面坐著。他們站起來,以便能隨著這「哈利路亞」的合唱聲靠上帝更進一步,同時向上帝表示自己僕人般的敬畏。這以後,他們步出音樂堂,奔走相告:一部世間空前的聲樂藝術作品業已創作成功。於是全城的人興高采烈,為能聽到這偉大的傑作而激動。

六天以後,4月13日晚上,音樂廳門前麇集著人群。女士們沒有穿鍾式裙[20]就來了,貴族紳士們都沒有佩劍,為的是能在大廳裡給聽眾騰出更多的空間。700人——這是從未達到過的數字——濟濟一堂,演出前交頭接耳地談論著這部作品所獲得的讚譽,但當音樂開始時,卻連出氣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人們越來越肅穆地側耳傾聽。接著,多聲部合唱迸發出排山倒海的氣勢,所有的心都開始震顫。亨德爾站在管風琴旁,他要監督並親自參加自己作品的演出。而現在,這部作品已經脫離了他,他也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這部作品之中,覺得它好不陌生,好像他從未聽到過、從未創作過、從未演奏過似的。他的心在自己的音樂巨流中再次激盪起來。當最後開始唱「阿門」時,他自己的嘴巴也不知不覺地張開了,和合唱隊一起唱著。他唱著,好像他一輩子從未唱過似的。然而,當後來其他人的讚美歡呼聲還像怒濤洶湧經久不息地在大廳裡迴盪時,他卻悄悄地溜到了一邊,為的是要避免向那些要向他致謝的人們表示答謝,因為他要答謝的是天意,是天意賜予他這部作品。

閘門既已打開,音樂的激流又年復一年地奔騰不息。從現在起,再也沒有什麼能使亨德爾屈服,再也沒有什麼能把這復活了的人重新壓下去。儘管他在倫敦創建的歌劇院再次遭到破產,債主們又四處向他逼債,但他從此以後已真正地站了起來,他抵住了一切逆風惡浪。這位60歲的老人泰然自若地沿著作品的里程碑走自己的路。有人給他製造種種困難,但他知道如何體面地克服它們。他日漸年邁,他的雙臂不靈活了,痛風使他的雙腿不時痙攣,但他還是用不知疲倦的心智繼續不斷地創作。最後,他的雙目失明了;那是在他創作《耶弗他》的時候,他的眼睛瞎了。[21]但他依舊用看不見的眼睛繼續孜孜不倦地、毫不氣餒地創作,創作,就像貝多芬用聽不見的耳朵創作一樣。而且他在世間取得的勝利愈偉大,他在上帝面前就表現得愈恭敬。

就像所有嚴謹的、真正的藝術家一樣,亨德爾對自己的作品從不沾沾自喜,但他十分喜愛自己的一部作品,那就是《彌賽亞》。他之所以喜愛它,是出於一種感激之情,因為是它把他從自己的絕境中解脫了出來,還因為他在這部作品中自己拯救了自己。他每年都要在倫敦演出這部作品,每一次都把全部收入——500英鎊捐贈給醫院,去醫治那些殘疾病人和救濟那些身陷囹圄的人。而且他還要用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間告別。1759年4月6日,74歲的亨德爾已身染重病,但他還是在科文特皇家花園劇院再次走上指揮台。他——一個身軀巍巍、雙目失明的瞎子就這樣站在他的忠實的信徒們中間,站在音樂家和歌唱家中間。雖然他的眼睛有目無光,什麼也看不見,但是當各種器樂聲猶如洶湧澎湃的波濤向他滾滾而來時,當成千人的讚美歌聲像狂風暴雨向他襲來時,他那疲倦的面容頓時顯出了光彩,變得神采奕奕。他揮舞著雙臂,打著節拍,和大家一起放聲高歌,他唱得那麼認真、那麼心誠,彷彿他是站在自己靈柩邊的牧師,為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靈魂而祈禱著。他只有一次全身哆嗦起來,那是在他喊出「長號吹起」和所有的喇叭吹起嘹亮聲音的時候,他昂首向上凝視著,好像他現在已準備好去面臨最後的審判。他知道,他已傑出地完成了自己的事業,他能昂首闊步地向上帝走去。

朋友們深受感動地把這位盲人送回家去。他們也都感覺到:這是最後的告別。在床上他還微微翕動著嘴唇。他喃喃低語說,他希望死在耶穌受難日那一天。醫生們感到奇怪,他們不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們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穌受難日,即4月13日,正是那只沉重的手把他擊倒在地的一天[22],也正是他的《彌賽亞》第一次公演於世的一天,他心中的一切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同樣也正是在那一天,他又復活了。而現在,他卻願意在他復活的那一天死去,以便確信自己將會獲得永生的復活。

真的,我們的唯一意志——上帝,既能駕馭生,又能駕馭死。4月13日,亨德爾的精力全都耗盡了。他再也看不見什麼,再也聽不見什麼。碩大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墊褥上,這是一個空洞而又沉重的軀殼,但正如一個空的貝殼能充滿大海怒濤的聲音一樣,那聽不見的音樂聲還在他的內心轟鳴作響,這音樂比他以前聽到過的更悅耳、更奇異。音樂的滾滾波浪緩慢地從這精力殆盡的軀體上帶走了靈魂,把它高高舉起,送入縹緲的世界。洶湧奔流的音樂永遠迴盪在永恆的宇宙。第二天,復活節的鐘聲還沒有敲響,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身上那具不能永生的軀殼終於死去了。

【註釋】

[1] 參閱羅曼·羅蘭著,嚴文蔚譯,《韓德爾傳》,上海新音樂出版社,1954年。

[2] 同上。

[3] 亨德爾的全名,德文拼寫是Georg Friedrich Handel, 本篇沒有按茨威格所用的德文拼寫音譯,而採用約定俗成的中譯名。

[4] 羽管鍵琴(Cembalo),流行於16至18世紀的鍵盤樂器,後為鋼琴所代替。

[5] 克裡斯托夫·史密斯是亨德爾的多年助手,他的姓,按茨威格所用的德文拼寫是Schmidt, 英文拼寫是Smith, 本篇中譯名從英文音譯。

[6] 閹伶,是指17至18世紀受過閹割術的歌劇演員或歌唱家,具有寬廣音域的童聲音質。

[7] 這是指從1736年5月至1737年5月這一年期間,亨德爾為了使劇院不致停頓,以超人的精力完成了四部歌劇:《阿塔蘭塔》、《阿爾米尼奧》、《朱斯蒂諾》、《貝呂尼切》。

[8] 指當時與亨德爾敵對的倫敦另一家意大利歌劇院的主持人——18世紀最著名的意大利歌唱教師尼·卜波拉。

[9] 1737年8月底,亨德爾在朋友們勸說下到德國西部城市亞琛去試行溫泉治療,結果像奇跡一般,他在幾周之內恢復了健康,10月底便回到了倫敦。

[10] 清唱劇,英語原文是oratorio, 這是一種由器樂重奏、獨唱和合唱緊密結合的大型聲樂曲,其形式頗似中國的《黃河大合唱》。但歐洲的oratorio, 內容取材於《聖經》故事;它雖有一定的情節,卻不作舞台演出——不設佈景,也沒有扮演者,完全用音樂語言來戲劇性地描寫性格和心理,表達人類的熱情和靈性。由於oratorio所含的宗教內容,故而也有人把它譯為「神劇」或「聖樂」,但這兩種譯法也如「清唱劇」一樣,並未把oratorio所含的內容和形式完整地表達出來。亨德爾堪稱創作oratorio的泰斗,因而被譽為「聖樂之祖」。莫扎特曾改編過亨德爾的清唱劇《彌賽亞》,海頓在亨德爾的清唱劇的啟發下創作了《創世記》,但他們在這方面的成就都未超過亨德爾。亨德爾選擇《聖經》上的題材創作清唱劇,並非出自宗教信仰,而是他看到:《聖經》上的這些英雄故事為人民大眾所熟悉,已成為人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那些富於浪漫色彩的古代故事只能引起一些自命風雅的上流紳士的興趣。他是為順應人民大眾的思想感情而創作清唱劇。

[11] 《詩人的冥想》創作於1740年1月至2月,僅用了16天時間,歌詞採用英國著名詩人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 1608—1674)的詩。

[12] 卡羅琳(Caroline, 1683—1737),英王喬治二世的王后。

[13] 指1740至1748年的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英國、荷蘭、普魯士為一方,法國和西班牙為另一方,在世界範圍內燃起熊熊戰火。

[14] Pall Mall, 倫敦一條以俱樂部密集而著稱的大街。

[15] 彌賽亞(Messiah),原是希伯來語māshiah的音譯,意為「受膏者」(古猶太人在受封為王者的額上塗敷膏油),指上帝派遣的使者,也是猶太人幻想中的「復國救主」;基督教產生後借用此說,聲稱耶穌就是彌賽亞,但已不是猶太人的「復國救主」,而是「救世主」,凡信奉救世主的人,靈魂可得到拯救,升入天堂。亨德爾創作的清唱劇《彌賽亞》,共分三部分,分別敘述耶穌誕生、受難和復活的故事。其中第一部分的《田園交響曲》和詠歎調《他必像牧人餵養其羊群》,第二部分的《哈利路亞合唱》,第三部分的詠歎調《我知道我的救世主活著》和《阿門頌》最為著名。

[16] 哈利路亞,源自希伯來文hallelujah的音譯,原意為「讚美上帝之歌」,是基督教的歡呼語,常用於清唱劇結尾的段落。

[17] 天梯,《聖經》中雅各夢見天使上下的天梯。

[18] 西方習俗,在主顯節(1月6日,祝耶穌出現的日子)得到餡中有豆的糕點者為「豆王」(Bohnenkonig)。

[19] 亨德爾每年指揮演出一次《彌賽亞》,為孤兒院募捐,甚至在雙目失明以後仍堅持此項善舉,為了能募得更多的款項,他禁止在他生前出版《彌賽亞》。

[20] 鍾式裙,16至18世紀時用鯨骨圈或籐匾撐起來的女裙。

[21] 1751年,當亨德爾創作清唱劇《耶弗他》(Jephta)的總譜時,因患白內障左眼首先失明,以後雖動過幾次眼科手術,但終因無法醫治而於1753年1月完全失明,此後他反而安之若素,在蘭特每年舉辦的12次清唱劇演出中,照舊彈奏管風琴,並保持這一習慣直到辭世。

[22] 即指1737年4月13日亨德爾中風,右半身癱瘓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