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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暗布奇兵,周瑜的苦肉計

    得之失之

    曹操初戰不利,將大軍屯於長江北岸的烏林,周瑜則屯駐於南岸的赤壁,自此隔江對峙。一連半個多月,曹操沒有主動出擊,周瑜也毫無反應。彙集近二十萬大軍的長江,竟然波瀾不驚毫無殺意,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就連兩軍的巡江船迎頭撞見,也僅是遠遠放些空箭,然後互不相擾各行其是。

    戰事之所以僵持是因為雙方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曹軍雖眾卻不及周瑜所部精銳,先前的一仗已讓曹操看得很清楚,一味死纏硬打死傷太大,也未必能取得最終勝利。反觀周瑜一方,雖善長水戰,但兵力懸殊,若拼全力孤注一擲,只要稍有閃失,江東六郡便會毀於一旦。最後雙方心有靈犀般選擇了相同的策略——按兵不動等待時機。

    但這種對峙是不公平的,因為這不僅是毅力的對決,更是兩個陣營整體實力的比拚。打仗打的是糧草資財,曹操背後有廣袤的中原、河北之地,以半個天下之力供養一支十幾萬的軍隊,綽綽有餘。周瑜憑借的只有江東六郡,而且時局不寧,山越造反,投降派甚囂塵上,周瑜在前方禦敵,孫權也在後方頂壓力,內外交困能支撐多久?況且曹操手中還有一支游弋於僵持之外的部隊,屯駐在襄陽附近的於禁、張遼等七軍總兵力將近四萬,他們還沒投入戰鬥呢。

    勝利的天平始終傾向於曹軍,曹操個人感覺也非一般的好,而是大好特好。他每日除了巡視水旱營寨,還要閱覽後方的奏報,即便如此,總能抽出工夫與兒子們暢談國事。曹營宿將掌管陸營,荊州諸將保守水寨,也替他分擔了不少工作。總之在他看來,這場仗已無需過多費心,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

    這日軍中又有喜事,曹操命蔡瑁在襄陽招攬名士,畢竟蔡氏名門望族有面子,不到兩個月時間,竟請出了十幾位羈旅之士,都是當初不肯屈仕劉表之人。曹操命荀攸、蒯越率領眾掾屬出營迎接,在中軍帳會見眾人。他見了這些人自然高興,但最高興的還是蔡瑁能為他所用,拉著老朋友的手半天不撒開。抬眼遍視眾人,年長者端正素雅,年少者英姿颯爽,個個都似胸懷錦繡。可看著看著,其中有一人卻格外吸引了曹操的眼球。

    此人醜得出奇,生了張又長又圓的冬瓜臉,紫微微的臉膛;寬腦門,塌鼻樑,左眉高右眉低,一雙三角眼,眼窩底下還有顆淚痣,地包天的下巴,鬍子倒是不少,可偏偏橫著長;個頭本來不矮,前雞胸後羅鍋,還是水蛇腰,稍微有點兒羅圈腿,卻長了雙內八字腳,真不曉得他怎麼走路的。

    「德珪,這位是……」曹操沒好意思說出口——我叫你幫我招賢納士,你怎麼給我找個醜鬼來?

    蔡瑁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道:「此公姓和名洽,表字陽士。」

    「他就是汝南和陽士?」曹營掾屬交頭接耳,都不敢相信。

    曹操當然聽說過這個人,曾被許劭「膽評」誇讚,當年何進幾度征辟都不出仕,袁紹也曾拉攏,人家就在荊州閒居。人道聞名不如見面,這位卻見面不如聞名,原來這幅尊容,曹操愣了半晌才客氣道:「久仰久仰。」

    和洽似乎被別人議論慣了,回了一揖,環顧曹營掾屬,滿不在乎道:「諸位可是嘲笑在下相貌醜陋?」

    「不敢不敢。」楊修笑呵呵踱了出來,「相貌獨特之人大都有奇異之才。昔黃帝龍顏,帝嚳駢齒,堯眉八彩,舜目重瞳,文王四乳,周公背僂,重耳仳脅,這些容貌古怪者除了明君就是名相,又有什麼不好?」

    曹操聞聽這話頗感愜意,楊修此舉雖為寒暄,卻透著廣聞多知的才識,既給曹營長了臉,也叫這些自命清高之人不敢小覷。哪知和洽那張醜臉擠弄了幾下,坦言道:「先生所言皆民間所傳,他們若真長成那樣就不是人了!《論衡》有云『火不苦熱,水不痛寒,其性自然也。』我這相貌也是其性自然,沒辦法的事。已經長成這模樣,還在乎別人笑話?《易》曰『否極泰來』,恐怕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吧。」說罷臉龐又擠弄幾下——原來這是笑,可比哭都難看。

    「人不可貌相,不識無鹽之美為無心也。」曹操察覺到了,此人出口成章,盛名之下無有虛士,正想親自討教他幾句,和洽卻搶先開了口:「丞相,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請教。」

    「不敢當。」曹操瞧著他這幅認真的醜樣子,反倒不敢輕視。

    和洽緩緩道:「丞相奉天子而討不臣,攜王師南征,想那劉景升父子皆才疏少謀之人,不諳軍務不識天道,歸命已屬幸然。」說至此,話鋒一轉,「但荊襄之民未聞王師尚耕稼自安,聞王師既至,反爭相逃竄,幾成亂世流民。劉備鄙陋之士,客居荊州,南遁之際從者十萬,牽家帶口扶老攜幼。至長阪之敗,劉備雖破,然傷及無辜近萬,父子相擁坐泣於地,夫妻掩埋哀號動天。古人云『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丞相恩德既可澤及我等微末之徒,何不能得荊州之人心,使其奔走蒙難?」

    此問一出,帳內靜得落針可聞——這不是當面揭短嗎?

    曹操被問得無言以對,不過可能是因為和洽長得醜,他竟破天荒沒有發怒,僅是心下暗想:這些隱居荊州之人看來也不怎麼好打交道,需給他們些顏色瞧瞧,不能叫他們小覷了。

    正思量應對之詞,一旁楊修卻替曹操答道:「劉表為政之日每每詆毀朝廷,一者荊州百姓苦屯田,二者懼屠城之難,皆道聽途說口耳相傳,加之劉備狼子野心,扇風蠱惑,其實朝廷王師豈會真的行此不義之事?不過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和洽又猙獰地「笑」了兩聲,沒在是否屬實的問題上鑽牛角尖,反而道:「是非真假在下不知。然而無風不起浪,既有此風言,恐怕非朝廷之福。」

    「古時有傳言『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此事諸子書中多有提及。荀子云『楚王好細腰,故朝有餓人。』到了韓非那裡又說『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墨子所言更細緻『楚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脅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說得有模有樣的。」楊修侃侃而談,竟將諸子百家的章句一字不錯背出來,「諸位請想,楚靈王喜歡的不過是細腰宮女,與朝臣、國人何干?就連先賢諸子都道聽途說,何況那些目不識丁的百姓呢?」

    楊修這番話竟把和洽頂了回去,曹操心裡甚是滋潤——先前聽他解曹娥碑文只當他有些小才,現今看來與其父大有不同,不僅學問好,還頗識時務,這小子可以予以重用。

    和洽雖不再言,心下卻道:屠城之無論事大小必有之,屯田五五分稅也是實情,天下亂而用重典,將來這些法令遲早要廢除。固然劉玄德是個包藏禍心之徒,然曹孟德亦為苛政嚴厲之主,此二人勢不同耳,卻無優劣可辨。真正受苦的只是無知、無辜的百姓。今後我效力曹營定要為諍諫之臣,以匡此人之過……

    蔡瑁似乎是想緩解這僵持的氣氛,又引薦另一位,乃長沙郡人,桓階桓伯緒,曹操未聞此人有什麼名氣。一旁蒯越卻道:「桓先生便是當年遊說長沙太守張羨起兵之人。」

    曹操聽罷連忙整理衣冠深深作揖:「原來是助我官渡得勝之人。」官渡之戰劉表本與袁紹串通,計劃在兩軍僵持之際興兵襲曹操於後。可關鍵時刻桓階鼓動當時的長沙太守張羨造反,劉表急於平叛耽誤了與袁紹的約定,才使曹操專心北顧最終得勝。因而桓階雖不在曹營,卻為曹操立過大功。

    桓階不敢自居:「昔齊桓攘夷戎以尊周,晉文逐叔帶以納王。袁氏與朝廷為敵,而劉表應之,此乃取禍之道。在下所為其實是為荊州百姓,非獨為丞相也。」

    曹操連連點頭——這人坦白直言,也可堪一用。

    蔡瑁又逐個引薦其他人,有經學之士隗禧隗子牙,先朝河東太守韓術之子韓暨韓公至,曾在西京任尚書的趙戩趙叔茂,先朝大將軍竇武的孫子竇輔,以及與諸葛亮交好的石韜石廣元、孟建孟公威兩個年輕後生;還有一位複姓司馬名芝,字子華,河內溫縣司馬氏一族,算起來還是司馬朗、司馬懿的族兄呢。

    曹操擁彗折節一併禮遇,長者闢為掾屬,少者充任令史;正寒暄間又發現一位皂衣之士始終隱在人群最後,別人有說有笑他卻一個勁後躲,曹操左看他便右閃,右看他又左閃,半天連正臉都沒露,活像捉迷藏。不過即便如此,曹操還是猜到了此人:「梁尚書!選部尚書梁孟皇,是您老人家嗎?」

    這回躲不成了,梁鵠老老實實鑽出來:「參見丞相大人,小可乃一避難之人,早已不是尚書。當年之事還請您老見諒……」說罷連連屈身,不知作了多少個揖。

    眾人聽他以近七十高齡自稱「小可」都不禁發笑。其實梁鵠真不是什麼德行人物,他任選部尚書不能公正選才,當涼州刺史也搞得一團糟,只因書法傑出才得先朝靈帝寵信,與鴻都門出身的賈護、江覽、任芝等佞臣屬同類人物。

    曹操未見梁鵠之先還有幾分恨意,此刻見他容貌滄桑,哆哆嗦嗦,全無昔日皇帝寵臣的傲氣,既可憐又解氣,故意拿他開心:「梁尚書,咱們是老相識了,若非你當年拒我於門外,焉有今日朝廷宰輔之位?多謝多謝!」

    梁鵠哪敢領受?越發點頭哈腰:「小可有眼不識泰山,當初得罪丞相,若您老不咎,小可願以筆墨贖罪效力。」

    楊修覺他一把年紀寡廉少恥,故意取笑:「您老人家當年給天子寫字,後來給劉表寫字,如今又要給丞相寫字,您就真以為您的字無人可及嗎?」

    梁鵠見出來個年輕人,不知什麼底細,也不敢得罪,卻笑道:「這位先生見教的是,小可這兩筆也是平平。不過當今自詡善篆之人多不明其道。這篆字之始因於鳥雀之跡,由倉頡化作文字,故頓筆之處當如雀伏,舒展之處猶如振翅。延頸協翼,勢似凌雲,不方不圓,若行若飛……」帳內不乏靠筆桿吃飯的人,聽他這番解析知是高手經驗之談,無不欣然頷首。這老兒人品再差,他的書法造詣卻不能不服。

    這也觸了曹操癢處,此人固然可恨,但畢竟事過幾十年了,蔡瑁都不難為他,曹操又豈能肚量狹小?況且他的篆字實是世間無雙,莫說先朝靈帝,曹操也欣賞,想至此連連點頭:「你既自願以筆墨效力,就留在我營中充任假司馬吧。」

    荀攸、楊修等皆感驚訝,中軍假司馬乃是要職,比尋常掾屬地位還高,圖的不過是好字,何必委以這麼高的職位?他們不知曹操另有所思,既饒了梁鴻,就要讓天下都知道自己有多寬宏,他早做了改朝換代的計劃,還要在鄴城修建宮殿,將來那些匾額也指望梁鵠揮毫潑墨呢。

    一同來的人沒料到這老貨竟得了頭彩,紛紛道賀,言語中多有嘲弄之意;梁鵠也不惱,逆來順受只當好話聽,還連連道謝,點頭哈腰更似個彎鉤大蝦,倒叫眾人無可奈何,暗暗佩服這「臉皮功夫」。

    曹操環視這般人,甚是不悅,他招攬荊州隱居之士,既是要彰顯自己得荊州人心,更希望他們為己所用。可這些人竟對他的處置頗多微詞,至今還擺不清曹操與朝廷孰輕孰重,若不給他們點兒下馬威,日後難免再出孔融那樣的人:「老夫正要巡視營寨,諸位既然來到軍中,不妨陪我同往。」

    這就叫以軍勢相嚇。

    和洽、桓階等都明白他用意,卻也不好推辭,只得談笑相隨。平日巡寨不過在江邊轉轉,今天特意領他們繞了一大圈,先是叫他們看了曹軍的營寨、輜重,又登上臨江戰船,眺望水軍陣容。

    波浪滔滔的大江上,數百戰船星羅密佈,桅帆若層雲疊嶂一般,這陣勢確實駭人;不過細看之下就發現問題了——戰船倒是一流的,所部陣勢也是細心籌劃的,可船上的士卒卻不怎麼精神。自從南下入江以來,北軍暈船和水土不服的問題始終難以解決,經過部署派到船上的士兵就不能隨便移動了,需視戰船如營寨,無論行動坐臥都在船上。這半個月熬下來,可把這幫北方佬害苦了,一個個臉色煞白五官不正,有的駐著兵刃歪歪扭扭立在舷邊,有的癱坐船板微闔二目忍著眩暈。大船的人還算不錯,那些小船更沒法看了,波浪襲來船還沒怎麼晃士兵就先東倒西歪,都跟喝醉了一樣。還有人一個勁往江裡嘔,吐的都是綠陰陰的湯子——吃什麼吐什麼,肚裡早倒空了,就剩下胃汁了,只要一陣涼風吹過,所有人都哆嗦得抽筋一般。按理說見到主帥應該大聲呼喊以示軍威,可這會兒他們看到曹操與其說是呼喊,還不如說是病怏怏的呻吟。這樣的軍隊有何威力可言?

    曹操前幾日也曾到江上巡查,士兵是有些水土不服,卻沒有今天這般厲害。想不到僅數日之隔,竟發展到這般嚴重,平常將領匯報,他只當是耳旁風,以為叫大伙忍忍就過去了,現在看來這仗簡直沒法打了。那些來歸附之人也有些尷尬,但總不能叫丞相下不來台,和洽一改強硬的態度,避重就輕道:「王師果然戰船眾多,必能克定……」

    「哇……」和洽話未說完,曹操身邊一個親兵暈得當即作嘔,污穢之物吐得滿地都是。

    「你!你……」曹操的臉都丟盡了,指著那個親兵,氣得渾身冰涼。荀攸、蒯越趕緊出列:「列位先生遠道而來鞍馬勞頓,不如先為大家安排營寨,改日再談軍務。」

    「也好。」曹操總算有了個台階下,強作笑顏送走了諸人。待和洽等人登岸走遠,轉過身回手給了那個嘔吐的親兵一記耳光。不打還好,這一打那親兵暈得更厲害,伏在舷邊越發狂噴。曹操不解氣,照定那兵屁股就是一腳,硬是把他踹到了江中。那兵也不會水,在水裡上下撲騰連呼救命——大伙眼睜睜看著,哪個敢去撈?

    蔡瑁、楊修沒有走,就默默站在他身邊。蔡瑁勸諫道:「北人水土不服,暈船乃是常理,你又何必因此動怒?請饒恕此人。」

    「哼!不給我爭氣,撈上來吧。」蔡瑁說情,曹操還算給面子,「我非是為顏面有失,今我軍雖眾,倘戰力有虧不能禦敵,恐被周瑜乘虛而入。你久在江漢典軍,可有應對風浪之策?」

    「有倒是有,不過……」蔡瑁欲言又止。

    「但言無妨!」

    「沒有戰事之時,每逢冬季常以鐵索連船以保穩固。大艦五艘一排,小船十艘一列,用鎖鏈鉚釘固定,如此渾然一體,非但不受風浪顛簸,馬匹也可行於其上……」

    「好。」曹操不等他說完就要傳令,「這就命全軍打造鐵索。」

    「且慢。」蔡瑁又道,「凡事有利有弊,此法雖避風浪,卻有一短處。戰船連結之後就難以急速縱橫,若敵人以火攻之法來襲,恐所有船隻將無遺類。荊州水軍也曾多次連接,但都是未有戰事之時,單純為了過冬,從未在兩軍陣前連過戰船。」

    「火攻?」曹操呆呆想了想,卻又笑了,「我軍在北敵軍在南,嚴冬都是西北風。周瑜若用火攻,是燒我還是燒他自己?」

    蔡瑁卻不敢掉以輕心:「話雖如此,然天有不測風雲啊!」

    曹操已拿定主意:「先連結戰船緩解軍士之苦,待開春之際再撤去鎖鏈以禦敵軍,那時我軍也休養得差不多了。咱們人多勢眾,雖疲乏而制彼有餘,傾中原之力於此相持,興許熬不到開春,周瑜就會軍心動搖不戰而潰,納土歸降亦未可知。你既然來到軍中,又久典水軍,這件事就由您來辦吧。」

    蔡瑁總覺得這想法過於樂觀了,莫說孫權、周瑜誓死相爭,就算真的大勢已去,也必有困獸之搏,真的會屈膝投降嗎?

    曹操見蔡瑁滿臉凝重,卻未往戰事上想,以為他心懷顧慮,便道:「論陸戰你不如我,論治理水軍我不如你。你不必多慮,我這就明發軍令,命你兼任水軍都督。咱們是老朋友,我不靠你還能靠誰?」

    蔡瑁被他這話說得心頭熱乎乎的,卻歎息道:「我可不敢覬覦都督之位,不過會盡力而為的……」說罷他回首望著江畔,被一種難言的感覺所糾纏——自己與曹操之間究竟有沒有昔日的友情,或者單純是主臣之間的利益關係?真真假假,這樣的話又有幾分能當真呢?

    他還在暗暗思忖,曹操已悄然改變話題:「賢弟曾言司馬徽、龐德公二位先生,為何不見他們前來?」

    「司馬公、龐德公名望甚高,我也曾親往拜謁,不過二人已攜家眷遷離,不知所終。」

    「不知所終?」曹操明白,這是不願做官故意躲了,「那崔州平呢?他是元平之弟,總不會也躲著我吧?」

    還真讓曹操言中了,蔡瑁掏出個錦囊:「險些忘卻!州平賢弟也已離開荊州,我差人尋訪,鄉里也說不清他去哪兒了。不過他在空室之中留下個錦囊,是給你的。」

    「給我的?」曹操莫名其妙接過一看,囊上果然寫著「漢丞相曹公孟德親啟」幾個字,囊口是封死的,蔡瑁未敢輕啟。他連忙拆開,原來裡面塞著團麻布,工工整整寫了行字,是一首鄉間民謠: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死,其奈公何!

    「咒我兵敗?可惱!」曹操隨手將其擲於江中,「若不看在他兄長的面上,定要將他捉拿問罪。這幫清高之士忒刻薄,難道天下之大就缺了他們不成?前年征戰烏丸有一田疇,我三番兩次奏表加封他都不理,如今這幾個也是一路貨色。我算看透了,這些人都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堯舜之世尚有巢父、許由在野,從今以後不必理會這些人,叫他們獨自清高去吧!」

    蔡瑁見剛才還軟語溫存的曹操一霎時目露凶光,心下不禁一顫,把頭壓得低低的。這時半天未言的楊修忍不住插了話:「我倒還想向主公推薦一人,就是此番益州劉璋遣來的使者張松。那日我在後營遇到他,閒談了幾句,此人見識不俗。想來他滯留軍中已半月有餘,丞相何不抽空見見他?」

    曹操冷笑:「半月之中豈能無暇?實是老夫根本就不想見。劉璋十餘年不與朝廷通信,如今一派使者便接二連三沒完沒了,我若待之太厚勢必得寸進尺!昔日陰夔朝覲之時就曾有約,益州供奉賦稅遣兵服役。這兩年他不過是拿些蜀錦敷衍,說好了派兵,卻弄來幾百叟蠻充數。我若再加禮遇,他還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這世上有的人就是不識好歹,你越理睬他越壞!」

    楊修自不敢反駁這番「大道理」,卻道:「張松不過是個辦事的,何必為難他呢?況且此人有才,又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倘若留於帳下也是一樁好事。」

    曹操雖未正式接見張松,卻在幾次巡營時遠遠望見過。此人生得五短身材相貌猥瑣,差不多能與和洽一分高下,可是卻沒有和洽那麼高的名望。如此尋常小吏車載斗量,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因而道:「天下之士多矣,今日我又得十餘位,若留劉璋帳下之徒豈不為天下人恥笑?我也不為難他,早早打發他走。回頭你轉告主簿一聲,叫他查查郡縣官冊,好歹給他個郡縣之職就罷了。」如此鄭重的推薦竟被他三言兩語就打發了,搞得楊修哭笑不得……

    曹操未對張松加以禮遇,把封官之事推給主薄溫恢,溫恢事務甚多也沒詳查益州官員的名冊,只是與其他掾屬商量了一下。因為前番益州從事張肅入京覲見被晉陞為廣漢太守,張松是張肅的弟弟,考慮到弟弟的官職不宜高過兄長,最終寫下冊文,任命張松為益州永昌郡轄下比蘇縣的縣令,就此草草了事。比蘇縣乃是蜀中產鹽之地,還算是富庶,在曹操看來,對於張松這等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而言,就算是美差啦。

    哪知當這位張松先生拿到任命書後,不禁目瞪口呆——莫看他是張肅之弟,卻頗得劉璋重用,官拜益州別駕,相當於副刺史,這職位雖不是朝廷任命,在蜀中也算有頭臉的人物。可現在曹操卻無緣無故把這位益州的第二長官貶為小小縣令。

    張松苦等半月竟換來這樣一個結果,也搞不清哪裡得罪曹操了,又不敢多問,只得帶著任命離開曹營;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窩火,最後一氣之下把冊文扯得稀爛扔到長江之中。

    曹操根本沒意識到,這件小事的影響絲毫不遜於戰場成敗,正是這個不經意的小失誤最終致使自己抱憾終生!

    惡疾流散

    為了緩解北方士卒不適暈船,曹軍打造鐵索將大部分戰船鎖連,避免風浪顛簸。可是情況並沒有像曹操預想的那樣轉好,反而愈加嚴重,進入冬月以後,士兵大面積病倒。荊州之兵尚好,北方兵不適者十有三四,而且人數每天都在增加,甚至連一些旱寨的士兵也感染了,所有人感覺趨於一致,發熱、乏力、食慾不振,曹操隱約感到這似乎不是單純的水土不服,而汝南太守滿寵、揚州別駕蔣濟的到來更確定了這一想法……

    「什麼?傷寒!」曹操額角處滲出一陣冷汗。

    蔣濟滿臉嚴肅:「今冬時令不佳,江漢之地惡疾縱橫,非但荊州之地,淮南、廬江等地也在鬧傷寒。半月前劉使君出外視察河工,回來後也發熱不止。」他所言「劉使君」是揚州刺史劉馥,擴建合肥城,興修芍陂等水利工程,深得曹操器重,想不到連這個州長官都感染了重病。

    滿寵也嗟歎不已:「汝南也有百姓感染此病。有些屯民苦於疾病,無力耕稼逃離屯田。汝南出了個土匪名叫張赤,專門招攬流民作亂,已在桃山聚眾五千餘戶,如今李通將軍正忙於戡亂。」

    曹操越發不敢怠慢,親自領他們到江邊,查看了幾個染病之人,所有症狀都與淮南、汝南爆發的傷寒一樣,看來確實是地域甚廣的大瘟疫。天下戰亂瘟疫並不罕見,可多在春夏,唯傷寒易發於立冬之後,因天氣驟變食水不佳所致,感染者大半體虛羸弱。行伍之士身體強壯本不易罹患此疾,可北兵南來水土不服暈船不適,將士體質普遍衰弱,感染傷寒就不稀奇了。軍隊被瘟疫糾纏是非常可怕的,何況現在十幾萬人擠在江邊,萬一這場病蔓延開來,不但影響戰鬥力,軍心都會動搖。

    滿寵蹙眉半晌忽然想起一人:「丞相,何不令華佗先生診治一些病人,開出藥方廣為施用?」

    曹操自嘲般一陣苦笑:「華佗……已被我處死了。」

    滿寵還不知這件事,驚得目瞪口呆。蔣濟又道:「華佗雖死,還有張機,此人著《傷寒雜病論》,最是精通此道,何不從長沙把他調來?」

    曹操愈加搖頭:「張仲景已被我逐離郡守之位,流於民間。」

    兩位名冠當世的岐黃妙手竟都遭此不公對待,蔣濟與滿寵面面相覷,實不知曹操怎麼搞成這樣的,只得安慰道:「逐離郡府倒也無妨,可派人尋訪。而且荊州還有他的醫書流傳,不妨叫其他醫官多加研讀揣摩,為士卒施救。」

    也只能如此了,曹操發下命令,把所有染病之人盡數調回旱寨,另換步軍士卒填補空缺,各部負責的將領更換成荊州之人——固然荊州將領善水戰,畢竟新近歸附人心未定,用他們統兵並非上策,所以除了蔡瑁、文聘、張允等輩,其他人基本擔任副職。

    忙碌的調動開始了,病情較輕的人晃晃悠悠拄著兵刃,病重的都是連滾帶爬下船,還有幾十人連著數日湯米不進,根本救不活了,乾脆直接抬到後營等死。曹操眼看這般光景,心下不免彷徨,但仗還要繼續打下去。在他看來己方雖然疲弱,但畢竟人多勢眾,制敵綽綽有餘,周瑜的實力不足以長久相持,熬過這陣子必會有轉機。

    往來嘈雜間,曹丕、曹植擠了過來:「父親,沖兒病了。」

    「什麼!」數千軍士染病都不及這句話對曹操的觸動大。

    曹植惶恐道:「弟弟昨晚出去耍鬧受了點涼,今早頭上就有些發熱,飯都沒吃。」

    曹操聽說心頭肉染病,這邊的將士都不顧了,連忙跑去看兒子。曹沖與幾個兄弟合住在一頂牛皮帳,這會兒裡面黑壓壓站滿了人,除了醫官、僕僮,連中軍幾位將佐都來了。曹操一見更緊張了,推開人群擠到兒子榻邊——卻見曹沖沒有病臥,只是盤腿坐著,粉嘟嘟的小臉是比平日稍微蒼白了些。

    「父親……」曹沖想要行禮,卻被曹操按住,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了摸,果然有些發燙,看精神也不及平日那般活潑。曹沖頗為曉事:「父親無需擔心,孩兒沒什麼大病,是大家太過擔心了。」眾人聽他這麼說,都不禁往後閃了閃身——這孩子的病確實看起來不重,但誰不知他是曹操命根子,倘有一差二錯,中軍之人誰負得起責任?有事沒事也得來看看。

    曹操也鬆了口氣,見榻邊放著一碗米羹,動都沒動過,拿起來要餵給兒子吃。曹沖強打精神伸手搶過:「罪過罪過,孩兒豈敢勞父親動手。」說罷端起碗來大口往嘴裡送,三兩下就吃個精光,還舔了舔嘴唇。其實此刻即便山珍海味到口中也味同嚼蠟,這孩子平素仁孝,故意做出吃得香甜的樣子,讓父親安心。

    可曹操豈能安心?兒子們住的這頂軍帳暖烘烘,庖人所供飲食也比別處精細,即便如此都會生病,那外面的將士呢?想至此他發了話:「疫情嚴重,無干軍務之人不宜久留。沖兒、林兒年紀都小,得趕緊啟程離開。我看江陵、襄陽也未必保險,不如回譙縣暫時安頓。」

    聽說回譙縣,一旁侍立的老將曹瑜主動請纓:「是我護送公子們來的,還由我送他們回去。」

    這曹瑜論起來是曹操遠房族叔,為人倒挺厚道,卻沒什麼本事,麾下之兵基本是譙縣鄉勇,官不小卻沒怎麼打過仗,如今不太平,萬一敵人有兵馬游弋江畔,遇上不是鬧著玩的,憑這位叔叔的本事,可不怎麼可靠。曹操委婉道:「那就辛苦您老了。不過此去路遠,我怕您照應不過來,叫仲康、伯仁他們領些兵一同去吧。」論忠勇有許褚,論親近有女婿夏侯尚,有這兩人陪同曹操才放心。

    曹植在後面訕訕道:「軍中還有不少尊貴之人,似宋仲子、邯鄲淳幾位老先生。是不是也一併把他們送走。」

    「嗯!我兒想得周全。」

    「那孩兒也願請令,照顧幾位老先生回轉譙縣。」曹植說是要去保護,其實他附庸風雅,更多是想找機會多與他們盤桓盤桓。

    曹操自然瞧得出他這點心思,卻沒有戳破,只道:「也好,這一路也要多多照顧你弟弟。」

    曹沖本人卻不太樂意,小手攥著父親的大手:「父親不是說好了帶孩兒一起馳騁破敵嗎?」

    曹操捋著兒子的髮髻緩緩道:「傻小子,難道還真指望你上陣,你既然跟為父出來,平平安安回去才是最重要的……」說到此處曹操似乎感到一陣不祥,不知為何他想起了戰死宛城的曹昂,當年他何等器重曹昂,若有嫡長子在,恐怕也不會輪到曹沖了;可是一次出征就斷送了佳兒的性命,或許是因為有慘痛記憶,曹操竟莫名其妙地預感自己會失去曹沖,甚至恍惚看到這弱小軀體躺在棺槨中……想至此他用力搖了搖頭,再不容兒子多說:「我意已決,你現在就啟程,回到家鄉安心養病。」

    曹沖撇了撇小嘴:「可是……」

    曹操一臉堅決,甚至有些嚴厲:「你若孝順為父,就該聽從為父之言。該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你只管去吧!」

    曹丕、曹植都低下了頭——「該是你的永遠是你的」,這話到底說給誰聽?

    可能剛才那可怖的幻象還縈繞在曹操心頭,他說完這番話便起身離開了。曹沖再聰明也是個孩子,竟然還念叨著隨父破敵。可是如今連曹操自己都有些不安了,傷寒可能會繼續蔓延,照這勢頭發展下去原本勝券在握的戰鬥可能變得格外艱難,沒想到誅殺華佗、驅逐張機也成了失算。當著眾人他不肯承認,但心裡已開始自疑——兵進長江震懾江東,這一步難道走錯了?他悄悄佇立在轅門,心頭漸漸被不安侵擾。

    但就在這時,中領軍史渙與中軍校尉鄧展興沖沖出現在他面前:「啟稟主公,我等有要事稟奏。」

    曹操還糾結在不安中,只隨口道了聲:「說!」

    史渙神神秘秘湊到他耳畔:「有個漁夫打扮的人投至軍中,自稱是江東老將黃蓋的使者。」

    「密使?」曹操黯淡的眼神又閃亮起來。

    「我二人沒敢聲張,悄悄把他領到大帳裡。他說江東軍心有變,黃蓋欲暗中投降我軍,還聲稱有一封書信,要親手交給您。未知是否有詐,如何處置請您示下。」

    「哼,」曹操又露出了笑意,「我要親自見見這個人,去把軍師也叫來。」

    或許史渙說到一半時曹操已經相信了,他的潛意識告訴自己:「我不會錯!隔江對峙是對的,江東果然支持不住了。」自官渡之戰以來,他沒在戰場上犯過錯誤,也絕不會認為自己有錯。柳城之戰幾乎所有人都反對,他一意孤行不還是做對了嗎?他是受天命庇護的人,每當危難之際總會有轉機,官渡時是這樣,鄴城之戰是這樣,柳城之戰還是這樣,如今一樣會有機會出現。

    曹操已把才纔的那點兒自疑看作是杞人憂天,他反覆告訴自己:曹某是不會錯的!

    密使獻書

    曹操、荀攸親眼看到這位使者時都有點兒洩氣——此人哪像將軍的心腹親兵,就是個普通的老漁翁。看年紀恐怕快七十歲了,一張狹長的瘦臉,臉上皺紋跟核桃皮似的,留著耷拉到前胸的山羊鬍;頭戴破斗笠,身披破蓑衣,腰繫一條草繩,腳下跛著草鞋。當朝丞相和大軍師走進軍帳時,這位老人家一沒作揖二沒磕頭,坐在杌凳上瞇著眼睛迷迷糊糊睡著了。也真難為他一把年紀,竟能獨自划船過江,想必累得不輕。

    「醒醒!不瞅瞅這是什麼地方?」史渙想笑不敢笑,抬起腳輕輕把他踢醒——歲數太大,踢都不忍使勁踢。

    「嗯……」老頭緩緩睜開眼,張著嘴愣了半天,這才扔下斗笠跪倒施禮,「小的拜見幾位大人。」

    這麼個老頭,真會是黃蓋的使者?曹操不禁皺眉:「起來說。」

    「諾。」老頭答應得響亮,一跪一起挺利索,倒像個當兵的。

    曹操落座,仔仔細細打量半天才問:「你果真是黃蓋派來的使者?」

    老頭耷拉著的眉毛微微一抬:「我一把年紀還能信口胡言?」

    荀攸耳聰目明:「聽你口音不似吳地之人。」

    「回大人的話,小的是荊州零陵人,不到二十投到黃家,給我家將軍當了四十年親兵。不瞞您說,人前我叫他一聲將軍,人後他還得叫我一聲老哥哥呢!」他一邊說一邊手捋銀髯,頗有得意之色。

    這倒很有可能,為將之家都有幾個老軍,作為私人部曲跟著主子出生入死半輩子,卻沒有出眾本事提拔不上去,便放在身邊養到老,實際上跟家奴差不多。黃蓋是零陵人,他的老軍自然也屬本鄉本土,曹操幕府也有這樣的老軍,全是譙縣老鄉。史渙一旁耳語道:「剛才我問他江東的一些事情,他倒是都說得上來,不像是假的。」

    曹操點了點頭,又問:「兩方交兵多有曖昧,你家將軍差你前來所為何事?」

    老軍又跪下了:「將軍特命小的來請降。」

    荀攸機警地笑道:「江東無人了麼?為何差你這遲暮之人前來?」

    「實不相瞞,此番請降特為我家將軍,非干周瑜之事。赤壁軍寨來往巡哨甚多,江上也有赤馬,若非老朽這等人扮作漁翁,士兵不甚在意,豈能渡到江北?」

    這道理也通,曹操又問:「空口無憑,可有你家將軍書信?」

    「有!不過……」老軍眼中閃過一絲狐疑,「不過此事干係重大,我得見了曹丞相才能拿出來。」

    「老夫就是曹操。」

    「啊?真的?」老軍還不相信。

    史渙喝道:「什麼真的假的,這就是當朝曹丞相!」

    老軍趕忙二次跪倒,這回趴在地上直哆嗦:「哎喲喲,冒犯了。周瑜常說丞相是凶悍之人,今日一見原來也這麼慈眉善目的,真似個坐殿治民的好官。」

    史渙、鄧展皆掩口而笑——沒錯了,肯定是個老兵油子。這馬屁拍得爐火純青,不留痕跡。

    曹操也笑了:「休要多言,把書信拿來。」

    「諾。」老軍答應一聲,既不掏袖口,也不摸胸襟,先把整件蓑衣卸了,接著又脫袍子,再脫裡面麻衣,眼瞅著都露出瘦骨嶙峋的肋條了,還往下解腰帶。鄧展手按佩劍在一旁瞪著,生怕這位是什麼隱居的老劍俠,暗藏利刃來充刺客。哪知他身上別說兵刃,鐵器都沒有一件,褪下中衣,就在老皮皺皺的大腿上纏著一段綁腿。老軍顫顫巍巍把綁腿解開,繞了半天才從裡面抽出一份薄薄的帛書——綁在身上一來士兵不易搜到,二來擺渡之時也不至於掉到江裡。

    鄧展接過帛書不敢擅閱,雙手遞給曹操。曹操側著身子與荀攸一同觀看。這信字跡還算清楚,就是有些潮,還有股汗味呢。上寫著:

    蓋受孫氏厚恩,常為將帥,見遇不薄。然顧天下事有大勢,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中國百萬之眾,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東方將吏,無有愚智,皆知其不可,惟周瑜、魯肅偏懷淺戇,意未解耳。今日歸命,是其實計。瑜所督領,自易摧破。交鋒之日,蓋為前部,當因事變化,效命在近。

    曹操捧在掌中,翻來覆去默念了好幾遍,回手遞與史渙,低聲囑咐:「尋尋軍中有沒有識得黃蓋筆跡的人,好好辨認一下。」說罷猛然扭頭一拍帥案,佯怒道:「大膽!此分明是黃蓋老叟詐降之計,想要從中取事,憑你這老兒也敢蒙騙我?」

    老軍顧不上穿衣服,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冤枉啊!小的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騙您,我家將軍確實誠心歸附,我親眼看著他寫的……不過,他、他寫的什麼啊?」這老軍根本不識字。

    「寫的什麼你不必知道。」荀攸冷笑道,「我倒要問問,你家將軍侍奉孫氏幾位主公?」

    「先從孫破虜,後隨孫討逆,如今孫仲謀已是孫氏第二代,第三位主子。」

    「是啊,黃蓋為孫氏兩代驅馳,效命三任主公,如此親信豈能懷有疑心?不是詐降又是什麼?」荀攸問到癥結上。

    老軍歎了口氣:「乾脆對您實話實說吧。我家將軍也算孫氏老臣,斷不會輕易背主,可這實在是逼出來的,沒辦法呀……」

    「其中有何隱情?」曹操、荀攸都不錯眼珠盯著他,詳細辨識他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

    老軍跪起來,唉聲歎氣道:「我家將軍從年輕之時就跟隨先主,立下汗馬功勞,如今雖然官職不高,才是個都尉,可畢竟跟主公父子有感情,官大官小也就罷了。其實凡是老人都有點兒念舊的心,您就拿我來說吧,我是一十九歲跟隨……」

    「提你自己作甚?說正經事!」曹操蹙眉道。

    「諾。本來老將軍不是江東之士,但待在江東也不錯,至少兩代主公很尊敬他老人家。可是自從周瑜、魯肅一干小輩主事以來,待人頗為簡慢。此番出征本來是程老將軍與周瑜分任左右都督,可周瑜仗著與主公關係近,凡事自作主張,根本不拿老都督當回事,就更別說我們將軍了。自樊口出兵之日,我家將軍統後軍,只因遲緩了兩日,就被周瑜當眾責罵一番,魯肅那等惡人也不省事,私下裡跟身邊的人念叨,什麼老不死、老東西、老而無用。我們將軍都六十多了,還得聽這等閒話!您說氣人不氣人?」

    荀攸未瞧出什麼破綻,半信半疑道:「難道就為此等小事?」

    「小事?哼!」這老君眉毛都立起來了,似乎激憤異常,「開始不過是幾句閒話,後來越來越不把幾位老將當回事。周瑜手下那幫心腹,什麼董襲、陳武、潘璋、宋謙之流,都是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他們天天喝酒吃肉,卻剋扣我們幾個營的糧食。前天我去催糧,竟叫魯肅麾下親兵揪著鬍子戲耍一番,這群小兔崽子!」他總忘不了自己的事,「這仗未打之先大伙心就不齊。張子布、秦文表都說不能打,吵得可凶呢,卻拗不過主公。打就打唄,還弄成這樣,軍隊往赤壁一屯,有道是……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兵貴神速。如今一個月沒動靜,就算天兵天將心也散了。」

    這些事曹操也有風聞,自然多信了幾分:「如今對岸形勢如何?」

    「不妙啊……」老軍連連搖頭,「眼下就四萬多人,還有一萬是劉備的。這幾天不知為何,常有鬧病的,大伙議論紛紛,周瑜也沒個主意,就知道拿我們撒火!其實胸中不滿的人可多呢。程老都督是北平人,韓老將軍是遼西人,張子布、秦文表出自徐州,大伙不過是買先主的面子,其實誰不想回家鄉?前些年朝廷征走那麼多名士,弄得好多人都不想幹了。孫仲謀今年二十七,周瑜三十四,魯肅三十一,剩下那幫小將更不消說,就憑他們能成什麼氣候?我們營裡的不少兵私下議論,說等開春天暖和了就跑,回家好好過日子,誰願意給周瑜賣命?」

    這番大兵欲摧、人心離散的話與曹操預想的完全一致,又見史渙快步進帳,伏到耳邊道:「劉巴就是零陵人,也見過黃蓋筆跡,他說這是真的。」

    「嗯。」曹操很滿意,「囑咐他,此事莫要聲張。」

    「是,末將已經跟他說了。」史渙在中軍辦事多年,曉得保密。

    曹操先前聽老軍的話便有幾分相信,又知書信是真,十成已信了七成,轉而問道:「你家將軍說『當因事變化』,究竟哪一天舉事降我?」

    「不好說。」老軍撇撇嘴,「這背主做竊的事兒豈能定期?倘約定好時日,事到臨頭下不得手,反倒洩露了。前天將軍寫的信,今天我才設法混過江來,盤查太嚴。」

    「倒也有理。」曹操低了頭暗暗思量。

    「不過我估計也就是這十來天。」老君又道,「照目前這情勢,周瑜也過不了幾天穩當日子。軍心都散了,興許過幾天給塊金子就能混過關卡。我家將軍想好了,到時候那邊舉事,放火為號,您就派兵呼應。若事有不成,乾脆就來投降您。我家將軍畢竟也算有頭臉的人,他一降那邊人心更亂了。」

    曹操已覺無話可說,又把降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最後道:「也好,但願舉事成功。既然沿路盤查多不便,你又是黃將軍信賴之人,我就不寫回書了。你轉告你家將軍,若舉事不成,渡江來降之際要在船頭插青色牙旗以為表記,以免兩軍交仗……」

    「且慢!」荀攸聽他有放走之意連忙打斷,「黃蓋空口白牙不宜深信,何不留此人為質?」

    曹操卻道:「一個老兵,留他作甚?叫他回去給黃蓋捎個口訊,也好安其心。」

    那老兵還算伶俐:「謝丞相,我這把老骨頭還得趁天黑之前趕回去,以免將軍記掛。」

    「那你多辛苦吧,」曹操招呼史渙,「取些金帛給他。」

    老軍搖頭道:「財物就不要了。我這偌大年紀,當了一輩子兵,沒兒沒女的,離開軍營都不會過日子,有錢又往何處花?別再叫那幫小兔崽子搶了!只盼這仗早日結束,我們將軍得幾天太平日子,我也就跟著享幾天清福。」

    「唉……」曹操竟為這老人家感到可憐起來。

    「不過……」那老軍又羞赧道,「丞相能否賞我頓飽飯吃?」

    「嗯?」曹操一愣。

    「這一路趕來實在是餓了,再說我們那邊不管飽,缺糧缺得厲害。您仗著地盤大糧食多,我們那屁大點兒地方有多少糧?還得分給劉備呢!新墾出來地原本都是山越的,把人家趕跑了才開荒,而且幹活的都是從廬江、江夏擄來的百姓,能好好給我們種地嗎?說心裡話小的真不願意回去,但為了老將軍就忍忍吧。」

    曹操聞聽此言更是暗喜:「史渙,帶他吃些東西,再給他件暖和衣服,去吧!」

    荀攸卻道:「直奔廚下,莫要亂走。」他還是心存懷疑,唯恐此人窺探軍情,更怕此人瞧見後營那一大群身染重病的士卒。

    待老軍走後,曹操把降書往袖中一揣:「我早知敵人難以持久,果然不出所料。江東多濕地少糧谷,周瑜傲慢少禮不得人心,孫權帳下又多羈旅思歸之士。有此三患焉能不敗?」

    荀攸仍不乏懷疑:「我看還是謹慎為妙。」

    「放心吧。」曹操胸有成竹道,「黃蓋舉事在彼岸,與我無傷。即便是假,咱們派兵之際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倘若黃蓋假裝勢窮來投奇襲我軍,又當如何?」

    曹操反倒笑了:「此等小伎倆焉能破我大軍?即便周瑜盡發南岸兵馬,又能奈我何?」

    話音未落鄧展樂呵呵進來,荀攸又問他:「你覺黃蓋此舉是真是詐?」

    鄧展笑道:「我倒不懷疑其中有詐,卻懷疑這老兵是餓死鬼托生。這麼一大把年紀,竟要了四五塊餅,趁庖人不留神,抓起塊肉乾就往懷裡掖。就跟一輩子沒吃過飽飯似的!」

    「哈哈!這正說明周瑜缺糧,他方纔所言不虛。」曹操這會兒已是十成相信,「世上之人大半口是心非,越是能言善辯越是有詐,似這老軍如此憨直快語,豈會是假?」

    荀攸心中還是頗為不安,卻也說不出個理由,只是感覺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敵人興許正醞釀一個陰謀,但具體是什麼卻摸不清頭緒。這種憂慮似乎有些杞人憂天,荀攸也不知該怎樣跟曹操解釋,只能叫將士們多加戒備了……

    橫槊賦詩

    黃蓋獻書投降是十分機密之事,曹操僅向身邊幾人透露了這一內幕,至於普通將校根本就不知情。可是大家都察覺到丞相大人最近心情格外好,動不動就吟唱詩篇,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站在江邊手舞足蹈。那些疾病纏身的士兵見此情景有了盼頭,這場戰爭應該快要結束了吧。

    轉眼將近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就要開始了,或許還真是老天庇護,先前鬧得厲害的傷寒竟然漸漸控制住了,雖然還有數千人病臥營中,也死了不少,但疫情終究沒有進一步擴大,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吧。不過隨著天氣漸冷,長江也已步入枯水期,自烏林屯軍以來江水後縮了好幾丈,所有船隻都要挪移,防止擱淺江灘,旱寨也得隨著前推,重新部署崗哨。將士拔營起寨忙得不亦樂乎,曹操卻興致不減,竟然考慮起冬至慶典的問題來了。

    依照禮制規定,冬至前後君子安身養體,朝廷百官輟朝不聽政,演八佾之舞,奏黃鐘之樂,祭祀祖先陵寢。不過身在軍中,這一切都要從簡。但曹操心情甚好,堅持要舉行一場宴會。這可把荀攸、蒯越嚇壞了——將帥聚飲,萬一敵人突襲怎麼辦?苦苦力諫,還是拗不過曹操,最後經過商討,把宴會地點從中軍帳移到主帥樓船,又加派十幾艘戰船巡江戒備,這才算定下來。

    當日天氣晴朗風平浪靜,曹操特意換了身簇新的鎧甲,於傍晚時分登上了主帥樓船,所有參謀掾屬盡來赴會,陸寨將領也來了不少。這座樓船長有十六丈,閣內寬敞,船頭更是開闊,曹操命夏侯尚、卞秉在船頭安設席位,要與文臣群僚邊飲酒邊觀賞風景。左右僕役近百人,皆錦衣繡襖,奉酒端膳,來往如穿梭。中軍衛士頂盔冠甲,荷槊執戟列於兩側,每十步舉一枝松油火把,照得這大船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曹操端然穩坐正席,左邊是荀攸、許攸、劉勳等一干親信宿將,右邊是蒯越、蔡瑁、傅巽等荊州降臣,倒也相談甚歡。雖沒什麼風,畢竟在冬月裡,船上又不便取暖,就在岸邊設了十幾口大灶,生上火煮著陶鍋,改用銅樽盛酒,都在熱水裡燙著,僕役一輪一輪往上端,喝到嘴裡還是熱的,倒也渾身暖和。

    軍中的菜餚雖不豐盛,也有魚有肉,尤其一樣點心引起了曹操興趣。此物以白面裹著肉糜製成,下到滾水裡煮熟,盛到食器中晶瑩剔透白裡透紅,形狀頗似耳朵;咬在嘴裡滿口冒油卻不覺膩,曹操一連吃了好幾個,連連稱妙,不禁發問:「這是什麼,老夫怎麼從來未嘗過?」

    蒯越鄭重其事站了起來:「回稟丞相,此物名為『嬌耳』,是南陽張仲景所創,原本是以麥粉包裹藥物煮給病患吃的,後來荊州百姓以肉蔬為餡廣泛取材,就成了點心。尤其寒冬時節用羊肉為餡,加以驅寒之藥,最是滋補,我們這裡立冬都吃這東西。在下想叫丞相嘗嘗我們本地的風味,特意命庖人準備了這東西。」

    「嘿嘿嘿……」曹操瞥了他一眼,「異度是個有心人,不過你特意為我準備嬌耳,似乎並非單單為飽我口舌之欲吧?」

    蒯越見用意已被他看破,便不再隱晦了:「張仲景造福於民乃是有用之人,在下以為不當廢棄於野。還請丞相三思。」

    曹操這些日子也在想,對於華佗、張機確實不該過於苛刻。尤其軍中蔓延傷寒,醫官們用的都是張仲景創製的藥方,大灶裡整日熬著麻黃、柴胡的湯子,全軍上下有病沒病都得灌一氣,瘟疫得以收斂實是托了張仲景醫書的福。再比如前番曹沖生病,其實並不嚴重,若是華佗還在,兩針下去便可治癒,何至於擔心害怕?當今天下論起智士、猛將舉不勝舉,可稱得起神醫的卻只有這兩個人。已經殺了一個華佗,難道還要讓張仲景荒廢鄉野嗎?也是酒席宴上曹操心情好,順水推舟就把這人情准了:「異度所言有理,過幾日老夫派人去長沙訪查,若能找到他,還請他回來為官。郡守之位大可不必再當,入朝充任醫官還是綽綽有餘的,此人應該比華佗識趣。」

    「謝丞相寬宏。」蒯越用心良苦,荊州本土之士,能保全的他盡量保全。旁人見曹操准了這人情,都覺他心緒不錯,慢慢也放開酒食之量,慢慢隨便起來。

    初時還見青山碧水,漸漸地,天暗下來,江上起了一層朦朦朧朧的薄霧,眾人皆有未盡興之感。曹操早有安排,扭頭吩咐了幾句,不多時就來了幾十個樂工,絲竹管弦金石編鐘都抬了上來。為首一人五十出頭,骨骼清瘦面龐白皙,頭戴建華冠,穿著大袖寬衣,足蹬雲履,一上船便向眾人作揖問安。

    此公名喚杜夔(kui),字公良,河南人士,自幼聰思過人通曉八音,曾在朝廷擔任雅樂郎,擅長宮廷雅樂,北土戰亂避難荊州。劉表乃風雅之人,將其收在麾下司樂,如今轉為曹操帳下,任軍謀祭酒,參太樂事。

    曹操笑道:「公良,今日不演樂府舊章,你把你這些年新近編製的曲目奏來讓我們聽聽。」

    「諾。」杜夔輕輕應了一聲,回身揚起雙臂,那數十個樂工立刻演奏起來。弄簫吹笙,鼓瑟撥弦,杜夔也拿起只小槌親司編鐘,那樂曲時而激揚滂湃似江水滔滔,時而婉轉悠揚如泉水幽咽——到底是宮廷之樂,比之尋常俳優的俚曲要風雅得多。玄妙的樂曲伴著飄渺的薄霧,竟把這樓船妝點得仙境一般。

    眾人聽得如醉如癡,連飲數樽。記室陳琳、阮瑀、劉楨等素愛風雅,紛紛讚不絕口:「此曲抑而不悲,揚而不狷,既合古風又獨出心裁,《禮記》有云『夫敬以和,何事不行。』杜公良真是此道高手。」

    蒯越道:「公良治樂嚴謹世間罕有。昔日劉景升命他做這組編鐘,工匠鑄好後他必要親手敲擊聆聽,我們都聽不出什麼名堂,他卻道不好,舉起大錘就給砸了。如此鑄了砸,砸了鑄,精益求精,一組鍾竟做了三年才合他心意!」

    劉楨有意奉承,笑道:「我家丞相作詩也是精益求精,前年所作《觀滄海》《龜雖壽》等章皆合樂府之調,何不叫他演來試試?」

    曹操卻道:「算了吧,命此太樂之才演老夫的篇章,真是大材小用嘍!」話雖這麼說,心裡卻被拍得美滋滋的。

    「父親,」曹丕也出來湊趣,「此番孩兒隨軍頗有感觸,昨夜推枕無眠,寫了篇詩賦,想請父親和列位大人指教。」說罷自懷中掏出一卷文章。

    「哦?」曹操正在酒酣耳熱之際,漫指船上眾人,「在座多有高士,你一個晚生後輩也敢在此炫耀?」

    曹丕雙手捧著文章,低頭道:「孩兒並非炫耀,腆顏獻醜只是為父親和諸位大人佐酒。此賦名喚《述徵賦》,述我王師之神威,願父親掃滅狼煙早定天下!」

    「好!」這話正說到曹操心坎裡,「那你就當眾念來,給列位大人聽。」

    「諾。」曹丕清清喉嚨,展開文卷大聲誦讀,那辭句甚是鏗鏘有力:「建安十三年,荊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簡旅,予願奮武乎南鄴。伐靈鼓之硼隱兮,建長旗之飄搖。躍甲卒之皓旰兮,馳萬騎之瀏瀏。揚凱梯之豐惠兮,仰乾威之靈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維天網之畢舉……」

    這篇《述徵賦》把曹軍吹得神威赫赫天下無敵,又是曹丕的手筆,在座之人哪有不說好的?霎時間一片稱頌之聲,眾人舉酒頻頻相敬。曹操卻只捋髯而笑:「小子此賦雖妙,然皆辭藻堆砌之物,未必心有所悟,盡美而未盡善!」

    許攸藉著酒勁戲謔道:「阿瞞兄,你說賢侄才力不逮,你這為人父的可有盡善盡美之作?」

    「你敢小覷我?這就即興作來叫爾等聽聽!」曹操把樽中酒一飲而盡,猛然起身呼喊道,「諸位……」

    眾文武立刻安靜下來,司樂的杜夔也趕緊招呼樂工把絲竹管弦都停下,樓船之上一時寂靜,只有曹操那激揚的聲音:「老夫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害去凶,誓要掃清四海削平天下,現已功成大半,唯遺江東一隅。今擁雄兵十餘萬、戰船數百艘,橫行江表旌幡蔽日,順天應時神明庇佑,更有諸位馳騁用命,何患不勝?周瑜小兒不識時務,以螻蟻之力欲撼泰山,卻不知其帳下大將已暗中歸降於我,焉能不敗乎?」

    荀攸聞聽此言不禁一顫,險些把酒灑在身上:「丞相!軍中機密不可輕言,恐有洩露!」

    曹操此時不知是醉了還是太過自負,竟全不在意:「在座皆是老夫心腹股肱,言之何礙?哈哈哈……」

    荀攸無可奈何連連搖頭。

    「方纔子遠激我作詩。」曹操戲指許攸,「那老夫就作一首,以吐胸中之快,亦助列位之酒興。」

    「不敢,我等洗耳恭聽。」群僚一併屈身拱手,唯許攸滿面戲謔翹足而聽。

    曹操緊了緊裘氅,自親兵手中拿過一條丈八大槊:「老夫舉兵馳騁一十九載,克定黃巾還在其前,雖不是百戰百勝,但自視武略天下無人可及!今日就憑此槊邊舞邊吟……」說罷仰望夜空醞釀辭句——說來也奇,方纔還是漫江大霧,這會兒卻漸漸散去,雲淡風清,一輪皓月當空。忽然,一聲鳴叫劃破夜空,原來有只寒鴉自江畔一掠而過,這鳥兒見雲散月明竟以為天曉。曹操頓時來了靈感,既而橫起大槊邊舞邊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漫漫江岸燈火通明,樓船之上竟無一人做聲,大家似乎都已心馳神往,唯有曹操那雄壯的舞姿目眩神迷,那渾厚的歌聲順著滔滔江水綿延漂去,傳得好遠好遠……歌者豪邁聞者如癡,江上隱隱尚有回聲。莫說眾人被這慷慨的詩歌所震撼,就連曹操自己都覺這首《短歌行》乃平生詩作之翹楚。

    不過除了得意,他心頭還有一絲不解——明明是大好日子,怎麼不知不覺竟吟出了悲意?連人生如朝露的話都出來了,或許是光陰易逝往事縈繞之故吧!不過正因有此悲意,此詩方能前悲而後喜,先抑而後揚,沒想到這即興之辭竟成了一首傑作……

    隔了半晌讚歎之聲才起,楊修起身讚道:「昔日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丞相所云『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足見重才愛士之心可比古之聖賢!」

    「過譽了……」曹操含笑擺手,心下卻越發滿意此人。

    王粲也搖頭晃腦道:「這『呦呦鹿鳴』兩句本出自《詩經·小雅》,隨手拈來全無矯揉造作之感,反倒似丞相自創的一般!真真巧妙!」

    王粲昔日得蔡邕之點撥,連他都給這麼高的評價,別人越發讚揚。曹操手撚鬚髯正在沾沾自喜之際,忽聽許攸尖聲尖氣道:「不好!晦氣啊晦氣……」

    眾人見他公然潑冷水都不禁側目,曹操知他性情,也不大當回事,撲哧一笑:「你這敗興之物,偏與旁人所論不同。評說詞句也罷了,何來晦氣?」

    許攸自顧自灌了樽酒,擦擦嘴道:「今聚飲江畔乃是幸事,你卻一開言就連發六句悲苦之歎,還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言,豈不是晦氣?」

    曹操不屑一顧:「你何曾明瞭我詩中之意?豈不聞詩賦皆有比興之道?胡批亂講真是掃興!」

    「我說的正是比興之道。前面悲歎之語也就罷了,你既有求賢之意,為何還道『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難道說你曹阿瞞這棵大樹也不可依?甚是不吉啊!」

    曹操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招攬天下才士,謀取九五至尊恰是他此時最在意的事,這番敗興之言正觸霉頭。

    許攸兀自不悟,依舊嬉皮笑臉往下批:「還有,今我軍在北周瑜在南,你卻道『烏鵲南飛』。這豈不是說你這棵樹不可依,反倒逼得那些有才之士南奔孫氏?大軍相持之際,將士用命之時,這詩是不是晦氣?」

    蔡瑁早發覺曹操變顏變色,趕緊出來打圓場,嚷道:「許子遠,你這饒舌鬼!喝酒還堵不住嘴?」眾人皆有尷尬之態,一見此景都把酒舉了起來:「請請請……」甭管左右是誰,都一通亂敬。猛然間又聽樂聲驟起,杜夔帶著一干樂工又奏又唱,竟然就是曹操剛作之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嘿!好厲害,這麼會兒工夫就奏出來啦!」

    「是丞相編得好,敬丞相……敬丞相……」眾人連聲敬酒,總算把這話頭岔開了。

    曹操手握大槊呆立半晌,最後冷笑一聲回歸坐席。蔡瑁已一頭冷汗,他呆了片刻,猛然想起件事——冬天本是西北風,可每逢冬至前後,必有幾日轉刮東南風,如今為避風浪戰船多已連鎖,當防敵人火攻,該提醒曹操一聲。想至此一抬頭,卻發現主席上已空空如也。

    「異度兄,丞相何處去了?」

    蒯越道:「方纔起風,丞相好像起身更衣去了。等他回來你勸勸他,時候不早了,差不多就散席吧,不少人都悄悄撤了。如今時氣不好,別再有病倒的。」

    「好。」蔡瑁連忙起身,「我正好有事與他談,順便問問。」說罷起身奔了閣樓。

    這艘樓船的閣樓共有三層,一層相當於議事軍帳,二層以上既供將領居住又可安排弓弩。這會兒眾人都在船頭飲酒,衛士僕役也在外伺候,曹操平日又不在這兒住,裡面連個兵都沒有,唯恐失火僅點了一盞燈,昏昏暗暗的。蔡瑁轉了兩圈沒看到曹操,正想登梯上樓,卻聽東邊窗口傳來說話聲,過去一看,不禁失笑——船舷夾道處十幾個親兵分作兩列,那位大丞相正褪著中衣往江裡撒尿。

    蔡瑁想打個招呼,又恐「驚駕」,這等事還是不看為妙,便側身隱在窗內,卻聽曹操正說道:「我以為你這老小子指天畫地有多大的本事,原來也是飲酒撒尿的尋常之輩。」

    說誰呢?蔡瑁正詫異,又聽到一個尖尖的聲音:「阿瞞兄不也一樣?」

    蔡瑁禁不住好奇,偷偷探頭一看——果然是許攸,也提著中衣在那兒站著呢。

    其實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可許攸天生愛說話,小解還要聊天:「唉……咱都老了,身體不行了,我一夜得起個兩三次。」

    曹操卻道:「我身子硬朗著呢,沒你那般廢物。瞧你那物件,就是個軟枝子,撒個尿都這麼半天,恐怕什麼烏鵲也依不得了吧?還有臉說我?」

    蔡瑁捂著嘴才沒笑出聲來,瞧著他倆鬥嘴,心裡卻覺踏實不少——畢竟是朋友,剛才還在生氣,這會兒又有說有笑了。

    許攸也笑道:「你太小心眼,什麼事都記著。撒尿還要作踐我。」

    「我作踐你?你幾時給我面子?」

    「官渡之時若不是我……」

    曹操趕緊攔住:「行啦行啦!別沒完沒了的,多少年就是這麼句話,做夢囈語都忘不了!」

    「我立的功勞,憑什麼忘?」

    「我也沒虧待過你呀,賜你錢財,與你富貴。你的家奴在外勒索民財強佔田地,我何時問過?」

    許攸咯咯一笑:「墨子有云『據財不能以分人者,不足與友!』自古錢財乃智勇所謀,你酬勞我還不是應該的?」

    「應該的?好好好!算你對,你對……」曹操笑呵呵繫好中衣,忽然手指前方,「子遠快看,有一條閃白光的魚!」

    「在哪兒?」許攸不明就裡,褲子還沒繫好就伸著脖子彎著腰一通找,目光所及之處只有漆黑的江水,哪有什麼白魚?正在五里霧中,忽覺腰上一痛,一個趔趄栽落江中。

    嚴冬的江水冰涼刺骨,許攸手刨腳蹬拚命喊著:「快拉我上去,我不會水!」

    「哈哈哈……」曹操笑得前仰後合,「天底下也有你許子遠不會的?我可不信!」

    「我真不會水……」許攸話未說完已灌了口水,一伏一冒嚷著,「咳咳!救命啊……」

    「救命?」曹操的笑容倏然不見,霎時間目光猙獰可怖,「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既然我不可依,又豈會救你?實話告訴你,我忍你不是一天兩天啦!」

    「曹阿瞞……」許攸明白了,就是他把自己踹下來的!越發死命掙扎,「曹阿瞞……曹丞相!求你看在……」話說一半又沒入水中。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饒了你?」曹操冷冷一笑,「你可真是癡人,到死都不明白。正因為你是我朋友,我就更不能容你居功自傲,指手畫腳!別以為立了點兒功勞就可以為所欲為,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我能富貴你,也能殺你!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錯了……求求你……」許攸的掙扎越來越無力。

    「晚矣。」曹操搖了搖頭,「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能饒你,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送你一程,叫你少受點兒罪。」說罷自親兵掌中搶過那條大槊,掉轉刃鋒,猛地擲了下去。

    這一槊正刺入許攸肩頭,他忍著劇痛還在撲騰,嘴裡胡亂嚷著。是哀求?是咒罵?是號哭?卻已沒人辨得清,只是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曹操卻似泥胎偶像般無動於衷,默然注視著江面,直到一切歸於寂靜,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至於那些親兵,都緘口不言,就像什麼也沒看見一樣。

    蔡瑁躲在窗後,把這經過看得清清楚楚,已嚇得癱軟如泥,早把要說的事情忘了。他蜷身倚在窗下,緊摀住鼻口,生怕發出動靜引火燒身,心中一團亂麻——天吶!這就是與曹操做朋友的下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