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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赤壁初交鋒,曹操大意失利

    孫劉聯盟

    劉備沒料到孫權辦事這般爽快,短短半個月工夫,周瑜、程普的水軍已開至樊口,與江夏隔江相望成掎角之勢。這支援軍來得如此之快,猶如從天而降。劉備大喜過望,忙派糜竺、孫乾帶著數十頭牛羊過江犒勞。周瑜毫不推辭照單全收,又叫二人捎句話回去——請劉備親自過江商討抗曹之事。

    關羽、張飛得知消息忿恨不已。劉備固然屢次受挫,但畢竟躋身群雄,當過徐州刺史、豫州牧、左將軍,周瑜算個什麼東西?孫權麾下左都督,一個雜牌的建威中郎將,三十出頭晚生後輩,不過江拜望已先失禮,竟然還要讓劉備屈駕去見他,如此以下傲上,明擺著沒把江夏諸將放在眼裡。

    眾人大罵周瑜狂妄,劉備倒很坦然:「江東之兵畢竟算咱們搬請來的,若拒而不往有失同盟之意。為解眼下之難,莫說是屈就周瑜,就算龍潭虎穴我也得走一趟!放心吧,大敵當前貴在同舟共濟,我諒他也不敢把我怎麼樣。」為展現誠意,劉備只命趙雲、陳到左右護衛,三人乘一葉扁舟悠悠蕩蕩渡過長江。

    樊口乃長江南岸的一處港汊,是樊溪入江之地,相對於夏口更靠下游,屬江夏郡鄂縣境內。劉備從未到過這裡,隨著船兒漸漸接近,不禁被沿岸的景色吸引了——樊溪比漢水平緩得多,樊口更沒有夏口的喧鬧,不過多了幾分寧靜與柔和,尤其緊鄰樊口有一片重巒疊嶂的群山,雖是深秋時節,卻松柏繁茂毫無蕭索之氣。劉備聽諸葛亮提過,鄂縣曾是春秋吳國的舊都,這山地處鄂縣以西,故而名曰西山。傳說昔日吳國境內只要天旱,吳王就派巫師燔山祈雨,只要山火一起就會降下甘霖。「燔」「樊」二字同音,久而久之,百姓不再把這山叫西山,反而喚做樊山。於是樊山之溪謂之樊溪,樊溪入江之口謂之樊口。一切都起於那個燔山的傳說,頗有些傳奇色彩。

    劉備觀覽著優美的景致,想著那個傳說故事,心下不禁有感——鄂縣也屬江夏所轄,但黃祖死後江南之土盡歸孫氏,反倒成了他們的地盤,細想起來我與孫氏也曾為敵,現在卻要腆著臉來見人家,這樣的聯合又有幾分真誠呢?

    正思慮間已入樊溪,但見港汊之地泊著許許多多大小戰船,劉備見了頗覺驚詫,他原以為孫氏水軍船隻不及荊州水軍多,長年征戰未有停歇,想必船艦都已飽受瘡痍。但事實並非如此,這些船非但船舷護板修繕完好,而且被水兵擦得一塵不染,明晃晃濕漉漉的船板被陽光一照,隱約泛著金光,彷彿新造的一樣。這能看出周瑜、孫權的治軍之道,如此用心保養,精益求精,難怪戰無不勝。天下輩有人才出,這對年輕人可了不得。

    正嗟歎間,小舟已緩緩靠岸。來迎接的既不是將校,也不是謀士,卻是個十幾歲的小童,穿得倒挺乾淨,梳著總角髮髻,模樣怪可愛的:「小的奉都督之命在此迎候,您一路辛勞了。」

    趙雲、陳到見周瑜不肯親自迎接,都有些恚(hui)怒之意。劉備卻毫不在意,笑道:「周瑜行事也真有趣,哈哈哈……」信手抓了一把童兒的小髻,「你家都督何在?」

    「已恭候多時。」童兒做了個請的動作,先行領路。

    趙雲、陳到保著劉備,須臾不敢分離,眼看東吳將士來往穿行,竟沒一個主動過來見禮的,誰都沒拿他們當回事,可能連他們來了都不知道,心中越發不平,暗罵周瑜狂妄至極;劉備卻安之若素,自由自在跟著童兒,一個字都沒說。

    走了好一陣子,穿過營寨已來到樊山腳下,童兒兀自前行。趙雲實在憋不住了:「你這娃娃,帶我們去哪兒?」

    「我家都督在山上。」

    陳到性子更急,不由分說一把攥住那童兒衣領:「你實話實說,這山中可有埋伏?」

    這童子年紀雖小,膽子可不小,瞪著小眼睛撅著小嘴道:「你當我家都督何等樣人,豈會偷施暗算?你們又有什麼值得圖謀的?」

    這倒把陳到問住了:「你、你老實點兒!」

    「誰不老實?若非我家都督軍務繁忙,也不會勞煩你們過來。你以為我們欺負你們?你看看,到底誰以大欺小恃強凌弱?你現在還抓著我不放呢!將軍欺負小孩子,傳揚出去,嘿嘿嘿……」那小童嬉皮笑臉,抬起小拇指在鼻子上刮了三下,「羞!羞!羞!」

    陳到的手如同被錐子刺到了,趕緊撒開:「你……咳!」氣得無可奈何。

    劉備一旁看得哈哈大笑——好一個聰明的童子,瞧見他就算瞧見他主子了,若非通達機智之人,豈能調教出這樣伶俐的僕僮?

    剛想到此處,忽聞山上傳來瑤琴之聲,那曲調婉轉悠揚,似百鳥爭鳴般悅耳。劉備雖出身貧寒,卻自幼熱衷此道,在襄陽時常聽劉表帳下樂工演奏,那幫人也算雅樂高士,可相較之下,竟都不如這操琴人手段之妙。宮商流轉間,每個音彷彿都攝人心腑,令人倍感舒暢。劉備微微一笑,也不用那小童帶路,竟尋著琴聲大踏步上了山。

    「主公……」陳到仍不放心。

    劉備頭也不回,昂頭尋找那琴聲的來源,竟把趙雲、陳到遠遠甩在身後。其實這山並不高,只轉過兩道彎路,見蒼松翠柏之間有一座毛竹小亭,亭內坐著個年輕人,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面龐溫婉眉清目秀,正舉目眺望著遠方,信手撥弄著琴弦——斯人、斯景、斯琴,人間竟有如此瀟灑之士。

    「渡江而來多有辛苦,相贈此曲為您解乏……」周瑜一邊說,一邊收住琴弦,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撥弄得越來越輕,漸漸才停下,宛如一隻鳴叫的鴻雁越飛越遠。

    劉備暗自捉摸——我一個人先上來,他怎知我是誰,這倒奇了。心中詫異,嘴上卻寒暄道:「想必先生就是吳侯帳下周都督吧?」說完這話劉備自己都覺好笑,到底是先生還是都督?也難怪他語無倫次,這個年輕人一副風流文士的做派,哪像個統兵之人?

    周瑜迎出亭外欠身施禮:「末將拜見劉豫州。」

    劉豫州這個稱呼許久沒人叫了,當年劉備在曹操帳下為豫州牧,故有此稱呼。如今的劉備連荊州都保不住了,何談豫州?周瑜一見面就這樣稱呼,劉備聽來頗有些刺心的感覺,強笑道:「正是我這落魄之人。」

    「請……」周瑜手指亭中坐榻。

    趙雲、陳到和那童兒這會兒已經上來了,見他二人落座交談,也不敢再聒噪,各自溜到主人身後垂手而立。

    周瑜對那童兒道:「你還得下去。黃老將軍督率的後軍快到了,剛好在劉豫州後面,你去把老將軍請到中軍帳,一會兒我有事相問。另外再把程老將軍請來,他就在前營大帳邊站著,我與他同為都督,理當一同會晤。」

    劉備越發稱奇,此人明明坐在這裡,怎麼什麼都知道?莫非世間真有能掐會算之人?他左顧右盼一番,終於發現了蹊蹺。原來就在這亭子對面有一排柏樹,恰好生在崖邊,雖不太明顯,但只要用心觀察就會發現,透過樹間縫隙看去,恰是樊口港汊,進出船隻一覽無餘。而在周瑜右手邊也有一片這樣的林子,從樹縫間看下去,就是山下的營寨——周瑜哪是坐在這裡撫琴為樂,這是觀察全軍動向啊!

    為將者當仰知天文,俯察地理,瞧破這一點,劉備又對這年輕人高看一眼;進而觀察得更仔細,見周瑜案頭有張打開的羊皮紙,似乎是江漢一帶的水道圖,有處地方赫然用硃筆圈著,莫非周瑜已有禦敵之策?劉備正要仔細看個明白,周瑜卻毫不客氣把它捲上了:「末將請劉豫州前來乃為破敵之事。」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直奔主題。

    劉備一愣,隨即綻出和緩的笑容:「未知都督可有破敵之策?」

    周瑜知他隱約看到了地圖,緩緩道:「稍有設想,尚未成熟。」

    劉備見其有搪塞之意,立刻追問:「既是兩家為盟,可否讓我也聞知一二?」

    「那是自然。」話雖這麼說,周瑜卻並沒有再次打開的意思,而是把地圖往袖中一塞,泛泛而論,「荊州大半已失,唯留江夏之北,曹操布武江陵整備水軍,撰文檄我江東,必要自長江而進,先攻江夏後圖江東。我想主動出擊,扼曹軍於夏口以南,勿使敵人兵臨江夏,可保劉豫州與劉公子無恙……」說到這兒頓了片刻,又補充道,「若劉豫州無恙,則我江東亦得安。」這倒是肺腑之言,現在劉備與孫權是一根繩上拴的螞蚱,救劉備的目的實是為了救江東。周瑜本可朗言自己是仗義相助,卻沒講那些場面話,實話實說不圖虛名。

    劉備自然高興——周瑜自願拒敵於夏口之南,使江夏免於危機,當然最好不過,不過到底在哪裡用兵,如何用兵呢?劉備再次試探,不過這次委婉許多,只輕輕歎道:「唉!說來容易做起來難,且不論敵我懸殊,水道綿長蜿蜒百里,何處才能用兵?真叫人不安啊……」他以為周瑜聽了這話便會隨口道出,哪知人家低頭擺弄著琴弦,跟沒聽見一樣。

    好狡猾的小子,嘴比河堤都嚴……劉備白費心機,也不好意思再問了,猛然轉移話題:「先前子敬過江相迎,孔明又去面見吳侯,若無他二人穿針引線,今日也不能與都督相聚。何不把他們叫來共同商議?」周瑜不說,魯肅就沒準了;即便魯肅嘴也嚴,諸葛亮還能不說嗎?

    周瑜這次有反應了,斷然拒絕:「末將受吳侯之托處置機要,不得妄自委署他人,您若要見子敬,改日另行約會,我也可以叫他過江拜望您。今天就免了吧。」

    「不必了。」劉備不討這沒趣——你們私下串通好了不說,即便派到我那兒又有何用?又問,「我家孔明先生呢?」

    「孔明先生高才,又有結好之功,被我家主公留下款待,過幾日自會回來,請您放心。」

    劉備倒是放心,八成仗打完諸葛亮就回來了,那還問什麼呀?他真拿這個周公瑾沒辦法了,索性敞開窗戶說亮話:「周都督,您似乎千萬百計不讓我知道用兵細節,這是為何?」

    「不假。」周瑜也不隱晦,「末將也不明白,劉豫州似乎千萬百計非要弄清楚用兵細節,這又是為何?」

    其實道理很簡單——彼此間並不信任。雖說兩軍聯合,難免考慮私利,交戰時誰損失多誰損失少,誰擔子輕誰擔子重,乃至戰後獲利大小。周瑜要是都告訴劉備,倘劉備從中取巧,豈不是耗江東之力反為他人謀利?反之,劉備若不打聽明白,怎知周瑜葫蘆裡藏的什麼藥,若是把江夏賣了怎麼辦?

    這場會晤就此僵住了,劉備心中忽生厭惡之感,但畢竟身在人家地盤上,忍了忍氣,沒有糾纏下去:「未知都督帶來多少兵馬。」

    「三萬。」

    「恨少矣!」

    周瑜卻道:「確實少了些,聽聞劉豫州與公子帳下還有兩萬兵,可否暫時撥與末將調遣?」

    哪有張嘴要人家兵的?劉備懷疑自己聽錯了:「都督何意?」

    「請劉豫州將麾下兵馬借與末將,我統領這四五萬眾與曹賊周旋,豫州但觀瑜破之。」

    劉備再能忍,話說至此也不禁泛出怒意:「都督此舉不合適吧?」

    周瑜嫣然一笑,微微拱手:「豫州勿怒。用兵之道貴在同心,若你我各自為戰,只恐競相逐利不能得勝。若由末將……」

    「憑什麼由你統領!」亭外趙雲怒沖沖插了言。

    「放肆!我與周都督說話,豈容你多言?」劉備嘴上申斥,心裡卻暗暗稱快。

    周瑜斜了趙雲一眼,並不理睬,卻對劉備道:「劉豫州若信不過末將,我也可將江東之兵盡數交您統領,如何啊?」

    劉備萬沒料到周瑜還有這一手。由他管轄江東之眾根本不可能,且不論統軍之才,江夏之兵僅僅兩萬,而且操練不勤相對疲軟,真正的驍勇之士不過數千,而且還得分派守衛郡縣,怎壓得住人數、船隻都多於自己的江東軍?就算周瑜肯給他,他也接不住。

    周瑜見劉備啞口無言,才把話往回收:「既然如此,那還是偏勞末將吧。」

    劉備擠出一陣無奈的笑容:「周都督,兩軍聯合理當彼此相敬,可不要逼人忒甚。」

    周瑜連連搖頭:「陳力就列,不能者止。現在只有末將能統率全局抗擊曹軍,那我只能當仁不讓。我想您一定會答應。」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答應?就不怕逼我反目?」

    「不會的。您劉豫州是何等人也?您是識大體、做大事的人,若但逞匹夫意氣,早就在當陽拚殺至死了。您既然奮力逃脫,必有縱橫之志!豈會因一時屈伸而敗大事?」說這話時周瑜的表情分外凝重,似笑非笑雙眼滿是真摯,緊緊注視著劉備。

    劉備與他對視半晌,默默點了點頭:「公瑾真知我者也!」

    「過譽了。這麼說劉豫州答應了?」

    「嗯。」劉備的底線都被人家看穿了,焉能不答應,「不過……」

    「我知道。這些兵馬只是暫時配合我行動,等戰事完畢還叫他們回到江夏,另外貴軍糧草皆由我方支應。這總可以了吧?」

    劉備聽他把自己想說的全說了,卻仍不示弱:「還望都督說到做到,戰事之後務須完璧歸趙。」

    「哈哈哈……」周瑜仰天大笑,一擺衣袖站了起來,「劉豫州太多心。設使戰事不利,貴軍果真喪失殆盡,恐怕那時我周瑜早就喪於曹兵刀下啦!」

    直到這時劉備才感到,這個貌似文雅的年輕人實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一個可以信賴的盟友,或許更是一個強敵……

    「軍中設宴,請劉豫州享用。」

    劉備根本沒心思吃他這頓飯:「軍務緊急不便討擾,我這便回去調兵。請周都督代我致謝吳侯,就此別過。」說著話已起身。

    「既然如此……末將恭送劉豫州。」周瑜也沒打算真挽留,兵都要到手了。多少大事等著,哪有工夫瞎客套?他畢恭畢敬轉出亭外,想親送劉備登舟,哪知剛邁出亭子就見派去的童兒回來稟報:「黃老將軍所部人馬已到,他正在船上休息。」

    「為何不到中軍待命?」周瑜跟劉備說話,眼睛可沒閒著,早把山下情形看了個清楚。

    這童兒方才挺伶俐,這會兒卻吞吞吐吐:「老將軍說他連日行軍身體不適,不能立刻聽用。」

    「那程都督呢?」

    童兒越發語無倫次:「程老將軍……也病了。」

    「都病了?」周瑜不禁皺眉。

    劉備雖未聽懂他們說什麼,但卻瞧出周瑜臉色不好:「都督軍務繁忙,不勞您相送。一水之隔後會有期。」說罷搶先施了個禮。

    「怠慢了……」周瑜滿臉堆笑趕緊還禮,眼瞅著劉備漸漸下山遠去,才轉臉吩咐童兒,「你帶幾個親兵把劉備送來的酒肉牛羊都抬到幾位老將軍營中,並替我轉告他們,軍務繁忙有失拜望,請他們安心養病,晚間我過營探病,這幾日我處置有何失當之處還請他們不吝賜教。」

    生病只是托辭,其實是程普、黃蓋這幫老將不滿周瑜自專。他們都是跟隨孫家兩代浴血奮戰之人,資歷高威望大,怎甘心聽一個晚輩全權指揮?尤其程普,按理說應該是左右都督並駕齊驅,而孫權明顯更器重周瑜,這口氣更是難順。周瑜深知其中利害,大戰在即,若不把這些老爺子哄好了,何談齊心破曹?打發走童兒,他默默展開地圖,直勾勾看著那個硃筆圈好的地方,陷入沉思——捍衛江東的魄力他是有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更是不缺,拒敵地點也大致選好了,但面對十多萬敵人,這仗究竟怎麼打?孤注一擲可沒有賠的本錢啊!外人看來周瑜舉重若輕坐談歡笑,可其中艱辛又有誰知……

    周瑜望江沉思之際,劉備已經登船,水手一陣搖櫓,那葉扁舟飄飄搖搖又向江北擺去。時至深秋,西風強勁,自樊口回夏口是向西北行進,幾個水手頂著大風奮力划船,累得汗流浹背。劉備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周瑜要主動出擊,爭取隔江相鬥,這主意是不錯,至少可以避免曹軍打到自家門口。但曹軍是自長江順流而下,孫劉聯軍卻逆流而抗,若再頂著強烈的西北風,單就天時而言,完全不佔便宜。孫權處在江南多少還有個地利,可江夏處在曹操勢力的半包圍中,也無地利可言,倘若周瑜有個閃失,江夏又再無兵可派,就只能坐以待斃了。

    著急又有什麼用?劉備只能採取一貫的選擇,隱忍和等待。他回想方才與周瑜的交涉,想起那個年輕人英俊的相貌、瀟灑的舉止、透著些許傲慢的話語,心中竟莫名其妙生出幾分嫉妒。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般風流倜儻,可如今呢?

    想至此,劉備不免苦澀,輕輕梳理起鬍鬚,似乎想讓自己看起來更體面,不經意間瞅見一根白鬚,便用力將它掐斷;可剛剛掐完又發現一根,連忙再掐。如是者三,他終於罷手了——日日奔波已經忘記,自己早就年逾四旬了,白鬍子、白頭髮還數得清嗎?年輕時常聽人言「英雄老矣」,今天他算是切身感受到這種悲涼了。曹操雖然是宦豎子弟,但早年就躋身官場小有名氣,度盡劫波成就霸業;孫權雖英姿勃發英雄氣概,但若非繼承父兄基業又有何能為?唯獨劉備出身草鞋販子,天天喊著漢景帝玄孫,卻是白手起家未得祖上絲毫恩蔭,辛勞半生卻一事無成。眼看年近五旬白髮叢生,與劉琦共據半個江夏尚且朝不保夕。人與人的命運如此迥異,老天爺,你公平嗎?

    「主公快看!」陳到手指北方打斷了劉備的思緒,「關將軍的船!一定是大家不放心,趕來迎咱們。」

    劉備那股悲意漸漸釋然——我也並非一事無成,輾轉逃亡大半個天下,但還有一幫兄弟死心塌地追隨我。曹孟德、孫仲謀,你們有這福氣嗎?你們一個占天時,一個佔地利,我劉備靠的是人和。有人斯有土。

    迎面駛來的是一艘鬥艦,關羽、張飛、糜竺、劉琰等皆在其上,還有許多甲士。兩船相遇搭過踏板,劉備三人登上大船,眾人都著實鬆了口氣,他們唯恐周瑜心懷不軌特來接應。

    關羽開口便問:「用兵之事可曾談妥?」

    劉備一陣苦笑:「周瑜叫我把所有兵馬都撥給他指揮,一起沿江而進抵禦曹操。」

    張飛聞聽此言,眼睛都瞪圓了:「周瑜小兒也忒狂妄,兩家聯合非為主從,憑什麼咱們的兵歸他們調遣?」

    關羽比張飛明白得多,雖然心中亦是不忿,卻手捋長髯默然不語——說是兩家聯合,無論地盤、兵力、資財都是孫權佔優,統一指揮便於操控,人家勢力大,又有個仗義相助的好借口,不給行嗎?

    糜竺也道:「人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幫周瑜就是幫咱自己,依我之意……給他!」

    趙雲笑道:「先生所言極是,主公已經答應周瑜。」

    「不!」劉備卻打斷他的話,「我是答應他了,但絕不能給他全部兵馬。我只把劉琦所部連同水軍劃撥給他,咱自己的部隊得立刻接管江夏各縣,曹操在襄陽一帶還駐有七支部隊,也不得不防。另外……雲長、翼德,你們回去後挑兩千最精銳的部隊,由你二人親自統領,以備不時之需。」

    糜竺不禁蹙眉:「莫非你又有遁去之意?如今咱們已退無可退,倘有精銳就該前鋒對敵,怎能畏首畏尾?若叫周瑜知道,豈不笑咱們怯敵?」糜夫人雖死,但他與劉備畢竟有郎舅之親,故而說話直白。

    劉備搖了搖頭,森然道:「以利相交者,利盡則散。倘若戰敗自不必說,一旦得勝周瑜必趁勢北上,咱們若不能突施奇兵立下大功,到時候憑什麼和他瓜分荊州?」事到如今劉備仍沒忘諸葛亮隆中之謀,仍沒忘奪取荊州。

    眾人有的點頭,有的搖頭,有的無奈而笑。劉備的目光逐一掠過他們臉龐,拍著胸口道:「你們是不是覺我想得太遠?別忘了我出身貧賤,卻有一顆平定天下之心。你等肯跟著我輾轉奔波,想必也是有安定天下、博取功名之志!我既不肯屈於曹操,又豈能效力孫權?我就是我,墳頭再小,我佔住了也是一座山!任他曹操、孫權再強,我拼盡全力也要與他們鼎足而立!」

    這番話慷慨激昂道盡英雄之志,震盪著在場每個人的心。關羽、張飛一左一右牢牢抓住劉備的手:「兄長不必多言,跟隨您之日就已決心生死與共,調兵之事交給我們,您放心吧!」

    糜竺回頭看看孫乾、簡雍:「咱們徵調糧草保障輜重,也要多加用心。」

    伊籍瞧瞧身邊的向朗,笑道:「咱們的兵都丟了,好在任職荊州多年,這張臉還有用,回去激勵將士把守城關,防備曹軍來犯。」

    魏延、劉封、霍峻、士仁那幫小將更是叫嚷:「不就是跟著周瑜打仗嗎?主公放心,我們領兵去,帶多少兵去帶多少兵回來,絕不叫咱的人受損!」

    「好!有勞……有勞……」劉備這兩句謝,與其說是主上對臣下的讚許,倒更像是一種朋友間的語言。

    劉琰急得直跺腳:「我幹什麼呀?」

    簡雍到這會兒都不忘了玩笑:「你呀?什麼都不會,乾脆從今天起別吃飯了,給軍隊省糧食吧!」

    眾人一陣哄笑,劉備卻道:「有件最重要的差事非你莫屬。」

    「什麼事?」劉琰來了精神,「你說的我可得辦得了。」

    「當然辦得了。」劉備閃過一絲詭異的笑容,「從今天起你就幹一件事——陪劉琦玩。」

    「玩?玩什麼?」

    「蹴鞠、鬥雞、美酒、婦人,什麼好玩就玩什麼,他愛玩什麼就玩什麼,外面塌了天你都不要管。這位公子心志不怎麼堅定,若兵臨城下他動了投降之心就不好辦了。你就哄著他玩,只要他不出來礙手礙腳,就是你大功一件!」

    「行!」劉琰全無羞赧之色,「別的咱不成,若論吃喝玩樂、談天說地,我是祖宗!」

    「那就行了。從今起咱們各司其職,誓為平定天下而戰。」對於一個朝不保夕的人而言,朗言平定天下,是不是太可笑了?可這就是劉備,雖屢戰屢敗,卻百折不撓愈挫愈勇,不墮青雲之志。他傲視著滾滾長江,沉吟道,「昔日我曾隨盧植習學經書,可惜學之無用但求聲名,大半已忘記,但《易經》中有句話我永遠忘不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眾人品味著話中滋味,心頭熱乎乎的,彷彿眼前將要迎接的並非困獸之鬥,而是一場逐鹿中原的戰爭。

    一觸即潰

    建安十三年十月,曹操在江陵休整一個月之後,終於督率大軍沿長江挺進,以泰山壓頂之勢直逼江夏。

    當然,在他出兵之前已得到東吳發兵的消息,不過在他看來,周瑜與孫權是兩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只要交上一戰,必能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如果能一石二鳥,把劉備與周瑜的主力一併殲滅,那更是再好不過。所以曹操只分派曹仁守江陵,曹洪守夷陵,留下少數兵馬,其他水陸軍兵盡數帶出,還令劉勳、張喜、馬延等部渡到江南,將長江兩岸都囊括到自己警備之下,齊頭並進向下游推進。如此大模大樣行軍數日,早進了江夏境內,莫說敵人的兵馬戰船,連散兵游勇都沒碰見。

    這日曹操穩坐樓船,帶著兒子們左右眺望,目光所及之處都是自家的兵馬。兩岸旌旗招展耀武揚威,闖入敵境像回家一樣無所顧忌;而水軍經過張允、文聘等將佈置,更是氣魄宏大。隊伍最前面列著拒馬、冒突等小船,然後是數十艘鬥艦,都選身經百戰最為精良的戰士充盈其中,長戈大斧閃著寒光。再往後並排列著幾艘樓船,其中位於中央、最龐大的一艘就是曹操的帥船。築樓三層高達數丈,甲士林立文武排班,船首豎著大纛,身手矯健的傳令兵攀上吊簍揮舞紅旗,指揮三軍陣勢。這艘船甚是龐大,有百餘人搖櫓執槳,但這會兒卻根本不費勁——順江而下又藉著西北風,若不是遷就兩岸的陸軍,張足風帆早就一猛子衝下去了。

    就在這幾艘樓船之間,幾十艘牛皮艨艟穿插其間,張弓搭箭隨時戒備,任何敵船休想靠近分毫。而在這排樓船後面還有數不清的大小鬥艦、運兵船、輜重船,載著近七萬曹軍,旌旗蔽日首尾相銜,一眼望不到邊。這些水軍與兩岸陸軍遙相呼應,真有鋪天蓋地之勢。此番出兵聲勢之大,人數之多,建安以來未有也。

    曹操手捻鬍鬚一臉傲然,對身邊荀攸、蒯越等人笑道:「先前你等阻我用兵,現在看看哪有東吳水軍的影子?聽說咱這般陣勢,他們早嚇破了膽,劉備束手無策待死江夏,孫權羊質虎皮不值一提!」

    荀攸、程昱啞口無言,蒯越畢竟是荊楚之人,有些算計:「丞相不可大意,再往前行是沙羨境內,長江流至該段有彎曲之勢,江面又趨於狹窄,當防備周瑜在此佈兵。」

    「知道了。」曹操只隨口應了一句,並不怎麼當回事,便回頭看兒子們,見曹丕、曹彰、曹植都在,卻少了曹沖等一幫小的,「嗯?沖兒他們方纔還在,這會兒跑哪兒去了?」

    曹丕搶著道:「幾位弟弟年幼,乘船有些不適,外面又涼,剛才沖兒、林兒都嘔了,我叫他們進去睡覺了。」這群北方孩子,從來沒坐過船,冷不防一坐就是好幾天,一個個小臉煞白;其實連曹丕他們都有些暈船,偷偷吐了好幾次,忍著不敢說罷了。

    曹操何嘗不一樣?只是身為主帥講求矜持,加之用兵順利心情暢快才沒什麼強烈反應,聽兒子這麼說,竟也有些嗓子眼發堵,卻硬挺著道:「少不更事以後豈能出人頭地?帶他們來就是為了歷練,整日在裡面待著還有什麼意義?把他們叫……」

    「主公快看!」曹操的話被身邊一個侍衛打斷。

    「怎麼了?」

    「有艘『赤馬』回來了!」赤馬船負責往來巡視的,相當於陸上的斥候。

    曹操順侍衛手指的方面望去,果見一艘狹長的赤馬船緩緩而來,倒是自家的旗號,不過瞧著有些奇怪——在江面上巡邏與陸地不同,由於往來掉頭不便,又受水流影響,不到萬不得已不回來稟報,船上都有旗幟,一旦發現敵軍跡象,由專門訓練的旗手向後面搖旗示意就行了。可是這艘赤馬居然掉頭回來了,而且既不迅速向船隊靠攏,也沒有士兵在船板上搖旗,船上的人都擠在倉裡幹什麼?還在詫異間,距離已越來越近了。

    北方人不識得使船之道,蒯越卻看得明白:「這船不是走得慢,是在江上飄著,根本沒人劃!」

    眾人剛有些明白,忽見對面又來了幾條船,不過不是戰艦,而是漁船,搖櫓的漁夫披著蓑衣,戴著斗笠,還唱著漁歌,離著甚遠也聽不清楚——這種情形不是沒遇見過,雖說兩軍交戰,但打漁人家靠水吃水,不出來掙命誰養活?曹軍一路上也遇到過幾條這樣的船,不過是令他們沿江停下盤查一番,若不是敵人細作,把魚搶來船就放了。這次情況有些不同,前前後後好像有十幾條漁船連在一起,而且這些船比普通漁家的船要大,倒像是某個豪強富戶手下船隊。

    曹丕、曹植還伸著脖子往前看呢,忽覺背後有人猛力推搡,險些摔個大馬趴——原來文聘不顧禮儀,硬從後面擠過來:「其中有詐!那艘赤馬的兵必定遭了暗算!」

    張允緊隨其後也擁了過來:「快加速行船,把那幾條漁船撞翻!」說罷兩人玩命跺腳——水軍有規矩,將領跺腳就是傳令加速。可這會兒他們這些荊州降將不能直接指揮,在前面督船的是曹軍嫡系,他們這邊跺腳管個屁用?

    曹操一頭霧水,還以為倆人急得跺腳呢。水戰完全不通,不過他倒從善如流,趕緊傳令:「聽二位將軍的,撞它們!」一則是戰船易將溝通不便,二則南北士兵配合不佳,搖旗的搖旗,吶喊的吶喊,折騰了半天才有點兒眉目,前面的鬥艦稍微快了些,向漁船衝去。

    可是為時已晚,只見對面漁船猛然散開陣勢,調轉船頭盡數橫在曹軍船隊前。戰船大而堅固,漁船小,兩船急行相撞,漁船必定撞個稀爛;可若是它們橫飄在江上,少了衝力大多只能撞翻,這些船封鎖江面,一旦撞翻必定影響行進,前排一停後面跟著停,要是敵人的船再過來一堵,曹軍就只剩下挨打了。

    等曹操想明白怎麼回事,人家早佈置妥了,再看那些漁船後面,赫然冒出幾十艘戰艦,都打著江東的青色戰旗,鑼鼓喧天喊聲陣陣,當中一艘樓船,高聳帥旗,斗大一個「周」字——周瑜到啦!

    曹兵沒幾個會使船的,荊州兵雖然會,近幾年卻都是守備,極少主動出擊。而江東水軍久戰江淮,又在鄱陽平水寇,根本無需操練。那些水手膀大腰圓,手都磨出了繭子,胳膊練得跟腿一樣粗,那船能駛得不快?故而雖是逆風逆水,竟似箭打出來一般,與順流的曹軍相差無幾,這邊還沒準備好,人家已經過來了。

    再看那些管漁船的「漁夫」,把斗笠一摘,蓑衣一脫,裡面早脫得光光溜溜,撲通撲通,全跳到江裡去了。曹操看得發呆,還以為是周瑜招募的勇士,冒死用船斷路,文聘卻連拍船舷:「糟糕!泅水士!」

    「什麼是泅水士?」曹操全不懂。

    文聘生性好鬥,一門死心全在前面,莫說是曹操,三皇五帝臨凡也沒工夫搭理,搶過令旗親自指揮。張允替他解釋:「泅水士是專門練泅水的兵,俗名叫水鬼,本事大的在江裡撲騰好幾個時辰都不上來。他們要是帶上錘子、鑿子,在咱們船底一通亂鑿,咱的船興許就沉了!」

    「什麼?」曹操、荀攸臉都嚇白了,瞪著眼睛往腳下瞅。許攸更害怕,當即趴在船板上聽聲音。

    張允撲哧一樂:「放心放心,離咱們遠著呢,好幾道船隊隔著,再大本事也游不過來……但前面的船,可就難說嘍。」

    話音未落傳來一連串巨響,前面的鬥艦已與漁船相撞,由於船速不同,那十幾艘漁船有的解體,有的撞翻,有的被戰艦碾到下面,但隨著一陣搖晃都慢下來,後面的船不單受影響,而且水面都是撞碎的浮板、船舷、木頭渣滓,亂哄哄都停了,樓船、艨艟不能蹚自己的船,漸漸也停了。

    文聘頓時洩了氣,惡狠狠一拍大腿:「唉!咱們吃虧了!」

    仗還沒打怎麼就吃虧了?曹操執迷不悟,可東吳戰船已經逼了上來,隔著一段距離向曹軍放箭。這些箭似乎都長著眼睛,不射持戈之兵,專找划船的水手,一頓箭雨過後,那些船就是想動都動不了了。只見對面樓船令旗搖擺,十幾艘鬥艦一擁而上,東吳的戰船與曹軍的幾無差別,只是旗幟不同,大斧手站在船頭一通亂斬,把曹軍鬥艦的護板劈得漫天橫飛;緊跟著又擲出十幾條撓鉤,鉤住曹軍船舷,鉤子後面都掛有繩索,江東士兵抓著繩子,一二三喊著號子,沒幾下就把曹軍的船拽了過去。兩船還未接舷,江東兵一躍而起,紛紛跳到曹軍船上,一手拿著環首刀,一手舉著鉤鑲,斬瓜切菜似的一通砍殺。

    登船的曹兵號稱精銳,陸戰尚可,但水戰的本事都是玄武池練出來的,沒風沒浪還能比劃比劃,真到江上就完了;連著坐幾天船就有點兒天旋地轉,敵人跳過來,船一伏一起一晃悠,沒掉下去就算對得起曹操。兵刃都撒手了,談何反抗,只能伏在船上等死。至於那些荊州兵,跟江東打仗未佔過上風,又新換了個不知深淺的主子,心裡更發毛,也就象徵性抵擋兩下,拋下兵刃往水裡一跳,死命往回游。禦敵無能逃跑有術。

    曹操都看呆了,前些日子剛聽人介紹了點兒水戰之法,都是紙上談兵,今天親眼見識了,居高臨下看得真真切切,半天才緩過神來,放聲疾呼:「救援!快救援!」

    文聘根本沒閒著,揮舞令旗左右調度,要能救早救了。又撞船又減速,擠得嚴嚴實實,根本動不了。到了這會兒,船越多越不好辦。費了半天勁,總算調了幾艘艨艟,從密不透風的船縫間鑽過去,眼看接近敵船要張弓放箭了,衝在最前面的忽然停了,緊跟著忽忽悠悠就沒入水中——船底叫人家鑿穿了。

    這種船是護衛之用,選派的都是善射的北軍,本以為不與敵短兵相接就不會落水,哪想到連船一起沉?根本也沒幾個會水的,即便有兩下狗刨,豈能在長江中活命?慘叫聲此起彼伏,救人的小舟東奔西竄也沒救上來幾個,大多數淹死了。

    曹軍乘勝而來軍心倒還旺盛,雖然小有挫折,大多數人還是躍躍欲試,無奈堵著過不去,只能叫罵詛咒;兩岸的兵也不少,干看著不頂用。曹操急得跳腳,眼睜睜看著敵人把十幾艘船的兵斬盡殺絕,看著他們把屍體拋到江中,看著他們明目張膽拔去自己的軍旗,看著他們接過船槳向東駛去。這些船都歸人家了。

    周瑜不做賠本買賣,拿十幾艘破漁船換了曹軍十幾艘鬥艦。曹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拆開陣勢,可抬頭一看——人家早就撤了。周瑜也知曹操船多兵多,區區小勝不足以撼動全局,久鬥必然不利,乾脆見好就收。

    就在紛亂之中,一陣悠揚的琴聲響起,宛若天籟之韻沁人心脾,江東戰艦隨著那飄逸的曲子撥轉船頭,悠悠蕩蕩漸行漸遠。曹軍眼巴巴看著敵人駛出數里之外,自己這邊還亂糟糟的,追都追不上,只能無可奈何望江而歎……

    本以為勝券在握的曹軍出師不利,不但折兵數千,損失戰船二十餘艘,行軍陣勢也被徹底擾亂,不得不再次停靠休整。曹操下令將所有戰船泊於長江以北,由文聘、張允主持重新編隊,自己卻領著謀臣、侍衛、兒子忙不迭下船。有了這次教訓,這幫旱鴨子感覺船上太不安全,能上岸盡量上岸。

    可還未立好營寨,又有「赤馬」渡江來報——南岸推進的部隊遭敵人伏擊,損兵千餘。曹操怒不可遏,破口大罵:「好個周瑜小兒,竟敢襲我大軍。老夫必取其首級懸於營門!」

    一旁眾將聽了想笑不敢笑——兩方交戰理所應當,周瑜已經來了,還有什麼敢不敢的?

    可在曹操看來,自己以十餘萬眾進逼江夏,明為消滅劉備,實則震懾江東;倘若周瑜識時務,見到大軍的威武氣魄,就該主動退去,勸說孫權投降,怎麼還敢挑釁?即便此時吃了虧,曹操依然自我感覺良好。

    軍師荀攸滿臉無奈,上前進言:「我軍多為北方之士,精騎射而不善水戰,今與敵會於江上,乃是捨長而就短,不宜急於求戰。」

    「哼!」曹操一臉不屑,「我以眾擊寡,以強擊弱,還怕他周瑜不成?今日猝然落敗,乃戒備不周所致,整備戰船繼續推進,我就不信周瑜小兒能敵得過我!叫張允督率前隊,文聘總管水軍全局,讓荊州兵當主力,我在岸上給他們助威!」說到底,他心裡也開始怯水了,只是不好意思說。

    蒯越正在指揮泊船,聞聽此言忍不住插口:「恕在下直言,此地江面偏窄水道蜿蜒,敵人若沿江屯駐保守不戰,恐我軍欲進而不得也。」

    曹操被蒯越點醒了,皺著眉頭躊躇了一會兒,最終只能採納荀攸的意見,發下第二道指示:「過江傳令,叫江南之兵馬上燒燬營寨,過來與我會合,人生地不熟的,別再叫人家佔了便宜。」他擺出這姿態,實際上已開始考慮長久之計了。

    好在東吳戰船已去,渡江回撤沒遇到騷擾,曹軍船又多,短短一個時辰,先行渡江的劉勳、張喜等將紛紛回來了。中軍帳臨時搭好,這幾個武夫一進來就開始罵罵咧咧:「他娘的!周瑜欺我等地形不熟,竟敢半路設伏。主公為何調我們回來,我等還打算搗了孫權的鳥窩呢!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他們一甩閒話,曹操又好氣又好笑:「皆是你等不謹慎,還怨我調你們回來。若不叫你們回來,只怕今晚都叫人家包圍了,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劉勳與曹家有舊,說話比較隨便,明明受了斥責,還一個勁推卸:「這也不怪我們不小心啊!我們又不是江南人,為了這次行軍您特意叫長沙太守張機選了一隊兵充任嚮導,他們是幹什麼吃的?自家門口還不認識?」

    蒯越唯恐曹操對張機不滿,趕緊遮掩:「劉將軍所言差矣。此處是江夏界內,而非長沙所轄,張郡將派的人也不甚保險,您責怪他又有何用?」這話明是對劉勳,實是講給曹操聽的。可曹操只是喘了口粗氣,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恰在此時忽見二人急匆匆闖入帳中,跪倒施禮。眾人一見皆閉息凝神——原來是趙達、盧洪兩個校事。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兩個掃把星出現,準有人倒霉,今天倆一起到的,不知又要倒霉多少人。

    盧洪嘴快,先開了口:「為孔融收屍之人已查明,是太醫令脂習所為,現已披枷戴鎖打入天牢。可此人冥頑不靈鐵嘴鋼牙,就是不說屍首藏於何處,請丞相裁決!」

    「好啊……」曹操拳頭攥得咯咯直響,「小小一個太醫令,也敢與老夫做對。你回去嚴加看管,千萬別叫他尋短見,等我滅了劉備,平了江東,回去親自審他!嚴刑之下不愁他不招,等審清問明之後再將其滿門誅滅,跟孔融一起暴屍!到那時看看誰還敢拿我的話當兒戲!」

    「明白。」盧洪答應一聲,趙達又跪趴上來:「啟奏丞相,我派人尾隨華佗去至譙縣,發現他所言不實。他妻子根本就沒病,他回去只為了研製草藥,撰寫醫書,根本就是欺瞞您!我已下令將其鎖拿,請問如何處……」

    「殺!」曹操一拳捶在桌案上,「這還有什麼可問的?他想以醫道要挾老夫,這樣的人留著幹什麼!」

    撰寫醫書畢竟也是為民造福,大家都覺此等處置太過嚴苛,可他正在氣頭上,誰也不敢多言。曹操用兵受挫本就憋了一肚子氣,這會兒借題發揮,嘟嘟囔囔道:「哼!一個太醫令,一個軍醫,也是老夫犯這個『醫』字的晦氣,這幫人竟沒有一個好東西。」說到這兒猛然想起劉勳剛才告的刁狀,又吼道,「派人去長沙,把那個張仲景給我轟走!連個嚮導都選不好,這樣的巫醫百工之流不配做太守!」

    「丞相三思。」蒯越一見不妙,仗著膽子諫道,「且不論張仲景才智如何,他為長沙百姓醫治傷寒素有厚德,朝廷初轄荊州就把這樣的人拿掉,恐怕……」

    曹操哪聽得進去:「行醫之人一抓一大把,我還在乎這幾個宵小之輩不成?轟走!」說罷一抬手,指向立於班末的金旋、韓玄,「武陵太守劉先已調往許都,今長沙又出缺,你們兩個去補。好好幹,要叫江南之人看看,我曹某人照樣管得好荊州!」

    「遵命。」金旋、韓玄皆因私情而來,曹操承諾給他們陞官,可沒想到能一躍成為郡將,豈會不高興?

    蒯越瞧著這倆人格外憂慮——一個京兆人,一個河內人,又沒有地方任職的經驗,要他們到江南任職,這擔子如何挑得起來?劉表重用鄉紳豪族已久,換了這倆北方佬,吏民上下能買他們的賬嗎?可是想歸想,蒯越終究沒敢反對,只盼曹操早些消氣,以後找機會再說。

    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趙達又進讒言:「華佗乃一軍吏,如今欺上犯法乃監察不力所致。我等身為校事難辭其咎,然刺奸令史高柔也難脫罪責!」

    這根本不挨邊,又扯到高柔頭上了,曹操就坡下驢:「對!將高柔杖責三十以示懲戒。」誰讓他是高幹的族弟,拿他撒火還用找理由嗎?

    一番發作還未完,又見主薄溫恢走進帳來:「啟稟丞相,益州牧劉璋遣使者張松到我軍中犒勞,請求面見丞……」

    「叫他候著!」曹操不待其說完就道,「前不久許都剛去個張肅,今日又來個張松,這劉璋也真不嫌麻煩。十幾年未向朝廷通使,現在一派起來就沒完沒了,算上陰夔,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盡說些無用的話,送些沒用的東西!」

    溫恢拱手道:「這張松就是上次來的張肅之弟。」

    「不管是誰,叫他暫住軍中,以後再說。軍務繁忙之際誰有工夫見這等無關痛癢的人?」曹操話音未落又聽外面有喧嘩之聲。不多時,一個斥候跑進來:「東吳水軍又回來啦!」可能是這一仗士兵打怕了,斥候連進帳施禮的規矩都忘了。

    「哦?周瑜小兒去而復返,莫非還敢再來挑釁?老夫親自去看。」曹操說著話已氣哼哼出了大帳,連青釭劍都拔出來了,劉勳等人見了又覺好笑——敵人在江上,又不是白刃戰,拔劍有什麼用?

    眾文武一窩蜂都跟著出了帳,來到江邊矚目遠眺——江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金光,白茫茫一片,在波浪之間有幾艘東吳戰船自下游駛來。不過離曹軍極遠,也不往這邊來,反而向對岸靠攏。再向東看去,後面密密麻麻還有許多,敵人似乎已全軍出動,雖然不及曹軍船多,但是隊列整齊戒備森嚴,先登、赤馬等船穿梭其間,絲毫不遜於曹軍。

    「傳令三軍小心防備,不可輕易出戰。」曹操看出點兒門道來了,「周瑜是不是要在對岸紮營立寨?」

    蒯越點了點頭:「不錯,他要與咱們隔江對峙。若不能擺脫這支敵軍,咱們便到不了江夏,丞相可要小心。」

    「哈哈哈……」曹操突然笑了,「我還以為周瑜有何過人之處,原來也不過爾爾。論兵力我眾他寡,論戰船我多他少,論糧草資財我更不知勝他多少倍,他竟然自不量力與我對峙。好啊,他泊船立寨,咱也立寨,倒看看誰拖垮誰。等僵持日久,他戰不能戰,資財不濟,師勞兵疲,軍心離散時,我看他還能如何。立刻傳令,水陸兩軍原地立寨!」

    荀攸、蒯越面面相覷,雖說這樣的打法可能很費時間,但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以本心而論,他們根本不贊成沿江推進,若集中陸戰優勢,從襄陽起兵,自漢水兩岸進發,這會兒可能已經殺到劉備城下了。可曹操偏要「一石二鳥」,現在已經與周瑜交了手,就不能再退縮。倘若這時收兵江陵,無異於向敵人示弱,剛剛歸附的荊州兵也會軍心動搖,以後的事就更不好辦了。

    荀攸回首望著己方這邊的地貌,見附近恰好是一片光禿的河灘,再往北則是綿綿不絕的山嶺密林,時至初冬樹葉都已凋零,顯得甚是荒涼。而這片山林阻擋了北去的道路,要想從陸路前往江夏,就只能從沿江小道而進了。不知為何,荀攸心頭竟閃過一絲不祥之感,忙問蒯越:「此乃何地?」

    「此處名曰烏林,屬江夏郡沙羨縣境內。」

    「哦。」荀攸頓了頓又問,「那對岸呢?」

    蒯越望著南岸險絕的山巒絕壁,隨口道出兩個字:「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