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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和自然

1.風景

殘雪

我幾乎從不去風景區看風景。「看」對於我來說作用很小很小。然而,我的童年卻是在風景優美的地方度過的。

人,只要不是時時刻刻處在瀕臨餓死的地步,美麗的風景對於他們的心智總有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的吧。雖然我不知道具體到底起了些什麼作用。那一排傍山的宿舍房子,如今看起來是簡陋不堪的,可在我4至7歲這段時間,那裡是真正的人間天堂。那時民風淳樸,即使是小女孩也可以一天到晚在附近的山裡鑽來鑽去,並不會有危險。

我總想抓小動物來養。我養過蝦子,山螃蟹,螳螂,蜜蜂,蟋蟀,小麻雀,蝙蝠,金龜子,天牛等等,當然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但我還是樂此不疲。也許那是想同小動物溝通?因為年幼,不懂得它們的需要,只有良好的願望,結果是導致了它們的災難。螃蟹抓來放在舊臉盆裡頭養,如果兩三天還沒死就幻想它們會長大;金龜子抓來用線繫著它們的頸部,弄樹汁給它們吃;被我飼養的幼雀居然可以像小雞一樣啄米吃,活了十幾天卻被家裡人扔了。山對於我來說,便意味著蝦子,螃蟹,麻雀,金龜子等等,幾乎每一次出去都會有收穫。溝通總是歸於失敗也阻止不了我繼續嘗試。只要聽見那裡有小動物,便兩眼放光,跟了那人走。那些樹上,那些水溝,水塘裡,那些墳頭,到處都有我的足印。每年夏天,被我害死的昆蟲不計其數——養著養著就死了。它們不願意和我做朋友,因為我的方法太蠢了,我囚禁它們,導致了它們的死亡。

山上有一些野墳,常有人看見「鬼火」。我也想看,可我又不敢在夜裡外出。我大睜著眼往那黑黝黝的山的陰影裡頭看呀,看呀,什麼都沒看到。有時,的確有一點小光在某個處所閃爍,但那是守山的,絕對不是鬼火。鬼火是浮在空中游來游去的。因為我不善於、也不喜歡「看」風景,所以故鄉在我記憶中就是那排宿舍房子,以及房子前面的桃樹坡,房子後面坡下的泉水井。至於其它的那些風景,一概模模糊糊,分辨不清。然而我卻不斷地在夢中返回那個仙境一般的地方。在夢裡,我記得每一條小小的山路,每一條溪水所在的位置,還有水中小動物藏身的地方。我在一個墳堆上掏呀掏呀,掏出了綠翅子的小鳥。當我夢醒,我就找不到那些地方了。我同大自然進行的或許是深層的溝通,我要理解她,而不是看一下她就走開。鬼火到底有沒有呢?很長時間,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住在山下,門口有泉水,有各種昆蟲,鳥類和小動物,有大樹遮陽,這是我和我弟弟兩人幾十年來的夢。可是由於我們各自的身體狀況,必須住在有電器設備的房子裡,看來這個夢實現不了了。如今住那種地方的要麼是富人,要麼是窮人。我們的夢的原型卻是兒時的那棟宿舍房子。如果真有機會重返大自然,我們當然會買些書來研究動物和植物,讓它們成為我們的真正的朋友。哪裡有可以讓我這個風濕病患者可以居住的鄉村平房呢?只有夢裡有。我們寄居在城市,靠電器維持身體的健康,整天忙忙碌碌,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在那個世界的起源之處,人與動植物是沒有做區分的,人同鳥,同樹,都可以直接對話,說出各自的感受。

2.自然和我

殘雪

我們有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的傳統。然而這個傳統在我身上呈現出另類的發揮。觸景生情或睹物思人大概都有傷感的味道,我的性情裡頭則很少傷感,屬於那種凡事過去了就過去了,盡快忘個乾淨的類型,可說是沒心沒肺。可是我也觸景生情,並且比一般人敏感得太多太多。

無論是天晴下雨,颳風下雪,還是溫度的起伏,濕度的變化,氣壓的高低,雲層的動向,我內部那難以名狀的「情」無不隨之波動。與傳統相悖的是,我的內部的「情」並不同具體的事物發生關係,它是我生來俱有的一種東西。我至今記得兒時那漫長的雨天或雪天,破屋頂下面那半明半暗之中的冥想;我也記得驕陽之下,在樹汁和瓜果味道的刺激下產生的瘋狂臆想。也許,我那濃密的幻想力無時無刻不在編織,我的織物是透明的,永無邊際的。同大自然的交媾直接影響到色彩的變化和線條的顫動。在這種活動中。自然不再是外部的主宰,她成了心的巨大王國,交合也成了一種內部的行為,一種創造「美」的運動。

童年時的這種能力當然還不是真正的美,只是美的可能性。有那麼多的可能性在提醒我:陽光!太陽雨!梅雨!河水的腥味!草兒的清香!溫度上升!濕度下降!黃昏的火燒雲!夜間的林濤聲……每一種變化,動和靜,濃和淡,都會激盪起我內部的情感。經常,莫名其妙地就感動了。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感受天氣;漫長的假期裡,只要一靜下來就在感受天氣;旅途中,無所事事中,亢奮的遊戲活動中也在感受天氣。由於這類無時不在的提醒,情不自禁的交合便慢慢成了一種本能——幾乎大部分時候我都在感動。我在奮起,在低落,然後又再奮起,無休無止,並不需要外部的「事件」,只是由於某種執著。

大人們說我「多愁善感」。其實我並不多愁,只是善感。我也有愁,但一旦發愁的事過去,便拋之腦後。更多的時候我是奮發進取的,而南方多變的氣候,大自然的刺激,成了使我內部那股東西成型的動力。

本地的居民說,多麼酷烈的氣候啊!多麼瞬息萬變!炎熱催生密密的痱子和各種毒瘡;雪天凍壞稚嫩的肢體末端;淫雨中各類黴菌瘋長……儘管我幼小的身體為適應而充滿了痛苦,但也許我內部的那個東西是歡迎這種變化和刺激的。不然清晨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感到歡欣鼓舞?不然下午的雨聲為什麼會令我連連好夢?不然雪天為什麼會成為在閱讀中冥思的最好天氣?不然為什麼陽光會激起行動的慾望?

我很想看孔雀開屏,便一次次往動物園去,但我一次也沒見到過。那幾隻灰頭土腦的孔雀站在籠子裡,冷漠地看著我們。那裡是陰暗刻板的水泥地,孔雀是不會開屏的。孔雀,孔雀!綠的草地,藍的天!那並不是觸景生情,只是心花的怒放!我同孔雀空洞的目光對視,我覺得高傲的它是視而不見的,它不想開屏,水泥籠子隔斷了關於自由的想像。

我本能地抵抗著表層的記憶,用忘卻為自己開道,也許是因為往事不堪回首,也無法重現,一切的重現都顯得那麼矯飾,不可信。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股力,我在大自然的鏡像中成型,在展示中發展。

有風的夜晚,也許能聞到鯨魚生殖的氣味,虎嘯從不遠的山裡傳來……

3.美麗的香菌

殘雪

我的幼年時代得以生活在岳麓山下,實在是命運給予我的饋贈。山,不但培養了我們姊妹樸實、清新、自然的性格,還以自身的豐富催生了我們對於奇跡的渴望。

在那段民族災禍的苦日子裡,我和弟弟們常常整天跟外婆在山上找吃的,找燒的。清秀的岳麓山,早就被人們梳耙了一遍又一遍,但她仍然不斷地產生奇跡,使得每次艱苦搜尋的我們能夠小有收穫。那是嚴重缺欠營養的時期,如果哪次上山能夠找到一窩兩窩香菌的話,將會使我們每個人兩眼放光!奇跡就在我們面前出現過好多次。最常碰見的是牛肝菌,個大,奶黃色的傘骨十分美麗。可是這種菌特別柔嫩多汁,因而招蟲子。當你滿心歡喜的採到一枚巨大的,翻開一看,卻已蛆蟲滾滾,別提多噁心了。就是那些小小的,形狀如包子的,也常長蛆。不過只要還沒被蛆蟲啃光,就可以拿回去吃。最讓人放心的的是一種被外婆叫做「涼山菌」的、棕色的菌子,菌傘是樸素的棕色,倒過來,裡面的傘骨是悅目的月白,聞起來有濃濃的松樹的清香,沁人心脾。這種菌子通體清爽,不招蟲子。可以吃的菌子大概就只有這兩種,撿的人太多,所以一定要努力去找。另外機遇也很重要,要剛剛下過雨又出太陽,最好搶在別人之前去搜索。那些小東西為了保護自己,將自己的顏色變得同那些枯葉和松針一模一樣,必須扒開枯葉才能發現。一旦發現奇跡,我的心就在小小的胸膛裡劇烈跳動!

儘管收穫是那麼的小,可是發現奇跡的快樂和幸福是不受收穫大小的影響的。過了幾年我搬進城裡才知道,城裡的孩子真可憐。我和弟弟都忘不了那一段刻骨銘心的快樂生活。當我們赤著腳在城裡的柏油馬路上無奈地漫步之際,我們不約而同地仰望西邊的天空,那時多想返回到山裡頭去啊。我們覺得城裡太無味了。又過了六七年,我才得以重新返回山裡。

我返回山裡是因為父親住進了「牛棚」,我去照顧他。後來他從「牛棚」裡出來了,但時刻有再被抓進去的危險,所以我必須守著他。我和父親住單身宿舍時,我立刻想到了去採菌子來改善生活。我每天在山上找啊,找啊,找啊,每次都能帶回一捧香菌。仁慈的山,從未讓我失望過。這些散發出清香的小寶貝,悄悄地在樅樹的針葉下面生長,簡直不可思議。為了什麼?什麼也不為,就為了山的美。一枚大的,旁邊一圈小的,像媽媽帶著孩子;或孤孤單單的一枚,生長在陰濕的窪地邊;或整齊漂亮的一對,像兩姐妹;或以最最隱蔽的方式露面,根本不能將他們同落葉區分開來。我在三四座山之間穿來穿去,碰不到一個人。有時候,我能嗅到菌子生長的地方。我一撥開枯葉就看見了,那麼靜悄悄的山的處女花,簡直都不忍去採摘。我始終記得山體的那種特別氣味——生長香菌的氣味。

我將香菌帶回家,洗乾淨,同食堂買回的一點點肉片煮在一起。那時是用搪瓷碗放在一個很小的電爐上煮。一會兒小房間裡就變得香氣撲鼻了。父親吃一口,閉著眼嚼半天,說:「鮮啊,鮮……」一個多月裡頭,我們都在享受那種美味。

4.授粉

殘雪

到了南瓜開花的季節,父親便忙碌起來了。他有一項重大的工作——授粉。我們菜地裡的南瓜專門長葉,花開得不少,但大多是公花。父親要我鑽進去找母花。我每當發現一個花瓣下面有膨起物的那種花就會大叫起來,父親就舉著一朵公花過來了。「我們這裡蜜蜂不夠多,一定要搞人工授粉。」父親弓著背,一邊用公花的花蕊擦著母花的花蕊,一邊很鄭重地說。「這樣就會結南瓜了。」

好久好久,我還蹲在那裡撫摸著母花花瓣下略微膨起的那個部位。現在一點都看不出來那個部位會長成金黃色的、圓溜溜的南瓜,但父親說得那麼肯定。多麼神奇啊。我站起身時有點困惑,兩三隻蜜蜂在我頭上繞來繞去的。

我牢牢地記住了那幾朵母花的位置,沒事就去看。但南瓜的生長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最初幾乎看不出來。後來,在我沒有注意到的日子裡,那幾個花瓣下的膨起物漸漸變大了,花瓣當然早就干了,掉了。不久,拳頭大的南瓜成形了。雖然那幾個南瓜因為缺肥料長得一點都不好看,但在我的想像中,那的確是奇跡!授粉的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裡,還有父親的那句話:「這樣就會結南瓜了。」也許當時父親只不過是根據經驗這樣念叨了一下,但在我幼小的心靈裡,卻有種創造奇跡似的激動。因為是「我們」讓南瓜花結南瓜!是我找出了那幾朵母花。我從滿地黃星星一般的公花裡頭將它們一朵一朵挑出來的啊。它們沒有全活,有兩朵還是枯萎了,我很傷心。

我總是回到奇跡發生的過程中:一開始沒有南瓜,只有花瓣和一點點膨起;後來忽然就有南瓜了。南瓜一定是先就躲在籐裡頭的,它們被我們召喚出來了。那幾朵羞羞答答的母花,花瓣下面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膨起,它們的樣子太普通了,當時我對它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然而南瓜竟然出現了,有如神賜。這當然是奇跡。我,6歲的小女孩,居然可以同父親一塊製造奇跡了。

後來我又同父親一道為玉米授過粉。雖然不那麼成功,雖然結出的玉米不那麼飽滿,可是等待奇跡出現的日子是多麼的充實,多麼的有激情啊。我每天都要檢查玉米棒,有時還用手去捏捏葉片包裹的棒子,看看裡頭是否充實。我的這種幼稚的行為在今天看起來有種象徵的意味。到底是植物被授粉還是我自己被授粉,在那個年代大約也是難以區分的吧。陽光下的自然之子的活動,竟孕含了那麼多的美!

如果說,殘雪的寫作有點像巫術,兒時的為南瓜授粉不也是最大的巫術嗎?我在太陽底下做夢,我心想事成,我的脈搏和著自然的脈搏在跳動!那個年代,我就是南瓜花,南瓜花就是我,渾然天成,未曾分割。在我的身旁,到處潛伏著奇跡,只要我多看幾眼,奇跡就會聚焦成像。只要我做一個簡單的動作,奇跡就會蹦出來。誰的童年又不是這樣?誰又不曾做過小小的藝術家?只不過絕大部分人後來就忘記了罷了。那畢竟不是一種自覺的追求。

卡爾維諾說,寫作就像南瓜籐結南瓜。這位偉大的作家必定早就親身體驗過了。童年裡的那些南瓜,就是未來的作品;只不過當時,它們還嵌在童年的風景裡頭,要經過好多年的分割與殺戮,真正的分離才能實現。南瓜還是同一隻,背景卻完全變化了,蒙昧的渾然成了主動的暗示。

5.生長

殘雪

在朦朧的天地裡,有一種景象最能引發我熱烈的遐想,那就是生長的景象——動物和植物的生長。

那一天,我們走了很遠,爬了山,來到一個廟裡。我們從和尚們那裡買了一籃子水淋淋的,細小的白菜秧子。將白菜秧子帶回家之後,外婆和哥哥他們就開始栽種了。太陽當空照,白菜終於栽完了。多麼令人沮喪啊,先前水淋淋的秧子被栽進土中,澆了水之後,好像死掉了一樣,一律倒伏在泥土上。「死了嗎?死了嗎?」我不斷地問自己。睡覺時我還在惦記著那些可愛的小秧子。

清晨,我在霧氣中來到菜地邊。啊,大部分的秧子都有一兩片葉子豎起來了!雖然猶猶豫豫的,雖然有的葉子已經變黃,但我看到了復活者內部奔騰的汁液。「活了,活了!」我在心裡歡快地說。下午我又去看了一輪,又有更多的葉片豎起來了,幾乎每一棵都活了。

不知道是第三天還是第幾天,我發現了新葉。新葉是那麼的細小、柔嫩,潔淨,精緻!新葉一點都不羞怯,吸取著地氣,陽光,露水,發出「滋滋」的生長的聲音。六歲的我為這魔術所傾倒,常常往菜地裡跑。當然,缺少肥料,白菜長得一點都不好。我不關心它們長得好不好,我看過奇跡了。奇跡啊。原來沒有,後來長出來了。

外婆在叫我,可我不想挪動,我在守著那株野牽牛花,我要親眼看到它如何攀到旁邊那株小樹上面去。那柔軟的籐如動物的觸角,它緩慢地為自己探路,先讓開一點,形成一個松一點的弧,然後試探著貼上了樹幹,纏繞就開始了。植物體內被發動起來的生長力是很瘋狂的,只要幾天不來看,你就認不出原來的籐了——它早爬到了樹梢。

瘋狂的生長力導致植物不停的否定自己,每一個時期有每一個時期的圖案,一個圖案完成,立刻轉入下一個階段。我最喜歡看到的,就是那種轉化了。白菜由細小的秧子變為綠油油的大白菜,最後還要抽出菜苔長出花,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期待、展開和實現,直到達到飽滿、完成。牽牛花的展示最為壯觀。有露的早晨,我看到十來朵紫紅的喇叭沿著小樹的樹幹排列上去,花瓣的質地如絲絹,底氣那麼充足,色彩和形態那麼抒情,我便在小樹旁發起呆來。牽牛花只開一天就謝了,可是秧子內部又在醞釀新的爆發。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了更美的景象。它要開好幾茬花兒才會窮盡自己的創造力。

我喜歡用食指去勾植物的籐須,讓它繞著我的小小的指頭生長。我抬起頭來看太陽,在陽光裡面,生命是可以觸摸到的。你瞧,它將我繞住了,一圈,兩圈……指頭上可以感到細微的牽扯,對於它來說,那是何等巨大的爆發力啊。我屏住氣,等啊,等啊,它終於向我的手背延伸過來了。我不忍心騙它,於是小心地鬆開它,將它放回它攀附的竹籬笆。

我也見過暴烈的生長——一株籐將幼小的樹活活纏死。自然界並非都是鶯歌燕舞。真實的暴力總是讓我萬分害怕,我連觀看都害怕。但暴力是普遍的,無論你看與不看。我最後將生命中的暴力轉化成了我內部的戲,這個戲就是我的文學。無害的暴力如同體育競技場上的搏鬥,將生命的精彩完整裸露地呈現於世人眼前,刺激讀者體內沉睡的生長機制,使之發動內力,進行創造。

6.石榴之夢

殘雪

幾十年裡頭有無數次,我夢到一種奇異的石榴,紅黃色的外皮裡頭是緊緊地挨在一起的那樣的種子,其美,其晶瑩,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在夢裡咬一口,那味道,那清香,超出了任何一種水果。

也許是在我兩至三歲的期間吧,有一天夜裡,我本來已經睡著了,忽然被吵醒,聽到哥哥姐姐們在說話。人影晃動著,燈光不太亮,他們在吃東西。「我要!」我迷迷糊糊地說。有人將一個大石榴遞到我的手裡。我從未見過這種水果,看得簡直入了迷。我做夢似地吃完了那隻大石榴,汁水流到了我脖子上。第二天,我還依稀記得享受美味的狂喜,記得嚥下珍珠種子的愜意。

然後就是漫長斑駁的苦難年代。那個年代裡,如果我和同伴討論什麼東西最好吃,我就會想起那只石榴。我也曾好幾次有機會得到石榴。有一次是去校園裡偷,還被校園的工人追趕。那偷來的石榴又小又酸,根本不能吃。還有一回,是別人送的。用顫抖的手掰開外皮,露出種子。種子很硬,有骨,汁水也不是那麼多。怎麼回事呢?終於弄到了一點零錢,就去買那覬覦了好久的石榴了。但是不對,一點都沒有我從前吃過的那種味道。漸漸地,我對石榴的印象就壞了。我不再喜歡這種水果,認為吃起來一股生澀氣味。我甚至將石榴排斥在能吃的水果之外。我想,也許是本地的土壤不適宜於栽培它們吧。此地的石榴都是贗品。

物質充沛的年代裡,我吃到了品種優良的石榴,但這些石榴都沒有引發我緬懷的情緒,石榴就是石榴,一種水果而已。

在某個幽暗的地帶,人的感覺完全放開之際,所出現的事物,同這個緊張而鬧哄哄的表面世界裡出現的事物是何等的不一致啊。那種一次性的事物不斷離我們遠去,遠去……如果我們執著,如果我們念念不忘,重返的希望便會逆向地出現。

漸漸地,我已不再將石榴同食慾聯繫起來,石榴僅僅出現在夢中。夢中的食慾或其他慾望是很不相同的,醒來以後就知道,那些慾望都沒有實用價值。於是石榴越來越完美。有一回,那些美麗的水晶種子紛紛落在我臉上,醒來用手一抹,居然是淚。難道人在夢裡會感動到這種程度?「這是石榴。」我費力地說出這幾個字。空氣擠壓著我,我看到在大地之上,無數的人影從地縫裡湧出來。

可是我自己,我並不想入夢,我要停留在那種幽暗地帶。我開始採取人為的方法來向那種地帶挺進,這就是所謂的冥思。冥思可以在任何時間段發生,我朝著一個方向用力,我將光的碎片聚攏,使之成為一條光之河流。當我的身體變得透明起來時,我就看見了它。石榴,地母的奇跡,心的歸宿。

7.玫瑰水晶球

殘雪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造水晶球。小球放在鄰居的書架上面,令陰暗的陋室四壁生輝。那時我沒有任何一件玩具,也很少去商店,所以在我眼中,這枚水晶球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造物。亮晶晶的球體內是一朵艷麗的玫瑰花,當我凝視那球、那花的時候,我一定在心裡頭多次肯定過了:這就是人間奇跡。

鄰居很快就將水晶球收起來了。我再也沒見過。可是那小東西已經在我的夢想中紮了根。那時我還沒學過「一塵不染」啊,「異物」啊這類詞。小球給我的強烈印象一定遠遠超出了這類詞的含義吧。我忘不了。撇開我所在的大自然,我周圍的一切人造物都是灰濛濛的。一般來說我習慣於認為人造的物體就是那個樣。這枚水晶球是怎麼回事呢?那朵比真花還要好看的玫瑰又是如何樣安進水晶裡頭去的?我又開始了那種假設:如果我有一枚水晶球,我就要將它放在我枕頭下,夜裡不停地拿出來看;我還要將它帶去學校,向同學們炫耀。我會讓別人看,但是不讓別人摸。

其實最讓我弄不明白的是,人怎麼能造出這樣的東西——同周圍的一切物體有一道鮮明的界線,其完美和登峰造極超出人的預期。在那個飢餓的年代水晶球沒有實用價值,我卻因為見過了它而被挑起了無窮無盡的飢渴。自然的造物我已看過了很多,我熟悉自己對它們產生的激情。這一個卻不是自然的造物,它對我的刺激是異樣的——尖銳的,壓倒性的,難以解脫的。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沒料到人造物可以有這樣的無懈可擊的逼人的美麗。我解脫不了自己。

我沒有玩具,即使嬰兒時代有過,我也不認為那些東西很美。是啊,同水晶球相比,它們實在是不屑一顧的。水晶球讓我隱約產生了自卑,因為它的確高不可攀啊。我反覆地窺探鄰居的神態。他垂著雙眼,沒有任何表情,看來他認為我這樣的小孩不配同水晶球發生任何關係。以我的年齡,還不懂得事物的價值。我認為水晶球是一件無價之寶,超越了世上物體的一切偉大用途。但是這個鄰居對我說話了,他說:

「小姑娘,走路別老東張西望,把路看清啊。」

他皮笑肉不笑的,好像望著我,又好像在看別的地方。我滿心疑惑地走開了,以後再也不到他家去。那幾年裡頭,我仍然想著水晶球。這件天堂的物品居然就藏在如此曖昧的人的家中,令我感到此事迷霧重重。此刻水晶是否蒙上了灰塵?太陽一樣燦爛的玫瑰是否暗淡了?

在學校裡,我的同學們炫耀著他們擁有的那些俗物,我卻慢慢地對那些東西無動於衷了。有一支塑料手槍,裡面裝滿了糖球,扳一下扳機就射出一粒。這種玩具當然也很有趣,既可以玩又可以吃,但它一點都不像玫瑰水晶球那麼逼人,屬於看過了就忘記了的那種。我對他們說,有一種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東西存在著,我就看見過一枚那樣的,它被藏在……我的話音一落大家就開始嘲笑我,說我「吹牛」,「沒話找話」。於是沒人理我了。我只好走開去。鬱悶,絕望,但心仍在渴望著。

陰沉沉的天氣裡,我在柏油路上狂走,然後我又轉入那些無人的小巷,我所見到的物體一律對我封閉,但辨認已成了本能。那枚玫瑰水晶球啊!

8.隱喻的王國

殘雪

在這個迷霧重重的王國裡頭,一切事物都似是而非,很難看清它們的真實面貌。一般人說,童年是清純的、善的樂園,這大概是一廂情願的簡單化的傾向吧。在我看來,童年既不善也不惡;既非樂園也非地獄,它是二者的中和物,一個混沌的王國,你可以在那裡面找到一切的起源。各種事物都戴著面具,各種事物都像要開口說話;面具後面還有面具,口張開著,話吐不出來。毫無疑問,這是最接近文學藝術的、充滿了可能性的躍動的王國——當然她本身還不是藝術。要成為真正的藝術就得分離,而分離,往往是血腥的過程,醜陋的過程。

同親人斷絕,同愛人分離的,以及種種殺人不見血的陰謀的戲,在渾渾噩噩的王國裡就已經在暗暗地上演,只不過人沒有覺察到而已。面具掩蓋了一切,我們不斷看見的是一些另外的故事,匕首的刀尖在溫文爾雅後面若隱若現。這種混雜的,背景複雜的,始終在幕後上演的戲,催生了一顆敏感的心。有很多畫面含義不明,成為了永久的不解之謎——因為那個時候說不出,現在去說又早已變了味。但越是那些含義不明的事,越具有深遠的影響力,它們隱匿在記憶的底層,以巨大的輻射力對你的生活發生作用。你無法解開它們的謎,是因為你的功力還沒有到那一步。有時候,它們像一些死結,你在生活中繞開它們走,但它們的影響力絕不因此而減弱。那些黎明前在幽暗中晃動著的結啊,帶著童年的熟悉的氣息,在一閃念之間竟會忽然化為絞架上面的繩套。我開始了描繪,否則還能怎樣呢?描繪並不能完全解開那些結,但可能性成為了生活中的永恆召喚。然而,也有一些屬於「好的故事」範圍的、最純粹的形象,它們是通往永恆的入口。這就是我下面要寫到的。

我常想,是什麼激起了我對南方的驕陽的熱愛呢?夏日炎炎,柏油馬路都快融化了,人身上的汗液不斷,嬌嫩的、缺乏營養和護理的皮膚上長滿了痱子,甚至癤子。唉,那毒日!!但我卻喜歡,一種由衷的酷愛。我甚至天天打著赤腳在柏油路上走,試探自己的耐力。只要一想起外面的陽光,我的情緒就變好,就振奮。那些漫長的暑假裡頭,湧動著無數的閃光記憶。即使厚厚的紗布蚊帳裡頭悶得睡不著,即使汗液將密密的痱子漚得發火燒,我仍然在冥想中嚮往著耀眼的白天。鬱悶不堪的、長而又長的淫雨季節已經過去了,白晃晃的夏天意味著行動。我是個做事的人,在陽光的刺激下,我會做出很多事來。我還不知道這些事的意義,也不知道它們會導致什麼,它們扭在一起又會擰成什麼樣的命運的繩索,我只是充滿了行動的慾望。我在陽光裡萌生出秘密的希望,我朝著那希望拚命努力。我到底在做什麼事?當然,現在我知道了,那是像每個人一樣,在冥冥之中做自己。有的人做出的「自己」被他意識到了,有的人從未意識到。這兩種人的分界既取決於人的慾望也取決於某種理想的作用。

陽光在促使行動,驅走頹廢的同時,便呈現出明朗清晰的、理想主義的莊嚴。有某種東西在前方召喚,我聽到了。我的行動必須慢慢地轉為自覺,這就是那種東西告訴我的。但是我怎能自覺?我只能掙扎,以肢體斷裂的痛感來辯明方向。時常,在拼盡全力的掙扎過後,生活又默默地向前流動了。我不願回味痛苦和羞辱,每次都盼望自己快快忘記,最好是睡一覺一切又重新開始,艷陽高照,罪惡隱跡……如果一個人不行動,如果在大千世界裡同一切事物拉開距離,那會少了多少斷裂的慘痛啊。而我卻總在扮演,因為那陽光。我是太陽的女兒,我終將意識到自己做出的「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在早年是不知道的。人們說那個小孩天生有點奇怪。

所有我居住過的地方的周圍都有樹,品種不同的、形狀各異的樹,人不斷地遷移,樹根卻僅僅往下生長。這些垂直發展的植物,總被我默默地注視,直到有一天它們變為了我的鏡子……它們是如何變為我的鏡子的呢?是因為我反覆的注視嗎?深山裡的樹和平民們院子裡的樹也許是不一樣的,但它們都同樣從下面的黑暗王國裡吸取生存的養料,那些探索的根須,扎得深而又深。當我爬到主幹的最頂端時,我的瘦小的身體貼著它。我能夠感到可依賴的力量正從下往上湧動。我長大了,學到了「根基」這樣的詞彙。什麼叫「根基很深」呢?深得過這些老樹嗎?黑暗中的盤根錯節遠遠超出人們的預料。

我是鹽鹼地上的樹,我的根須具有比較高明的生存技巧,在下面,越深的處所越儲藏著更多的養料。我的根憑著本能感覺到,最深的地方通向自由的海,而根子,在那裡會化為深海的魚。我在夢裡去過了很多很多地方,而實際上,我始終留在故鄉那片鹽鹼地上。鹽鹼地裡沒有鳥兒也沒有花兒,連植物都很少見。傍晚,北風吹來了,我的那些根須在下面向我傳達著海的歡樂。我感到了,這就是自由,這就是自由!

那麼,是因為凝視才有了鏡子?抑或鏡子本就存在,它們不間斷地向我們發射信號,我們終於被吸引過去?是時候了,要行動,要重返舊地。沉默著的會開口說話,面具會掉下,真實將同探索者接吻。

泉水是最為奇妙,也最難以捉摸的東西。我們在山裡頭玩著,忽然就發現了一眼新泉。有茅草遮著它,撥開茅草一看呀,那麼清徹!裡頭往往有蝦,也許蝦是同清泉一同到來的。那個年月裡,山裡似乎到處都是泉眼。一轉背又發現了一灣,是較大股的,嘩嘩地從上面流下來,各種水蟲勇士在寬寬的水面競技,高超驚險的表演令人眼花繚亂。糧食缺乏,吃的東西少得可憐,我們整日飢腸轆轆。然而泉,總是不斷出現,哪裡都少不了這種自然的媒介。從山的深處冒出來的瓊漿清而亮,口感微甜,喚起遐想。閒著沒事的日子裡,我腦子總出現那個計劃:用竹管將山上的那灣清泉引到家裡,那樣就用不著挑水了。那種計劃是不可能實行的,也沒有人去做這種事。或許人們不理會泉水,是從心裡認為泉水不是用來消費的。那麼泉水可以用來幹什麼呢?當時沒人管這種事。我卻總為那些不斷新發現又不斷忘記的泉眼暗暗興奮。

後來就搬進城了。城裡沒有泉,連公園裡都沒有。多麼乾燥的地方!我老是幻想我們後院那裡出現一眼泉,幻想一直挖下去,挖下去,挖出泉水來。當時也做過這類夢,具體內容都忘記了,只記得挖的衝動。

在再後來的日子裡,關於泉的想像是越來越豐富了,就如同天賜,我不斷發現新的泉眼。我的嗅覺也日漸靈敏,夏日裡,聞一聞南風就可以確定泉水的位置和走向。有好多次,從那渺無人煙的幽微處所聆聽叮咚的水聲,我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