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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城市場景

1.烈士塔

殘雪

那個時候,烈士塔也許是城裡最高的建築了,因為它本身就建在高坡上。坡的兩旁是生長茂盛,得到精心護理的兩長行寶塔柏。我總喜歡反覆撫摸,並用自己的臉去貼著那些鱗片狀的、肥實的柏樹葉子,我覺得那種葉子有點像人的肉體,它們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苦澀清香。一路慢慢撫摸著走過去,天色就暗下來了,葉片變得像嬰兒的手,香氣更濃……

父母已經走進烈士塔了,我和弟弟連忙跟上去。肅穆的大堂很高,一排垂著鐵鏈的欄杆裡面擺著大大小小許多花圈。人們壓低聲音說話。我腦子裡面的最大疑問是:烈士們的遺骸在塔裡頭嗎?如果在的話,是在地下室裡還是在塔頂上呢?有沒有棺材?我細細打量,但從大堂裡什麼都看不出來,旁邊的幾張門都關得緊緊的。我估摸那秘密就在門的後面。一定有兩張門通到地下室,另外兩張通到塔頂。地下室裡放棺材,塔頂放骨灰罈子。我的眼前出現骨灰罈,一排一排,密密麻麻,一直擺到高高的塔頂。

人們來了又去了,我們也是。出來時,外面全黑了,我心裡一陣陣發冷。我問父親,烈士們是不是在塔裡面,父親回答說不在那裡,那個塔只是用來紀念他們的。我疑惑,不懂父親的話是什麼意思。不在那裡頭,他們在哪裡呢?我看著高高的、黑黝黝的寶塔柏,我猶猶豫豫地伸手去觸它的葉子,可剛一觸到我就嚇得縮回了手。我感到那不再是葉子,是一些胖乎乎的小手。它們給我的那種肉實的感覺,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種夜晚,關於遺骸和鮮活肉體的想像交替在腦海裡出現。某種東西離我越來越近了,不是嗎?但我還小,我還可以忘記一會兒。我們走回了家,開開電燈,就真的忘記了。不,那種遺忘只是暫時的,我留下的,是最頑強的記憶。

我去過一些靈堂,不知為什麼,那裊裊上升的香煙總令我想起嬰兒小手般的柏樹葉。我還想,如果我死了,可不能讓人埋我。埋在深深的泥土中,比進焚化爐更可怕啊。

有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一個人摸到了烈士塔前門那兒,哈,門居然沒關。我向前伸著兩隻胳膊往裡走,進入了一張邊門。我扶著螺旋形的梯子扶手上去了。但是並沒有骨灰罈,也沒有擺罈子的鐵架,除了鋼的階梯和鍍鉻的扶手,黑暗中什麼都觸不到。爬上去卻很不費力,不但不費力,還感到虛飄。走了一輪又一輪,怎麼會這麼高啊?怎麼會沒有盡頭啊?我覺得自己起碼上了二十層樓了,再往上走的話,會不會踏進虛空裡頭掉下去呢?我雙手抓緊鍍鉻扶手不敢動了。扶手真冷啊,冷到了骨頭裡面。我用一隻腳往下面探來探去,可我探不到階梯……啊,啊?!

在白天的閒暇中,有一陣陣的恐懼襲來。

「狼牙山五壯士墜崖前想了些什麼?」我將老師的提問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有時,那種浮誇的理想主義激情會衝破恐怖的陰雲。但更多的時候,恐懼仍會佔上風。

我站在遠處,望著雲端裡的塔尖,南風在吹,空氣裡飄蕩著寶塔柏的苦香。我知道夜一降臨,柏樹葉就會變成小手,通往塔頂的邊門就會打開。如果我願意,還可以再次上到那無頂的塔頂,去領略那種徹骨的寒冷。

2.井

殘雪

現在城市裡的人們不再到處能看到水井了。密集的人口,工廠區和居民區交雜,廢物和髒物日夜不停地滲入地下,即使打一口井,冒出來的毒水誰又敢使用?水井雖然早就退役了,但我知道,它們成為了我深層意識裡面顯要的符號。

那口井就在我們宿舍的外面,離大馬路還有一段距離。放學回來,我第一次伸著頭朝它看,我嚇得腿子都軟了。多麼深啊。我又鼓起勇氣多看了幾眼,我既恐懼,又受到強烈的吸引。那井很有些年頭了,構成井壁的那些整齊光潔的磚頭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已經知道了地球是一個球體,我們住在球的表面,但我還從未看到過離地這麼深的處所。那下面,井水幽幽地發著微光,我每看一眼都感到一陣眩暈。然而還是止不住要看。

一個小姑娘來打水了,她胳膊上挽著巨大的一卷細棕繩。單是將那繫著繩子的桶放下去就用了很長的時間。然後她叉開腿站在井口開始蕩那只木桶。那是需要技巧的。蕩三下,滿滿噹噹的一桶水就裝進去了。往上拉桶子用了更長的時間。夏天裡,那水是那麼的清涼,散發出井水特有的氣息。那一天,我在井邊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各式各樣的人來打水,聽到空桶在那個深處發出的迴響。

城市裡有時會有傳說,某某小孩掉到井裡去了。一般這類水井都沒有蓋子的。我一輪又一輪地想像,落進那種深井會是什麼樣的情況呢?還有,在往下落的過程中人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如果我落下去了,能支撐到別人放下木桶來救我嗎?在我的想像中,水井下面是無底深淵,要想得救,只有設法浮在水面。

我仍然常到井邊流連。終於機會來了,自來水出了故障,我們要用井水了。家裡人用一些麻繩和棕繩接起來,湊成了很大的一卷。我就挽著繩子提著木桶到井邊去了。我根本就不敢看下面,只是按我記得的程序放下木桶,蕩三下,然後往上扯木桶。我感到木桶很輕,不會是空桶吧?扯上來一看,幾乎是空桶,只有兩杯水。重又放下去。在反覆的練習中就忘了害怕了。往下看個清楚是不可能的,要讓桶子進水全憑感覺和技巧的發揮,而我,最缺乏這種技巧。所以忙活了好久,別人都等得不耐煩了,最終拉上來小半桶水。

後來就沒再打過井水了。但我仍然喜歡看那些小姑娘站在井口打水。她的手腕輕輕地那麼一抖,水就進了桶子。多麼神奇,就好像地球深處的那水是屬於她的一樣。而且這些姑娘,一點都不膽怯,還在井口打打鬧鬧的。

在我的想像中,那些打井的工人應該都是些勇士。那種工作可能隨時有滅頂之災吧。萬一地下水突湧呢?萬一發生坍塌呢?在那麼深的處所工作出了意外,獲救的希望大約很微小吧?我並不清楚打井的程序,只是一味胡思亂想。不知為什麼,儘管想到絕望的事情,儘管深井中那幽幽閃亮的東西讓我害怕,我仍然願意去設想,我也對桶子掉下後發出的回聲著迷。為了測試,我還向那井裡扔過小油石呢。

童年和青少年時代是難以捉摸的,也許由於某種莫名的關注,你的思維和記憶裡會出現那種像井一樣的、很深的通道?

3.古松

殘雪

那坡上有三株高拔的古松,坡也很高,我將全身貼在樹幹的巨型鱗片上,仰起頭看上面。松枝間有月亮、亂雲和青天。我不能久看,因為感到了眩暈——實在是太高了。我的腳下是山泉在咆哮,那是雨後。啊,我沉浸在滅頂之災的恐懼之中。我下來了,我離開它們,一走一回頭,從另外的角度去感受它們的高度。我釋然,那並不是世界的末日,樹冠上面不是還有兩個鳥巢嗎?可是貼著樹幹往上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有在那一點上,真相才會顯露。我的小夥伴們在遠處追跑,大人們在廚房裡燒柴草做飯——我們的晚飯吃得真晚。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困境。那一刻定格成了永恆,無論過去多少年也歷歷在目。

後來,我每天上學仍然要經過那三棵巨松,我將它們的形狀和風度記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再站在樹幹那裡朝上看了。這些松樹有一百歲了嗎?那上面的情況究竟怎麼樣呢?有時候,我又覺得它們並不是生活在高空,而是地底。因為大雨使護坡塌方時,我見到過一部分樹根。就僅僅展露的這一個角落而言,情況也是嚇人的。儘管超出想像,同黑暗大地的糾纏仍然讓人心中踏實。只有高空的自由才是最可怕的啊。那上面是什麼樣的鳥兒?

有些事懵懵懂懂地經歷了,並沒有刻意去關注,可就再也忘不了了。啟蒙的確是有些神秘,那麼,是誰在對我進行啟蒙?那時我覺得外婆應該是深通這類奧秘的,但她也並不曾刻意對我進行過啟蒙。她只是行動,在半明半暗中同大自然渾然一體。至於啟蒙,那是冥冥之中的另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在做,一定有那樣一股力量存在。

有一晚,沒有月,也看不到天,我鼓起勇氣又去了那裡。陰慘的微光從樹枝間透下來,四周那麼黑。在我腳下,山泉沒有咆哮,而是潺潺地流著。我的弟弟們走到前面去了,我聽到他們的隻言片語,他們離得那麼遠,恍若隔世。我用手撫摸著那一個一個的巨型鱗片,我聞到了什麼?對了,陽光。真溫暖。它們在白天吸收了那麼多的陽光,它們在陽光下發出愜意的「喳喳」的聲音。我又用耳朵貼上去,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我只是相信那裡頭有聲音。起風了,黑風。我想,此刻,年輪是在生長還是靜止不動?忽然,樹身明顯地抖動了一下,是那隻鳥在巢裡跳動。一隻小鳥居然可以使得這龐然大物發抖!看來我是沒法理解那高處的生活了。

我行程萬里,走過蒼茫的歲月,古松仍在原地。我記得那個坡。坡邊壘起的大石塊,和坡下轟響著的山泉。熟人告訴我說,那三株大樹的格局仍然沒有改變。當然,當然。如果改變,那不就像是要改變一個夢一樣?你只能重做一個夢,在你的新夢裡,古松成了背景,那背景不斷變形,但格局始終不變。後來我學會了爬樹,但我一次也沒有妄想過我可以爬到那麼高的處所,那類似於想像末日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我也有了地下的根了,那並非由於蓄意。它們的生長是不受我控制的,既是對我的報復,也是給予我的饋贈。那些無形的盤根錯節的一大堆,多少年裡頭伴隨著我遠走他鄉。

因為對於松的念念不忘,後來我發明了一種「長壽鳥」。那種鳥是通體綠色的,有長長的尾翼,屬候鳥,來無影,去無蹤。通常,當某個人不知不覺地進入那種永恆境界時,它就悄悄地出現了。它落在亭子的欄杆上,草地上或矮樹上。我的「長壽鳥」,大約是松樹的變體吧。它在我的小說中盡顯風流。

4.小巷

殘雪

我每天都要經過那條樸實親切的小巷,它對我來說意味無窮。走在大馬路上,往右一拐就進到了巷子裡。開始是一段麻石路,我興致盎然地數麻石條,「1—2—3—4……」路兩旁的木板房極為低矮,而且沒有窗戶,我從沒有見到那些木門打開過。走過麻石路,就來到了水泥路,路面有些破損,這些破損正好加強了我的記憶。那一溜高高的梧桐樹,在夏天裡招來風,也給我帶來陰涼。我一到梧桐樹下就感到路人的臉都變綠了,真好看!梧桐樹下有兩條細細的岔道,一左一右,各自拐了一個小彎,伸向一戶庭院人家——庭院裡是破舊的、寫滿了歷史的公寓。走完水泥路,就到我的學校了。

一年以後的一天早上,我走在我的小巷裡,我在數地下的麻石條。在一個地方,麻石缺了兩條。多麼奇怪,為什麼?我右邊矮屋的門打開了,一個極為矮小的女人坐在門口看一張皺巴巴的舊報紙。我納悶:左邊缺了兩條麻石,右邊的門就打開了,這當中有什麼聯繫?第二天,我走到那個地方,發現了新的岔道,它同我行走的這條道一樣寬,並且小道的兩旁也有木板屋。我使勁回憶,終於記起岔道口的位置原來是一堵牆。這就是說,這條岔道原來就存在,牆將它變成了死巷。再往右邊看,發現那女人也在注視岔道那邊的房屋。

一個星期後,發現了另一條鋪著油石的岔道,試著走進它,不無擔憂地注視著巷子兩邊的高牆,哈,居然也能到達學校!這條新巷子太奇怪了,兩邊的牆那麼高,將巷子遮得極為陰暗。牆的那邊是什麼呢?再次走進它時,便遭到了雨淋。而出了巷子,又發現天空萬里無雲,不知雨是哪裡來的。遇到同學,她說也有一回這樣的經歷。

讀完兩年書,岔道變為八條了,原來的那條直巷也變得彎彎曲曲起來,不再像當初那樣一眼就可以看得很遠。難道是在修岔道的過程中將它改了道?然而那些房屋的位置又並沒改變。這事有些不好理解。我的小巷叫「金魚巷」,也許它是可以不斷變形的水路吧。一路走過去,很多房子的門都開了,老太太們坐在梧桐樹陰下面納鞋底,那些房子裡頭黑洞洞的,我看不清房內的佈置。先前這裡頭真的住了人嗎?

我很多年沒有回家鄉,後來,終於回去了。伊叔對我說金魚巷還在,隱藏在一大群高樓裡頭,要找的話也不難,從後面這個倉庫那裡拐過去,就會看見麻石街……我很高興,向伊叔告辭走出他家。

我很快看見了倉庫,便繞過倉庫,來到了那條麻石路上。啊,金魚街,外面車水馬龍,這裡卻是寂靜的,一個人也沒有。木板房還在,都關著門,看來裡頭早就不住人了。我走了三十米遠,就看見了兩條岔道,再往前走,岔道更多。我一邊數那些麻石一邊想,前面應該是水泥路和梧桐樹。我抬起頭,看見麻石路斜著開岔了,眼前是兩條一模一樣的水泥小路,路面還像從前那樣很舊,兩條路的路邊都有梧桐樹和矮房子。我選擇哪一條?我打算將兩條路都走一下,就先往右邊那條走去。

我走了二十來米的樣子,道路又斜著開岔了。這一次,是兩條一模一樣的油石小路,路旁沒有房屋,砌著兩道高牆。我選了左邊那條巷子走去,我忐忑不安地想,會不會下雨呢?接下去雨倒是沒下,只是小巷前方又開岔了。這回是三條土路,都是非常狹窄的巷子,巷子的兩旁擁擠著破爛的矮屋,那些矮屋裡頭都傳出人聲。我有點害怕,我覺得自己迷路了,就想倒回去。我一轉身,自己又站在岔口上,眼前有三條式樣不同的小巷向遠方延伸。我不再猶疑,任意選了一條就往前走,管它通往哪裡,反正是走出去吧。於是很快地走,見到岔道便亂選一條。走啊走的,雖然有些焦慮,但也似乎有了些把握。就這樣一不做二不休地走下去,小巷裡的風景也顧不上欣賞了。不知道道路分了多少岔,我又選擇了多少次。忽然,我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了。伊叔叔說:「你玩得痛快嗎?」

我看著他笑盈盈的臉,含糊地應了一聲。後來我又想起來問他:

「我怎麼沒看到那個倉庫啊?」

他深思了一會,說:「那是城裡人的說法,我也知道並沒有什麼倉庫。」

5.輪渡

殘雪

坐輪渡船在我的記憶中佔有極為重要的位置。多少年都過去了,那些霧濛濛的江邊的早晨,浸在江水中的矮木橋,熙熙攘攘往河邊走去的人群,特殊的水氣等等,依然令我魂牽夢縈。

最早坐輪渡船的記憶大概是我5歲那年。父親發配到河西勞教,我們全家從河東城區搬往河西的郊區。我和兩個弟弟(3歲、4歲)走在沒有護欄的木橋上,我們都抓著外婆的那件袍子的後襟。湍急的水流在橋墩那裡衝擊著,真是驚險啊。在陌生的人流中,我們三個誰也不敢頑皮了,都鄭重而緊張地趕路。終於鑽進了那條大船,汽笛一叫,我們啟航了。我們不敢趴到船邊上去觀景,因為大人不准,我們就站在艙中體驗船在水中的搖搖晃晃。那是依稀的記憶,但令人永生難以忘懷。那次大遷移表面上淒淒慘慘,如果從命運的深層次去看,卻是一次讓我們終生受益、對我們性格形成起了決定性作用的遷移。不遲不早,正好在那個混沌初開的年齡來到了大山腳下。我們對自身所處的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頻繁地與之交流。那霧中的輪渡,那充滿啟示的汽笛,帶給我們的竟是難以言說的雙重體驗——樂園和人間地獄並存;美麗的大自然和處處隱藏的陰謀並存;關愛和冷漠並存……那是禍,也是福。我看不破無常的命運,唯有那中轉之地沉在記憶的底層永不消退。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搭輪渡,過河」成了我們生活中的日常用語。

後來「文革」來了,我在河東與河西之間頻繁奔波,搭輪渡船成了家常便飯,有時竟一天來回兩次。輪渡票好像是八分錢。快,快!要吹哨子了!好,又趕上了這一班船。好險啊。我已經敢於在那木頭橋上飛奔了。

父親在那邊有事,所以我又要過河了。我是父親的耳目和信使,那種生活既有恐懼籠罩的時候,也有鬆了一口氣的美好時光。還有的時候,一股豪氣會從我的心底生出,我會想像自己保護著父親免遭毒手。那是十四五歲的黃金年齡,我的情商就在對父親的牽掛中迅猛地發展起來。而輪渡,寄托著我飽滿的激情和憂思。那一聲意義含糊不清的「嘟——」,總是讓善感的少年的心進入某種永恆的遐想。當然,也許我什麼都沒有想,只不過恍若置身於另一個空間。江水的腥味瀰漫著,那一線小山呈現出古老陳舊的味道,艙裡的菜農抽著嗆人的旱煙。在過渡地,一切事物裡面都藏著很深的謎,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但我能隱隱地感到某種異樣的作用力。於是有種想哭的衝動,不是為悲傷而哭,是為感動和渴望。當然,我就連這也不知道。只是忽然,就會掉淚。

整個兒童時代和青年時代裡頭,我同輪渡結下了不解之緣。我總是往返於兩岸之間。一踏上那水中的矮木橋,河風裡夾帶的腥味就會喚醒我內部某種難以言說的記憶。我裡面有東西要出來,但是它們還出不來,它們在這個人生的中轉站對我竊竊私語,在濃烈的旱煙味道裡面,它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活躍。我總是一個人,似乎從來沒在船上遇見過熟人。我在船邊的護欄上用手支著下巴,迷惘地凝視著江水。多數時候,我什麼都沒有想,那也許只是一種靜待的姿態吧。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呢?那是由我裡面的東西決定的吧。一切「事件」都只不過是事件,在我所不知道的那個地方的記憶才是一切。

輪渡是一種隱匿的轉折,是開拓未來的準備。

6.火車

殘雪

剛搬到城裡不久,我迷上了火車。我家對面有一個很大的煤站,各式各樣的貨車從密密麻麻的軌道上經過,還有綠色的客車偶爾也從那裡經過。有霧的清晨,我沿著鐵軌旁濕漉漉的草地前行。一會兒火車就來了,先是隱隱的隆隆聲,我莫名地興奮不已,接下去響聲越來越清晰,但霧中還是看不見車身。隨著汽笛的鳴叫,車頭出現了,濃濃的白煙同霧混在一起,車身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壓過來。有時是油罐車,有時是煤車,有時則是裝運著大型機器的平板車廂。我總是不厭其煩地數,看看一共有多少節車廂。看得多了之後,情緒就不再興奮,而是濃濃的惆悵。尤其是霧天或雨天裡的汽笛聲,令我恍然置身於另外的空間和時間,小身體竟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這強大的動力機械的沖壓,這霧中顯得莫測的前途,既令我恐懼又強烈地吸引著我。時常,它劈開空氣揚起的那股強風使得我的頭髮像小鞭子一樣打在臉上。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秋天裡,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客車。由於臨時停車,那長長的綠蛇臥在了煤站裡。在黃昏的朦朧中,我看到車窗一扇接一扇地全打開了,有少女和小男孩從窗口探出頭來,吃驚地打量眼前的煤山,嘰嘰喳喳地說著不大聽得懂的方言。車廂裡頭,有些人拿著鋁制的食盒子走來走去。他們要吃飯了嗎?在這個封閉的綠匣子裡頭,人們是如何樣生活的呢?這種事,任憑我如何努力設想也想不出來。一會兒車廂裡頭就亮起了燈,小孩們都縮進車內,他們要開始就餐了。我也要回家了。我走幾步又回頭看一看,在黑黑的煤山之間,那一條亮著燈的狹長空間裡頭的生活,對於從未離開過小城的我來說,是多麼的難以理解啊。一直到我走到煤站的大門那裡,客車才緩緩開動了。窗子一扇接一扇地關上,也許是起風了,他們擔心煤灰吹進車廂內。我還站在那裡看,隔著玻璃,那些模模糊糊的晃動的人影更加顯得不真實了。他們像是宇宙人一樣。又有一個男孩將窗子打開了,他大聲喊了一句什麼,聲音迴盪在煤山之間。然後列車就從昏沉的空間裡消失了。發生的一切對於我來說很像一個神話,幻覺的味道也很濃。然而我是真的見過載人的客車了。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

後來,只要是呆在車站,看到火車或長途汽車,都會勾起我類似的遐想。在那種時候,我會短暫地喪失現實感,沉浸在某種陌生而惶惑的自由感之中。

四十歲左右,我有機會滿世界亂飛了。可是我從來不特意去看什麼名勝和景致,我喜歡的只是旅行帶給我的那種「異地」的虛幻感,那是可以久久回味的寶藏。在我看來,要旅行最好出國,到哪個國家都差別不大,只要是陌生的語言和景致就可以了。那種既無助,又微微緊張的感覺有益於心靈的超拔。在一個你發生不了社會關係的環境裡,人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些反思或冥想,靈感也會萌動。這種情況非常類似於閱讀實驗小說或西方經典——要拉開距離才會進入作者的語境,否則便只能在外圍徘徊。

7.隱沒的夢鄉

殘雪

小時候,我住在城市的心臟裡面。那個時候的城市被我瞭解得清清楚楚。

我們的家位於一條次幹道旁,離主幹道不是太遠,半小時就可以走到。主幹道從河邊延伸到火車站,大約一個小時就可以走完。那條柏油路不是特別寬,但那個時候在我們的眼裡還是很寬的。幾條次幹道同主幹道交匯的地方就被稱為廣場。廣場的中心有一個小花園,我幫人推板車賺零花錢,推累了就到那裡面去休息一下,躺在野草裡頭傾聽車輪滾動的聲音。我住的這條街上有一家報社,一個鐵路貨棧,一家電台,一個衛生防疫站,城市的郵電總局位於街口。除了這些單位以外,街邊連接起來的房屋大都是住著城市貧民,家境不寬裕的那種。那個時候,特權階層應該是住在大院裡頭,而不是街道上。我們並不同這些貧民打交道,只是由於日復一日地經過他們門前,便有了親切感。

沿街排列的貧民木板房裡頭有兩個理髮店,兩個小人書鋪,一個廢品站,一個燒餅店,兩家南貨食雜店,一家檳榔店,一家百貨商店,一家煤店。而我們宿舍對面,馬路的那一邊,是一個巨大的露天煤棧,人力板車,吊車,卡車,還有火車在那裡來來往往的。我最喜歡呆的地方是小人書鋪,廢品站,燒餅店和食雜店,原因很簡單,因為精神和肉體兩方面的飢渴。不論有沒有零錢我都去小人書鋪,有錢就看書,沒錢就看貼在窗玻璃上的彩色封面。我久久地站在燒餅店和食雜店的櫥窗外面飽眼福。至於廢品店,我光顧它是為了用撿來的廢品賣幾個錢。

我最喜歡的是夜遊,尤其是夏天和秋天的夜晚。通常有一個目的,買文具。我順著次幹道往前走,除了路燈和貧民家裡的小電燈,到處都是黑黑的。不久就看見光圈了,是夜裡營業的南食店,透過玻璃窗還可以看到裡頭的油炸花生米和蜜棗呢。過了南食店就是郵電總局,那一段路很亮,因為辦公樓裡頭有日光燈,工人們在上夜班。抬頭望天,天總是好看的,有很多星星。往右走一段,就是最大的百貨大樓了,裡面什麼都有賣。不知為什麼,留在記憶深處的並不是百貨大樓的輝煌,而是出發時我家所在的那條街上的昏暗。對,就是昏暗,昏暗裡有幾個人影在活動,那種目的不明的活動。我從來沒有特意去觀察過,也許就因為沒有特意觀察,那種曖昧的景象才深入到了我的記憶裡頭?在我的出遊的夢裡,那是我常用的背景,總是那一段黑路,總是那個人影晃動的南食店。即使夢裡的「我」已成了中年人,背景還是絲毫未改。有好多回我在夢裡看到潛藏的黑影,我奔跑起來,那些木板房的門都關得緊緊的。

後來,城市開始生長了。主幹道和次幹道都在不斷地延長,分岔,原來的城市隱沒在一大片喧鬧嘈雜之中,終於再也找不到了。在發展了的城市裡,我開始為生計奔波。拓寬了好多倍的馬路上總是車水馬龍,商店裡永遠是人來人往,擴大了的廣場中央不再有花園,那裡樹起的是廣告牌。

慢慢地,我的工作可以坐在家中來做了,從此我便極少出門。每隔一段時光,我就聽到別人帶來消息:城市又在某個方向向外延伸。我感到自己成了老蜘蛛,我不再記得自己的那張網的疆界。

有一次,僅僅一次,我出門去夜遊。城市從高處向我壓過來,一瞬間,我的近視眼就像失明了一樣。於一片黑暗中我幾乎找不到歸家的路。原來,這些年裡頭城市已經變成了潛伏在高空的怪獸。這些怪獸是如何做到不要立足之地的呢?我奔回家之後好久才恢復了視覺。

現在的家在鱗次櫛比的高樓當中的一個空檔裡,我住的是五層樓的樓房。屋後有三株老楊樹,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遺民。它們看上去早已面目全非,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然而春天裡,那些扎得很深的根忽然露出了地面,從根子上長出了一些小樹苗。已經枯頂的老遺民是多麼的不甘心啊。我們一家人趕快為這些樹根培土,施肥。樹苗迅速地竄高,不久就有兩層樓高了。我站在年輕的樹下,想起那些深而又深的老根,那種彎彎曲曲,纏纏繞繞的路徑。原來的老城大概已遷移到了那種地方吧,只是老城裡的那種夜遊仍然是焦慮的,焦慮而好奇。

8.百貨店

殘雪

我們這條街上有一家百貨店。那是國營的店子,裡面收拾得乾乾淨淨,開著日光燈,四五位營業員坐在裡頭等顧客上門。貨物都是日常用品——床上墊的蓋的,桌上擺的,廚房裡做飯用的,平時穿的戴的,出門要拿的等等。還有學生們的文具用品,娛樂用品等等等等。我每天都經過這家商店,日子一長,就漸漸地發現了它對我的誘惑。

開始我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裡頭東看西看,我的目光掃過舒適的布鞋啦,美麗的印花布啦,一摞一摞的作業本啦,橡皮籃球啦,遠征用的鋁制水壺啦,舒適的棉手套啦,紅紅綠綠的頭花啦等等等等。個別的時候,我也會買一支鉛筆,一個作業本,或一條花手絹之類,對於其他的,就再次順便看一下。後來我發覺,即使不買東西,我也愛在店子裡頭留連。各種貨物都在那些格子裡和寶籠櫃裡向我發出若有似無的信息,我於恍惚中感到它們有可能以某種方式同我發生某種神秘的關係,只不過時間未到而已。

最為吸引我的是那些可愛的乒乓球了,我熟悉那裡頭的每一種牌子。我使用的那些牌子的小球都是很差的便宜貨,兩三個小時就打壞了的那種。然而這裡卻有「紅雙喜」牌的球拍和球!價錢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盒子裡一共20個球,在日光燈的照耀下顯得那麼精緻,有彈性。我用目光逐一地觸摸每一個小球,彷彿聽到了它們在球檯上發出的聲音。每次我都這樣遐想一陣,然後若有所思地出門。

物體同我的關係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呢?店子裡不開日光燈的時候,便很幽暗,櫃檯後面那幾位營業員的臉全都看不清楚,像是一些影子。我在朦朧的微光中分辨著那些發出反光的小鏡子哪,精巧的瓷器哪,燈泡哪等等,至於那些衣褲、襪子還有被單枕頭之類,就隱沒在陰影之中了。我轉了一圈,出店門時一回頭,竟看見櫃檯後面那幾個營業員全都站起來了。我慌張地跑出去。怎麼回事?

又來了新牌子的乒乓球,還有小汽車形狀的鉛筆刀。我在寶籠前看了又看,用目光測量刀鋒的銳利程度,也測量乒乓球殼的韌性。她們知道我是每隔一兩天就來的那個小孩,所以她們都不注意我。啊,那雙布鞋,每年春天,我都盼望家裡給我買那樣的布鞋,黑的鞋面,白的邊。當然我的期望無一例外地落空了。

我出遠門了,我將百貨店拋在身後,很快忘記了。

然而到了下一次,只要看到那張天藍色的、寫著「桂花百貨」的匾,聽到裡頭的說話聲,我就會產生隱隱的渴求。那是平和心境中的渴求,卻也持久、頑固;模糊的渴求,卻又無法擺脫。櫃檯後面的那幾個面目模糊的營業員,也許早就同我有過某種曖昧的交流了,只是我沒有意識到而已。

那百貨店開在我童年的街上,我是逐漸發現它對我的誘惑的。記憶彷彿是淡淡的,毫不張揚的,卻又同永恆有某種聯繫。紅的氣球,白的毛巾,油綠的、上面有一排青蛙的鐵殼文具盒,玉色的大肚保溫瓶,煙灰色的造型優雅的筆筒,紙張高檔的筆記本……多麼好!多麼好!我願自己老是沉浸在那種有點古怪的氛圍裡。

9.行走

殘雪

從前,在我們的灰黃色的天空之下,土壤如此貧瘠,花草呈現短短的生機之後,立刻就枯萎了。哪怕是十三四歲的我們,大概都有過那種體驗,那就是,一股吞沒一切的無聊和空虛從骨髓裡向整個身軀蔓延,人在屋裡坐立不安,感到生活沒有意義,茫然。是的,我經歷過很多次那種時刻。我體內潛伏的魔鬼卻從未停止過抗爭。抗爭促使我走出房子,來到大地之上。我記得,我在烈日下行走,我並不注重於欣賞風景,也不知道風景可以陶冶性情,我就是單純地行走。在行走中,稀薄的精神開始慢慢地聚攏了。也許那是大自然在暗中同我進行更深層次的交流?在肢體的運動中,書中一些最美的片斷開始在腦海裡再現,連對話的聲音都清晰可辨。有種美麗的東西在我裡面,她,在那裡,我將陽光吸進胸膛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是我嗎?她很像我--一個情緒熱烈的女孩。她使我那飄忽不定的目光聚焦,也許連我的眼珠的顏色都變深了吧?在遠方的堤岸上,有個聲音在呼喚,我在心裡說:「書包上面可以繡一朵白牡丹。」那人坐在水邊的石頭上沉思,我要走整整十幾年才會走到他的跟前。

也有的時候,行走發生在城市裡,就像小販在走街串巷。中午過後,城裡不熱鬧,還有點寂寞。理髮店裡,老闆娘坐在門口扯那根「土電扇」的繩子,那是一塊厚絨毯,悠悠地蕩過來蕩過去。老闆則一邊替顧客挖耳朵一邊同他聊天。我放慢腳步,將裡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然後走過去了。接著就是賣零食的私人小店,紅紅綠綠的水裡泡著酸刀豆,菠蘿,桃子,還有姜,我對每一個玻璃罐都已經那麼熟悉,即使只看一眼也能設想出哪個罐裡的東西最好吃。在這裡,如果裡頭沒人,我就可以稍稍停留一會兒,打量那些刺激食慾的美食。啊,又增加了水靈靈的桔子!仔細地看完桔子就往前走了。來到街口的南食店,看見玻璃罐裡頭擺出了新炸出來的「小花片」,那麼薄,那麼脆!南食店是可以進去逛一逛的,不會有人來問你。櫃檯後面陰涼的角落裡肥胖的女職員在打瞌睡,一個小姑娘在看報。這幾個神秘人物的面目我從未看清過,但每次進到店內,沁人心脾的陰涼就從我腳底向上升騰,多麼好!多麼宜人!從南食店出來,就經過小人書鋪了,午休時沒人看書,連店主也進去了。我湊近去,仔細琢磨每本書的彩色封面和書的厚度,預測著它們可能給人帶來的快樂的程度。有五六本彩色圖書擺成一摞放在架子頂上,那些我從未看過,是新書,看一本要三分錢。那裡頭會是什麼樣的世界?我很想揣測一下,可又沒有線索。

這兩類行走充滿了我的少年時代。郊區的天空和陽光令我的精神內斂,濃縮,那是少女的天堂,經過梳理與澄清的生活的意志更為強烈;而作為「他」的城市似乎是我的感官和思索能力的延續。我並不真正進入他,但我的確在他裡面,他的神秘就是我自己的神秘。我反覆地感覺他,玩味他,想像他,不斷地將他既當作探索的對象,也當作存在的依據。

由童年和少年的行走經歷我產生出這樣的看法:獨自的行走有利於內部精神的成形,可以促使個性變得堅強和獨立。人的世界不應全部為日常生活所佔據,總要留下一塊生長靈魂的淨土,而無目的的、單純的行走,其實是為了這個高級的目的。何況旅途中的風景永遠是那麼誘人,既激發人向上,也在潛意識裡豐富了人的儲藏。我現在仍然常做行走的夢,不斷返回我兒時在夢裡遇到過的那些地方,我想,那正是通往心靈的天堂之路。

10.在城市的深處

殘雪

民族的大苦難接近尾聲,我也隨家庭從山腳下搬進了城裡。在山裡身體是多麼的飢餓,靈魂又是多麼的富足。我就是在山裡學會傾聽自然王國的呼吸的,那種傾聽後來伴隨了我的一生。然而關於城市,除了幼兒時代的點滴記憶,我已經基本上沒有印象了。

剛到城裡時,我和弟弟們就如被遷徙的小動物一樣,起先不敢動,然後一點一點地從窩邊開始探索了。我們的家就在大馬路邊的一個院子裡,緊挨我們的小院子住著那些貧民。貧民的房子一家挨著一家,驚人的簡陋,有的只不過是木板和碎磚搭起來的小屋。至於我們這個院子,房屋的質量和院內的環境當然好多了,但不久我們就得知,住在院裡頭的全是「有問題」的人,不過這類事並不能從根本上影響我對城市內部的探索。

從馬路上進入我們的院子要經過一條窄道,那條道可真是窄,只能容兩人擦身而過,而且既不是水泥小道也不是柏油的,只是泥灰和碎磚,坑坑窪窪。這樣一條10米長的小道兩邊,住了五戶人家。每天出入那條窄道,自然就觀察起那幾間破敗的小屋來了。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東倒西歪的房子裡,一般除了一張飯桌一個碗櫃,別的傢俱都沒有。可是,這樣的危房居然還有樓。樓梯都在陰暗的室內的後部,約隱約現的,小孩子在那裡跳上跳下,使得我們羨慕不已!夜晚從那幾套房子旁邊走過,便看見樓上晃動的燈火。啊,他們一定點了煤油燈在那裡玩耍!多麼有意思的住所!

那些人家的父母,有的拉板車,有的在外做零工。黃昏的時候,小屋裡散發出暴烈的炒辣椒的氣味,大人孩子在圍著小方桌吃飯。我老是想,樓上一定有幾張床,一些小箱子,大概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屋頂的瓦。有一間房的閣樓上有一個窗洞,幾個小孩常在那個洞邊觀望。他們在高處,可以看到什麼樣的屋頂的景觀?那幾家的小孩衣裳襤褸,用有戒心的眼光盯著路過的我們。

我在那地方住了好些年,那一段十米長的小道旁的貧民窟對於我來說,是城市心臟裡的隱秘場所,我一直沒有參透過它們內部的真實結構。後來有一間房要倒了,那一家就用一根圓木撐住牆對房子進行加固。這樣,我們走進那條窄道時就得低頭,免得碰到那斜撐著的圓木。

我的活動範圍漸漸擴大,我又看到了很多類似的貧民的房子。房子一般都很黑很破,但是都有閣樓。從麻石街上走過,朝那些房子裡面窺望,有時能看到陰沉的樓梯,那樓梯總是令我想入非非。我沒有住過房裡有樓梯的屋子,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偷看。

機會終於來了,一個女同學帶我上了她家樓閣,正是從那種搖搖晃晃的樓梯上去的,她家的閣樓房並不住人,只不過是堆著一些廢品。我倆站在那裡,外面下雨了,雨打在頭頂的瓦片上,屋裡那麼黑,我連她的臉都看不清了。「好玩嗎?」她問。「唔。」我含糊地回答。下樓時我小心翼翼,用腳探了又探,生怕一腳踏空了。

我離開這個同學家後,貧民的房子又恢復了它們的魅力。我還在冥想中演繹過一場閣樓上的男女之愛呢,女主角就是我的同學,男主角是她暗戀的小伙子。

然而再次進到貧民房子的內部是一個很偶然的事件。有天夜裡,我在玩捉迷藏時爬上了公共大廚房的夾牆。牆為什麼是夾心的,我不知道。我騎在那堵牆上,又興奮又害怕,因為廚房裡的燈全部黑掉了。忽然,高牆的下面有人在小聲說話,我還聽到人吃東西的聲音。細細一聽,原來是住在外面的貧民。我騎的這堵牆是我們和他們的共牆。他們在吃飯,也許他們點著燈火,我卻看不見任何亮光。我想,我已經在他們家裡了嗎?我應該是處在他們閣樓的位置上,可是閣樓在哪裡?我伸了伸脖子,聞到了外面柏油馬路特有的氣味。後來我們廚房裡的燈就亮了,我再側耳細聽,什麼聲音都沒有。

白天裡我到牆外去查看,我看見那牆並不是共牆,只不過牆上有個小缺口罷了。

11.異地

殘雪

城裡雖然不如山裡那麼好玩,新奇的事還是間或有的。我一點一點地熟悉這座城,我想將那些從未去過的角落通通探索一下。我不敢單獨去一個陌生地方(家裡知道了也要罵),一般第一次總是有個人帶著我去,這個人或是同學,或是玩伴。在家裡靜下來的時候,我的思緒就會在那些不太熟悉的地方遊蕩。

我到過橋下的貧民區了,那個低窪地帶房屋櫛比鱗次,人們可以聽到火車從頭頂上駛過。我真想住在那裡,哪怕兩三天也好。菜場盡頭有一條極窄的小巷,我也進去過了。那是一條死巷,巷子裡居然有兩家理髮店。兩邊的高牆使得巷子裡常年不見陽光,夏天倒是避暑的好去處。我每次都走到底,碰壁了再轉身出來。巷子裡的那些人家十分友善,從不詢問陌生人。理髮店門口坐著男孩子,懶洋洋地扯那架土風扇的繩子。我看到了他臉上的渴望,他憤憤地瞪我一眼。

啊,我想要去一個異地,一個我知道它在城市的方位,但又從未親臨過的陌生處所。我坐在小凳上思考這事。它是在東邊還是在西邊?它是在商業區還是在荒涼的、作為城市的大倉庫的北郊?還是在鐵軌旁邊的小樹林那邊?我已經知道我所居住的小城並不是無邊的,我去過它的邊緣,也問過好些人了。但我感到,我無法窮盡這座城的秘密。單說北郊那些巨大的倉庫,當我從小馬路上穿過它們投下的陰影時,就會感到自己徹底的無知。那些大房子裡面裝著糧食、布匹、油、日用品之類,我無法看到裡面,只是聽到守衛的人說,「咳,今年陳貨不少。」

機會終於來了,我的一個住在西郊的同學約了我去她家。那天下午不上課,我吃了飯就跑出去了。我還從來沒去過西郊啊,我心潮澎湃!天氣不好,像要下雨的樣子,我帶了一把傘。我和她走了又走,西郊怎麼這麼遠啊?她說,以前都是她爸爸用三輪車接她回家呢。這個同學寄住在學校的工友家中。房屋漸漸地稀少起來,我覺得自己已經離開了城市,我們走在郊區的黃泥路上,路邊隔很遠才有一家小商店,牆上寫著「××合作社」的那種。突然奇跡發生了,我和她站在了一個很寬廣的場子裡,場子邊上放滿了鐵籠子,籠子上了鎖,裡頭是各式各樣的毒蛇和無毒蛇。

「它們的皮都要送到外貿公司去製作胡琴。」同學說,「我的家就在那邊。」

廣場那邊灰濛濛的,我看了好幾遍,還是沒看到她說的「家」在哪裡。她說不用看了,走一走就到了。那個陰沉沉的下午,我就跟著我的同學在籠子之間穿過來穿過去的。那些蛇都發出威脅的叫聲,但她一點都不怕。最後,我們穿過了廣場,來到光禿禿的荒地裡,我看到了矮矮的土磚屋。房門開著,屋裡竟然沒有窗戶。我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在裡面的灶台上忙碌。同學要我休息,可是屋裡沒有凳子,我們只能站在黑暗中。同學又說,灶台邊的女人是她媽媽,媽媽正在安置那些客人。我問誰是客人,同學說是溜進來的蛇,媽媽正將蛇放進熱鍋裡呢。要知道這個時候,灶膛裡面雖不燒火,但還是熱的,而鐵鍋就架在灶上,至少可以讓五條蛇睡在鍋裡。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跑出去了。

我想不起我是如何跑回家的。中間下雨了,我的小傘遮不住身體,全身都濕透了。快到家時雨停了,我看見了月亮,卻原來已經是夜裡了。鄰居們在街邊乘涼,他們這裡好像根本就沒下過雨。老頭搖著蒲扇大聲說:

「把那些角角落落裡都搜一搜嘛!」

我的父母穿得整整齊齊的走出來,他們晚上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