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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思在何處

從屏門的罅隙間左右覷看,所見實在無多;盡廣陵薛商所能記憶,拼湊著瞬目所及的情景,也只能略述膚廓。要之:有那麼一個病容懨損而不掩神氣朗秀的年輕人,縱酒放歌,湊泊樂章,出口成吟,字句略無參差,而每令聽者粲然驚歎,彷彿聽見了向所未聞的曼妙聲曲。恐怕也是他,以一劑太白藥救治了廣陵無數生靈。

「然而,汝卻謂其人面有病容?」許自正摩挲著几上的藥方,他自有憂慮:能以仁術救人者,自己竟然染了病,其方可信乎?萬一這能言善道的行商所帶來的藥單無效,而安州疫情鬼使風發,屆時又該如何抑遏?

「使君光明堂第,賤商不敢隱瞞。」廣陵薛商心眼通透,立刻看出了主家翁的疑慮,連連比劃著誇張的手勢,接道,「彼人看似清,是否染疫,某實不知,卻是當晚為高氏子往來引見,匆匆一面,往來數觥,無多深談。彼知某素為行商,有西溯江流之途,故委以札子,交送大匡山趙征君處收執,具述病體無誤。」

「札子?」

薛商心思仔細,推測許自正所疑者,乃是札中所書之事,怎麼會讓一個交遞商牒之人得知?於是搶忙道:「某游商十方,蹤跡百城,為人交遞商牒,疏通音信,也是分內。委札是那蜀商當場抄錄、一揮而就的,原本還要發付樂工伶人編唱,可惜滿座大醉,不能成辭。」

說著,薛商還真取出一疊札子,翻檢片刻,找著了一方布衲;一望而知,這布衲是順手從旅者隨身攜用盛物的囊袋中撕扯下來的。衲中一紙,展幅兩尺寬、一尺高,墨瀋淋漓,字跡迤邐,有如醉中之人信筆揮灑而就。然而觀其筆畫,於努掠斫磔之處,毫釐端穩,不稍失鋒怯力,甚至還透出些許娉婷嫵媚之姿。開篇首二行即書題目—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本文如此:

吳會一浮雲,飄如遠行客。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楚冠懷鍾★★★儀,越吟比莊舄。國門遙天外,鄉路遠山隔。朝憶相如台,夜夢子雲宅。旅情初結緝,秋氣方寂歷。風入松下清,露出草間白。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

詩末另有一行六個小字,較之於本文,顯得匆促潦草:「弟子李白拜啟。」

許自正反覆讀了幾遍,讀到後來,不自覺地搖頭晃腦,讀罷捨不得放下,又捧起來看幾眼,再看幾眼,才輕輕收回衲中。看薛商收拾了那一疊商牒,卻猛然將一張臉板了,斥道:「不讀這札子某還信汝所言;既讀了,其誰能信?一介蜀商,能作得出這般詩句?本朝立業以來,等閒不曾聞見!不曾聞見!」

僅看第一句,就不是行商之人所能操縱的手筆—「吳會」(指吳郡、會稽二地)、「浮雲」這兩個詞,來自曹丕《雜詩》:「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而其精約簡要,倍過於子桓;如此顛倒字句而仍能巧用事典,更不覺繁複。唯「相如台」與「子雲宅」不知何地,但是許自正原非白丁,可想而知:以司馬相如與揚雄來為居室之地命名,則此人不論是不是商,斷斷乎可證為蜀中的子弟了。

緊接著的第二句「飄如遠行客」是從《古詩十九首》而來,原句「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無疑這般起句,是為了將整首詩帶入一個慕古、復古的情調,也就是「刻意不入時聽」,這也可以從「古琴」、「長劍」的感慨復按得之。

許自正忽然想起來,多年前,的確有一個也是出身蜀中的詩家陳子昂。此人甚至明旗張幟地說:本朝詩歌,學步於南朝綺靡艷麗的多,所以在風骨和寄托上,都有著顯著的欠缺,他從而發出了震懾時人的感歎:「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歎。」那陳子昂在高宗崩殂之後,赴洛陽上書,倡議為大行皇帝起造陵墓,從而受知賞於武氏,拜為秘書省正字,官至右拾遺,一時顯赫,震動京朝。

或許,形式上的反樸復古,也意味著讓詩作包藏以更宏大的旨趣,這正是多年來蜀中文人風尚之所獨標。許自正不免要想:此一出身舉止都十分神秘的青年詩人,與題目中的趙征君,究竟是什麼關係?他們所欲共事的良圖,也像陳子昂那樣,試將聖朝借由舉試而奠定起來的詩風歌調故為鼎革嗎?

從寫作的筆力看來,這篇《臥病書懷》雖然不切合試帖詩的一般格式,但是句句聲律鏗鏘,屬對工穩完熟,渾然是大家矩范。以如此文字入場,當可輕易博倒天下舉子。而不得不令人驚訝的是,這樣一個作手,既精熟於醫、樂匠作之流所業,又是個四處漫遊的青年,懷抱著當世少見的思古懷舊之情,浪游於江東萬商雲集之地,感到光陰匆匆而逝,心情急迫,並因此而懷念故居,儘管也是人情之常—可是,下一句便不免令人詫異而狐疑了:良圖俄棄捐—試問:一個商賈賤民,能和一個「征君」,能共有什麼樣的「良圖」呢?更何況,詩中「楚冠懷鍾儀,越吟比莊舄」,明明是寄喻著敵國對壘的情操。

這些蜀中豪傑,究竟要與誰為敵呢?

胸中存疑如此,不免是世家之人對於滿天下商賈往來崛起,有些難以釋懷的嫉忌,眼前遠來之客就是此輩,倘或當面流露出這種憂心,反而是有失士族身份和尊嚴的事。許自正於是兜了個圈子,似是漫不經心地看了薛商一眼,露出帶有輕嘲意味的笑容,道:「商賈將本孳息,輸利四方,近世獨大有功於天下。我朝以來,宮廷盛稱『民間』,這『民間』二字,十之八九,所指亦即是商賈。且看:汝居揚州,彼出益州,揚州、益州,乃大江之首尾,天下財貨半歸此區;市集貿易,全操汝輩,毋怪乎學舌吟誦,還能作得出『楚冠懷鍾儀,越吟比莊舄』此等壯語。」

「確然!庶民如草,須以士風引領東西,若不其然,賤民行誼豈有歸止?」廣陵薛商當然聽得出許自正話裡的酸譏之意,然而他近半生周旋官司衙署的修為也不白饒,面不改色地順著主人的話頷首連連,道,「倒是這蜀商於散藥、賦詩之餘,還能仗義疏財也是某平生僅見。」

「商賈之輩仗義疏財?」這引起了許自正的好奇之心。薛商口中的五蠹人不只是一獨善其身,行旅天涯的負販,他還顯示出一種近年來隨著帝國逐漸安定、富強而倏忽掩至的強大勢力。

這種人,有的挾其巨資,求田問捨;也有的不惜重寶,賄賂公行他們的行止,會令人想起漢代太史公筆下的朱家、郭解之流,看似一無所取於人,卻可以盡世間散財市恩,傾囊解紛,施惠於無親無故者、而竟不求答報。在另一方面,他們到處結交公卿,借買賣所得通款上下;也讓各級官吏們得以大事參與普遍關乎百姓生計的大宗交易,如借貸、鑄錢、採銅、釀酒、搾油、車坊、碾磑甚至客舍邸店等,看來都是一本萬利之業。

就在許自正末任澤州刺史的時候,還發現地方惡少之輩,原本放閒遊蕩得多,居然人人系名於軍旅,平時不在營當值,犯事而得罪之後,則潛逃入軍,令官署無由追捕;此事居間媒合其弊的正是商販之輩。許自正觀微知著,不能不有所儆,看來商賈之勢已如風生雲起,浪濤澎湃,日後要形成買官鬻爵的勾當,看來也是順理成章。也就是看出了其中關節,他才下定決心辭官歸里的。

薛商也覷得出主家翁睥睨貿販之徒,情知若是一言不合,就會說成個僵局,那麼,向後圖他許家萬年青為銅本鑄偏爐錢的買賣就作不成了。想到這一層上,便益加謹慎於遣辭用句,不忘在褒揚人的話中,小心翼翼地埋伏好自吹自擂的言語:「某維揚十友,發願接濟吳、楚寒士入京應舉,殆有年矣,此乃四民相持互助之誼,原亦不足掛齒。倒是這遠來的蜀商,與某十友萍水相逢,居然一諾百金,傾囊助義,事了拂衣而去,了無得色,此子真不可測!」

「汝等著意功名,也得具足慧眼,日後可知『永以為好也』,亦頗不枉言。」許自正冷冷地說—這話不免還是帶著刺,用的是《詩經·衛風·木瓜》之語;原句:「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彷彿是說:於人寒微時,擇雋才而助之,受助之人日後發達了,當須不減回報。

這卻給了薛商一個據理反駁的機會,他且不為維揚十友辯駁,只替那蜀商說了幾句:「若非這一封書札之末,押記署名,這個五蠹人行走江湖,一向刻意隱埋姓字,怕也難以與人討好。」

許自正一聽這話,倒覺得在情入理。畢竟那蜀商隱姓埋名,的確沒有張揚索報的意思。「一諾百金」,是漢初季布的故事,所謂「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然古語終歸是虛語,那五蠹人究竟拿出了多少家底,漫為寒士之資斧呢?正要問,薛商似已微察其意,叉開三根手指頭,道:「三十萬錢,一擲三十萬錢。」

李白在一夕之間,傾其隨行所攜,付予維揚十友—那是李客所交付的三十萬錢—貨真價實的八十兩大唐金。

似乎是為首座上的五蠹人豪舉所動搖,當夜,高適也喝得盡興,趁醉大喊了一聲「慚愧!」,隨即解脫脅下之劍,向維揚十友道:「某今日來意,本欲倩諸君代呈此劍,上干天子,聊念故家仕宦之孫流落於江湖之外;或冀天恩未絕,聖人不棄,勉賜一職,為效薄勞不意教這五蠹人以言以行,醍醐灌頂,豁然解悟—」說到這裡他搖搖晃晃站起身,道,「至於這劍麼,還是要歸還於聖人,幸能擇其忠烈果敢,貞固干濟之士以賜之。某,便也做五蠹人去了!」

一個世家之子,沉隱失志,竟然以五蠹自詡,此事聽在許自正耳中,不啻荒唐而已。他連連搖頭,沉吟了半晌,才道:「少年士子,乘酒興、使意氣,以揮霍自雄,某意亦不可取。不過,爾輩商賈,卻能立志賙濟四方寒微,使盛世毋遺瑗璧,野賢不自隱淪已經難能而可貴了。」

「賤商忝居四民之末,勉效微勞,利用厚生,疏通有無,此以江湖之波瀾,聊映魏闕之輝光耳。」薛商幾番言語試探下來,知道這主家翁自矜門第,傲岸不群,是個極難相通款的人物,真要冒冒失失央他拿出萬年青來鑄錢獲利,怕不一聲令下揈出宅去?於是只好耐住性子,徐徐說道,「那五蠹人與高氏子臨別時說了一番話卻直說透吾輩肺腑。」

許自正沒有立刻答腔,倒是抬了抬眼,示意他說下去。

原來高適不只執意留下家傳御賜之劍,也不肯收拾那五萬錢賞格,更不願再談接納十友資助,入京應舉。雖說當下大醉滿飽快意而行,不知到了幾十、幾百里外,舉目無親故,還就是為人幫使勞力,短役長徭,不知伊于胡底,也就是餬口維生而已。

李白於是笑道:「僅教汝頭頂明月、袖攏清風而去,也做不得五蠹之人。」

「安得如此?」一面問著,高適一面舉起一大爵瓊花樓自釀的鬱金香,胡亂添注些蔗汁,灑了胡椒佐味,滿飲之後,登時額頭蒸汗淋漓如雨下,道:「某不欲有為於此生,其誰奈某何?」

「五蠹非虛誕之說。其末流號『商工之民』,某僅以此道奉聞—」李白微笑道,「古云:走販曰商,坐售曰賈。商賈之道,或走或坐,而無寸土之依,此其為天下蠹人之本也。往來天下者何?將本求利,積少成多而已。汝今不得名一錢,日後難免寄死人家,故汝不足以言商。」

高適的確不曾經商,也不通貿易之術,無可爭辯,不得已點了點頭。

「至於工,」李白接著道,「《莊子·徐無鬼》謂:『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汝能為匠石否?汝能為郢人否?」

高適也笑了,搖頭帶擺手地說:「不能、不能!」

「五蠹之四,號『患御者』,姑且容某亦以其道奉聞。」李白也舉起杯盞,娓娓道來,「韓非子稱『積於私門,盡貨賂而用重人之謁,退汗馬之勞』者是也,此等人寧賂私門貴盛以重寶,以免御駕臨陣,受征伐之禍,然乎?」

高適又點了點頭。

「汝向稱汝北走薊門,遍游燕趙,欲有所為於邊事,奈何時罷征戰,請纓無門;此好戰之人,豈足以當彼『患御者』?」李白接著指了指剛從間壁移席而來的維揚十友,道,「彼輩是貨賂盈門之人,亟欲款納汝,贐儀在囊,車馬就道,待汝笑納而取功名,汝竟卻之,又烏足當『患御者』耶?」

此言一出,連維揚十友都大笑不已,彷彿自己的身份忽然之間就被抬高了不止一等第。

李白談鋒方銳,豈能罷休?隨即仰飲而盡,手勢一揮,丹砂會意,膝行上前,復自大爵之中分斟出一盞鬱金香呈上,聽李白一發不可收拾地說下去:「五蠹之首,曰儒生;五蠹之次,曰言談之士汝自謂少時曾略讀書,及長,唯佃農耕稼耳。則汝既乏孔門應世之文,亦乏合縱連橫之論;於儒家經術無所發明,於縱橫長短更無警策。此二蠹,君當免矣!」

李白這麼說,看似譏諷已甚,卻隱隱然含藏著一種推許、嘉勉其不隨流俗的趣味,高適也跟著眾人一齊撫掌大樂,道:「某確乎不敢稱儒,更不敢以言談自高。」

「居五蠹之中,非『帶劍者』而誰乎?」李白斜眼睨了睨那一柄給高適拋擲在席邊的御賜寶劍,「將此劍歸奉聖人之家,與汝則無干矣,汝今竟一蠹亦不能也!」

「如君所言,一蠹尚難及如此,而況五蠹乎?」

「懷其才,抱其學,肆其所樂,樂其所事,無所用於天下,亦不甚難。」李白道,同時欹身伏榻,拾起了那柄御賜寶劍,顛來倒去把玩片刻,又雙手捧近高適面前,儼然以當年趙蕤為他授燈書時的語氣道:「汝甘為農,則農矣;汝甘為士,則士矣。為農,則以此為百畝之器;為士,則以此為百兵之君。還劍於天,古來無此君臣之禮;掛劍而去,則微憾於進退之道。某,實為汝惜哉!」

「掛劍而去」顯然用的是延陵季札掛劍的典故,可是「微憾之說,卻令高適困惑,仍然一舉大爵喝了,另只手將劍接了過來道聲:「請教這『掛劍而去,則微憾於進退之道』。」

季札,春秋時吳公子,為吳泰伯十九世孫,吳王壽夢之第四子封於延陵。廣有賢名,壽夢本欲立為嗣君,季札亟以為不可而讓。壽夢不得已,只好以長子諸樊攝政。及壽夢薨,諸樊依遺囑讓於季札,季札還是辭謝了,他引用的是昔日曹君不義,諸侯與曹國人欲立子臧,子臧卻以不合於禮而逃位去國的例子。在當時堅守宗法制度的士君子眼中,子臧是「能守節義」的典範。季札抗命的論旨相當清晰:「君義嗣,誰敢干君!有國,非吾節也。札雖不材,願附於子臧之義。」

可是當時吳國國人仍舊堅持立季札為吳國君侯,季札索性拋家棄室,赴野而耕,連公子的身份也不要了。吳人無奈,只得立諸樊為王。諸樊得位十三年,死前仍有遺命,暫時授國予二弟余祭,試圖以次第相傳,終將至季札即位而止。

吳王余祭繼立之後,使季札聘於魯,最重要的工作似乎是「觀樂」—也就是保存在魯國的禮樂。其中包括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風、鄭風、齊風、豳風、秦風……一直到大小雅及三頌;甚至還觀賞了從有虞氏、夏禹氏、商湯氏以迄於周武王等歷代相傳而來的舞蹈。

季札逐一評析,不但知音辨聲,還能夠從樂風和曲式的表現,俱道各國風情、民俗、典章、法律的特色,並點評其民事之勤惰、文化之深淺、政情之良窳、德教之盛衰。這一段經歷,可以視之為季札日後周遊列國的資斧。他隨即到齊國勸勉晏平仲,到鄭國交好子產,到衛國結識了史鰍等六君子,到晉國甚至干說孫文子勿以耽溺於鐘鼓之樂而廢棄了國政,以及預言了多年之後三家分晉的命運。此一廣泛參與列國政治實務的經歷在在證明:季札之以讓國聞名於世,並非一意遯逐隱退而已,他反而是經由擺脫一國國主之「節義」,進取更恢弘的志業。

季札初使於外,道經徐國,徐君對季札所配之劍情有獨鍾而口不敢言。季札微知其意,但是身為上國使,不能不依禮佩劍遂不得已而沮餒徐君之意。孰料待其遠遊歸來,徐君已經薨逝了季札於是解下那隨身之劍,掛在徐君墓前的樹上。隨侍之人問他「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札答道:「不然,始吾心已與之,豈以死倍(悖)吾心哉?」

季札一生行跡之流傳於後世者,多在「掛劍」一節,於此公平生漫遊之宏圖大業,若僅由信諾二字譽之,顯然以偏概全。李白刻意以一劍為喻,卻有意揭示其餘—他甚至對季札還有全然不同的看法。

「某略讀書,不識大體,姑且放言高論,聊貽士君子以一笑。李白正襟危坐,揚聲道,「季札至齊,所為何事?不外勉晏平仲歸還封邑與政柄,所謂『無邑無政,乃免於難』,此其一。至鄭,所為何事?不外告子產以執政者荒侈無度,將有禍難臨之,此其二至晉,所為何事?誡孫文子勿親鐘鼓之樂,所謂『辯而不德,必加於戮』,此其三。此三者畢竟只一事:以有易無、以無易有而已此某本家祖老氏之道也。」

季札、老子或約並世之人,但是高適一向未曾聞知此論,不覺笑道:「某孤陋,尚不知季札曾學於老聃。」

「道心唯一,無須相學而同。」李白根本不糾纏於實事之考求僅此片言,打發了高適,接著卻說,「季札以言以行,所事者,無非放手不做耳—其所得愈大,愈不以為己有,故博名愈高,養望愈厚,而人益信之。寧不憶彼於去晉前所說於叔向乎?」

高適一時不復記憶,搖了搖頭,道:「願聞。」

叔向,名羊舌肸,晉國公族,為季札出使到晉國之時的大夫,一向以端直多能著稱於列國之間。季札離開晉國之前,已經看出當時的國君亦犯「侈」病,而晉國國政日後不免要委之於韓、趙、魏三家大夫。他的臨別贈語是:「吾子勉之,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三家。」這幾句話,李白別有一解—

「儒生論史,鹹以『良大夫』為論旨,殊不知三家分晉,其素行不良之事亦多過牛毛矣。以某觀之,季札之言,應拈出彼一『富』字為論旨是也。」李白這才又舉起丹砂為他淺斟五分的小酒盞,略一作飲勢,環觀眾人,最後將視線落在外圍的維揚十友身上,意味深長地說道,「季札道術,毋乃是千古第一大商,所仗之資,偏是一個讓字,故能以無易有,以有易無。」

「然則—」高適擎起手中之劍,鋒尖指天,笑道,「掛劍之義,又何預於商賈之道哉?」

「此即是『以有易無』!」李白這才舉盞沾唇,從容不迫地說,「徐君小國之主,所見者未必寶,所寶者未必貴,其所欣慕,季札之名而已。季札以一不名之劍,而邀千載重諾尚義之名,這筆貿易,盈昃如何?」

高適為這一番強辯所折服,更被他的性情所感動,卻仍心存疑惑:像這樣一個詞章佻達、思理矯健而神氣清爽的人物,為什麼看起來卻與世間千萬汲汲營營的士人逆路錯身、甘於隱淪,而不惜破費、大張旗鼓、驚動周郡所事,竟然只是為了一曲瓜州調?

「既雲商賈所事,將本求利,積少成多—」高適不禁追問,「汝征歌度曲,不吝重金,視黃白如無物,又是何貿易?」

李白一戟指,眼中帶著笑意,反問:「汝自道破家蕩產,興築墳塋,歸葬雙親,至無立錐之地,所為何來?」

「固人子之義也。」

「人子之義,固情之所衷;」李白雙手一攤,比了個寬幅,道「某亦自有一段相思。」

就在這一瞬間,篳篥聲不期而然地輕輕揚起—這是很常見的,許多吹管伶人,於演奏終章之後,都會盡氣息所及之量,吐一領調之長音,謂之「洗濁」。只不過這樂工更像是在呼應著「一段相思」之語,將這一聲吹得婉轉淒涼,雖只孤音獨奏,聲量微小,卻出之以種種吞吐抖顫、斷續疾徐的變化,而顯得動情不已,勾人泫然

李白終於留意此伶,歎道:「汝誠會心人也。」

廣陵薛商記憶中的這一位五蠹人,非徒一衝州撞府、抱布貿絲的蜀商而已,他是大唐盛世正在嶄然漸露頭角的一種新人。這種人與此前不知多少世代的市儈迥然有別,他們雖然去士族不啻霄壤可是生於富裕之家,倚仗父祖輩的貲財庇蔭,經由種種捐輸獻納甚至易籍更名,長年免於力役,稱得上是養尊處優了。也由於商賈交遊結絡之所需,家門極重視禮儀教誨,多有親近書卷、迎聘文儒以成就子弟之見識,雅馴其談吐,豐腆其問學者。時見此輩交接於士族,竟不知其為賤商之流。

許自正聽這薛商款款而言,一俟說到季札的「以有易無,以無易有」之道,忍不住跌足大歎,道:「這五蠹人真個知見非凡堪稱國士之資矣!不過—」

他的疑慮和高適一樣:如果說季札還能夠借由「一不名之劍而邀千載重諾尚義之名」,那麼這五蠹人一舉而散擲三十萬錢,發付維揚十友,去資助那向未結識、亦不知下落的寒士,究竟所為何來?

薛商這才引出自己要說的話來,他也拍拂著几案上的那一紙藥方,道:「憑方取藥,炮熬濟人,恰為醫家本分。醫家擬一方子,療人疾病,復豈能家戶訪求,日月索報?儘教吾等商流,末學無文,多少也有淑世之心,略盡綿薄,所為,不過是聚斂四方之錢,成就十方之業,此無他,勉效士君子之德而已。然而此中功德,尚不止於資助寒微、入京應舉而已—使君若有意於匡濟天下,何妨聊著意於湖海之間、市廛之內,無處不有輕而易舉之功德?」

接下來的話,就容易說了。薛商仍以那三十萬錢為例,但是話題卻偷換成三十萬錢如何轉手至廣陵,旦夕之間即成六十萬錢、八十萬錢甚至百餘萬錢,而令江淮間處處吃緊的錢荒得以稍事紓解;這,何嘗不也是福國利民的大事?

他刻意不提及坊間傳聞許家有多少萬年青,只是反覆陳詞:近世以來,天下物產豐阜,而銅山發墾不足,供錢量少,難以衡准貿易所需,人人靳其所有,不敢商購用物;長此以往,市易枯澀,貨賤而不流,錢愈不出,家戶抱守著不能衣、不能食、因為難以周轉反而困窮無價的銅錢,任由百業蕭條—廣陵薛商的確有幾分危言聳聽,卻言之成理,無懈可擊。說來說去,用語漸重,乃有「此為本朝一大難,而前朝歷代所未見」。

許自正原本對那難得一見、亦俠亦商的五蠹人已經充滿了驚奇的敬意,也是在這個根柢之上,更佩服起眼前的薛商,但覺他也有一種廣大而細膩的憂懷。許自正忽然有一種豁然開悟的感動:像這樣的一個商賈,非春秋時代的弦高而何?他們既有士人的儒雅風流,也有農工之人的勤勉奮發,更因行腳眼界而多所經歷聞見,雖區居四民之末,卻有著比任何人都活絡的心思,精敏的觀想,以此而顧天下之計,誰曰不宜?許自正心動了。這是一種相當複雜的情緒,他既覺得自己可以有所為於邦國,或許還能獲大利於義舉。

他再答話時,竟然口唇顫抖,聲音沙啞,不免透露出躍躍欲試的亢奮:「商事緊要,確乎須留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