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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有巴猿兮相哀

慈元與李白所走的這一條驛路是由長安西南行往益州、姚州與黔中道播州的幹道。自京師出南山,另有沿斜水、褒水而行的褒斜道,以及駱儻、子午二谷道。褒斜道時通時廢,駱儻道人跡稀少,到開元年間連驛棧都荒堙了。子午道分新舊二途,舊道王莽時即已開通,久經戰亂,又鮮少修治,日後索性就廢棄了。到了南朝蕭梁時期,又修築了一條子午新道,北口在長安縣南六十里處的子午谷,西南至洋州署衙所在的龍亭,通往梁州。這一條道路平坦堅實,可以奔馳快馬,多年後的天寶時期曾經廣置驛所,為皇室貢荔枝,一時官事往來頻仍,直到安史之亂以後,往來之利才逐漸中落。

梁州再往西南深入五百里為利州,復行二百里到劍南道的劍州,再走三百里,才是綿州。置身在綿州驛道口東北一望,浮雲悠悠,山巒隱隱,長安恰在千里之外,李白此行的前途卻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要再沿著這條驛道幹線往西南走五百里。

行前想像,道路間不過是他與慈元二人相伴,應該頗為寂寥。然而一旦來到了驛路上,他才發覺不是那麼回事。

在大唐數萬里驛路程途上,兩驛之間三十里,泰半皆屬荒野。朝廷為了確保郵遞平安無擾,便佈置了驛兵往還巡行,三十里佈兵三百,歸兩驛節度;也就是每驛單向調遣一百五十兵員,均數則堪稱每裡有五名武士捍衛。

慈元和李白一旦步行就道,舉目所及,每見荷戟跨弓的士卒;他們大多身穿薄棉纊衣,衣裡微微露出輕甲,有的看似為了提防馬匹騰踏,還繫掛了胸鎧,有掛著虎皮批臂的、也有登縛戰靴的。這些驛兵一旦瞥見李白身上配了劍,總會多眄幾眼—畢竟,他們都還身負保護驛路的職責。

其次就是驛所例行伕役的往來。

驛所亦有等第,上驛宏大,飼馬六七十匹;中驛配十八到四十五匹,是律定數額,許多許少,但視養活與否;下驛狹小,也有八到十匹健騮在槽。這些,都需貯備草料,就要由驛所自行開墾牧田以足給用了。常例,每驛有七百畝牧田供應苜蓿,光是應付養植、收割、貯備等日役,便須仰賴民夫徭役,春日雜工繁重,還得額外僱傭,以為支應,如此一來,入眼也盡有一番熙來攘往的熱鬧。

另外,結隊同行的商旅也出乎李白意料之多。

驛所依里程構建,經時既久,有些不乏井水之利的地方,就會自然而然形成逆旅的聚落。這些散處營生的人多被稱為「火集」,例皆供應爐灶器皿,有的還齊備衾褥席榻。客商們算計行程,多能就這樣的所在落腳;慣常也由於行客總是自備谷糧菜蔬,來時差遣火集上司役的丁婦代為執炊,不過就是充飢而已。每逢春夏之日,夜長候暖,許多人都只小憩一兩個時辰,也就結群登程而去了。

不趕夜路的,每於一夕將息之後,黎明即起,也就聚伴搭伙,少則三五成行,多則數十人,喧鬧出入。也常見故友舊誼,天涯重逢,而喜笑歡踴的;或者是旦暮締交,倏忽辭別,而涕泗紛揮的。果然人情如阡陌,縱橫百出。

慈元與李白走了一程,正值黃昏時分,來到次一驛—地名露寒,是個下驛。若是按照趙蕤所估算的,應該就是在此間覓一火集而宿。可是慈元卻另有打算—他知道:前行十里出驛路入山,有一蘭若,名為福圓寺。他得趕到寺與執事僧交割幾宗移轉債務的文書,正因為不方便當著李白的面處分,於是交代他:自於露寒驛上尋一處人跡較密的火集住下,次日午時到前路福圓寺山門再會。

李白凡事無可無不可,自便於露寒驛駐足,信步在諸家火集間徜徉。無意間一瞥,見道旁一挑招,黃竹一丈,藍布八尺,雙幅迎風飄搖,五個大字:「神品玉浮梁」。字跡頗似前輩書家褚遂良,可是用筆稍淺,勾畫較瘦,也堪稱是十分秀逸的書跡了;然而玉浮梁三字雖然認得,卻不識為何物。盡此一不知,便引得李白大步向前。

此地閣捨也與相鄰諸火集大異其趣。旁處為便利往來行旅,門前多設施一灶,客至隨即發付水火,烹茶煮飯,煙火迷離。相較之下,「神品玉浮梁」則顯得淡雅多了。迎路並無門牆,倒是栽植了許多應時花木,不過丈許深的青紅園圃,繁茂紛披,一步近前,即忘卻身後塵囂。

過了這一陣花木,是一棟泥牆木柱所構築的屋宇,寬只二架,深約三間,唯廳堂盡處復有一門緊閉,其後通往何處,深淺若何,復有多少房舍,便不得而知了。只這廳堂,滿室浮動著酒香,其馥郁逼人,像是看得見一片天雨醍醐。

原來廳中陳設,也大不同於時尚—環堵間一無几榻、二無胡床,遍地壓塵的草荐大約從來沒有更換,或許隔些時便重新鋪墊一新,這省工費料之法,據說是從胡地那些幕天席地的旅棧中傳來,所費不貲;倒是踏腳所及,異常柔軟,頗解奔波勞頓。

更不常見的,是陳設了十餘口大半埋在地裡的陶缸,缸面壓一厚板,已經有些早到的旅人圍著缸,或跽或坐,嘈哳而語,不外就是隨口寒暄,或是催促侍奉。侍立者乃一胡姬,身著白圓領窄袖襦、翠綠披帛覆胸、朱色長裙,素花錦帶繫腰,挽了個鴉巢髻子,正忙著支應。她伸手推開板上一槽門,當下酒香又浮湧鼓蕩起來—莫道這酒原來就在木板之下、行客圍坐的缸裡。

此時卻有一人,年事已長,一部亮銀髯鬢,三尺蕭森;然而長身玉立,挺拔不減少年。他面南而立,戟指向著面前的粉牆,像是比畫塗抹、像是拂拭摩挲,又像在仔細尋找牆面上隱藏著的某宗物事。他身邊另有一人,盤膝斜倚,手擎一隻盛餑餑的巨碗,碗中波光碧綠,有如春潭掩映,須便是香氣淋漓的酒了。持酒者年紀較輕,卻也鬚髯雜白,他凝神仰臉,看著摩挲粉牆的老者,不住地頷首微笑,狀似極其賞識的一般。

李白正待呼喚那胡姬打點,卻聽見面牆而立的老者忽然開了口:「踟躕了!」

這一歎,相當不尋常。他用語簡潔,「踟躕」兩字鏗鏘,慨歎所關,寄意曠遠。而盤膝倚坐的中年人整了整頭上軟巾,接著吟誦起詩句來:「驅車越陝郊,北顧臨大河。隔河望鄉邑,秋風水增波—」

「狂客居然還記得?」老者笑了,俯身就壓缸的板上擎起另一隻大碗,鯨吸一口,道:「長庚星主台前,吟此拙作,豈不愧煞老夫?」說著時,竟回頭深深看了李白一眼。

李白當下打了個寒顫—這,是我聽錯了麼?

中年人這時也轉臉沖李白微微點著頭,道:「後生!汝不聞夫子之言,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汝且坐。看薛少保作畫。」

被稱做「薛少保」的老者則轉回身,繼續向壁指畫。中年人大約熟門熟路已慣,也不召喚胡姬,逕自探手從缸邊勾掛處摸出另一隻巨碗,並瓠杓一支,推開板槽活門,下手便舀了一杓,酒漿之色,翠碧晶瑩,好似向光的墨玉。中年人只手高高捧了,令李白接去飲。

這酒軟滑清涼,入喉不滯,一注落腹,通體暢朗。只是醅釀未臻透熟,還殘留了些許浮蛆微粒,彷彿帶脂的果瓤。中年人此刻似亦有所覺,即道:「略咀嚼,令齒牙間稍轉其味—」

李白嚼了嚼,果然口中那渣滓一般的蛆脂隨即融了,甜膩稍減,轉出另一股較為沉著的醪香,他忍不住讚道:「真醍醐也!豈人間所有?」

「別有天地,何必人間?」面壁指畫的老者隨聲應道。

李白循聲抬眼,眸光閃爍,更吃了一驚—難道是驀然間受了酒力而神馳眼離了嗎?只這一瞬,他竟然看見了老者在牆上所指畫的,是一巨幅山水,當中是一頭白鶴,雙翼若展若垂,一隻纖細的腿獨立於煙波微茫之處—正是先前老者所歎之語:踟躕。

踟躕,說的是徘徊不安、猶豫不定;欲前又止,欲止又前。才一眨眼,壁間忽然閃現的白鶴便銷形而匿跡,也就在鶴形忽現忽滅之間,粉牆上那一片看似巴山寫景的畫圖上,居然此起彼落、聲聲不歇地揚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猿鳴。

一山啼猿,萬里穹霄之眾生亦能為之切切而哀,李白聽過,這是遙遠無端的感動。便在這颯然不知其來處的猿聲裡,中年人繼續吟誦起先前那首詩,全文如此:

驅車越陝郊,北顧臨大河。隔河望鄉邑,秋風水增波。西登咸陽途,日暮憂思多。傅巖既紆鬱,首山亦嵯峨。操築無昔老,采薇有遺歌。客遊節回換,人生知幾何?

這首題為《秋日還京陝西十里作》是老詩人的舊作。當時詩人還在陝縣供事,奉召還京途中,出陝縣西行,來到第一長亭,已是荒郊。在不知多少年月以前,有人給這一亭起名為「望蒲亭」,對於詩人來說,這地名十分鬧心—因為他的故鄉就在一水之隔的蒲州。「北顧」匆匆,只能一望而過,這讓迎面扑打而來的秋風,像是將河水催激得更洶湧,而河面也顯得更遼闊了。

蒲州有二山。一名傅巖—又名傅險;相傳為商代起身於版築之業的名臣傅說發跡之地。另一座山叫首陽山—也稱雷首山或者首山,位於蒲州永濟之南。首陽山要比傅巖更為人所熟知,是因為《史記·伯夷列傳》記殷遺民伯夷、叔齊兄弟義不食周粟,作歌采薇於山,終至餓死之事;後儒引為大義,而享身後之大名。詩人將傅巖、首山並舉為對,是有意在思鄉的主題之外,更推拓出宏大的胸懷與感慨。此則唐人「客宦」、「游宦」之一主題,集鄉思、國事、天下憂熔於一爐而冶之,為人生無常之遇,平添沉摯蒼鬱之情。

唐初以來,為取士任官而愈形鑄造端整的「律句」規格讓日後一千多年的「近體律絕」成為吟詠之主流,但是律中格調所規範者,往往不傳其所以然。譬如說:五、七言八句之律體,中兩聯須作對句,否則即是「落調」。至於何以非如此不可,則並無因緣果證可說,大凡照章敷陳、不忤前例則可。

然而,正是在這古近體交相發皇、而古體尚未因朝考制度之偏倚而逐時讓位於律體之際,詩人還能相當細膩地掌握「對句」出現的個別美學作用,而不只應付聲調、僵守規格而已。

即此《秋日還京陝西十里作》,明明是五言古風,卻在「傅巖」以下四句,作成工麗的對偶—「傅巖既紆鬱,首山亦嵯峨。操築無昔老,采薇有遺歌。」這就是有所為而為之、求其所以然而然的典範。質言之:此處修辭,若不用對仗之句以呈現反覆遲回之態,便不能表現其進退宛轉、行止蹉跎的隱衷了。至於因為應考規範所需,而不得不在首聯、尾聯之間作駢偶、講黏對的「中式」之作,就不能與這樣的技法相提並論了。

至於踟躕二字,恰是此詩神髓。

李白不識老詩人為薛稷,字嗣通,蒲州汾陰人。他的曾祖父是隋代名滿天下的文人顯宦薛道衡。薛道衡歷仕北齊、北周,隋朝成立,任內史侍郎,加開府儀同三司。卻因為經常訾議時政,而受同僚之謗,說他:「負才恃舊,有無君之心。見詔書每下,便腹非私議,推惡於國,妄造禍端。」

終於因為這種隱昧的罪名,薛道衡遭隋煬帝賜死。他原有名句「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為一時所傳誦。據說在臨刑前,隋煬帝還留下了切齒之言:「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而薛道衡這種橫遭巨禍、殘斫清才的命運,似乎不能及身而止。

薛道衡的曾孫薛稷,比李白大上五十二歲,大半生也是名爵顯赫,官資堂皇—曾任黃門侍郎、參知機務,累官至工部、禮部尚書。薛稷的外祖魏徵、祖父薛收、從父薛元超,也都是唐初朝廷顯宦。他本人則是在武則天朝舉進士,前半生多於中朝任官,睿宗李旦的女兒仙源公主還是薛稷的兒媳。

李旦登基,薛稷益發貴盛,封晉國公,加太子少保,賜實封三百戶。此外,薛稷更是知名的畫家和書法家;曾師事褚遂良,張懷瓘《書斷》將之載入「能品」,稱道他:「書學褚公,尤尚綺麗媚好,膚肉得師之半,可謂河南公之高足,甚為時所珍尚。」而竇臮的《述書賦》有說薛稷的字比褚遂良還要「菁華卻倍」,形成「青出於藍」的美譽,是以後人還將他與虞世南、歐陽詢與褚遂良並列初唐四大書家。此外,薛稷還工於繪畫,長於人物、佛像、樹石、花鳥,尤精畫鶴,一時皆稱「鶴侍郎」、「鶴尚書」。

這樣一個文才、藝事、官祿俱全之人,為什麼會有踟躕二字之歎?這又要從中宗朝宮中之一隅說起;而這一起宮廷之變又牽絲攀籐地捲上許多原本無關無涉之人與事。